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这娃儿唤结福,在老夫人那边已经有五年时间了。”
一名面貌看来精练能干的妇人,对著亭子里的少年搓手陪笑著,一边向身旁的丫鬟努力使眼色。
“结福,这是心佑少爷,这以後,你得更加机灵,服侍得少爷妥妥当当,懂不懂得?”
丫头打扮的少女约莫已过及笄,但看不出实际岁数。肤色黝黑,五官虽是没长歪,但拼凑起来的相貌却不怎么好看。唇太厚,鼻太大,耳朵还有些招风,双颊带著点分布不均的麻子,最糟的是那太过细小的双目,不仔细看,还真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睁眼,
妇人见少女没应答,赶忙偷捏她一把,压紧声道:
“快向少爷问安啊。”她心里觉得不妙了。
这心佑少爷自小养尊处优,极难伺候,出了名的刁,一年得换上二十个丫鬟还不见得让他满意。偏生他是管老夫人的嫡孙,还是管家这代唯一的独生子,以後所有的家业财产必定都是由他继承,可是含著金锁出生的太少爷,就这么个宝贝到心坎里的孩子,给宠得更是娇生惯养了。
这结福若是表现不好,让他再嫌弃,那她这个管府掌事大娘也甭再当下去了。
少女手臂吃痛,视线从石砖地面栘开,对上少爷的那双黑缎鞋。掌事大娘训练有素,下人的目光从来就只配看主子的脚。
“少爷好。”名唤结福的少女开口,声音很细,就同小女孩似。
她的语调里,带著不为人知的紧张和期待。
管心佑於石亭里安坐著,二十二岁的年纪,生得丰神飘洒、器宇不凡。听说管老夫人年轻时长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令得已仙逝的管老爷子惊为天人,立刻重金下聘迎娶过门。而今老夫人年过七十,或许看不出当年的绝代风华,但若是瞧瞧管心佑,却也足够了解那美貌定非空袕来风。
俊美的容颜飘逸月兑俗,从容的仪表优雅瑰丽,带有高傲的神态更是给人极强烈印象,举手投足间那显著的特异气质,必定家世尊贵才能拥有。
听闻少女的问候,他并没给予回应。从头到尾,他也不曾面向妇人这方,只是旁若无人般的品茗,妇人心里嘀咕,却仍是带笑等待。
他夹起盘中色香形美的桂花饼,吃了一小口後拧眉叹息,放落手中银箸,总算启唇:
“太甜了,腻得难以下咽。”他摇摇头,面露不悦。
妇人担心他会发脾气,但也不免在肚里抱怨。茶点每天都要换新花样那不算过份,口味还得让他挑剔的紧才折腾人。
就说这盘桂花饼好了,过程和做法都十分讲究,得在桂花喷香时,采集花办细心处理,再酌以青红丝等为馅料,用上好的豆粉及蛋精为皮,侯火过油。外层酥脆,内心香软,桂花鲜艳如故,不仅赏心悦目,更教人食指大动。
管府现任厨子祖宗好几代都为御厨,吃的等於和皇帝相同了,这样却还有不满意。这桂花饼,就是他大少爷说太淡,才赶紧让厨子再重新做盘新的送上,怎料这次他又嫌过甜了。
纵是如此,背後可以偷骂,主子面前可不能放肆。妇人忙道:
“是是,大娘让厨子再改过、再改过。”
“不了。”他挥手,倒也不想再耗著,连个点心都做不好,还要他等?正待摒退妇人,不经意地发现少女本来低垂的脸容稍微抬了起来,神情略是怔楞。“……怎么?你想吃吗?”
结福初醒,赶紧又转而瞅著他的鞋。她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听见他的声音……而已。
“回少爷话啊!”妇人又使劲地掐著她後臂的肉。
结福痛得嘴角都扭曲了,只道:
“没有的,少爷。”
管心佑微微眯眼,喃道:
“没有吗……那剩下的拿去喂狗吧。”
“咦?”结福无防备地出声。贫俭的她,从来不会浪费任何东西。
只见他——美丽如神人的青年立於自个儿面前,面带微笑,极是优美,但那笑,却不尽然都是好意,甚至是带些嘲讽。
但她没发现他隐约的恶,没瞧到他惊人的美,只是悄悄欢喜著,她终於清楚他原来是长得这个模样啊……
[告诉我,你想吃吗?”他好听的声音问著。
她不想吃,更不敢,却仿佛著了魔。妇人因为他的靠近而不敢再偷偷掐人,她也就遗忘那些教训和处罚,望著他,几乎目不转睛。
“我……想。”
他微微一笑。
“很好。”拿过瓷盘,他道:“手伸出来。”
她乖巧依言,几块桂花饼就倒落进了她粗糙的掌心。
他将空盘子随手丢於桌面,发出差点撞烂的声响。他并不在意那宋代吉州窑的精致古董瓷器有什么下场,只是道:
“从今儿个开始,你是我的丫鬟,我就是你的天。明白吗?”
“明白。”她似懂非懂地回答。
管心佑满意地点头,随即自行离开。
妇人在他远去的身後碎念,结福呆立在石亭前,什么也没听到。眼睛仅是盯著珍贵又柔软的桂花饼,好不舍得才拿起其中碎开的渣块,小小地尝了一口。
“真的……很甜呢……”
好好吃喔……她爱惜地将剩下的放入袖口,不愿囫圃吞下。犹如什么宝物。
一盘桂花饼。
不过是——一盘他视之为敝屣的桂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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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福这个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
她双亲早逝,被舅舅抚养。那是一段她没有任何美好回忆也几乎不记得细节的日子。隐约想起,舅舅虽不致打骂虐待她,却当她为无物。
寝时没有她的床位,饿时没有给她吃饱,冷时没有让她穿暖,甚至不曾正眼看过她,也几乎不曾开口唤过她,最後还丢忘了她的名字。十二岁那年,本来打算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但因为她生相不好,连鸭母都不愿要,恰巧管府缺丫鬟,不想留著的赔钱货有了路子,便合算把她卖了。
很普通的遭遇,穷苦人家的孩子许多是这样的命运。
进了管府,掌事大娘替她取名为结福,跟主子从管姓。取其与福气久久长结之意,有她陪伴的人也能从她身上撷取大福。
这个名字不对,不对的。她常这样想著。
不是她不愿和他人分享福份,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福泽的。
在老夫人那里,她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被训练成言行拘谨的丫头。她什么也没想,每天只是做著掌事大娘交代的工作。大娘说她命贱所以耐劳,比一般婢女更能吃苦,於是,被派来服侍那个“听说个性非常刁钻可恶的大少爷”。
入府五年多,她还是首次和他有所接触。
其他人闲暇时的交换耳语,她是从来也不曾加入过,她们骂著怒著,有时还会奇怪地羞怯著,不说他好只说他坏,但她对於他的印象,却是两人初见时那双漂亮的鞋,和那盘有些甜的桂花饼。
时为仲冬。
才天亮,就开始下了雪,檐角被铺成白皑皑的薄片。
结福手捧铜盆,站立在管心佑的房前,稍微等待一阵子,便快步跑开,随即又是捧著相同的盆,奔回来在房门外杵著。
重复几次後,总算听得里头有声响,她敲门而入。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日早晨,管心佑醒来必定会听到这句话,没有多余赘词,四个月来也不曾改变半字,细细的嗓音犹如幼儿般稚女敕。
他起身,走近桌旁,净脸的铜盆已经安放在熟悉的地方,他只纠正过一次,她就再也没有摆错过位置。拿起绢白的巾布放入盆中,温热的水流包覆他带有凉意的手,立刻暖和起来。
他眉微扯,已不再意外。他不晓得这个丫鬟是用什么样神奇的方法,能在这冷天里日日给他送呈热水,不曾退温,也没要他等候。他醒来的时机并不一定,要能在他离床之时,望见净脸热水备於桌面,若非守在门外,或者捧著盆子痴待,水冷即马上去更换,大概难以做到。
不过,有人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吗?
那铜盆捧在掌心里多烧烫,很难忍耐。以前有好几个丫鬟就是无法达到他的要求,才纷纷被他斥退离去。
洗净脸,一件外袍就给披了上来。结福的手脚甚是俐落,成排结扣一怱会儿全数结上,拿过系腰玉带替他环住,外头再加予一件滚边绣镶银线的暗青色披风,梳头戴好顶冠,衣冠整齐也不过需要一刻时间。
管心佑在她收手退开之际,锐利察觉她的双掌似乎包有布条,心思微动,不禁睇她一眼。
但见她垂首无语,他也没开口多说什么。她向来话少,除非必要,否则她根本不会自己出声,让她服侍已经数月,他所听到的发言寥寥可数。
不过是个丫鬟。就算她的确勤快细心,也没必要对她特别关切。
结福替他整装完毕,他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日首先,就是给管老夫人——也就是他的祖母请安。
要到老夫人的逸安院,途中会经过梅园,在此季节,正当簇放最灿烂之时。
他性格并非特别喜好吟咏风花雪月,但那宛如雪片般轻颤的白梅,美景天成,微风荡漾,皎洁缤纷,置身其中彷佛仙境,令得他一时抬起头来观看。
似是想到些什么,他低喃道:
“这个香味……倒是挺像若琼姑娘的……”忆起婉约美丽的若琼,他俊逸又高傲的脸容稍现稀有温柔。
踩叶声拉回他稍离的神思,缓而斜睇,结福立於他左後方三步距离,不多不少,脸容也始终半低。没再多停留,他如同每日早晨,带著贴身伺候自己的丫鬟,行至逸安院。
“女乃女乃。”轻轻握住祖母的手,管心佑於主位旁的座位落座。
他的双亲因事故而早逝,唯一且最亲的亲人,就是这位才过七十大寿的祖母。除此之外,他又是爹娘年事已高时才得来的独子,所拥有的宠爱更是加倍。
也因此,对於这极是疼爱自己的祖母,他的态度也就真心的好。
管老夫人刚毅的神色,只有在看见爱孙时才会软化。点点头,她道:“最近晨冷,也就不必天天来看我这老人了。”
管心佑只是一笑。
“女乃女乃以为我还是孩童时期,弱不禁风吗?”他出生那年适逢京师大雪,小心翼翼安妥照顾却依旧罹患上风邪,严重成肺病,有一时期险些夭折,所以他的名字不仅有些似女孩的名,更带有庇佑之意。
“女乃女乃知道你的心。”管老夫人慈祥地看著俊美的孙子。他的确是承袭了她年轻时的美貌,但眉宇之间那样正月兑蜕生涩转变为男人成熟,却又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她十六岁就嫁进管府,夫婿呵护待她,两人百般恩爱,堪称神仙眷侣。但这一切,在她年华开始老去後就逐渐政变。管老爷子不再只是锺情於她一人,带回府里的美艳姬妾总是十数名,她知做为女子就要认命,从不多言什么,不过有个唯一的要求。
就是只有她能生下管家的子嗣。
她并非想母凭子贵,只是不愿弄脏管家的血统。管老爷子也是顾虑这个理由而答应了。
在她生了数名女儿後,才终於产下一子传承香火。她的心思,也就放在必须教育好这个孩子上,争风吃醋从来不是她所能管辖。
在丧夫後,本想让儿子接掌管府基业,不料他福薄,令她白发送黑发。那时心佑不过刚出生,不懂自己爹娘逝世,才满月的他又不幸染病,种种都是严重打击。
管府绝不能倒!在如此强烈的信念中,她这个妇人只得撑起肩膀,在丧子锥心之痛时承担所有风雨。她以为自己没有能力,却仍是咬著牙忍受外人的是非评论,十数年过去,管府生意较管老爷生前更为茁壮茂盛,耳语不再,原来讥笑她的同行如今也噤声尊敬。
她俨然已成为管府主母。
宅里的莺莺燕燕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是豪门大户不为人知的残缺。
[女乃女乃?”管心佑的呼唤,让管老夫人如梦初醒。
她缓慢地移动视线,凝望著唯一的孙子。“佑儿……你也该成家了,女乃女乃希望我还在的时候,能够看到你娶妻生子。”
“女乃女乃,您会寿比南山。”
管老夫人微笑。“女乃女乃不需要寿比南山,只要你过得好。”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对文府干金有意,那孩子叫做若琼是吧?”
“是的。”管心佑回答著。
其实管府和文府已有口头婚约,只是文老爷因为官职而必须举家赴西域一年办事,婚事才延宕下来。
他忘不了和若琼姑娘初见的那天。当时他年少气盛,原本厌恶女乃女乃不经他允许擅自替他作主选媳妇,从不给那些少女好脸色。
除了她,文若琼。
在那落叶季节,他见到她一身粉衣,静丽端坐於亭中。她的气质柔弱,容颜绝美,犹如不食烟火的仙子由画里走出,不过一颦一笑间,竟使他瞬间情动。
管府嫡孙的媳妇,谁会拒绝?於是也就这么定下了。
“佑儿……”管老夫人怱地幽然出声:“你……与那文姑娘,也不过见了两次面吧……”
“是啊。”一次为初见,二次就是订亲。他拿起几上瓷杯,察觉他进门後首度接触的奉茶,在这冷天里居然还是热的。
下意识地往左後方瞥去,丫鬟结福像是从未移动过,半垂脸恭敬地立於同样的位置。他又不自觉地扯动眉峰。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感受到她如影子般虚无的存在。
“是吗……是吗……”管老夫人闭上眸,仿佛叹息。
他见状,道:“女乃女乃,您累了,休息吧。孙儿退下了。”
管老夫人只是轻挥手,没有多语。
管心佑行礼後,带著结福离开。
管老夫人在他走後,仅仅望向窗外,眼神遥远,脸容像是刹那苍老了。
自己的孙子是如何模样,她不至於老眼昏花。或许她是太宠他了,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呢?
就算会躇蹋人家女儿,她也只求自己孙子开心。
她瞅视著管心佑的背影,直至模糊消失。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丫鬟。
**
又是晨日。
冷冬已过大半,腊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从床上起身,便听见叩门声。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一日,才睁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将铜盆放於桌面,然後退离至一旁。
他走过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数天前,冬日的热水已转成初春的温流。这个丫鬟,不用他开口吩咐,就连这样的小事都会注意到。
或许,这是她在他身边数月来,他不再曾想更换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认知里,“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样的人。
命不同,运不同,得到与拥有的也不同,简直云泥差别的高贵与低贱。既然拿他们管府的银子做事,他这个主子会有哪里不满意就全是他们的错,差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净完脸,他只需伸直手,柔软且带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从後穿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结福退开,就代表更衣已经结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请安,尚未移步,一阵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扑鼻。
他意外地顿住,仔细察觉这香味来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结福,”在月兑口唤她时,他才发现自己头一回记住了奴仆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为她会先解释,一般都是这样的。
但,结福的反应,只是抬起那总半低的容颜,然後,冲著他绽开一笑。
“少爷喜欢梅花的香味。”她很小声地讲了这句,语调轻细,却肯定。
她的面貌丑陋,笑容,亦不美。
毫无吸引人之处,他看到也没有任何感觉。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她喜欢梅香,想著她总跬步不离地跟随於自己,若是要捡花办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寝时。
夜深黑或天未亮时,她一个人在梅园里为他费心思?
他不禁皱起眉。
她这般努力,忠诚於他,没有丝毫怨言,是想要些什么吗?
讨他欢心,进而得宠?
管府财大业更大,奴仆百来人,他看得多,只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让他知晓她在打什么算盘。这个丫鬟处处显见用心,他心里也不是没猜测过。
管心佑等著她说出解答。
然而,她只是低著头,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适才开朗的表情,犹如白日梦见昙花开。
或许是以退为进?
他这样想著,不再和她交谈,仅望她一眼,便跨过房门走出去。
结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只能卑微依附并且毫无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内,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预料那般提出什么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记这件事之时,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终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悦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