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扬娜拉第八首: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沙扬娜拉!”
圣馨女子高级中学的综合大楼,是学生们社团活动的所在地,文艺赏析社在三○六的教室内,指导老师舒苹正在讲台上评赏徐志摩的白话诗。
“在徐志摩的诗里,运用了许多顶针的修辞法,我们可以再用心聆赏他的再别康桥其中一段: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手里捧着徐志摩诗选,舒苹醉心的念着。
“我所知道的康桥内亦有一首诗: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舒苹的眼里是徐志摩、脑海里是徐志摩、心里满满地全是徐志摩。
“列举以上三例,同学可以看出,相同词语的重叠,可以带给读者惊叹、低回,甚至是曼妙的感受,因此,在我们学习新诗创作时,同学可以试试顶针的修辞法。”
清亮的钟声在此时恰好响起,在简单的行礼后,学生们鱼贯的走出教室。
舒苹阖上诗集,把一颗沉浸在瑰丽文辞中的心硬生生拔出,和两名留下来擦黑板、关窗户的值日生道再见后,神采奕奕的踏出教室。
走出空调凉爽的综合大楼,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湿黏的热风,盛暑的礼拜六正午,艳阳当头烧烤着一切,天空蓝得透彻,看不到云朵,仿佛全被烈阳蒸发了去,舒苹抹抹额头沁出的小汗珠,快步走向校门口。
刚踏出校门,一个男人立即迎了上来。
许博创,她的男友,还在攻读博士学位,目前在学校里担任助教,是一个温文儒雅、中规中矩的年轻人。
“小苹,我们先去吃午饭,再去婚纱店。”他体贴的接过她手中的书本,牵着她的手过马路。
“好啊!我肚子也饿了。”舒苹笑笑,这就是她的准夫婿,做事有条有理、一丝不苟。
“老师!”一群女高中生在红绿灯交换显示之际,从校门口冲到对街叫人。
“喂!这样过马路太危险了吧!”舒苹佯怒的斥道。
“老师,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可以把你母老虎的本性显现出来,要忍到把结婚戒指套在师丈的手上再爆发喔!”
“你在胡说什么,自己犯了错还敢狡辩!”舒苹笑骂着。她是什么样的人,相信许博创心里很清楚。
许博创斯文的微笑,他见过这群女学生,是舒苹班上的。
“老师,你们准备要去哪里蜜月旅行啊?”
“又在问一些有的没的。”顶着烈阳,令人头发昏、脸发烫,舒苹抬头瞪一眼天空。
“哎哟!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哪有不好意思啊!”舒苹年纪轻,刚踏出校园就来这所私立名校教学,所以师生之间没有代沟,三言两语就打成一片。
“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害羞喽!老师害羞喽!”一群女学生围着她起哄。
“我是热!”怞出被男友握在掌中的手,舒苹双手捧着脸蛋硬拗。
“我们找一家店坐下来再聊,顺便吃午餐好不好?”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许博创温柔的说。
“哇!谢谢师丈,师丈人好好哦!”
他们一行人到一家靠近全国最高学府的美式餐厅。
那非黑即白的室内设计,阁楼式的用餐环境,优雅中又夹带一般大众化的热闹,餐桌上、墙上摆挂着颇有年代的装饰品,再加上带有异国风味的美味佳肴,使顾客兼得赏心悦目之美及佳肴美食之味。
“老师,你们蜜月旅行究竟决定要去哪里?”学生们兴奋的问。
“我们还没决定。”舒苹看了看身旁的男友。
“因为想去的地方太多了!”许博创像是在向学生解释,又像在取笑她拿不定主意。
“老师,你有没有看过中山美穗演的情书?”
“没看过。”因为电影预告给她不悦、不苟同的感受,喜欢就喜欢,哪有当时不知道,多年以后经人提点才明白的,感觉如此迟钝麻痹,这样的人物她很不欣赏。
“噢,那真是太可惜了!老师,那部电影拍摄地点是北海道小樽,风景好美,我觉得你可以和师丈手牵着手去赏雪。”
“我怕冷。”而且厚厚的雪衣穿在身上,行动多不方便,两人缩着脖子,呵着手的度蜜月有什么乐趣?
“哎!老师,你真没情调。”提议的小女生噘着嘴道。
“咦,老师,你不是很喜欢徐志摩吗?”又有学生锲而下舍的提议。“你可以去徐志摩游过的康桥呀!”
“好主意!”舒苹赞叹。
她想去看志摩看过的雨,想去撑志摩撑过的船,想去骑志摩骑过的单车,想去做志摩做过的梦……她梦想着在他最爱的康桥与他的灵魂相遇,捕捉他魂魄里引人讴歌的诗性。
“你也喜欢东坡,说想去他落脚的地方看看,瞧瞧是什么样的奇山异水激发一代文豪澎湃的文思,以致有流传千古而不朽的文学巨作。”许博创沉稳的提醒她。
“嗯……”舒苹沉重的犹豫。
念奴娇和前、后赤壁赋,令她也向往前去黄州赤壁怀古;东坡被贬至海南岛三年,遇赦北归途中所吟的诗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拜读之际,她当下心底有一股热烈的冲动,想一探海南岛,想遭遇一段东坡一生最奇特、最有意思的时光!
“不要啦!老师,苏东坡一生被贬来贬去,而且老是被贬到那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蛮荒地方,怪可怜的,你干么把自己的蜜月旅行搞得这么颠沛流离?”
“你的学生很了解你。”许博创温柔的凝视她。“你要是真的踏上东坡的旅程,你会一面赞叹他非凡的文采,一面痛斥当时官场的黑暗与腐败,涕泪纵横的哀悼他乖舛的命运,这样我一路上都会不得安宁。”
“你敢取笑我!”舒苹曲着手肘顶了他的胸膛一下。
“哇!还没结婚就上演驭夫记!”他笑着抚柔痛处。
“师丈,有没有误上贼船的感觉?”
“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几个女学生像早晨亲切可爱的麻雀吱吱喳喳的笑闹着。
“吵死了!”突然,一记冷峻的男声自她们身后传来。
舒苹转过头去,对上一道冷酷嫌恶的目光。
学生们顿时噤声不语,震慑于男人的冷颜。
“抱歉!”许博创朝如冰一般的男人微微颔首。
“你道什么歉啊!”舒苹白了未婚夫一眼,对眼前这名她在好友孙芸芸口中耳闻不少坏名声的烂男人扬起下颚,“觉得吵的话,你可以滚啊!”由于倪照也算颇知名的公众人物,舒苹自然一眼认出。
“你说什么?”倪照冷冷的黑眸凝聚风暴。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敢这样跟他说话!她、是、什、么、东、西?!
“小苹,”这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优雅却也强悍!“说话别那么冲。”许博创在女友耳旁小声说。
“对这种人不需要客气。”她从芸芸那里听来不少倪家老大跟老二的变态性格后,老早想当面狠狠教训他们,叫他们别再这么看不起女人。
“你对我很不满意?”倪照俊美的脸孔除了冷,无半点表情。
“对!”岂止不满意,她是积怨已久!
“老师,算了啦!”女学生伸手至桌底下拉拉她的裙摆。“他好凶哦……”
“小苹,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不要跟个陌生人一般见识,降低你的格调。”许博创拉拉她的手臂低语。
“任何人我都可以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就他……”舒苹特意扬高音量。“就他这个变态不可以!”
“我变态?”倪照听得一清二楚,俊脸罩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舒苹别过头不理他,依他这种目中无人的自大沙猪性格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她要呕死他,让他尝尝女人的厉害。
“你给我说清楚。”倪照无声息的走到她身后,以鞋尖踢踢她座位的椅脚。
可舒苹径自低头舀食蓝莓松糕,完全不搭理他。
“这位先生请你不要介意,很抱歉破坏你用餐的情绪,我代她向你道歉。”许博创带着笑脸迎人,他并非生性懦弱,而是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亏就是占便宜。
而且,他看人一向很准,眼前这个男人绝非泛泛之辈,依他全身上下的冷冽气质,及举手投足间的威仪,套句古代人说的话,此人非富即贵,不是一般寻常的老百姓。
“闭嘴!”倪照很不给面子的低斥。“我要听的是她的解释。”
“这……”一瞬间,许博创被他眼里的肃然慑住。
“哦,曾几何时,倪照先生会想要听一个女人解释?”舒苹自座椅上站了起来,努力仰高下颚,与他对视。
“你知道我?”他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袋垃圾。
“像你这么出名的人物,有谁不知道你呢!”她扬高的唇角充满挑衅。
哇塞!老师实在太厉害了。学生们以崇拜的眼光望着奋勇抗敌的师长。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明显的鄙视,被一只蟑螂鄙视是他这辈子遇到最觉羞辱的事。
“知道我的女人只有一种,”倪照完全不留颜面的说。“那就是每天做梦都想爬上我的床。”
舒苹在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一杯置于桌上的柳橙绿茶泼向他俊美无俦的脸孔。
“这位先生,你说话措辞失当,”一旁的许博创亦变了脸色。“请你向我的未婚妻道歉!”
倪照俊美无瑕的脸孔滴着水,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吃女人的亏。
别以为她是女人他就不敢动手!他不甘示弱,在极端懊恼中拿起桌上另一杯薄荷红茶泼向她的脸。
“老师!”学生们个个难以置信的掩面惨叫。
这个男人当真这么没风度!舒苹咬牙切齿,恨恨的死瞪着他。
“倪……倪先生,发生什么……事?”餐厅经理带着服务生诚惶诚恐的迎上前,担心争吵会扩大。
“滚开!这是我和她的事。”倪照以没有一丝温度的冰冷声音斥退来人。
“小苹,你没事吧?”许博创拿出衬衫口袋里的手帕,匆忙擦拭她滴水的脸蛋与发丝,抬起头来毫不客气的瞪视倪照,“你太过分了!”
倪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极狂妄的挑起浓眉对舒苹说:“只要你立刻向我下跪,磕三个响头,我就原谅你。”
“呵……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舒苹冷笑问。“如果我不磕头道歉,你是否要把我斩首示众?”
“我会要你生不如死!”他眼里闪烁着复仇的决心。
她缩了缩肩膀佯装道:“我好害怕呀!”
“你会后悔今天的无知。”倪照冰冷的威胁道。
“如果我生不如死,那么我也会让你尝到那种滋味。”她跟他卯上了!
他嘲讽的勾起唇角,“你有这个本事吗?”
“你说呢?”
“我说只有人毒死老鼠,没有老鼠毒死人。”
把女人比做鼠辈,罪加一等!“如果这只老鼠会散布鼠疫呢?那未尝不能害死人。倪照,别老是把心思摆在你的男伴身上,有空多读点书,老鼠也有办法害死人的。”舒苹更高竿的嘲笑他。
“我劝你最好离开这个女人,否则她将会把不幸带到你身上。”倪照面向许博创,语气压抑的警告他。
“对!离开我,然后投入你的怀抱是吗?”舒苹笑不可遏,与他的冷面形成强烈对比。
倪照气闷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这女人是继倪潋滟之后他第二个想扭断她脖子的女人!
在场所有人闻言均倒吸一口冷气,每个人都在为捋虎须的她提心吊胆。
“倪照,凡事岂能尽如你意,恐怕博创要辜负你一片真心了。”她眉高挑、眼含笑,但话里浓得化不开的嘲讽却刺耳非常。“你们两人性向不同,他爱女人,而你对男人情有独钟,你还是别对他抱太大的期望。”
“你等着下地狱吧!”倪照握紧双拳,沉声说。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拉着你跟我一路。”唬人又不是他的专长,她也会。
“小苹?!”
“照?!”
倪辙和孙芸芸乍进餐厅,惊异的望着两方对峙的男女。
“老天,你怎么全身湿答答的?”孙芸芸不明所以的走向好友问。
“问他呀!”舒苹锐眼射向倪照。
“照,怎么一回事?”倪辙走向兄长,对一切感到一头雾水。
“你认识她?”倪照没回答他,倨傲的向孙芸芸问话。
孙芸芸点点头,“嗯,她是我朋友。”
“芸芸,他那种问话的方式太欠扁了吧!是他在问你话,不是你在问他话耶!摆着一副高不可攀的臭架子,你还理他干么?”舒苹不客气的训着她。
“小苹,别说了!”孙芸芸拉拉她的手臂。
“就是你们这群善良的女性同胞让他、忍他、怕他,才会让这个死同性恋把咱们女人看扁了!”舒苹在气头上,往往天不怕地不怕,她的个性一如古代秉性耿直的文人,嫉恶如仇。
死同性恋!倪辙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
真不知该说这女人勇敢还是不知死活,她居然敢当着照的面骂他死同性恋?!无论她是不是有勇无谋,他是打从心底彻彻底底佩服起她。
倪照斜睨着她诘问:“你自认为你是我的天敌?我的克星?你有治我的能耐?”他一定要她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
“你有办法毒死老鼠,我拿拖鞋打蟑螂也很有一套。”她这辈子除了芸芸的眼泪,还从未怕过什么。
“走着瞧!”倪照右手食指在她眼前上下晃了晃,满月复仇恨的离开餐厅。
“照,不吃饭啦?我从老娘那里探出一个消息要报给你知……”倪辙在他身后叫喊。
舒苹对他的警告完全不当一回事,耸了耸肩,坐子,低头边拿纸巾擦拭湿脸边问:“芸芸,你怎么会来这里?”
“辙约他二哥来这里吃饭,我是硬被辙拉来的。”这不是重点。“小苹,你怎么会和辙他二哥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孙芸芸坐在她身旁,急急问道。
“喂,战火是他先挑起的哦!”她刚开始根本不知道倪照就坐在她后面。
“对啊!餐厅又没规定不能说话,我们又没有大声喧哗,他就突然凶巴巴的说吵死了!”
“是嘛、是嘛!长得帅就可以随便乱骂人啊!”
“不过老师真的好勇敢哦!我们太爱你了!”
学生们叽哩呱啦的说,个个眼睛里都闪着崇拜的光芒。
“她们可都是在场的目击证人哦!”她没错吧!她可是为女人而战。
“那你不会当作没听到他的无理抗议吗?”孙芸芸微微吸起唇瓣。
“你这是在怪我,要我当聋子喽?”舒苹睨着她不悦的说。
“不是啦……小苹,只怕你还不够了解倪家人可怕的复仇心。”孙芸芸趁着男友追倪照出门,坦白的说出真正担心的事。
“常和你聊天怎么会不了解,而且很多报章杂志也都有记载关于倪家的小道消息,倪家人在电视上的曝光率不亚于明星,我会不了解?”舒苹辩解。“尤其是上礼拜六倪照在GNN发表的同性恋宣告轰动全球、震惊台湾,想不了解这号人物还真难。”
“我真是替你善恶分明的个性担心,那男人说得如此决绝,我只怕他真要找你麻烦。”许博创叹口气道。
“我才不怕,他能找我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