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父母因为交通意外去世了。
丧礼上,总是相当严格和注重礼仪的爷爷紧绷着原本就万分严肃的脸,一滴眼泪也没流,所以,他也没有哭泣。
他只是低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和爷爷同站在丧礼家属的位置上。
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里处理完丧事,某天早上,爷爷穿着一套与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装──洁白的衬衫、笔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长裤。爷爷让他也换上类似的衣服,下半身则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裤,还有新的白色袜子跟新皮鞋,在脖子处帮他打上领带,将他的头发仔细梳理整齐,然后带他到他长久以来在那里工作的一栋大房子。
在一条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铁黑色巨门耸立在他面前。上头装有好几架监视器;以门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墙,又高又远,几乎望不见底;对他而言,是无比的巨大。
他站在爷爷身后,看着爷爷按下对讲机,接着门缓缓地打开来;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片相当广阔的花园,环绕着中央的喷水池,像是童话故事书里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宽石板路的尽头。
房子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
他在爷爷的带领下进到大房子里;在陌生又华美的客厅里,有三个人面朝不同方向坐着,其中一位少年睇见爷爷上前,便站了起来,对着爷爷微笑。
他看见爷爷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爷。」
「辛苦了。」少年道,表情带着些许安慰与同情。随即,少年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对他道:「你就是管家爷爷的孙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谨的衣服令他不习惯,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顿半晌,才略带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感觉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他移动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旁沙发上的两人,一个背对着他,好像是个男生;另外一个则正好面向他,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尊瓷女圭女圭。
「以后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这里了,欢迎你。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话声继续传来,他收回视线,听少年笑着对自己介绍在场所有人的名字、介绍其它事物,他好像听到了,却又似乎听不真切。
太不真实了。站在这里的自己,这间华丽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经历着,却又感觉非常遥远…: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门郊游的日子,爸爸会开车载着他和妈妈,而妈妈会做好吃的点心带去,然而为什么…:他却在这个地方?
看着爷爷对那个大少爷再次行礼,他跟在爷爷身后,走出客厅。爷爷简略地对他说明大房子里的方向,接着就带他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边的副屋。
副屋里没有那个大房子那么美丽、那么宽广,但跟他和爸爸妈妈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妈妈跟他说过,因为很久以前曾经受过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爷爷女乃女乃一直都为某家人工作,也始终跟随与服侍那家人;爷爷女乃女乃和那家人的关系相当亲近,他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抱他去拜访过当时的主人;甚至女乃女乃过世了,爷爷仍忠心地没有离开。
爸爸妈妈还说,爷爷没跟他们住在一起,绝对不是因为不喜欢他们,而是爷爷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心,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是那种意志坚定的人。
记忆当中,他只记得爷爷是个非常重视礼仪又严厉的人。
来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爷爷煮的;他和爷爷两人在副屋里的长方形餐桌面对面坐着,爷爷皱眉纠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势。
吃完晚餐后,爷爷又要去主屋工作,并且告诉他不会太早回来,规定他每天晚上九点半睡觉;于是他拿书出来看,时间一到,他躺上床,发觉房间棉被床铺都和以前不一样;在昏暗的夜灯下,他睇视着那陌生至极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由于搬家的缘故,他也转了学。
到新学校的首日,因为他不认识任何人,没有朋友,所以一整天里他只开口说过一句话,就是站在讲台上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师讲课,同学下课嬉闹,好像都跟他无关,他就只是低头看着课本,直到放学钟声响起。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天。
来接他的不再是妈妈,而是爷爷。在路上,爷爷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势,他一边注意把背挺直,一边听着爷爷说以后无法预料到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他必须学习独立。他望着四周,默默记下景物。学校并不会太远,只要沿着学校门口前的大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于第一次来这里时从大门口进去,爷爷这次带他绕到围墙的另一边,那里有个普通大小的侧门。
「大门不是我们用的,以后都要从这里走,离副屋近。」爷爷对他说,也告诉他,当只有他一个人时,不能随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应点头。
把他带回副屋后,由于爷爷还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离开了。
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拿出国语功课和铅笔盒,安静地写着。结束之后,他翻开家庭联络簿看,开始做数学作业。
填上计算出来的答案,再全部检查过两次,他阖上书本。
虽然功课都写完了,但是他依旧坐在座位上,静静地望着明亮的窗外。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离开房间,打开门走出副屋。
副屋的正后方连接着他上下学时会走的碎石小径,右侧是围墙,左边则是种有翠绿树木的庭园,抬头望过去,可以看见好几棵圣诞节时会有的那种树。
爷爷说,若他真的要在这里长大生活,那么最好学会帮忙做事。爷爷不喜欢好吃懒做的人,还说爸爸以前也是这样的,后面这块庭院,以前就是爸爸在负责维护。
爸爸确曾告诉过他,说他小时候住在一个很大的地方,要浇花、拔杂草、扫掉落叶;小问题的话就自行处理,有大问题就告诉爷爷,爷爷会请园丁过来。
因为爸爸都是笑着讲的,所以他想,那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地方,才能让爸爸留下开心的回忆。
离开碎石小路,他踏进草坪,远远地看见一座人工造景,那里面的小瀑布稍微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走过去,停在造景前面。
那是一座对他而言非常大的岩石山,瀑布下面还连接着一个小水池,周围茂盛地长满不同的绿色植物,叶子有宽有尖,柔软的细枝弯腰垂在水面上。
他伫立半晌,低头看见水池底下躺着好几枚折射出亮光的硬币。
「借过!」
忽然有人在上头喊道,他吓一跳,下意识昂首,同时退了一步。
接着就见一个红色书包从天而降,差点砸中他。
「咦?」造景山的山顶有颗脑袋伸出来,他一愕,就见有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噗!」着地的时候压到了书包,所以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人,让他只能站在一旁讶异地睁大眼睛。
对方抬起脸来,他又是一愣。这个人,是那天在客厅里直盯着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洁白无瑕的模样,她秀美的小脸蛋有点脏,双手双膝都沾着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样乱糟糟,没塞好的衣襬掉了出来,领间的蝴蝶结歪掉,格子花样的布裙上黏着几片树叶。
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像一尊不小心弄脏的漂亮女圭女圭。
「啊,你是……管家爷爷的孙子。」女孩站直身,和他差不多高,瞅着他说道。
「……小姐。」他终于反应过来。爷爷告诫过他,对那天客厅里的三人该怎么称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学,只有这点要先记住。
她歪了一下头。
「你是管家爷爷的孙子。」她重复说道。
他的确是管家爷爷的孙子。不解她为何又说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讲话,他只道:
「嗯。」
她的头更歪了。
还不够成熟的小小心灵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个大房子里,他和这个小姐是有差别的,所以,他才会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后退,正想离开之际,女孩忽然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
这个突兀举动让他相当吃惊,整个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颜色好淡。」女孩说,将脸贴至极近的距离,认真地直视他。
她的手软软女敕女敕的,而且相当温热。
「妳……」他难以做出反应,好半晌,才在她极其直接的注视下记起该如何说明。「因为我女乃女乃是外国人。」他从小就常被说发色和眼睛颜色比人家淡,但由于跟爸爸一样,他也就不曾觉得奇怪过,是直到上学后才发现自己和别人有点不同。回家问了,爸爸妈妈只笑着说,若下次有人再问,就回答说因为女乃女乃是外国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道:
「是管家女乃女乃吗?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好漂亮。」
女乃女乃在他懂事没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记得那双总是微笑注视自己的碧绿双眸,记得父亲教他的异国语言,记得当他对女乃女乃说出那些外国话语时,女乃女乃有多么开心。虽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说话,他却不觉启唇道:
「我知道。」
她放开他,用手指着自己。
「丽丽。」
他看着她,没回应。
于是她再一次道:
「丽丽。」她直视着他,说道:「我是端木丽,叫我丽丽。」
然后手指转过来指着他。他再退一步,却被她拉住手。
他扭动腕关节,想要把手怞回来,却感觉到她更用力地握紧。他愕然看着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礼央……我叫蓝礼央。」
他只好说。
继之想到,她会重复两次「管家爷爷孙子」这句话,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里没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扫地的婆婆说,老爷就这样丢下他们三兄妹到国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说,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园的园丁叔叔有时候会叹气,喃喃念着夫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副屋的后方有个仓库,总是有人在那里来来去去;虽然蓝礼央什么都没问,也真的不想要知道这些秘密,但就是会从大人聊天的内容里听到了碎片般的耳语。
即使他们小心翼翼,并且在发现被他听到时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时还请他别跟爷爷讲他们闲聊的事,但每个人都说一点点,拼凑起来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看着周遭的一切;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电视,看着屏幕里的人走来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个,却常常觉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个只有他、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讲话,也不打算认识任何人。每天放学回家,写完功课以后,他就会拿着扫除用的铁夹到副屋后面的庭院清理落叶。晚餐前爷爷都不会在,只有他自己一个,爷爷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选了爸爸以前住在这里时曾做过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铁夹就好,跟在学校做打扫工作一样。
捡拾着枯叶,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见被丢在草地上的书包,他昂起没有表情的稚女敕脸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个小姐,他皱起眉头。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么,如果掉了下来,不是很危险吗?
「挡住了。」
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停顿住,转过头,就见那个叫端木丽的女孩站在他背后。原来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他平板地唤道。不是很习惯这个称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叫我丽丽?」
因为他不想喊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样。」爷爷也说不可以。
她瞅着他。
「为什么?只有佣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佣人吗?」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后,道:
「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没再问下去,只说道:
「你挡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他让开身。
只见她走到水池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小钱包,然后从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币,用力扔到池子里头。
他不懂她在做什么。
只见她双手合十,紧闭着眼睛,模样很虔诚的像是在膜拜什么东西。
接着,她张开眼眸,倾身将两只手掌贴上岩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势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经打算谁也不理,但见此情景,蓝礼央却不禁开口唤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回过头,看着他问。
要跟她说那样攀爬很危险吗?不过,如果她怕危险或怕被骂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这么做,她也一定不会听他话;而且,这又关他什么事?
「没……」不想认识这大房子里的其它人,但也不想当个眼睁睁看着人受伤的坏孩子,讲与不讲在他心里拉锯。最后,他还是别扭又不干脆地道:「妳在做什么?」倘若能弄懂她这么做的原因,或许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会愿意告诉他吗?才这么想着,就听她开口道:
「我在许愿。」
和他顾虑的不同,她理所当然的分享让他有点意外。
「许愿?」所以才把钱币丢进水池里。他在故事书上曾看过这种说法,他相当喜欢看书。「那为什么要爬上去?」他问。故事书里没写过这个。
闻言,她把头转回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因为我想看愿望会不会实现。」说完,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无语看着她危险攀爬的蓝礼央,根本不了解她话里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胆的看着她的危险动作。
结果,这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蓝礼央几乎天天在同一个地方遇见她。
他其实非常不希望她出现。她总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时刻,不知道会不会有天真的跌下来。好几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诉爷爷这件事,却又犹豫不决。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间的玻璃窗刚好可以看见远处被主屋挡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写功课时,总觉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虽然一开始是和他无关的,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倘若发生了什么坏事的话,知情的他也会有责任。应该要告诉大人比较好,但是告状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做好像都有一点不对,所以才不想又在这里看见她。
因为无法不在意,他总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着。他单纯地认为,这样一来,就算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发现她又爬上爬下,就会有很多不好的想象在他脑海中浮出;虽然很想要她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不过他又不是很认识她──也不想认识,除了告诉她名字,他并没有和她讲过什么话。
而且,也不想跟她讲。
直到第五天,她好像终于察觉到底下他的存在,把头伸出来,对他喊道:
「礼!」
那是他的名字,是她在喊他的名字?蓝礼央愣愣地没有动作,半晌,才抬头看着上方。
今天是个有大太阳的晴朗天气,他的脸被晒得红通通的;上头的端木丽则打了一把伞放在肩膀上遮阳。
她皱眉注视着他,道:
「你每天坐在那里,会害我被其它人发现的。」
蓝礼央的汗水滴在衣襟上。
他并不是自己想坐在这边的,明明是她害他的;他抿着嘴,有些不高兴地想道。但自己故意坐在这里,的确是为了让人看见;要是真的有人快点发现就好了。虽然抱着这么一点希望,可是这里平常好像根本没什么人会来。
她抬起脸望向远方,没头没脑地道:
「你几年级?」
「……三年级。」蓝礼央有些生气,讲话时稍微用力了点。
闻言,她转回视线。
「原来你比我小,我四年级了。那你就变成家里年纪最小的人了。」
比她小……又怎样!她和他又没什么关系,她刚才还那样喊他名字。
家里年纪最小?谁的家?她的还是他的?他的家……已经不在了。不停在心里反驳她,大太阳照得他有点晕眩,瞇起的眼睛似乎快要看不清任何东西了,于是他低下头。
一块小小的陰影忽然掩住了他,他微怔了下,缓慢地昂起头,只见女孩将手稍微伸长,用那把小伞替他遮去半边阳光。
「今天好热。」她说,往下看着他的脸。
她好像总是用那么直接的眼神看人。
「……嗯。」他低声应道。
刚刚还那么不高兴,但脚边的伞影遮盖了毒辣的阳光,也消弭了他负面的情绪。
这天以后,端木丽好像找到了可以说话的同伴那般,偶尔会跟他说几句话;他则坐在岩石的边缘,平均她说五句才愿意回一句。
这有点奇妙的相处,持续到第二个星期。
一些小小的地方,让他逐渐明了了某些事情。像是她爬到上面,大概是因为只有那里看得到围墙外面的道路。
她是……许什么愿?虽然那的确是和自己没有关系,但一天一点点在意,连他自己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他已经慢慢开始想知道她奇特行为的个中缘由。
连续几天的艳阳之后,一早就开始下起大雨,还不停地打雷。
蓝礼央坐在教室里凝望着被雨水溅湿的玻璃窗,不自觉地想着今天端木丽应该不会再出现。爷爷要他开始学习自己回家,以后不会每次都接送他了。于是,放学后,他撑着伞,在回家的路上挺直背脊,用被爷爷纠正过的姿势,非常注意地迈开脚步。
回到大房子,站在侧门前,他从衣领里勾出用线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尚未插入锁孔,门就突然从里头打开来了。
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就见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刚好站在门口的他首当其冲,被那人猛力给撞开。
他踉跄了几步,待站稳后,回头一看,就见没撑伞的端木丽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马路对面,那里只有一个正往山下走的女性路人。
他把视线收了回来,重新看着端木丽,她注视远方的侧面专注得有些奇异,直到那人走远、不见了踪影,她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的发丝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发梢黏贴在脸上,布料晕出深色的痕迹。蓝礼央迟疑了一下,虽然不愿意,最后还是上前伸长手,将伞撑在她头顶上。
她跟自己差不多高。也许,还高自己一点点。
有些冷的雨水被伞面阻断了,他看到她好似醒过来一般,缓慢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他道:“礼,我刚刚认错人了。”她用童稚的嗓音细声说,雨水划过她的面颊。
语毕,她用力转过身,大跨步从侧门走回大房子。
蓝礼央愣住,随即回过神。一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地跟在她身后撑伞,之后她跑了起来,在山水造景那里捡起早就被淋湿的书包,那瞬间似有什么闪着银光的东西从书包的外袋里掉出来,他下意识地弯腰捡起,想要还给她,她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往主屋奔去。
蓝礼央差点月兑口叫唤她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随便到主屋去,脚步便硬生生停住。望着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未久,他低头看向手里刚才捡起的东西,那是一个跟他手掌差不多大的圆形物体,由于刚才掉到地上,所以盖子打开来了。
是一个很大的、可以盖起来的表。盖子里面贴着张摺过的照片,照片里,背景明显是在主屋大门,前排站着很小的时候的三兄妹,后面则是两个没见过的大人。
这两个大人,是她的爸爸和妈妈吧。是已经不在这间大房子里的人。
蓝礼央垂下眼,将那个很大的表盖好,放进口袋。
那天晚上,爷爷严肃地质问他在侧门发生的事,那里装有监视的机器,拍到了他和小姐,所以爷爷都知道了。
小姐是不能就这样随便跑出门的,因为外面的坏人很多。他低着头,不能告状,所以不发一语,只是安静地听爷爷告诫,要他以后注意不可以再发生这种情形。
不知怎地,他突兀地想起大表里的照片中,只有端木丽露出天真的笑容。
……明天就把那个和自己无关的东西还给她。
晚上,雨依然下个不停。他洗完澡、整理好书包,准备上床睡觉。爷爷每天都要在主屋待到十点半,所以他照着爷爷告诉他的,把大门锁好,然后是检查窗户:爷爷自己有钥匙,夜归时可以开门进来。
在要拉上房间的窗帘时,他不经意地望了外头一眼,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他看见远处有一抹黑影。
在山水造景底下的那块草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动。蓝礼央心跳得有些快,正想要打电话到主屋告诉爷爷时,忽然间一道闪电把视线所及之处照得好亮好亮。
只是那么一瞬,在他因为强光而眨眼之前,那个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也映入他眼帘。
那个……那个是——
他回过神,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去想是不是会被责骂,立刻转身跑出房间,拿起挂在鞋柜上的雨伞就开门奔了出去。
脚踩踏在水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溅起的水花弄脏他的睡衣,但他好像没察觉似地不在意,只是笔直冲向山水造景。
“喂……喂!”他终于来到那身影面前,并且唤着她。
“你、你在做什?”他呼吸紊乱,错愕地看着蹲跪在地上的女孩,虽然她已经全身都湿了,他还是将伞移到她上方替她遮去雨水。
“……我在找东西。”端木丽低着头,手掌抵在草地上,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地说道:“礼走开。”
找东西?蓝礼央想到那个银色的大表。
“是有照片的表吗?我有捡到。”但是放在房间的书桌上。“……我现在带你去拿。”他道。
她的肩膀颤了一下,本来撑地的双手慢慢地握紧成拳。
看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蓝礼央一时也没了主意。还是把伞留在这里,跑回去拿大表来给她?才这么想着,女孩却无预警地用力站了起来,转身就爬上造景假岩。
蓝礼央错愕又惊讶。
“喂……小姐!”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看她越爬越高,他放开手中雨伞,跟在她后面。
现在去找大人来帮忙恐怕来不及了,雨下那么大,得先让她下来才行。
不够成熟的年纪,混乱的情况,令他只能做出最直接、却不是最妥当的选择。
他甚至开始后悔,如果早一点把小姐的事情告诉爷爷就好了。
“你走开!不要过来!”
在前方的女孩回头怒喊,雨滴打在他脸上,痛痛的。岩壁被雨水淋得湿滑,而他并没有什么攀爬高处的经验,就算岩山大而不陡,但他仍有好几次感觉自己好像要滑下去了,还是因紧跟在端木丽身后,才勉强稳下来。
她一定是爬了无数次,把要踩哪里和抓哪里最好最稳,全都记下来了。
终于到达顶端,他四肢撑地,拼命喘气,待抬起头来,立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在远处围墙微弱的光源笼罩之下,可以看见岩山顶端被用淡色漆笔写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从左方边缘开始,一排一排的,面积广大而整齐。
蓝礼央贴近脸细看,发现全是同一句话——希望妈妈回家。
……他终于知道她许的是什么愿了。
注视着端木丽趴在岩石上、使劲地用双手擦掉那些根本擦不掉的字迹,他爬到她身旁。
“小姐。”
“你不要管我!”她好像完全不怕痛那般,一直擦一直擦。“就算拼命许愿也没用,就算东西找回来了也没用,妈妈就是不会来……”
“你……”蓝礼央想要阻止她,于是抓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用力抬起脸来,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弄湿她整张面容。
“妈妈离家出走的那天,我明明有看到她啊!”她大喊着,混杂着雨声,表情无比悲痛又难受万分。
她激动地越喊越大声:“我还跟着她走到侧门,她只说她要出门一趟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骗人?为什么妈妈还要跟我说再见?为什么我是看到妈妈离家出走的人?如果我当时留住她就好了啊!”
雨势渐渐变大,凶猛落下的雨水令蓝礼央几乎要睁不开眼。
“我知道了……先一起下去。”慌乱之中,他只能这么说。
“你才不知道!”端木丽用力捶了下岩山,似乎因为觉得他乱讲而情绪更加失控。“知道妈妈是离家出走之后我每天都哭,真的好伤心好伤心!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心里突然有个空空的声音响起,蓝礼央整个人停住动作。
他不知道吗?他……他知道啊。
因为……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也很伤心很伤心。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哭?他自问着。
雨水打得他好冷,仿佛连脑袋也颤抖了起来般。
就算爷爷再怎么严格,也不会因为他在丧礼上哭泣而责骂他。那个时候,参加丧礼的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小声地讨论着,以为他是因不了解死亡的意义才没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永远见不到了。他为什么没有哭?
“——啊。”
一声惊呼让他仿佛从深海里醒过来,吵杂的骤雨声、冰冷的身体将他猛然拉回现实。他看到端木丽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个人成大字贴伏在岩山边缘;他赶紧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时,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赶紧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体在外面了。
结果两个人一起一点一点地逐渐往下滑动,蓝礼央死命挺住。
低头看见女孩想要强忍却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惧的脸孔,他用尽全身力量牢牢地抓着她不放。
有谁?谁快来帮忙?想要喊,却怕一开口力气就会跑到。他紧紧闭上眼睛。
雨声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妈妈发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气。爷爷带他到医院时,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着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里喊着那三个字。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在看到家里摆着牌位的时候,在他拿着香对着照片拜拜的时候,在丧礼已经结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一直都没有停止过用力呼喊那三个字。
但是,爸爸妈妈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边。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出现了。
好像有什么被埋得很深很深的东西被挖了开来,蓝礼央的泪水夺眶而出。
“礼……你在哭吗?是我害的吗?对不起。”
以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着歉。听到她的话,蓝礼央才感觉到自己脸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还混杂其它温热液体。身体又开始往下滑了,他低喘着对端木丽道:“要掉下去了。”
“哇!”
话才一说完,两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顺着岩山的斜度,速度飞快地一路跌滑进造景的水池里。
“啪沙”一声溅起大量水花。水池并没有想象中的深,一触到底,手牵手的两人立即拉着对方撑地一起站了起来。
“咳咳咳、咳——”
虽然水深只及腰部,不过这样掉进去当然还是呛了好几口水。
两人面对面站着,因为害怕而始终紧握着彼此的手,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寒冷,身体都抖得不停。
“呜、呜……”女孩低垂着头,肩膀颤抖,哽咽几声,而后,昂首对天空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哇!啊哇——”大概是刚刚的伤心,大概是放下心来,好多好多的情绪,全都堆叠在一起,溃堤了。
蓝礼央的双眸同样不停地涌出泪水。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丧礼上一直低着头,又为什么一直觉得这大房子里的一切都离他好遥远。
因为他没有任何真实感,没有接受爸爸妈妈已经不在的这件事。所以,那个时候他他没有哭。
他不愿意面对现实,拒绝父母过世之后所带来的一切变化。
于是他封闭自己,不想讲话,不想认识任何人;在开始新生活后也一直感觉自己站在外面看着别人。
年幼的蓝礼央或许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逝去是个触碰到就会疼痛的伤口,所以祖父没有跟他谈过,而他也一直隐忍着。他和祖父两方都在为对方着想,不想使对方伤心难过。
那些在父母过世之后就被倒进去硬埋起来的东西,现在,却陰错阳差地因为端木丽而全被挖了出来。
蓝礼央抬起手背擦拭一直跑出眼眶的泪水,在感觉到眼泪怎么也无法停止的时候,他直接用细瘦的小手臂遮住脸。
突然间,他被人紧紧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呜……”
同样在哭泣的女孩张开双手抱紧他,对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危险感到内疚不已,说了好几次对不起。
蓝礼央只是让她抱着,因为是男生,所以他觉得自己不能哭出声音,只能用力地抿住嘴唇流泪。
两个同样失去至亲的孩子,就这样站在水池中相拥而泣,直到检查房间发现端木丽不见了而出来寻找的蓝礼央祖父发现了他们。
他和端木丽一起生病发高烧,躺在病床上两天,病好之后被爷爷痛骂一顿,爷爷最后怒吼着:“不懂得保护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玩!”然后罚他一天不能吃晚饭,又在他睡觉时悄悄进房看他,但,这全是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