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和「父亲」就等于一个像是空气的代名词。
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懂得照顾自己,因为没有人担心他肚子饿煮饭给他吃,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接送他上下课,没有人怕他孤单寂寞假日带他出游,没有人因为天凉帮他加床棉被,没有人会温柔地亲吻他的面颊说晚安。
每天一放学回到家,他就是自己洗衣煮饭,整理家务,等他做完功课洗完了澡,饭桌上那已放凉的饭菜仍是没有人回来跟他分享。
他的生身母亲生下他之后就离开了父亲。父亲说,母亲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所以才会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还说,当初母亲会怀孕完全是意外,他们不得已才结婚,其实她根本不适合父亲娶妻的条件,所以他是一场错误婚姻下的错误产物。
他知道父亲在外面另有家庭,他身体不健康,被父亲认为是个麻烦的拖油瓶,所以始终不愿意将他接回那个家里居住,只是在外面租个简陋的套房,每个月只有给他钱的时候才会出现,从来也不曾关心过他的生活。
但他明白,父亲不愿意正视他的更大原因是因为他长的实在太像母亲。
他没见过母亲,只有一张在家里找到的泛黄照片,每当他面对着镜子就会看到和那张照片上如出一辙的容貌。对母亲有恨意的父亲,又怎么会喜欢上他?
他曾经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关心,他用功念书,拿全校第一;他品行优良,奖状数不清;然而不管他怎么做,父亲总是放下微薄的生活费就走,吝于给他一个笑容。
国中毕业,父亲所给予的经济支持更加拮据。他知道父亲越来越不愿意养他这个儿子,所以他上了高中后就开始打工。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逐渐了解到,他的存在,是那么样的不应该。
他不怪-弃他的母亲,也不怨忽略他的父亲,更不嫉妒那些能得到父亲关注的异母弟妹。
他只是代母亲默默地承受这一切的不公平。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圈是这么狭隘,不论白昼或黑夜,都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久了,他学会隐藏起自己的情绪迁就他人,本来就因为身体上的疾病而淡薄的他,更是用微笑替代一切的心思,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真切的喜怒哀乐。
十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跟平常人不同的性向。
他无法克制地对一个时常跟他社团交流的大三学生起了倾慕之意。大男生健谈开朗,主动地对一向淡然的他释出友善,像是太阳照耀着他枯萎已久的生命,从未跟人如此接近的他忍不住受大男生的吸引,他引导着他亲近人群,带领他走出孤独黑暗,给予他温暖。
对于同性的恋慕他思考很久,确定这不是错觉,也不是移情作用,他是真的只对同性有感觉。他想得很透彻,也理智地接受自己的性向。
在越来越频繁的见面下,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好,逐渐地,他也能够明白,这个大男生跟他属于同样的人。
在大男生持续的主导下,很快地,他们成为了恋人。
他本来以为,早就不敢奢望的幸福就这样垂手而得,在他自始至终空荡的世界里总算有人陪伴,但没过多久,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
他的情人渴求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他不是不肯,只是觉得这样太快,他毫无心理准备,而且情人越趋激进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十分怪异,在一次又一次明着暗着的拒绝下,情人的耐性告罄,某个夜晚,他借口来他家中做功课,打算强迫地让他屈服。
这样不堪的凌乱场面却正好被父亲撞见,对他来说,是那么样的措手不及。
父亲当着他的面羞辱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听他解释,也没给他坦承的机会,只是一再地怒骂他跟他母亲一样-脏。
他能够理解父亲对他异常的性向有多么地不谅解,之于保守的父亲而言,他是个令他一辈子蒙羞的儿子。他试着跟父亲沟通,但父亲却因为嫌恶他而不肯和他深谈,更甚至扬言不再认他这个污秽的骨血。
他知道,连最后祈求亲情的盼望也彻底失去了。
父亲再也没来过,真的把他这个儿子完全遗忘,他只能主动求去,用打工的薪水找了个新地方居住,半工半读地完成大学的学业。
他的情人在那夜狼狈的离去后,也没了声息,他明白,他始终只想要他的身体,是自己识人不清,若不是父亲巧合的出现,或者他真的会让无心的情人达成目的。
他也曾捎信将自己的地址给予父亲,并诚恳地用文字表达没有办法更改的性向期望能得到父亲的谅解,他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够来找他,但一再希望的结果却总是落空。
他始终不曾忘记过,自己的存在有多不该。
第一次见到管晔,他就觉得他身上那种孤寂的封闭跟自己很像,只不过自己是深藏在内心,而管晔是形于外在。他没有办法不关心他,主动查访的结果,他知道这个学生跟他一样,拥有一个不温暖的家庭。
他试着接近管晔,想要化解他的心结,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孤寂会有多难受。然而越接近管晔,他就越叹息管晔毫不隐藏的偏激思想,那种冷僻到几近陰暗的思考方式,让他十分忧虑。
只有一个人的世界,真的会比较快乐吗?
他品尝过那种寂寞,每当看到管晔,他总是希望能让他多接纳身旁的人,别和他走向同样的路。
但不论他如何努力,管晔却总是不肯敞开心胸。
后来,实习的课程结束,他尽完最后的善意离开学校,父亲和继母突然出车祸双亡的事情让他无暇去记挂管晔,他必需全心全意地照顾那几个弟妹;忍着伤痛处理后事,还要学习跟素为谋面的陌生手足相处,这些事情消耗他太多心力。
等他能够有余力想起管晔时,他已然成了闪耀在时装界上的一颗新星。
他万分欣慰,曾经,他也担心个性激烈的管晔会误入歧途,这是他始终放不下他的原因,幸好他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没有输给命运。但在镁光灯下的管晔,眉宇之间的孤僻疏远却没有因为接触的人群扩大而消失。
他不定时地写信给管晔,一方面鼓励他上进,一方面想让他知道有人在支持他。他从未属名,因为知道管晔一向对他没好感。
没想到会再度和他相遇,更没想到,他居然会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会怎么想?一定是很轻视吧!
慕弈之坐在导师办公室的书桌前,轻缓地触模着手里的浅蓝色信笺,苦笑挂在唇边。
再多不堪的话语他都听过,因为他是一个老师,所以道德标准必须比平常人来得高,同性恋这个名词在师者的身上是一个禁忌,是一项不可饶恕的罪孽,要不是遇上了现任的校长,他很可能会就此迷失了自己秉持的信念,遗忘自己本来就寥寥无几的价值。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是一个丧失爱人权利的人……
抬手模上左胸襟,他在心中一阵叹息。
「小子,要不要喝茶?」一道极有中气的女性嗓音蓦然响起,截断了慕弈之沈浸的思绪。
他抬起头,望进一张充满生气的妇人脸庞。
妇人穿著很轻松,就像是平常的家庭主妇在逛菜市的装扮,休闲却又不邋遢。
「校长!」他微讶,连忙站起身接过女校长手中成套的茶具,愕然地发现她居然将一壶热开水摇摇晃晃地勾在手指上,他小心地拿过危险的热壶,将东西都放在自己桌上。
「我想起你今天早上都没事,所以决定跑来你这儿泡茶。」女校长略带皱纹的脸上荡起自在的笑纹,她晃了晃挂在手肘上装茶叶的袋子,「文山包种,很香喔!」
慕弈之放柔了表情,看着眼前一点也不摆架子的中年妇人。「校长怎么有空?」他知道这校长时常兴致一来就很难压下,所以他只是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
「怎么没空?我常常都是很闲的啊!」她哈哈笑两声,像是女侠般豪爽。「我每天来学校都是在骗薪水,不然你以为我坐的住那个无聊的办公室?」嗟!这么大一个校长办公室偏只有她一个人,成天跟蚊子玩捉迷藏,闷也闷死她了!
慕弈之莞尔,知道女校长说话一向如此有趣。
校长先用开水烫了烫茶具,然后拿起茶羌,打开装茶叶的袋子。袋口才微露,茶香顿时扩散开来,她抬首看了眼,确定偌大的导师办公室没什么人后,才神秘兮兮地道:「这可是上等货,我只拿出来招待你,别给教仔知道,免得他又说我偏心。」教仔指的是教务主任,和校长同样嗜茶,也和校长一样爱帮人取别名。
慕弈之微微一笑,对这个童心未泯似的女校长,他时常不知该如何和她应对。
女校长将足够份量的茶叶放入小陶壶中,然后灌入热气腾腾的开水。
慕弈之只是安静地看着女校长的动作……只到他觉得一直有视线黏在他身上,他才缓缓抬眸,对上女校长一副很忍耐的表情。
「怎么了?」他知道他如果不问,女校长最后也会爆发。
女校长呼出一口大气,像是得到特赦,「小子,我觉得你很不够意思哎,有了……咳,有了『好朋友』,也不带来介绍给我认识认识,要不是我早上去找老杨闲瞌牙,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看的『好朋友』哩。」听说那小伙子长得很俊啊!可恶,居然没「养到眼」。她碎碎念,老杨当然是她帮校门警卫取的惯称。
慕弈之微愣,有一瞬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待看清楚她眼底的暧昧后,他一张俊颜顿时染上红潮。「不是的,您误会了,那个人……不是我的……『好朋友』。」
「不是?」她扬眉怪叫起来,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又赶紧压低,「你在这教书这么久,除了你那些弟弟妹妹,我从来没看过任何人来找你啊!」这是她合理怀疑的理由。
慕弈之面颊上的红晕浅浅地,「真的不是,他是我以前的学生。」
「你的学生?」女校长摇头晃脑地倒出小陶壶的茶,又重新灌一次热水,反复几次。「咱们学校什么时候出了一个长的像明星的孩子?」这形容是她从门口警卫那听来的。
「他是我以前实习时教过的学生。」慕弈之想起日前和管晔的不欢而散,眉间染上微愁,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淡淡的茶香开始随着热气蔓延,他俊雅的面貌在氲氲的热气下有些不真实。
校长睇视着他,然后从怀中揣出一包葵瓜子,她打开封口递到他眼前。「吃瓜子。」也不管慕弈之想不想吃,她自己抓了一把在手上后,将整包塞进他手里。
慕弈之看着手上的瓜子,对于这个校长偶有的突然之举,虽然常常感觉有些疑惑,但感觉却不会不好。
「没那么大力气,就别背这么重的东西。」女校长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她倒出醇香的热茶在两个小杯中,递了一杯给慕弈之。
慕弈之看着碧绿色的透明茶水,上面映出自己不解的面容。
「小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喜欢把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揽?」女校长「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挤眉弄眼的。「瞧你瘦巴巴地没几两肉,偏又爱寻一些烦恼堆在自己肩头,你不累,我看了都流汗,你每回叹气,我就觉得连自己的气管都痒了起来。」她啜一口清茶,满足的直点头。
慕弈之微愣,不知该对她突如其来的感言作何反应。他……时常叹气吗?
女校长又道:「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你那种温吞的个性了!我真怀疑你怎么有那么多脑袋去想一些乱七八糟错综复杂的事情;觉得对就去做,觉得错就改过;心情好就大笑两声,心情差就痛哭一场,管那么多做什么?做过的后悔总比没做的遗憾要好得多,更何况,你没做怎知会不会后悔?」
被她一席快言快语堵得无话可说,慕弈之只能怔怔然地看着女校长边喝茶啃瓜子边教训他。
「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肠软又爱担心,像你这样慢吞吞地像个闷葫芦似的烦恼事情,我脑细胞不知死多少;你是我看过最笨的烂好人,却也是我看过最善良的烂好人。」她又吃了好几颗瓜子,彷若闲话家常般长篇大论。「你年纪轻轻的却像个半入棺材的小老头,有什么事情需要让你烦扰成这样吗?我知道你喜欢管别人的死活,但你不喘口气怎么有力气管?想得太多,不是烦恼都变成烦恼,只要你认为方向正确,就凭直觉去做!老天爷总是会站在好人这一边的。」嗯……有时候或许会站错边吧。
对于校长的评论,慕弈之不知该觉得光荣还是羞愧,他有些想笑,拿着小小的茶杯静静地听着,校长像是变成了他的老师,热心地谆谆教诲。
自己真的那么爱烦恼吗?……他发现,女校长有很多话他都无法反驳。或者自己真的该放开一点,用另一种态度去对待管晔,如果能让他稍稍走出陰暗的心灵,多转换几种立场或者方式也不一定是不好。
可是……管晔好象已经决定不再理会自己了。慕弈之微微皱眉,不确定该如何做才好。
见他静默不语,眉头不展,女校长啜一口茶摇头,「哎,我说你啊,刚叨念了一堆,你是当耳边风?现在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顺其自然不就好?该你做的事情,绝对跑不掉;不是你的负担,就别抢着去扛,总之啊,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船到桥头自然……直吗?好象也的确是如此。慕弈之淡淡地笑了。
「您还是一样乐观。」总是充满活力,让四周的人都和她一样好心情。
「呵!这是我最大的优点嘛!」脸不红气不喘的,「你都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国中的时候啊,我们老师还说我……」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说起陈年往事。
慕弈之始终唇角含笑,安静地聆听着女校长的东拉西扯,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有些浮动的思绪就在女校长刚才的一番话中沉淀了下来。
放慢脚步吧,或许一下子没办法让管晔了解,那就有耐心一点,等有一天管晔想正视问题的时候,他再伸出手也不迟的。
清新的茶香味淡淡地,如同慕弈脸上挂着的笑意。这个没有课的早晨,就在校长的人生回忆录、浅绿透明的茶水、慕弈之的微笑,和满地的瓜子壳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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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
他知道是他家的电话在响,一般人要是响了十声以上没有人应,也应该知道对方不在家或者是根本就想假装不在家。但就是有人不识相,不懂得给人耳朵一个清静,摆明了若不接电话就响到天荒地老。
有些空荡的房间里回绕着一遍又一遍刺耳的铃声,逼的人神经几乎炸裂!
该死!他一定要去装台电话录音机!
管晔翻开身上的薄被,探手猛力一扯,床头上的分机差点魂归恨西天。
「不管你是谁,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他劈头就对着话筒切齿低语,恶狠狠的语气像是要冲过去把对方撕裂成屑。
「呵呵……你果然在家。」话筒的另一头传来带点恶作剧的笑意,岳湛-笑嘻嘻地道:「别一大早就生这么大气嘛,我是在帮你改正作息哎,回来将近一个月,你居然还是天天睡到下午,适应能力也太差了吧!」
「你有什么事?」管晔靠坐在床头,只觉得额际隐隐作痛。
「你怎么这么冷淡?接到好友的电话不先打个招呼吗?」好委屈的语调。
「我要挂了。」
「哎哎,好好好,你这个人,真是开不得一点玩笑。」岳湛-连忙隔着话筒呼唤,就担心管晔一旦真的挂了电话,就再也联络不到他……毕竟,有过一次教训,谁知道他会不会把电话线给拔了?「月中有一场酒会,我们两个人要代表公司去露露脸,等一下公司会派人去你那边,拿这一季的新装,你可以挑挑要穿哪一件出席才恰当,另外,还要把不穿的衣服拿回公司送洗。」唉,要不是经纪人最近忙昏了头,又只有他跟管晔较为亲近,他也不用老是扮演传声筒,说来说去,如果管晔像他一样自动自发那就省事多了。
幸好他黏人的功夫一流,不然哪逮得住管晔?工作要是开天窗就糗大了。
管晔不悦地皱眉,「我正在放假。」
「我知道你在正放假啊!我也在放嘛!」唉,真难摆平。「可是公司接到人家好意的邀请,总不能掷还回去吧?再说,你不会真的想休息三个月无所事事吧?反正只是一场酒宴,就当有人请你吃一顿免费大餐不就得了。」变通一下嘛!
管晔紧锁眉头,从床上站起身。修长的双腿和精壮的身材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听他不答腔,岳湛-知道他已经默许了,赶紧趁胜追击,「过几天经纪人会敲定时间,你手机不要关,免得联络不到人。还有,你要记得下午有人会去拿衣服给你,不要不开门啊!」他再次叮咛,免得可怜的跑腿员工大吃闭门羹。
管晔拿着分机话筒,走到房内的沙发椅旁,随意地捞起一件披挂在上面的衬衫套上自己的上半身。「他们下午几点会来?」……他这件衣服的口袋里好象有东西。
这代表他答应了!岳湛-安心不少。「嗯……应该差不多三、四点吧!你把必须送洗的衣服交给他们处理就好。」因为质料好,所以他们有很多衣服都需要保养,一件十几万的外套简直比人还娇贵。什么要干洗手洗,不能高温熨烫等等,真要自己来弄,那可真是会烦死人!所幸公司都有雇专人很体贴地帮他们打点,没让他们毁了那些昂贵衣物。
「嗯。」管晔拿出衬衫口袋里的东西,是一张对折的纸片。他微微蹙眉,一下子想不起来是什么。
另一头的岳湛-依旧像是个老太婆,「我看你还是把手机打开吧!不然很难找到你啊,打你家电话还要跟你比耐心,要是有重要的事情不就惨了?虽然说放三个月假,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工作要露露面的,你真的想来个无影无踪啊?我跟你说——」
「锵咚」一声打断了他的碎碎念,岳湛-愣住,听起来很像是电话筒被无情的扔到地板上孤单饮泣。
「管晔?……喂!管晔?……喂喂喂——管晔!」
被猛然拉开的怞屉整个掉落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冷硬磁砖上,洁白的地垫上散落了一封封浅蓝色的信笺。
管晔没有理会躺在地板上哀嚎的分机话筒,他只是站立在桌前,双拳紧握地几乎「喀喀」作响,他脸色冰寒,神情复杂,就只是瞪视着桌面上带着折痕摊开的纸张。
「该死!」他彷佛难以忍受地用力一挥,将那张手掌般大的纸片粗鲁的打落。
他深沉的双眸燃满怒火,冷静完全瓦解。
无辜的纸片飘落在地垫上,上面写着的是慕弈之两个星期前给管晔的电话和住址。
小纸片上柔和雅致的笔迹,跟同为散乱在一旁的浅蓝色信笺上的字迹,就像是相同模子印出来似的——
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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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有点陰陰的,是要下雨的前兆。
在一群群嬉闹的小学生和众多的接送家长中,管晔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飘逸的身影。
他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温柔清雅,四周的气流舒和地令人叹息。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陰魂不散地招惹他?
为什么他可以长达五年不断默默地像是影子一样匿名写信鼓励他?
这么做根本一点好处也没有,他应该很清楚,他不会感谢他,那些信也很有可能被他扔进垃圾桶,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有耐性,这么不求回报?
他搞不懂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
管晔下了车,他表情陰霾,眉间深皱,完全没注意四周因他而起的惊艳视线,大步地朝那抹幽静的身影走近。
「老师再见。」
「再见。」
一声声稚女敕的甜美笑语不停地响起,慕弈之始终微笑地目送学生离开校门,有耐心地一个一个向他们道别。等他的班级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还帮忙照顾别班的低年级小朋友,注意他们摇摇晃晃的脚步,小小的身体别月兑离路队太远。
一阵猛然袭来的压迫感,让慕弈之下意识的回过身,他清澈的眼瞳不其然地望进一张冰雪般的俊美容颜。
「管晔?」他愣住,没料到将近两个星期没见的人会出现在眼前。「你……你来找我的吗?」他不敢确定,就算那日管晔没有忿然离去,他也不太可能主动来找他。不过管晔又出现在他面前这项事实,真的让他意外。
管晔没有回答,他伸出手抓住慕弈之的手臂。「跟我走。」他沈冷的低语。
「管晔?」慕弈之不解他脸上的怒气由何而来,对他的举动微感讶异。
「跟我走,我有事情要问你。」他不耐烦地加重手劲,想直接把慕弈之拉走。
「等一下,你……」慕弈之想劝他先放开手,因为他们这样太过于引人注意,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看了。
他的柔语换来的是不留情的猛力拉扯,管晔直直地逼视着他,冷道:「你到底走不走?」
慕弈之被他的动作影响,脚步不稳地向前跨了两步,他有些愕然管晔这么急躁的举止。「我知道了,我跟你走。」他轻缓的语气里皆是安抚。
他回首对旁边担心他的老师微笑示意不要紧,随后对着管晔缓道:「我会跟你走的,可不可以先放开手?」他的语气始终轻柔,一点也没有因为管晔不当的行为而生气的样子。
管晔手松了松,不经意地抬眸,才正想开口,不远处有一副景象震住了他的思绪,他倏地瞠大了眼,全身紧绷僵硬。
从未有过强烈波动的思索,回绕上了一簇小小小小的渴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碰见……那个人——
怎么可能?!
太过于突然发生的巧合让他一时不知该有什么反应。不过很快的,他彷佛被兜头泼了一大盆的冰霜雪水。
察觉到抓着他的手一瞬间变的僵直,慕弈之疑惑地抬眼,看见的是管晔陰晦暗沉且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顺着管晔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个美丽的中年妇女正温柔地拿过孩子的书包,牵着他的小手,侧首聆听孩子欢喜的童言童语。
「管……」箝制在他手臂上的大手不停地加重力道,彷佛要捏碎他的臂骨,慕弈之却没有皱过眉头,因为他发现,那名妇人眉宇之间和管晔有些神似。
「管晔……她是你的——」他好担心,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么,管晔受到的冲击一定很大。
管晔心里那种微弱的渴盼,在看清楚妇人手中牵着的孩童后完全破碎。
「不是!!」他大声地否认,冷冽的语调几乎划伤人。突然的吼叫声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那名妇女像是发现有蚤动,也反射地望向他这边。
妇女看着管晔,脸上先是一愣,随即很明显的十分震惊,几乎拿不住手里的东西。她脸色苍白,很快地撇过头,惊慌牵着孩子快步的离去,没有回头。
就这样?管晔有种想大笑的冲动。
怀胎十个月生下他的母亲,在-弃他这么多年巧合遇见他之后,竟然像是瞧见了什么毒蛇猛兽魑魅魍魉,连一个拥抱一个招呼或者一个笑容都没有,宛若在躲避什么不干净的秽物,假装不认识仓惶地从他眼前跑走?
这就是他从没怨过的母亲?
管晔深沉的脸色上毫无表情,冰冷地犹如一具死尸。
慕弈之看着那名妇女离去的方向,由管晔的反应来看,他的猜测不幸的正确。他担忧地望向管晔,没有遗漏地感觉到从他身上一丝丝溢出的凛冽。
那种刺骨的霜冷,深深地扎进管晔心底的旧伤口,残忍地揭开从未痊愈的疤痕,让流血的地方更加地溃烂。
管晔用力地甩开慕弈之的手臂,回过身就走,不理会周遭投注在他身上的怪异目光,径自地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
「管晔!」慕弈之追上他,「你冷静一点……」
管晔大步地向前走,不理会他的劝阻,封闭自己的世界,不看不听。
「你要去哪里?你等一等……」慕弈之拉住他,却被一把扯开。「管晔……你母亲她……」
「闭嘴!!」管晔怒吼一声,愤恨的神色令人生寒。
慕弈之沉静的面容上毫无惧意,「我知道你受到了伤害,但你母亲或许有苦衷。」他想尽量地开解管晔,至少先让他冷静。他跟着他到马路口,想拦下他。
「我没有受伤!我没有!」管晔激动地伸手推开慕弈之,把他推离自己一大步。混乱的思绪感受随着忿然的吼声爆发出来,他只是想要不停地否认内心深处的刺痛。「不要管我!」他对着慕弈之怒咆,很快地开门上车,在慕弈之来不及阻止下绝尘而去。
慕弈之很快地招了一辆出租车,「请跟着前面那辆银色的跑车。」
他双手紧握地几乎冒汗,他不知道管晔会做出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他能帮他什么,他只知道他在管晔极力隐藏的黑眸当中看到逐渐扩大的伤害。
雨滴开始一颗一颗地落在车窗上面,在平静的心湖上洒下强迫的涟漪。
慕弈之注视着前头飙速的跑车,他没有去思考自己投注在管晔身上的注意是否太多,只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一定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