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韦凌珊生平第一次和男人一起买床。
他不时征询她的意见,因为床虽然是他要睡的,可是未来将一直放在她的客房里,直到再被弄坏的那一天。
「这是我收过以体积来说,最大的礼物。」她说。
床架由他买单,而她没跟他争。
「这也是我第一次送女人床。」他说。
挺新奇的经验,他连陪女性友人买床的经验都没有,而当他们的头凑在一起对某张床品头论足时,一种彷若情人间的感觉微妙的产生了。
逦想很自然的涌入范洛的脑中。
如果他们买的那张床是他们共同要睡的床,会是什么情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还会挑选同一张床吗?抑或是另一张更大更舒适的床?
他看着韦凌珊,她正在和服务人员详谈送货的时间,他瞥向她雪白小腿下的细跟凉鞋,她的纤足白皙细致,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晶莹剔透的足部。
好像知道他在看她,她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贝齿。
他的心灵震荡了一下。
虽然他的表情没变,懒懒倚靠着高柜台的姿势也没变,但他很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他被掳获了……
他一直不肯太快承认的,他的心被韦凌珊给掳获了……
事实上,从初见面那一刻起,他根本就是对她一见钟情。
她微带香气的秀发,她雪白的颈项,她修长械柔的长指,她恬淡悠然的微笑,她走动间的轻盈,很多很多,在在吸引着他。
范洛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心头有群小鹿在乱撞是这种感觉,他毋需再否认那股蚤动的气息了。
他着迷的看着韦凌珊,她纤丽的身影已然走到了他面前。
「可以走了,床明天就会送来,今晚你还要再委屈一下。」
他忽然感到喉咙发紧,眸光落在她巧润的菱唇上,有股奇异的热流瞬间奔窜在
「咳!」他清清喉咙,调开视线,不能再看她动人的润唇。「哪里有书店?我想买几本书。」
她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一楼就有间书店。」
她当然察觉到他的异样了,不过对女人而言,那是一种肢体上的恭维,她不打算点破。
她有如识途老马般的带他进了偌大的书店,然后微笑告诉他,「我们各自解散,一小时后结帐柜台见。」
这正是范洛所需要的,他巴不得赶快跟她分开。
看着她轻俏的背影径自走远,他找了一本超级冷门艰涩的医科专门书籍,转移注意力的驱逐脑中不断涌现的遐想。
绕行书店一圈后,他在杂志区看到她的身影,她翻看多种类型的杂志,包括汽车杂志、音响杂志、美味食谱,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连园艺栽种她也拜读了好一会儿。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微笑观察着她。
她放下一本室内装潢杂志,顺手拿起一本《婴儿与母亲》,柔亮的长发半垂,眼神温柔,弯翘的长睫眨也下眨,神情专注得像整个杂志区里只有她一个人,他几乎想把她这个充满女性温柔的表情给拍下来。
她在杂志区待了一小时,他也不厌其烦的看了她一小时,看到她搁下手边的杂志要去柜台与他会合,他一个箭步倒退,高耸的书架挡住他的身影,不慌不忙的从另一头走向柜台。
韦凌珊早他一步走到柜台,她看着他空空如也的两手,他什么也没买,她也是。
「找个地方坐一下。」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相同的话。
他的心跳了一下,而她则浅浅一笑,似乎对这种默契没什么感觉。「旁边有间英式茶馆,他们的花茶很不错。」
他们并肩走出书店,在名唤玫瑰花园的英式茶馆里挑了靠窗的两人座。
落地玻璃窗外是一整片的鹅卵石墙面,葡萄藤蔓和紫色牵牛花轻易就营造出欧式乡村的气氛。
「妈咪,我还要吃松饼。」
邻桌是一对相貌相似的母女,女童大约有七、八岁左右,已经吃完了一份松饼,又继续向母亲要求着。
点的茶饮还没送来,韦凌珊有些出神的凝视着那对母女,而范洛则观察着她。
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并不需要太多言语交谈,就像现在,他觉得和她这样静静坐着就好,也没刻意找话题和她聊。
她不是俗丽的女子,绝不是,因此他也毋需问她的血型、星座,更毋需向她介绍自己。
「回家就要睡了,妳吃这么多会消化不良。」邻桌的母亲好言相劝,但女童不领情的扁起嘴来。「可是我还很饿。」
「跟妳说过多少次了,三餐要定时,妳就是该吃饭的时候不吃才会瘦巴巴的,妳班上的同学有人比妳瘦小吗?」
「瘦瘦的有什么不好?比较好看啊。」
母亲气急败坏的起身。「妳还敢顶嘴,不吃了,回去了!」
然而女儿也赌气的坐在原地不肯走,母女俩低低的起了争执,而韦凌珊脸上却出现了艳羡的表情。
双手横胸打量着她怪异的反应,这下范洛不解了。
看人家母女吵架会让她感到满足?
此时女服务生走过来,托盘上有两杯他们点的花茶,韦凌珊回过神来,如常的浅笑又挂在她唇边了,就像她刚刚不曾神离过。
「茴香花茶是哪一位?」
韦凌珊示意她将茴香茶放在范洛面前,正当女服务生要把她点的天然果粒茶送上桌时,却不慎打翻了。
「没关系--」她轻巧的侧身避开了倾倒的热茶水。
女服务生瞪视着弄翻的碎玻璃杯,蓦然尖叫了一声。「啊--」
「这是怎么回事?」范洛挑起了眉。
不是都说没关系了吗?这女的还歇斯底里个什么劲?
「没事,没事了。」韦凌珊轻轻怞走女服务生手中的托盘,温言道:「杯子有点滑,不是妳的错,妳别难过。」
「我……呜……」女服务生呜咽的哭了起来,伤心像暴风雪,铺天盖地的从她下断滚落的泪珠里发泄出来。
韦凌珊轻拍着女服务生怞动的小小肩膀,温柔的说道:「没事了,只是一个杯子。」
店长快步走了过来,迭声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她最近和男朋友分手了,家里又有点事,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他飞快对客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对不起!都是本店的失误,请您原谅!」
「我了解。」她一点也不打算追究,过去的、现在的,大大小小的伤痛啊……谁没有呢?
店长忽然定睛看她,眼里出现了兴奋与不太确定,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您是--您是韦凌珊小姐吗?」
闻言,连哭泣中的女服务生都霍地抬头惊瞪着她,忘了泪眼婆娑的自己在哭什么。
这下子,直起背脊来坐好的人换成范洛了。
莫非她是个名人?否则两人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韦凌珊灿灿然的一笑,点了点螓首。「我是。」
「您真的是韦凌珊小姐!」店长精神一振,也不管低泣不已的员工了,他热切的看着她。「我是您的书迷,请问可以替我签名吗?」
「我……我也可以吗?」娇小的女服务生仰望着身段窈窕的韦凌珊,怯怯地问。
她怡然地浅浅微笑。「当然可以。」有人喜欢她的书是她的荣幸,她向来不会拒绝这种请求。
「我这就去拿书!」店长飞奔回柜台去了。
「我去拿笔!」女服务生也快乐的跑回柜台。
接下来的时间里,范洛就看着那位年轻帅气的男店长以崇拜的眼神和她热切的交谈,最后甚至坚持这次的消费由他买单,不只因为他是她的书迷,也因为那位女服务生的失控。
直到喝完那杯茴香花茶,范洛都没有再出声。
他的黑眸盯住韦凌珊,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以亲切可人的姿态为两名崇拜者签名,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个作家。
范洛会学习下厨是为了午夜筋疲力尽的回到自己的窝,不必出门就能简单的喂饱自己的胃,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为女人下厨。
下午睡错过了午餐,加上时差的问题,在凌晨一点的现在,他理所当然睡不着,也理所当然的肚子饿了。
他在客厅看完一部HBO播映的警匪枪战片之后,起身伸了伸懒腰,舒展窝了两个小时的筋骨,不想吵醒从一进门就关在房里没出来的韦凌珊,径自走进厨房觅食。
她的厨房相当干净、漂亮,厨具一应俱全,冰箱里食材丰富,拉开储柜,里面有许多烹调异国料理所需的瓶瓶罐罐。
虽然晚上已经吃过义大利面,不过这是他的强项,他有把握可以快速的弄好一盘义大利面。
客厅的电视传来广告的声音,当他俐落的将蒜末撒进平底锅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精神奕奕的声音。
「好香!」由衷赞美的女性轻柔嗓音传来。「不管是什么,可以给我一份吗?+
拿着锅铲的范洛怔了一下。
他转身,看到韦凌珊站在那道黑云石拱门旁,唇边挂着灿烂的微笑,身上是一件浅灰色的连身及膝棉布长罩衫,一派的轻松休闲,但却要命的勾勒出她娇躯的美好线条。
「我以为妳睡了。」他的目光无可救药的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一任蒜末几乎快爆焦了,发出诱人的焦香味,他才连忙把注意力放回烹调上。
他在沸水里放进两人份的义大利面,单调的煮消夜忽然不再只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胃,而是……有种幸福的感觉。
说不出来这种感觉为什么那么好,他从来不曾如此渴望有个人生伴侣。
他见过他那些同事的妻子,每个都因为他们的工作充满了危险性而神经兮兮的,只要有谁不小心进了医院,那些太太们就只会呼天抢地,直嚷着要丈夫换个工作或加买保险。
所以,婚姻生活向来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他不会想要一个没见他平安归来就夜夜等门的妻子,他也受不了在必须提高警觉的任务之中,还要挂念家中那把自己搞成闺中怨妇的妻子。
然而,韦凌珊绝对不会成为那种妻子,他有种直觉,她是那种不要伴侣,酷爱自由的女人。
「我也以为你睡了。」韦凌珊笑笑地向前,看清楚他在煮什么,她轻盈地旋身,从咖啡色橱子里取出两只漂亮的浅黄色大圆盘。
他将烫好的面条捞进锅里与配料搅拌,她则把滤纸放好,倒入咖啡豆,开启咖啡壶,不一会就传来阵阵磨豆香。
「这么晚了还喝咖啡,不怕睡不着?」他把搅拌入味的面装盘,她已经熟练的取出两支擦得银亮的叉子了。
「已经免疫了,不管喝多少、喝多浓都睡得着。」她抬眸对他一笑,莹亮的眸里像有灿星在闪耀。「你呢?应该也已经很习惯在半夜喝咖啡了吧?」
「确实很习惯。」尤其在冬天出任务的时候,月兑下大衣回到局里,如果没有一杯提神醒脑的热咖啡,他还真的会感觉到心情变差。
「喝喝看我的特调咖啡,有独家秘方哦。」她轻笑一记,倒了一大杯咖啡给他。
他的肚子忽然没那么饿了,无聊的午夜因她的出现而不再无聊。
他端详着她拿咖啡壶的手势,还有那两只大容量的长型可爱咖啡杯,雪白的瓷杯,上面印有童话故事的图案,久远以前,似曾相识……
「这两个咖啡杯是不是在德国黑森林买的?」他喝了一大口咖啡之后问她。
她扬起了长睫,眼里闪过一抹惊喜。「你也在那里看过这两个咖啡杯?」
一个咖啡杯才一块欧元,实在太便宜了,她足足买了十个回来。
「看过、买过、用过,然后打破。」他回答她。
她笑了。「我买了十个,打破了六个,剩下四个,被我表姊A走两个,她也打破了,现在只剩这两个在世。」
「一个人去旅行吗?」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过去的、现在的都好,只是一个异国来的咖啡杯而已,他就已经在猜测她是跟什么人一起出游的。
「不是。」她嘴角浮起了笑意,像是想起那一年旅行的美好。「我跟两部游览车的人数一起去的。」
「跟朋友一起去?」范洛继续采测,但觉得不太可能,一个人会有那么多可以同时请假出国的朋友吗?
「家族旅行。」她环握着咖啡杯,让杯身温着她有点泛凉的双手。「我女乃女乃年轻时在德国留学,在黑森林邂逅了她的初恋,她老人家一直想再重温旧梦,于是在她八十大寿的那一年,整个家族的子孙决定陪她重游旧地。」
那次女乃女乃非常满足,但隔年她老人家就因为脑中风而猝死了,幸好叔伯之中有人发起要陪老女乃女乃重游德国的事,也顺利成行,不然一定会很遗憾。
一生那么长,遗憾的事真的很多,如果不当机立断,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要用长长的岁月来后悔……
「谢谢你的消夜,很好吃。」餐后,她把餐具搁进洗碗机里,那一大杯咖啡喝的涓滴不剩,她轻巧的把餐椅归位,对他露出饱足的笑容。「我回房了,晚安。」
「晚安。」他一派无事貌,天知道他有多希望她留下来。
他又坐了好一会儿,也学她那样将餐盘搁进洗碗机里,离开餐厅,关掉电视,留一盏夜灯,回到楼上。
他在走廊站了几分钟,眸光停留在韦凌珊紧闭的房门,房下隙缝透出光亮,她还没睡,看样子也没那么早睡。
时间是午夜三点,他回到了客房,拿出在购物商场买的模型飞机开始组装。
他喜欢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当他专注于组装模型时,可以暂时忘记工作的压力,他所负责的工作非比寻常,但他有他舒发压力的方法,而这方法也一直奏效。他有把握直到退休前,都能胜任这份挑战性极高的工作,甚至他也计划在退休后开一间侦探社,他不办那些老婆捉奸老公的案子,只接自己感兴趣的案子……
将机翼拼上,他的脑中莫名出现了一张秀丽的容颜,那是韦凌珊。
从在机场见她的那一刻起,除了在茶馆短暂失神之外,她似乎没有不微笑的时候。
这种情形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从来没有在拼装模型时想到任何人事物,然而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她,却无预警的在此时窜进了他脑海里。
他不了解她,一点也不了解,但她却对他有要命的吸引力,如果要了解一个人才去爱一个人,那一定不是一见钟情。
他喜欢她站在自己身畔的感觉,也喜欢她不疾不徐的仪态和闲适无比的笑容。
缘份,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缘份了。
他们之间有缘份,所以他才会在侦查案子时受伤,才会因公放假,才会回到台湾探亲,才会认识她……
想到这里,沉寂的凌晨四点,忽然有微弱的哭声传进他耳里。
范洛敏锐的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几秒钟,拉开房门,快步走到韦凌珊房口门。
哭声是从房里传来的,是她在哭……
他想也不想的就转动门把,大概是平时只有她一个人独居吧,她的房门没有落锁。
房里的灯全开,电脑萤幕还亮着,她和衣侧躺在床上,双膝微弯,深深蹙拢着眉心,唇里逸着泣声,紧阖的眼角奔流着泪水。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她,讶异真的有人会在睡梦中哭泣,他直觉地蹲子,动手摇她。「醒醒,韦凌珊,妳在作恶梦,快点醒过来。」
他记得小时候外婆告诉过他,碰到作恶梦的人,一定要马上将之叫醒,不然可怕的梦境也有可能会吓死一个人。
「韦凌珊--」他加重力道摇晃她的纤臂。
他的摇劲很大,她总算睁开了泪眼,但她眼中流露出的深浓悲伤却不像作了恶梦。
她的神情在看到他之后很茫然,好像一时之间想不起他是谁,或者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在她房里。
「妳作梦了。」他将她面颊上的几绺发丝拨到雪莹的耳后,触及泪湿的枕头,不禁皱起了眉宇。
她究竟是哭多久了?
「抱歉……」韦凌珊拭掉泪水,弯起一个虚弱的笑。「吵到你了。」
梦里的她,心好痛,她不知道自己会哭出声来,她一向自己一个人住,没有发现内心的痛楚竟会表现出来。
「作了什么梦让妳哭成这样?」范洛一瞬也不瞬的瞅着她。
她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她记得的,她怎么会不记得,这十年来,她反反复覆搁在心头的,就只有那个伤,那个令她怎么也无法向前走的伤……
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一切,她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好,那妳睡吧,我替妳把灯关了。」她看起来好脆弱,他不会在这时候勉强她说她不想说的事。
他替她关了灯,回到自己房里,丢下未完成的模型,安臂当枕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