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根觉罗家坐落在伊立克渤西边,地势比一般草原高,可俯瞰整个鄂霍多金斯高原。
蒲洁儿为夫人穿戴完毕后,推着木制轮椅由南炕的小门,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到达这适合远眺的地方。
雄峻山势,漫天晚霞染红整片天地,在夕阳余晖下,绚丽苍穹被一抹霸然凌厉的身影独占,飞旋留连。
舒洱佳抬眸想细瞧,竟觉落日的夕阳十分刺眼。
她难掩失落地低下头,拢了拢身上的狐毛罩褂,忆起她与允萨常在草原中奔跑的回忆,不胜唏嘘。
“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舒洱佳垂下纤瘦的肩膀,脑中的回忆如浪涛翻腾,充斥在心口。
蒲洁儿拧了拧眉。担忧地问:“如果夫人觉得冷,蒲洁儿再回去为夫人取件外褂?”
沉思了片刻,舒洱佳微微颔首。“好吧!我等你。”
难得起了兴致,她不想逞强败兴而归。
“夫人放心,蒲洁儿会速去速回。”
目送着她离去后,为了瞧山另一边的景致,她打算改变轮椅的方向。
花了些时间,轮椅终于挪移了几吋,谁知道力气使不上,轮椅因为她的笨拙动作,反而顺着坡势往下滑。
还来不及尖叫,她心一窒,握在把手双侧的手不自觉地用力,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痛楚。
须臾间,一抹红影风驰电掣地窜出,瞬间挡下木轮椅。
洛翩翩松了口气,扯开笑容道:“好险!”
惊悸未褪,舒洱佳缓缓睁开眼,眼底映入阳光般的灿笑。“谢、谢谢你。”
“不过是举手之劳,别客气。”扶着轮椅,移到草地上,洛翩翩黑溜溜的水眸始终停在对方过度苍白的病容上。
发现她打量的眼神,舒洱佳好奇地问:“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她亮眼的衣着打扮,让人无法不注意。
“嗯!我的家乡在云南。”
“云南……真特别,好漂亮。”舒洱佳忍不住伸手捻起她缀在发上的五色细珠,语重心长地开口。
“会吗?”洛翩翩侧了侧头,唇边绽出一朵笑花。
“在家乡我们人人都做这打扮,不过到十六岁就要改包头帕了。”
“包头帕?那是什么?”她感兴趣地问,原本无神的双目竟染上点点晶灿的灵光。
洛翩翩眸光落在她苍白的笑颜上,竟觉得她清雅的笑容,像极了死去的姐姐。
无由升起的一股亲切感,让她心里多了几分感触。
不自觉地,洛翩翩对她说了许多有关于家乡的事。
舒洱佳看着眼前活泼可人的小姑娘,听着云南的所见所闻,忒是新鲜,就像是亲自历游了一番。
长年被病痛折腾所遗忘的快乐,因着洛翩翩的一字一句又重新拥有。
“有机会姐姐可以和你的夫婿来‘瑶五寨’玩,我们寨里的盘王节可热闹了,到时翩翩再教你唱酒歌、跳长鼓舞。”
她扬起苦笑,语气有些惋惜。“同我夫婿……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吧!”
“你的夫婿待你不好吗?”洛翮翩小心翼翼地开口,怕自己一个失言就让人伤了心。
“不、不!我的夫婿虽然看起来淡漠难亲近,但心思却异常柔软,即使我卧病在床多年,他对我依然是不离不弃,能嫁给他,我此生已无憾……”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极为淡然,却掩不住话里的满足。
洛翩翩迷惘地望着她,不禁怀疑这世间是否真有如此深情的男子。
她要何时才能遇到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呢?
思绪才起涟漪,莫名的,撞入脑海的竟是允萨冷傲的脸庞。
呸、呸……怎么会突然想到那张大冷脸哩!
洛翩翩脸一红,连忙将他的面容硬生生由脑海抹去,一定是因为太讨厌他才会想起他的!
好不容易平息心中紊乱的思绪,舒洱佳抿着唇,沉吟了会儿才道:“只是……我知道自己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她有些疲惫,隐约明白她与允萨之间的夫妻情缘将尽,一想到这里,胸臆间隐隐泛起的酸楚,让心闷痛了起来。
“姐姐……怎么会这么说呢?”洛翩翩握着她冰冷的手,惊愕地发现她眼眶含泪。
轻颦着眉,舒洱佳淡淡地开口,也不知怎么地就和她说起心事。
“我和我的夫婿是青梅竹马,可惜嫁进他家后,不争气的身子骨愈来愈虚弱,至今没能为夫家延续血脉,我真的想……在临死前为他找个妻子……”
“找个妻子?”洛翩翩一怔,望着舒洱佳,心里似懂非懂。
喜爱一个人不都是希望对方全心全意只对自己一人好吗?
为什么她能有如此广阔的胸襟,允许别的姑娘和自己共侍一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舒洱佳轻扬唇,幽幽开口:“喜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对方给什么承诺,也不一定非得要形影不离,其实只要心里有彼此,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再说,他是个好男子,是我对不住他。他还年轻,我不希望他为了我孤孤单单。我希望……有个好姑娘能代替我,陪他快快乐乐过完下半辈子……”
病愈重,舒洱佳的心想的愈透彻,说明白些,她已经没有与人争爱的体力了。
舒洱佳幽婉的语气很柔却无比坚定,感觉到她深切的情感,洛翩翩感动得无言以对。
“姐姐,你好傻……”
“他对我不离不弃,这是我唯一能回报他的——”舒洱佳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传来的低嗓给打断。
“你什么会在这里?”
当眼底映入熟悉的红影,允萨不自觉蹙起眉。
挥开感动的思绪,洛翩翩暗自呜咽了声,真是冤家路窄!
前些日子,他们一起为夜绝影与水蕴曦饯行,两人见着面,差点为了他腕上的伤不欢而散。
没想到一转眼没几天,他们又见面了。
“你们认识?”舒洱佳柔柔地问。
“是啊!小麻烦一个。”允萨柔了柔眉心,这几次相处下来,他着实无法应付小姑娘娇辣的性格。
听到他这么一说,洛翩翩胸口没来由一阵激动,脸蛋无端地泛着红晕,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早有家室?
所以她咬那一口,自然不算数了,是吧?
允萨挑眉凝视她过分沉静的俏丽小脸,心里掠过一种促狭的快意。
舒洱佳暗暗打量着两人,没忽略夫婿与小姑娘间诡异的互动,遂柔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遇上蒲洁儿了。”允萨脸色微凝,看着妻子毫无血色的脸微微出神,心里出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没责备她吧!是我……”
“我没怪她。”眉宇间掩不住忧心,他细心为妻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醇柔的嗓满是关切。“你还好吗?”
轻轻颔首,她柔柔扬唇。“嗯!我今天的精神很好。”
温柔的将手上的外褂披在她身上,确定凉风不会侵入,他才松了口气。“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不找翩翩姑娘回家一起用膳吗?”
允萨意味深长瞥了洛翩翩一眼,语气促狭道:“不用了,小麻烦怕是不会领咱们的情。”
洛翩翩怔在原地,第一次发现允萨竟会有如此温柔的神情。
原来他是会笑的,不是勾唇冷笑,而是打从心底发出愉悦的笑声。
他的大冷脸也不是石头雕的,会随着情绪起伏,柔软了脸部的每一寸线条。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带着怅然的水眸凝着他们恩爱的身影,洛翩翩怎么也无法想象大冷脸在妻子面前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眸光一定,洛翩翩这才发现允萨已推着妻子离开。
“谢谢你!”舒洱佳频频回首,只见洛翩翩在一旁发愣。
将尽的夕阳余晖将他推着妻子的身影拉得好长,而自己的影子却孤单单地留在原地。
“姐姐再见!”不假思索地挥动着手,她心头漫起一股奇怪又复杂的滋味。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梗在心头的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傻翩翩,她是他的妻呀!本来就该对她温柔体贴。
瞧着天色渐黑,她闷闷地拿起胸前的玉笛叫唤“戟”。
至少……她不是独自一人。
幸好……那个大冷脸早有妻室了。
洛翩翩扬唇安慰着自己,却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么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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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不寻常的平静中流过。
舒洱佳让夫婿推着,精神奕奕地一路说了好多话,连用晚膳时,胃口也比平时好上许多。
当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室清辉时,允萨感叹万分的说:“我们成亲这些年,我似乎一直没办法好好陪你。”
虽然成亲多年,但这些年他忙于族务,与舒洱佳众少离多,除了常腻在一起玩的童年时光外,成亲后,两人真正相处的时光反而屈指可数。
舒洱佳躺在榻上,听着他的声音,思绪有些恍惚,半晌她才开口:“我以后也没办法陪你,这样……算扯平吧!”
或许是累了,也过惯了衾寒无人与共的夜晚,舒洱佳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太多抱怨。
烛光摇曳,允萨瞅着妻子眉眼俱柔的苍白容颜,心里因为她的异常,蒙上一股不安。
“允萨,舒洱佳今年还是没能为你缝制新衣。”
“娶你进门,不是要你帮我缝制新衣。”他敛下眉,唇边扬起一抹涩然又无奈的笑容。
舒洱佳努力睁大眼,在益发模糊的眸光里,努力将他挺拔的身影,烙进心里珍藏。
“允萨,我喜欢女真草原的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在风中、草原中永远追随着你……”
允萨的心一窒,好半刻才郁郁轻斥。“说什么傻话,晚了,你该歇下了。”
“不,舒洱佳还不困,还想跟你说说话……如果不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说。”她眸中有着祈求。
莫可奈何地敛下眼神,允萨一时间竟心痛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舒洱佳却仍不断回忆过往——
“咱们满人成亲,为赶走或杀死随轿而来的鬼怪,新郎要向轿门射三箭,我记得你当时好紧张,往轿底射的三箭全没了准头,吓死人了……
我也记得那一晚,你才刚准备喂我吃子孙饽饽,谁知道族长就因为族里发生暴动,把你唤了回去,似乎……从那一刻起,就注定我们以后会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呐!”
霍地,舒洱佳停止了回忆,再度幽幽开口:“允萨,不要孤单……”
“唔?”允萨挑眉,为她绝然的语气与异样的行径感到不安……与绝望。
他记得为陵墓堪舆的风水大师曾说过,舒洱佳的病至多撑不过半年。
他早做好心理准备,但至今仍无法坦然面对。“舒洱佳……”
“答应我,不要让自己孤单一辈子,找个好姑娘,快乐地度过没有我的日子,然后,下一世,咱们再续夫妻缘……”舒洱佳已噎的柔嗓,尽是祈求。
她知道,这些年聚少离多的夫妻生活,已让两人的情感,由青梅竹马的情谊转换成亲情。
他对她的不离不弃,一直以来是责任,她不希望允萨误解了这份情感,更希望他能真正体会爱人的感觉。
允萨喉头,双手轻抚她的发。“别说了……睡吧!”
终于,虫鸣渐歇,即将燃尽的烛芯明明灭灭,窗外,初升的朝阳透过窗棂,洒落温暖的晨光。
“允萨,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呐……”她往后靠在夫婿伟岸的胸前,努力捉住属于他的温热气息。“允萨,我真的好累……”
“累了……就睡吧!”握着她的手,允萨低哑地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吐息愈来愈飘渺,连紧紧被他握住的手也渐渐失去温度。
朝阳洒落在她苍白若雪的睑上,映照出她此生无憾的两行清泪。
允萨沉痛的看着她,握着妻子的手,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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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在天地间掀起一波波绿海,随风而扬的白色粉末似一场早落的冬雪,缱绻回荡在柔风中,又轻轻缓缓地洒落大地。
他无意识地又捉了一把,重复先前动作,让风带去一切。
回荡在风中的白色粉末,似眷恋、似不舍,些许沾在他湿润的眼睫,外物的刺激更加深了他眸里的痛。
“安心走吧!”
允萨嗄哑开口,隐藏在伟岸外表下的脆弱,被透过眼眶沁进心口的骨灰烙出一道泪痕。
像失去挚爱的亲人,他的不舍热泪垂落在风中,伴随着滚滚黄沙,没入四顾苍茫的碧蓝之中。
待手中的骨灰洒尽,允萨双手缓缓垂落身侧,被骨灰蚀痛的双眸,仿佛可以瞧见舒洱佳在鄂霍多金斯高原纵马奔驰的模样。
曾经,她会骑着骏马,在黄昏时分奔驰逐日,在万丈光芒下,目送荒寂原野中的灿阳落日。
曾经,他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追随着马上女子一同没入日落的璀璨当中。
只是……曾经……毕竟只是曾经呐!
耳边似乎盘旋着妻子——舒洱佳的话。
“允萨,我喜欢女真草原的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在风中、草原中永远追随着你……”
风扬,带起允萨略显凌乱的墨色长发,为他脸部绷紧的凌厉线条,添上一分苍白。
舒洱佳的嗓音言犹在耳的回荡着。
握住掌心残留的灰白,他曾趾高气昂、年轻气盛的热血,已随着白色粉末,如风飘泊在幽渺的天地……
从今以后,他——允萨。伊尔根觉罗,成为沧海中的孤帆。
伫在夕日薄暮渐隐的绿色高原,允萨愣愣地仰首望着由绚烂归于平淡的云彩,放任自己重重往后倒进草丛之间。
空荡荡的情绪让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静静躺着,等待黑夜来临。
望着前方的身影,洛翩翩咬唇想上前安慰,却始终跨不出脚步。
虽然他对自己不好,但却忍不住想,失去像舒洱佳这么特别、温柔的女人,他一定伤心透了。
连她都不敢相信,舒洱佳会走得这么突然。
只是……她该出现吗?
允萨那么讨厌她,或许见了她,难过的情绪会更加恶劣也说不定。
思及此,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又让她难过的忍不住落了泪。
洛翩翩可以想象,舒洱佳会在允萨的心坎里,留下一道至死无法抹灭的痕迹。
藏身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草丛里,洛翩翩静静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与他一起看着彩霞褪去,墨蓝的夜色笼罩整个草原。
他的深情让洛翮翩不解的情绪悄悄在心湖泛开,乱了她的思维。
“吱咿咿——”戟窝在主人身边,发出短促的低鸣。
“戟。”感受到白鹰的关切,洛翩翩将脸枕在它覆满白翼的身躯,任眼泪莫名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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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草原寒风冷冽。
草原太过静谧,除了风吹过的宪搴声外,只有唧唧虫鸣在这寂静中响起。
“我好冷,戟,你别动啦!”阵阵冷风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缩了缩纤柔的身子,洛翩翩轻声咕哝着。
虽然下定了决心要随时注意允萨的一举一动,但没想到哭累了,她螓首一枕,就这么趴在“戟”的身上睡着了。
“吱咿咿——”感觉到主人责怪的语气,“戟”发出短促的低鸣,似是无辜的回应。
一人一鹰,浑然不觉一道暗影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上。
“怎么会睡在这里?”允萨正想离开,没想到才走没几步,就看到那道熟悉的红影。
下意识蹙起两道浓眉,他蹲想摇醒她,却赫然发现,两道泪痕留在她粉女敕的雪颊上。
她哭了?为什么?
虽然小脸上的泪痕已干,但向来神采奕奕的娇俏脸庞,却多了抹淡淡的哀伤。
即使她自恃有“戟”在身旁守护,但黑夜的原野里暗藏危机,就算是男子也不一定有胆夜宿草原。
允萨原本想唤醒她教育一番的想法,却因为她睡香甜,而不忍吵醒她。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还是解上的灰黑外氅,轻轻替她盖上。
“戟好暖喔……”身上的温暖让她扬起满足的笑,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声后,又陷入梦乡。
允萨看着纤柔的身躯一下子就缩进他的外氅里,不禁攒蹙起眉,他从不知洛翩翩有这么娇小。
“我不要他……姐姐……我讨厌大冷脸——”她拧起眉,又咕哝了一声。
在梦里,舒洱佳柔柔地对她说着话。
翩翩,你要帮我照顾允萨,让他以后的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帮我补偿我这个做妻子的遗憾……
他觑了她一眼,耳边听进她含糊不清的梦话,却不知看着她时,自己苦涩的眸底除了哀伤以外,还多了点宠溺。
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席地而坐,涩然地度过失去舒洱佳的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