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将尽,新绿逐渐点染技芽,含苞的花儿蓄势待放。
渐暖的清风拂过杭州城内的“升来酒肆”,撩起阵阵酒香,此番良辰美景,教酒楼内的饮客不禁酣然沉醉。
但,一阵自京城而下的疾风,似乎吹得杭州城里,议论纷纷。
这个春天,恐怕不太平静——
“官府贴的大告示,你们看了没?”一名书生相貌的男子首先发难。
“我看了!”正弯腰埋头收拾木桌上杯杯盘盘的店小二,随即附和,还自信地挑了挑眉。
“哇……”
“真的啊!”
“二愣子你看了?!”
酒肆内立刻有几道赞叹声此起彼落,显然对店小二的“表现”感到惊叹。
“告示上头说了些啥?”又有人加入。
店小二直起腰,环睨一圈,看了所有客官一眼才说道: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你不是说你看了么?”又有人问。
“我是看了告示呀,可是告示上头的字不认识我,嘿嘿,我二愣子也不认识它们。”店小二陪笑道。
“啐!臭二愣子,耍人呀!擦好你的桌子啦!”掌柜没好气地甩了一条白抹布在店小二头上。
“好啦好啦,可是我真的去看过告示了呀!那张告示上的印,跟官府的长得不一样,气派好多好多喔!”
升来酒肆内大都是些熟客,大家彼此笑笑,不计较什么。不过,那张告示,倒是引起众人的兴趣了。
“说实在,告示上到底写了什么?”
众人把目光转向肚里有墨水的书生,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由他说。
“那是从京城来的告示,二愣子看到的大印是玉玺。”书生自信地回答。
“预习?”
“错了,是玉玺,皇帝的印鉴。”
“那、那张告示不就是皇上写的了?!”众人这下哗然,天子怎么贴了张告示在杭州?
书生啜了口陈酿,润了润喉,继续说道:
“是,也不是。总之,皇上颁布了诏令给天下。”
“给天下呀?是什么,你快说呀!”
“对呀,快说、快说!”
众人催促着,被大家拱着的书生,顿时觉得自己在发光。
“皇帝即将甄选后宫佳丽,尤其是咱们苏杭,你们也知道,美女如云,皇帝特令城里及笄的闺女都得入宫选秀。”
酒肆内顿时鸦雀无声,家中没闺女的,暗自庆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频冒冷汗,谁也不敢说出那句……
“都七老八十了,还妄想老牛吃女敕草!”一道醇朗的男性轻嗤,仿佛一道雷,蓦然轻轻地、却也深深地劈在所有人的心上。
“赫——”众人倒怞一口气之余,纷纷把惊惧的目光调向发声来源,竟然有人有胆说出此等大不敬的话语……
只见靠窗的桌边,一名神色慌张的高大男子,手忙脚乱地拉起端坐在位上的儒雅男子,将他拉出酒肆。
那名身材颀长的儒雅男子,虽一身轻便打扮,但举手投足间隐隐约约散发着不凡的气势,仅轻轻一颔首,就让人震慑在他轩昂的气宇中,稍加一看那双剑眉下的星目,便会沉沦在那好似无边无际的黑色洪流,久久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买酒钱。”这男子在经过掌柜身边时,轻弹手中银两抛给掌柜,看似潇洒、又似桀骜的姿态,浑然天成的尊贵气息,一瞬间让众人都看傻了眼。
方才说话的便是他,好个天人般尊傲的人物!
等掌柜回过神来盯着手中的银两,那两名男子早已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你急什么?”被好友急着半推半拉出酒肆的玄彻,微挑的浓眉,说明了他无端被打断饮酒兴致的些许不赞同,不过,轻抿的薄唇仍挟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能让大而化之的楚暄日,出现如此慌张的神色,事情想必不无聊。
“我得去弄清楚那张告示!”楚暄日粗犷黝黑的脸庞,流露不自然的紧张,浓黑的眉头几乎打结了。
皇帝昭告天下选秀,这消息若是真的,可就麻烦了……楚暄日越想越不安,索性连跑带跳,把玄彻这个只结交数月、感情却如同多年兄弟一样的朋友抛在身后。
“玄兄,我先去看看!”楚暄日边跑边回头大喊。
大街的转角,就是官府的告示牌所在。
告示牌前也围了一群人,人高马大的楚暄日,轻易地便从黑鸦鸦的人群中看清了告示牌上所写的诏令。
“选秀”、“闺女”、“入宫”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让他眉头上的皱摺益形深刻,让原本高大威武的楚暄日看起来更加吓人。
“皇上选秀跟你有什么关系?”
此时,玄彻闲适的步伐踱到告示牌前,兴味问道。
美其名为选秀。其实不就是皇帝想搜括民女占为已有!这种已然了无新意的皇令,玄彻只觉得劳民伤财,一点兴趣也无。
让他感兴趣的是楚暄日夸张的反应,活像是个注定无人宠幸、终老于宫中的女子。
度过最初的震惊,楚暄日无奈地叹了口气。“跟我无关,跟舍妹有关。”
“令妹?难道楚姑娘也在选秀名单之内?”玄彻的语气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兄长长得如一头熊罢,妹妹会生得如何?
但玄彻压根没见过对方,也只能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原因无他,他无法容忍任何不完美的人事物,尤其是不完美的女人。
楚暄日点点头,平日横眉威风的气势已不复见,只剩忧心。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月儿是爹亲过世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照顾她,将来为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若月儿被选上了,那——”
任谁都知道,皇帝都老到一半能进棺材了,就算受宠,能有多久的风光?只怕伴随的会是独守深宫的漫漫长路啊!
“唉!玄兄,你说我该怎么办?”楚暄日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他和玄彻虽是一次在护送镖物的途中,偶然萍水相逢,当时他的人马被山贼所困,情势危急、生死交关之时,玄彻出手相救,两人因此结为好友。
但相识数月,彼此不矫柔做作的侠客精神、畅谈天地、共游山水,就算两人无意透漏身份,也让他们成了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
面对玄彻,楚暄日便不避讳地把心中的担忧说出来。
“我不想让月儿入宫呀……”
楚暄日口中的“月儿”,想必就是他的妹妹了,玄彻有所了悟。
“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要想入宫门,不是随意就能进去的,毋须担心令妹。”玄彻拍拍好友的臂膀,率先迈步走离告示区。
选秀,那也得要长得美,才选得上。
“是这样么?”楚暄日猛搔后脑杓,反复咀嚼玄彻留下的话。
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
楚府
楚家未出阁小姐的闺房里,再度上演八字、红纸满天飞的情景。
“月儿,你若觉得张公子不好,那城西的赵公子如何?瞧,你们的八字多匹配呀!那赵公子一表人才,又是咱们杭州城一等一的大商家;这个城南的孙公子也不错,家世清白——”
“姑母……”
一大串噼里啪啦的聒噪声,被一道怯怯的柔嗓打断,聒噪声停下了,声音的主人看了眼那娇嗓的主人,又继续炮轰。
“还有城北的云公子就是织彩最负盛名的‘绣罗坊’之主——他不只一次向你大哥说亲了,却老等不到你大哥点头。”
“姑母……”
“城东的李家公子,你应该听说过吧,江南最大的供纸商,他们李家都不知开了多少家遍及江南各地的书肆了;不然,你想嫁到苏州也没关系,在苏州,姑母也认识很多大户人家。”
楚映月只觉得自己的耳根子嗡嗡叫,姑母楚宝玉念了半个时辰了,她听得好累呀……“姑——”
“你给我闭嘴!”
楚映月咬咬下唇,委屈地垂下螓首,清秀白净的小脸浮出一抹受伤的痕迹。
楚宝玉看着侄女楚楚可怜的模样,楚映月虽非绝色,但那股清丽中带了令男人女人都会萌生保护欲的荏弱气韵,再怎么狠心的人,都会舍不得伤害,更何况是血脉相连的姑姑!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才语重心长说道:“月儿,你爹娘早逝,我身为楚家人、又是你姑母,怎能见你无依无靠、孤单终老一生?你看,这么多名门富豪来求亲,姑母都帮你仔细挑过了,姑母会害你么?你就从中选一个吧!”
楚映月的头还是不敢抬起,只偷偷瞄了眼楚宝玉,楚宝玉怜爱、担忧的表情,让心肠软的楚映月顿时感到歉然。
她很清楚,姑母是为她好,否则不必三天两头大老远从苏州婆家回来,就为了她的亲事奔波,想替她找个衣食无虞、不会亏待她的好亲家。
“可是,大哥说——”
“别提暄日那臭小子!他拳脚功夫了得,对女孩子家的事却愣头愣脑,像头猪似的。你都十八岁了,他却只会把登门求亲的男人给吓跑,活像大家都要把你抓去卖!”一提到楚暄日,楚宝玉是又恨又爱。
其实她这侄儿在十五岁时,就继承了他爹的镖局,不但经营得有声有色,更把楚家镖局推上了江南第一,无论官府或富贵人家,若要送镖物,一定指名楚家,楚暄日优秀是优秀,但就是保护妹妹过了头了!
“姑母,大哥是为我好。”楚映月委婉地替楚暄日说情。
大哥说过,会想与楚家攀亲结戚的,无非是些贪图楚家镖局满布全国的通达水陆运输,以成就他们自己的贪婪。
他说,他绝不会笨到把妹妹送入豺狼虎豹口中。
“为你好的话会迟迟拖延你的婚事?你这年纪,都应该是两三个娃儿的娘了!反正,你今儿个就是得从这些人里挑出个夫婿来!”
楚宝玉翻了翻白眼,把写满了姓名、生肖、八字的一大叠红纸,一股脑儿全塞到楚映月手里。
楚映月低头盯着手中的红纸,面有难色。她相信,大哥是真的为她着想,对她的婚事,绝非迟迟拖延,而是谨慎小心。
“姑母,让大哥替我选吧。”
女子在家从父,父死从兄,谨守礼教的楚映月不敢违礼。
“你唷——”楚宝玉急死了,这丫头到底知不知情?“皇帝诏告天下选秀,你再不嫁出去,难道要进宫么!”
“选秀?进宫?”楚映月猛然抬首,小脸充满讶异。
“再怎么说,在楚家,我总还算是个长辈,我替你决定夫家!”楚宝玉拿回楚映月手中的红纸,打算由自己为侄女选婿,保镖世家的豪迈展露无遗。
这事儿不能拖了,就算楚映月并非美若天仙,以楚家镖局响当当的名声来看,要借机全盘掌控全国的水陆据点,皇帝必定不会阙漏楚家这只肥羊的。
楚映月的小脸发白,对婚事感到惊恐。
身为女儿家,她何尝不想要书里所言生死契阔的爱情。但那些男人,都非对她有义、更非有情,她就要这样嫁人了么?
“月儿。”看出侄女的为难,同为女人的楚宝玉不难理解。“这就是女人的命啊,只要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夫家,下半辈子才有依靠,懂么?”也因为同是女人,楚宝玉心疼地拍了拍楚映月的小手。
楚映月轻点螓首,女子不能久留家中,出嫁了就得从夫,这天经地义的道理,她打小就懂。可是,心口为何感到有些苦涩?不怎么好受哩。
***
“为什么不能一块吃饭?”
楚府深处,向来是楚家小姐刺绣时待的绣房,传出楚暄日疑惑的大嗓门。
数月来,楚暄日头一回邀玄彻回府作客,一来是交定了这个朋友,二来是在他表明了自己身为楚家镖局之首的实情后,玄彻并没有像一般人双眼发亮、急着巴结的态度,依然是一派气度恢弘闲适的老样子,这让楚暄日深信自己没看错人。
“大哥,小妹已经许人了,依礼来说,不该见夫婿以外的男人。”
楚映月柔柔回答,很抱歉自己不能与兄长分享“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她常听大哥说,玄彻是个胆识过人的男子、很喜欢这个朋友云云。
“也对。”楚暄日点点头。
自小,爹亲让楚映月读礼习乐、学习女红,在她及笄之年时,已是名满苏杭、才德兼备的女子,一手绣工更是巧夺天工。楚映月知书达礼的好名声,加上楚家镖局的威望,让众家莫不挤破头想登门求亲。
但也就是因为妹妹太过死脑筋、又柔顺得教人忍不住呵疼,他这个大哥才会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养在深闺“不准”人问,就怕乖巧柔弱的她被欺负。
等等——映月刚说什么来着?
“你说你许了人了?!”这会儿,绣房内传出更惊人的吼声。
“嗯,城北‘绣罗坊’之主,云向天。”楚映月缩了缩纤细的颈项,冒着耳根子也许会被震聋的危险照实说。
“谁准你嫁给那个姓云的!”
果然,更强大的咆哮声,几乎掀掉绣房屋顶,楚映月也吓得捂起耳朵。
楚家与云家因商早有来往,“绣罗坊”重要的绣品运输几乎全由楚家包办,他和云向天也不是泛泛之交。
他很清楚,云向天人品不差,但说一是一,说黑不可能变白的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女人向来入不了他的眼,他怎么放心把宝贝妹妹交给一个视女人为无物的工作狂?
楚暄日见妹妹被他吓着了,深吸一口气,把大嗓门压低。“月儿,老实告诉大哥,是谁替你决定这门婚事的?”以楚映月柔顺如水的性子,绝不可能自作主张,还有谁有胆子替妹妹订亲?
瞬间,楚暄日脑海出现一个人,常把他的大头骂到臭头、人头说成猪头的人。
“是姑母,对不对?”
“其实……”楚映月有些两难,她不想看大哥如此气急败坏,却也不想陷害姑母。
“算了!”楚暄日不想破坏玄彻到府中作客的好心情,长兄如父,他是楚家长子,就不信姑母能拿他怎么样,楚映月不嫁云向天、就是不嫁云向天。
楚暄日越想越得意,大嘴咧得老开;还不忘轻执起妹妹的皓腕。
“走,吃饭去!”
“不成的……书里说未出阁的女子不该与男人同席而坐、共桌而食……”楚映月为难。地挣扎。
“吃个饭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要你嫁给玄彻!”
唉!映月什么都好,就是脑袋太过死板,把三从四德当教条了。
其实玄彻也不错呀,在他们互相坦承身世后,听他说,他是北方武道世家的继承人。
武道世家的职责就是传授武学,学武之人一点熏天熏人的铜臭味儿也没有。更何况,玄彻为人诚恳不矫情,豁达中透出不凡。嗯,这个好!
再等等——有个念头跃上楚暄日的脑海,棱角有型的大嘴咧得更开了。
他有办法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