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出现的番外
表白(?)与成亲(?)
「湛露……钦,不对,过了今晚你就是我嫂子了。」上官绿敲著已经布置成新房的门板,上头红艳艳的喜字还是她和小行剪的。问道:「你会不会穿喜服?要不要我帮忙?啊,对了,你知晓洞房花烛夜是在做些什么吗?要不要我告诉你?」最後两句有些兴致勃勃。
这荒漠西域,临时找不著媒婆之类的知礼大婶,只得一切从简:不过,关於洞房这事儿,她虽没经历过,但是,她可是个大夫啊,不会不了解的。
「……不用了,谢谢。」门里传来湛露的回应。
「真的不用?」上官绿不死心地重复问道。她真的很想进去,很想进去……看看湛露穿女装的模样。
「真的不用了。啊,你可以替我叫上官来吗?」
「啥?」上官绿一愣。她是不太懂成亲的顺序,但是新嫁娘还没拜堂就可以见夫君吗?「……好吧,你等会儿。」算了,她昨儿个还看到大哥和嫂子坐在草亭里写棋谱呢,若有啥子忌讳也犯得差不多了。
不过也真奇怪,成天对著棋盘究竟有啥子趣味?还不如她的药书好看呢,他们竟也可以钻研整日乐此不疲,那一叠叠她压根不懂的棋谱,都快能够成书了。
她去唤了上官紫。没料上宫紫一身平常装束,完全没有新郎的模样。
「大哥!?」她吓了跳,忙道:「你是怎么回事?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拜堂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有什么事?」他忽略掉她的大惊小怪,直接问道。
「喔,嫂子有事找你……」她下意识地答道,见上官紫起身就要离开,她赶紧道:「等等、等等!大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今儿个是你和嫂子的大喜之日,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的?」
他停步,侧脸道:「别跟来。」随即飘然移去。
唉,一点也没有办喜事的感觉啊!上官绿两手一摊,心里忖道:大哥叫我别去就不去么?我会那么听话吗?嘿嘿笑两声,正待跟过去,衣袖忽然被拉了住。
一回首,见是小行,她道:「怎么啦?你不是在厨房里准备吃的吗?」
小行压低了声:「我有事找你。」
「等等啦!」就要甩掉他的手。
「我不要等!」小行双颊通红,难得强硬道。
上官绿一愣,只得抱胸望著他,「好吧,那你快点告诉我是什么事儿。」
小行为难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半个人,才低垂著小脸,结巴道:「我……我……」
「你什么?」上官绿闲凉问著。
「我……我……」小行面红耳赤,似是难以开口。
上官绿努嘴,「你再我我我我,我就要走喽。」脚步一旋。
小行赶紧拉住她,心一横,胀红著脖子道:
「我早晨起床小解的时候看到是绿色的,你要给我负责!」一定是因为她每天给他吃的那些怪药才会变成这样的!
上官绿瞪大一双美目,然後,慢慢地、慢慢地,露出诡异的笑容来。
小行只觉头皮发麻,正要倒退,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小行。」她爱娇地唤著他。
他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寒毛直竖,直觉逃命似地反过身,大喊:
「绿色就绿色,没事了!没事了!」
上官绿却硬是拖著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大人和小孩的体态有所差别,小行纵然是男孩子,却敌不过上官绿的蛮力。
只听她开心地道:「绿得好、绿得好!表示我的药已经开始有用了,你现在跟我到房里,再小解一次给我看哪!」
小行闻言,黑青著脸,凄厉地挣扎,两脚踩著地面誓死抵抗不从,最後还是惨遭拉走。他壮烈地大叫:
「我不要!我不要啊——」
上官紫走到房间前,尚未抬手,门就先从里头开了。
只见新嫁娘打扮的湛露推门时险些踩著自己的裙摆,便用右手稍微抬起,头顶的凤冠重得让她歪了脖子,只好用左手扶著。
千辛万苦地抬起脸,一看到他,她懊恼的表情立刻转为喜悦。
「上官!」忘情地朝他伸出双臂,那凤冠失去支撑便掉了,她也踩著裙子踉跄几步,被他接个正著。手忙脚乱之後,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我穿男装的日子还比穿女装多得多了,这么拖地的裙裙带带,真是不习惯哪。」
她未施脂粉,一张脸蛋端秀素净,墨黑的发丝因为凤冠掉落勾扯而流泻在胸前,红衣朴素简单,穿在她身上却极是合身,将姑娘家玲珑有致的身段凸显出来。
上官紫揽住她腰间的膀臂微紧,低声道:「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她红著脸微笑,「我在房里坐不住,想让你第一个瞧见我穿女装的模样啊。」她将掉在地上的凤冠捡起,像铠甲头盔脏时那样拍了拍,珠玉摇来晃去,再重新戴好。
站立在他面前,她挺直了身。道:
「你知我原本就不貌美的,穿上女装,可也不会改变多少。」她不会自卑,坦荡显露,因为她明白他并不以貌取人。红唇微微勾起,她柔声:「你知道吗?我刚刚在铜镜前面坐著,望著里面反照出的自己,在几年以前,我压根没想过会以这副模样展现,连自己都不适应呢。」
「我也没想过。」他凝睇她的确不算娇美的容颜,却令他没有防备地情动了。将她鬓边的发丝勾至耳後,指尖残留异常柔软的触感。
她侧首轻笑,头又重得偏了,赶忙扶著。
「我一直以为,我会在战场上一辈子,和你是知己,是挚友,此生都不会改变。可是,我们今儿个就要成亲了呢,我感觉……感觉……」
感觉什么呢?她究竟想说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啊。
或许,在变成妻子之时,她也舍不得丢弃他的知己和袍泽这些身分吧,毕竟,这是他们两人相识相知的重要过程啊。
纵使没有再更明白诉说,他也懂她想表达的忧虑。替她拿掉头顶上那金亮银索的累赘,他道:「就算今日成了亲,你仍会是我的知己、挚友,不会更改,而更是与我共度此生的妻子。」
她微愣,缓缓地笑开。
踮起脚尖,她拥抱他,听著自己的心跳重叠上他的。「你说的没错。别人的丈夫可能只是丈夫,而我的丈夫却可以是我的好友、我的知交,和我并肩作战的人。」她满足地笑著,最後存在心底深处的迷惘和不安也尽烟消云散了。
她何其幸运,能拥有这个与自己意念相契的男子。
抬起头来,有些期待又羞怯,她不是很明白地道:「那……那、那我们现在开始就要做夫妻了吗?」
他望著她,说不出是何种表情。
沉默不语良久,他握住她的手,一同进了房。
「上官?」她不解地询问。心里想著,或许该换个称呼才对。
上官紫没有回答,只是关上门。
最後隐没在门内的,是她艳红色的衣角,和他的袍摆。
翌日。整夜没睡的上官绿晌午才出房,小行则继续被她绑架在房里折腾。
正要去後头的老井打水净脸,就瞧见湛露,「嫂子……啊呀!」
她大叫一声,让湛露吓了跳,还以为自己的女装打扮太奇怪,却听上官绿猛拍著额头道:
「天哪天哪!昨儿个是大喜之日啊!我居然跟小行在房里磨蹭了一晚!」她抓住湛露,问道:「你们昨晚该不会偷偷拜堂了吧?没有叫我太不够意思了啊!」
「不……」湛露摇头。她和上官紫没拜什么东西啊。
「不什么啊?你们该不会压根儿就忘了昨儿个的大喜之日吧?」亏她还准备这么久,本来想说只有几个人已经很难热闹,怎么这两个人好像事不关己?更加麻烦了。
湛露的眼神明显地飘开。「没……没忘啊。」
「没忘?没忘你们今天就是夫妻了啊!」
「……我们是夫妻了啊。」她小声地道。
「啥?」上官绿皱眉。
湛露忙开月兑,「我还有事。」就要离开。
上官绿冷静後才恍然发现她穿的是女装。同一张脸,不同的衣服,不过就是穿上裙子,她脸上没有脂粉,头发只是简单挽起,看起来根本和男装时一样啊!
真……真无趣啊!还以为自己能看到什么惊奇的上官绿,不禁开始埋怨那些换了衣装就换了个人的说书故事欺骗她的感情。
仿佛猛地发现什么,她用力地、用力地瞪著湛露的背影,然後追上她。
「嫂子!」她在她耳边不怀好意地问道:「你……是不是很痛啊?」
湛露先是张大了瞳眸瞅著她,半晌,才镇定又和缓地轻轻露出微笑。
「你以後就知晓了。」
上官绿一呆,湛露越她而去。
「好厉害啊……」她傻傻喃语。大哥选的,果然不同。
唉,她能玩弄的,还是只有小行啊!
湛露,七岁之前,她没有属於自己的名字。
不,或许不是七岁。因为她是从有记忆的那年才有人帮她开始推算起,可能多或少了一、两岁也不一定。
「喂!小鬼,滚远点,别挡著老子的路!」
「兔崽子讨了多少钱?四枚铜钱?真他娘的少,拿来!」
「小乞丐,就算再看著我,我也不会给东西吃的,走吧!」
她捧著自己的残钵,将已经臭酸冷硬的半个窝窝头捏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纵然肚子已经很饿很饿,饿到痛了,她还是不敢吃完,留了一点。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庙口就是她的家,众人踩的地板是她的床,那边塞的稻草就是她的被,她身上穿的衣衫是好几年前有个大娘可怜她,说她一个小女孩怎能坦胸露臂而帮她穿上的。现在已经小了很多,破了很多,污了很多。
那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女孩儿」,跟那种……在月老前娇羞地烧香拜佛拿红丝线的美丽人物是相同的。
不,或许是不同的。她没有那么美丽,她蓬头垢面,身上的污泥可以搓出两个窝窝头;她又脏又黑,甚至没人看得出她究竟是男是女。就算是去溪边洗乾净了脸,她还是不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寒冷的冬夜里,她在庙口旁的小巷中卧地而眠,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颤。
会不会死啊?她听人家讲过,「死」是一件很可怜、很伤心的一件事。
那缺了门牙的庙祝,老是说:死了就不会有烦恼和痛苦了,也就是不会饿,不会冷,只要躺在一个叫做「棺材」的好地方睡觉就行了。
死掉,听起来很好啊,为什么会觉得可怜伤心呢。
她模糊地想著,黑空开始降下霜雪,钻进盖身的稻草里,躯体内外都冷透了,可是额头还是哪里又好像是热的,她半昏半睡地睁开眼,好似看到了一道金光在指引她。
要死了吗?要死了吗?还是死掉比较好吧?
一个重量忽地压在她肚皮上,痛得她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只听有个女人慌张道:「啊!啊!修郎,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有人拨开了她的草被。两个人,四只眼睛,和她对瞪著。
「哇!」那妇人吓住,赶紧躲到男人背後,「是是是——是人是鬼?」
「是个孩子呢。」气质斯文的男人道。
「是个孩子?」妇人偷偷探出头,望著她。
自己有这么好看吗?她想起身,却感觉四肢无力,昏昏沉沉,一个脚软就跌倒在地。
「那孩子、那孩子……没事吧?」妇人紧张地道。
「等等,这位小兄弟?」男人这么唤著。
她是个女孩儿,不是小兄弟。身体不听话地一直发抖,她没有力气,只能趴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前爬。
「你等等、等等啊!」这次换那妇人,似乎已经不再以为她是鬼怪。「你要去哪儿?我踩了你一脚,所以你生气了是不?我跟你道歉嘛,小兄弟,别生气、别生气——哇!啊!修郎,他死了啊!」一见她闭上眼睛,妇人立刻回头对著男人哭道。
自己只是觉得累,爬不动,想睡觉而已……这样就算是死了吗?
也好……也好吧。她恍恍惚惚,好像一直听到那妇人哭叫著:
「修郎、修郎!我把这小兄弟踩死了啦——」
「我……我不是……」小兄弟,也不是被「踩」死。她想在死前要说出这两句话,却只出口三个字,就被强大的黑暗掩没。
再次睁开眼睛,望见的是妇人放大的脸。
「你醒了啊?」妇人笑嘻嘻地,「你睡了很久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瞧,我拣了几件我以前的旧衣裳,稍微改改你就可以当两件穿了。若不是大夫提醒我们,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呢。」
女孩瞪著她,好半晌,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哇!你一定很饿了吧?等一下、等一下。」妇人走了出去,再进来时手中有著端盘,摆放著热腾腾的白米饭和一些小菜。「不是很丰盛,不过,应该是可以让你吃饱喔。」将碗递给她。
她停顿了下,渴望地望著那闪亮亮的白米饭,咽了口口水,没有理会妇人给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吃将起来。
妇人歪著脖子,将竹筷放下,然後笑著问:「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她扒饭的手停顿了住。名字?名字?名字就是别人对自己的称呼吧?
「小鬼。」她直觉回答,「兔崽子,臭乞丐。」
「耶?」妇人呆住,又说明了一次:「不是的,我是在说你的名字啊。我叫香兰,我夫君叫修郎,你呢?」
女孩看著她,良久,偏著细瘦的颈项重复说:「小鬼,兔崽子,臭乞丐。」
妇人傻了下,泪水就这样唏哩哗啦地掉了下来,她激情地一把抱住女孩。
女孩睁大一双眼,被当成抹布似地给妇人擦泪。碗险些弄掉了,赶紧护在怀中。
「好可怜喔,你一定是没有名字对不对?不要紧,修郎是个秀才喔,他一定可以帮你取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你等等!」很快地走出房间。
妇人离开後,女孩轻颤,这才感觉,妇人的身体实在好暖。
面颊湿湿的,她抬手模了模,还有些热度。没有抹去那余温,她捡起黏在床榻上的米粒吃著。
不一会儿,妇人带著昨晚的斯文男人进来。
「修郎,修郎,她没有名字呢,你帮她取一个,好不好?」
修郎先安抚妻子,才慢慢地走向前,坐在榻边。「小姑娘,别怕。你……还记得昨儿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孩直直地望著他,没有说话。
那修郎也不急,只是微笑道:「我名唤修郎,这是我的妻子,这里,是我们的家。昨儿个你病昏在路边,让我们给带回来了。」
这她知道。女孩点头,「我,死掉了。」所以才会有白米饭吃。
修郎微讶,随即柔声道:「不,小姑娘,你没死。」
她摇首,「死掉了,才不会饿,不会冷。」
修郎愣住。香兰则赶紧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急道:
「没死的!没死的!死人不会有感觉的,瞧,我是热的,你也是热的,你碰得到,不是吗?」
她望著香兰。不懂,迷糊了。
香兰哭道:「修郎,她才几岁而已啊,好可怜……」
修郎握住妻子的手,平静地沉思了下。
「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对著女孩儿道:「我们能够相遇,或许就是缘分。我和香兰没有孩子,不如,以後你就叫我作爹,唤香兰为娘,当我们的女儿。好吗?」
「对啊对啊!好主意呢,修郎,你能想得到真厉害呢!」香兰大喜,赶紧抱了修郎一下,对於妻子的举动,他的脸淡淡地红了。她对著女孩儿道:「以後你就作我们的女儿,好不好?」
女孩儿似是一时间无法理解,只是望著两人。
「小姑娘,」修郎温柔地解释道:「虽然我们并不是很富裕,房子老旧,但日子也是过得极愉快。当我们的女儿,意思就是……你以後不会太饿,不会太冷,也不会死掉了。这样,好不好呢?」
「是啊,你看,我这里有很多衣裳要给你呢,还有还有,我们虽然很少吃肉,但是米饭很够的。」香兰笑如春花。
有饭吃,有衣服穿……女孩儿懵懵懂懂,但是只听到这两句话,也足够让她点头了。
「谢谢!谢谢你当我的女儿喔!」香兰兴奋地抱住她。「呀,修郎,她答应了呢!快点快点,帮她取个名字啊。」
对於天真烂漫的妻子,修郎的笑意未曾稍减。
「小姑娘,你没有名字是吗?我帮你取一个可好?」见女孩儿似乎不明白,他没有不耐烦,只是露出笑容,「你跟我姓,姓湛,那么……」
「……湛湛露斯,匪阳不。」他缓缓吟道,朝她柔声道:「不如,就叫『湛露』吧。露水浓厚。湛露,以後,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好吗?」
「哇!」香兰喜悦道:「这名字好好听啊,修郎,你好厉害呢!湛露,湛露,我有女儿了,我作娘了!」
「湛露……」女孩喃喃念著。湛露,就是她的名了吗?是属於她自己的吗?别人抢不走的吗?
「我的女儿,湛露。」香兰在她颊上亲了一口,让她吓了跳。
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女孩儿呆愣地任香兰搂抱著。
「是啊,湛露,以後,就是你的名了。」
那个叫修郎的人,笑著这么说道。
修郎是爹,香兰是娘,她是女儿。爹和娘,就是会对自己生的孩子很好很好的人,所以,这将近两年来,他们对她真的很好。
让她吃饱,让她穿暖,不求回报地给她从未有过的关心和疼爱。
虽然她不是他们亲生的。
「修郎,我今天一定要跟露儿好好谈谈。」香兰拉著自己夫君,噘著唇瓣道。「我们俩一起去,你是她的爹,可也不能跑的。」
修郎摇头笑叹。「我不会跑。」
任由妻子牵著自己,走到湛露房门前,还没来得及提醒敲门的小小礼节,妻子就心急地一把给推开了门。
看来,香兰真是很担心露儿啊……修郎苦笑。
他们太过意外的出现,让湛露吓了跳,赶忙将手中的东西藏在棉被底下。
香兰比较迟钝,她道:「咦?露儿,你在看什么啊?」
修郎在心里暗叫一声糟,果然见到妻子好奇地上前欲翻开棉被。
「娘。」湛露唤著,压住里头的东西不给看,口气显得生涩和僵硬:「没什么,没什么的。」
「香兰。」修郎认为女儿需要有自己的隐私。
「让娘看一下嘛。」香兰却无法理解,执意从棉被底下怞出……一本老旧的书籍。「咦?修郎,这不是你常常在看的那一本吗?」
修郎微愣,接过一看。这是他的书,他柔声问,「露儿,你对诗经有兴趣么?我不晓得你识字呢。」
湛露低垂著头,半晌,才轻声道:「不,我没有,我不认识字,我也对诗经没有兴趣。对不住,爹,擅自拿了您的书。」
她顺服地说道,但香兰却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看到自己鼻子被鼻水塞住,然後流出一大串眼泪。
湛露吃惊地望著娘亲,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令她伤心之事。
「呜。」香兰哽咽一声,转头埋进丈夫的胸怀里。「修郎!你瞧,我就说露儿一点都没有把我们当爹娘啊。」
听到她这么说,湛露心慌极了。为什么娘会这么认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听话的吗?她从未吵闹,从未不满,从未要求过什么,这样还不够乖巧吗?
他们这么快就讨厌她了吗?打算不要她了吗?这个想法,让她瘦弱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寒冷,饥饿,她怕的是什么呢?
「露儿。」修郎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模模她的头,慢慢道:「露儿,你知道吗,我和你娘……是很疼爱你的。」
他微笑道:「我们没有带过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许是有些手忙脚乱的。但是,就算我们不曾为人父母,也能够发现到,父子或母子之间,好像不是我们这样的呢。」他牵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泪水。
湛露猛地抬起头脸来,表情是疑惑又紧张的。
「露儿,」他温笑唤著她开始习惯的名字,「我和你娘,不要你怕我们。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不曾对我们敞开心胸……你不会哭,却也不会笑,这样的话,跟人偶有什么差别呢?」
她直直地凝视著温柔的爹亲,然後又移动视线,望著眼睛红肿的娘亲。
「露儿,你可以对我和你娘撒娇,你可以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所有情绪,不要那么压抑。没有孩子会对爹娘这般的。」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现在告诉爹,你识宇吗?喜欢这本书吗?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湛露沉默著,好半晌,才极为缓慢且不自然地道:
「不,爹,我不识字。只是……我昨儿个经过学堂,听见里面的夫子好像一直在书里念到我的名字,我请夫子帮我把书名和我的名字写下,想在书柜和书里面找到同样的……字而已……」
讲到最後,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双目和娘一样,跑出很多水来。
她被自己吓著了。奇怪,她怎么会哭了呢?为什么她要哭呢?
张著大眼,她简直不知所措。
香兰见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哭吧,露儿,在娘面前哭,不要紧的,你别忍耐,娘陪你一起哭……呜呜……」
「娘……」她唤著,嗓子沙哑。娘的心跳打动她的胸口,好似这瞬间她才发觉,原来彼此的距离可以这么靠近。
虽然住在同一间房子里,但是她把自己隔得远远的,因为……因为……因为她想,或许有一天,爹娘会不要她的,就如同以前那些欺负人的乞丐对她说的,「她,是人家不要的、丢掉的孩子」。
她长得不漂亮、不可爱,又很没用,什么事都不会,所以她的亲生爹娘才会把她丢了。她只是觉得,有那么一天,她还是得回到庙口,还是得躺在污秽的地上发抖,还是只能等著人家施舍馊饭。
还是得自己一个人……很孤独、很孤独的……
其实,她不怕饿也不怕冷,只是怕没有人喜欢她罢了。
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决堤了。湛露几乎无法喘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说给爹娘听,只是将小小脑袋里长久忍耐的所有悲哀倒出来似地道:「我不好……我不好……没人喜欢我啊……我没用……不应该被生出来,不应该存在……所以……所以才会被丢掉啊……」
「乱讲、乱讲!他们不喜欢你,娘喜欢你!娘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像是在回应她对女儿的「喜欢」,香兰紧紧抱住她,大哭出来,「你如果不被生出来,你如果不存在,那爹和娘怎么办?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女儿啊……」
湛露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给绞紧了,在庙口前那艰苦的乞讨生活,也不曾让她流过这么多泪水。她的手,被爹握住著,温暖的掌心有粗粗的茧,斯文的爹,拿起锄头辛勤耕田,也许,有一点点是为了她……也许……
她凝视著眼前她叫了两年「爹」的男子。
「露儿。」他露出属於爹亲的笑容,用另边没拭过妻子鼻水的乾燥衣袖,轻抚她的颊吸取涕泪。「你在爹娘心中,永远是最美丽、最特别的;你的亲生父母不要你,只是你们没有缘分而已。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一定具有自己的存在价值,至少对爹而言,你是个可爱的女儿。答应爹,以後别再这么看轻自己。」
他始终柔和地回应她的直视。
「就算是要花几年也好,只要你能真真正正地将我们当成你的爹娘,那我们就很高兴了。」
爹说,然後又模了模她的头。
不到十岁的她,不晓得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么。
只是,那天,娘陪著她哭了好久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爹将她们抱上床榻,然後三个人就这样挤在一张木板床上。
外头开始下雪,但她却没有感觉到寒冷。左边是搂著自己的娘,右边是搂著娘和自己的爹。
这就是一家人吧。她朦胧地想著。
後来,爹开始教她识字和念书。自己只要认识一个字,就能让爹娘喜悦地讨论一整天。她从来不晓得,原来识字会是这么厉害的事情;她慢慢地变得会笑,也是後来才知道,自己平凡无奇的小小笑容,在爹娘心目中是那么样地重要……
自己能做些什么,能有什么用处,又有何种价值,她愿意努力寻找,要有自信,不会认输,不轻易放弃或者逃避。
因为,她想做一个让爹娘能够骄傲的女儿……
「爹,娘,女儿来看您们了。」身著素衫的女子,伫立在墓碑前轻声道。
另有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静静地站在她身後守护著。
她凝睇著墓碑上的名字,眼里浮上一层薄薄的湿气。良久,她轻声道:
「……爹娘辞世的时候,我好伤心好伤心,我终於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肝肠寸断的事……我做他们女儿,才不过六年多的时间啊……」
男子上前,没有出言安慰,却是轻轻地搂住她的肩。
她向後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你知道吗?後来我才知晓,大夫诊断娘没办法生育,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
她的泪水滑落面颊,细声道:「你觉得……我有让他们骄傲吗?我能够让他们引以为傲吗?」
「没有爹娘不以自己的孩子为傲。」男子低沉道:「我也引你为傲。」
她涕笑出声。
「虽然,我不怎么求神拜佛,但有些时候,我真感谢上天让我们俩相遇啊……」将掌心轻轻覆於他放在肩上的手,她对著墓碑道:「爹、娘,露儿之前当了军中参赞,很多人信赖女儿,打仗没有败过呢。紫哥是个武侯爷,很厉害,很神勇的……那段时间,留给女儿很多无价之宝呢。女儿和紫哥现在在西域定居,已经不再四处征战了,您们不用担心女儿,女儿和紫哥,也会同您们般幸福的。」
撩起裙摆,她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後,留恋地望了一会儿,才道:
「爹、娘,女儿走了,会再来看您们的。」她回首,见男子低声地讲了些话,便问道:「你说什么?」
男子淡淡一笑,牵住她的手,「我对丈人丈母娘说,如果有孩子的话,就取名为修和兰吧。」
她泪满盈睫。「上官修和上官兰吗……真好呢。」
两人齐肩离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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