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黑婕受尽了孟家妈妈的刁难,小至宠物罐头该以哪个角度倒进碗里,大至替宠物洗澡的水温一定要在三十七点五度——她还用温度计测量——都不让黑婕轻松过关;而黑婕回应她的,除了不鸟,还是不鸟。
罐头以四十五度角倒进去皿里的味道和用九十度角“灌”进去的根本没差好不好,洗澡的水温太冷太烫她自己也会有感觉,要是不舒服,阿猫阿狗也会叫两声来反应,远比温度计有效多了。
所以现在诊所里最常看到的景象就是孟家妈妈跟在黑婕身后东挑西嫌,而黑婕悠悠闲闲的替小动物梳毛,偶尔从它们的碗里偷模一、两块饼干来啃,完全没将孟家妈妈的唠叨听进耳里。
孟恩恺头一次见到母亲露出“失败”的表情,因为她无法激怒黑婕,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黑婕就是无动于衷,永远在孟恩恺对她露出笑容后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尤其在认清宝贝儿子站在黑婕那方之后,更令孟家妈妈觉得大势已去。
以前她刁难那些想靠近孟恩恺的女人,他很少有任何反应,有时甚至会感谢母亲替他扫除缠腻在身边的脂粉红颜,但是她知道他对黑婕是不一样的,她从没见过宝贝儿子如此替谁辩护、如此想保护谁,从来没有。
她的危机意识变得好浓,觉得黑婕的出现弄乱了她的生活。
她知道,她的儿子要被黑婕抢走了。
她知道,有了黑婕,她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以当“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感到曙光乍现——
“你们是来带黑婕回去的?”
孟家妈妈听到为首的外国女子说明来意时,几乎不敢置信,所以趁著孟恩恺和黑婕不注意,和这四人转战咖啡馆再谈。
打扮得体、一袭整齐白领制服的三男一女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与孟家妈妈坐在宠物店斜对面的小咖啡馆里进行密谈。
进到咖啡馆后,那三名男人自动自发坐到隔壁第三桌的位置去,将孟家妈妈和他们当中唯一的女性留在最隐密的桌位,摆明他们无法介入这场对谈。看来那名女性似乎是四人中地位最高的。
“我想……”外国女子年约三十出头,淡金色的长发盘成髻,脸上淡淡的妆遮掩不住鼻尖及双颊那几颗小小的雀斑。“是你没听清楚,我是来看看黑婕是否愿意跟我们回去,如果她肯,我就带她走,她不肯……我也没办法。”她的口音带有外国腔调,但已经非常标准,称得上是宇正腔圆了。
“你们是黑婕的……”
“家人。”外国女子笑笑地接话。
“她说她是孤儿。”
“我们收养了她。”
“但根据我儿子的说法……她应该是逃家出来的。”
“嗯……可以这么说,她和我们之间有些小误会,所以我希望和婕谈一谈。”
“请你们快点将她带回去吧,没什么好谈的,她在我家带给我们很大的困扰,关于这点,你们身为收养人也该负些责任吧。”
“婕让你们很困扰?”外国女子挑起眉,问这话时瞟向对街,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一袭轻便豹纹装的黑婕正在欺负宠物店里的猫,故意要引起她身后的男子注意,直到那名男子圈抱住她,黑婕才大发慈悲地放开猫,挨进他怀里。
黑婕笑得很幸福,那样的笑容,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她所认识的黑婕,永远都是充满防备地怒目瞪视所有人,只有在她教导她阅读一些中英文字时,她紧蹙的眉才会缓缓舒展开来,专注地听她说话,但也从来不曾对她笑成这样。
“当然!她弄乱了我们的生活步调,也破坏了我和我儿子之间的亲情!”孟家妈妈冷著脸道。
“婕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她不会说什么讨好人的话,但只要你真心待她好,她就会知道,相对的,也会全心全意对你好。你接受过她吗?”外国女子将视线移回,认真询问。
“我……我不喜欢她。”孟家妈妈避重就轻地回答,因为她根本不曾试过“接受”。
“我觉得放她一个人在外界生活,是太残酷了些,她根本只是个孩子……外头的人情世故她懂多少?有办法去融入这个社会,去学著适应人心吗?”外国女子喃喃自语,“但是我又怎么忍心带她回去那座牢笼……”
“你说什么?”孟家妈妈没听清楚。
外国女子摇头,话锋一转,“请安排我和婕私底下见一面,不要让你儿子知道,我想和婕单独谈谈。”
“谈谈?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她回家好好管教,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可以,我并不是很想带她‘回家’。”外国女子轻啜一口咖啡,相较于孟家妈妈显而易见的急躁,她只是优雅地缓缓回答。
虽然这么做违反了她所接到的“命令”,但她一直很心疼黑婕和其他“白老鼠”的命运,在心底也希望能替大家做些什么,如果黑婕留在这里比回去更好,她情愿违逆命令。
“你这是什么话?!你到我面前表明说你要带她回去,现在又说并不是很想带她回家——”
“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我是来看看黑婕是否愿意跟我们回去,如果她肯,我就带她走,她不肯,我也没办法。”又回到一开头的对话,不过她不介意用英文再说一次!
孟家妈妈被外国女子的气势压过,所有的嘀咕只能吞回肚里。
“谈谈是吗?好,我让你们两人单独谈谈,我希望你能好好说服她,相信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养女在别人眼中看来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吧?!”
外国女子不想向孟家妈妈解释黑婕并非她的养女,更不想因为一时多言而必须解释更多,她仅是绽开和蔼可亲的甜甜笑靥——
“我需要一个小时,麻烦你安排了。”
过两天,一大早孟恩恺就被孟家妈妈拖去拜访亲戚,他不放心黑婕一个人看店,于是放她一天假,让她在家里陪都督、虎子和白饭玩耍。
黑婕趴在床上翻阅杂志,内容辛辣八卦,但她听过的人名几乎为零,书上所描写的恶行恶状她半分兴致也没有,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而随手翻翻。背上有三只猫咪在替她按摩,用后腿和全身的重量做出媲美SPA的力道,让她每一寸肌肉都放松开来,舒服到昏昏欲睡……
叮咚,门铃响起。
黑婕原先是不想理会,因为孟恩恺有交代可以不用应门。
五分钟过后,叮咚声又响,黑婕并不是被门外人的耐心所感动才起身,而是她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了,这味道——
“喵!”
三声猫惨叫,外加三声“咚咚咚”,都督、虎子、白饭从黑婕背上被甩下,分别滚向地毯另一端,她才无暇理会自己做了什么,一口气冲下楼去开门,越是接近大门口,那股味道越是浓郁。
就在第四声门铃即将响起前,黑婕已经一把扭开门锁。
“嗨。”门外人早在听见黑婕碰碰撞撞奔驰下来的声响时,就准备好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希丽雅!”虽然嗅出了她的味道,但是亲眼见到熟识的女子时,黑婕仍是惊讶。
“婕。”外国女子希丽雅-布雷克展开双臂,等待黑婕给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庆祝两人再度相逢,也许抱头痛哭,诉说这些日子里她所受到的委屈和恐惧——
砰!
希丽雅被迎面甩上的铁门击中额头与鼻尖,没有喜悦相逢、没有抱头痛哭,更没有什么劳什子的委屈大公开,有的只是额心鼻头被撞出来的疼痛和满天闪闪烁烁的小星星。
“好痛……”完全没预料到感动的重逢会以这种方式收场,希丽雅捂著额头和鼻子,痛得蹲在地上掉眼泪,等待眼前的小星星一颗一颗殒落消失。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隔著门板,黑婕的声音透露出过多的警戒和颤抖。她没有想到研究所的人会这么快找到她,这是否意味著——她即将结束现在的日子,必须回到“那里”去!
好不容易痛楚缓缓消去,希丽雅已经能恢复正常说话的功能。
“婕,你将门打开,不是你所想的那么惨,让我们当面谈好吗?”噢,她的头还有点晕晕的……
“不好!你快走,否则别怪我变成豹咬人!”黑婕背脊贴靠著门板,发出狺狺低吼。
“我只有一个小时和你说话,等姓孟的回来,你要在他面前谈吗?!”门后没有声音传来,希丽雅边柔著痛处边说:“你再怎么躲都没有用,你知道我们迟早会找上门。”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黑婕的声音像叹息。早在逃离的头一天,她就料到有这样的结果,只是日子太过惬意,让她忘了去烦恼这些。
“事实上,我们早在好几个星期前就查到你的下落,不只你,连黑浩我们也知道人在哪里,你见过他了,不是吗?”
黑婕知道希丽雅指的是那一次有个女孩抱著一只灰鼠上门求诊,那是他们这群“白老鼠”逃离研究所后,她唯一一次见到黑浩,她以为黑浩的情况应该很糟,像他那种悲观的性子,说不定早就选好哪条臭水沟去抱石而死,但是她看到那个女孩对他的担忧和关心,即使那女孩脸孔维持著陰沉,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在这种人身边,她相信黑浩吃不到什么苦头。
“裘德奉命去追他。”希丽雅道。
“而你是来追捕我的。”
“没错,命令是这样指示的,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否则在更早之前我就来捉人了。婕,听我说,裘德去抓浩的时候惨败而归,据说是让一个年轻女孩给打得落花流水,那女孩还亲自拨了电话给‘他’——”
“什么?!那个女孩……”好勇敢!是什么原因让一个纤瘦的女孩能够鼓起莫大的勇气打电话给“他”,那个掌控著他们生命的男人?!
良久,黑婕听到自己问出了声音——
“然后呢?”
“‘他’放过浩了。”
“不可能……”黑婕低声否认,在门后不住地摇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结果。“不可能!”她几乎是吼叫出来。“‘他’怎么可能这样做?!‘他’一直将我们视为宝贝,是‘他’研究的骄傲,对‘他’而言,‘他’花了大半辈子的岁月创造出我们,绝不是说放就会放的——”
“或许是那女孩的勇敢让‘他’改变了心意,也或许浩对‘他’来说仅仅是你们之中最微不足道的,老鼠这种生物并不珍贵,或许……有更多我和你都猜不透的或许,总之,这是事实,浩的资料已经从研究所的档案库里除名,研究所再也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也不会再有人去蚤扰他。”希丽雅的声音带著笑意,似乎也在替黑浩感到高兴。
“好好……”
现在的黑浩,不用再提心吊胆,可以真正展开他的新人生,有那样勇敢的女孩陪著他,他的未来会更平顺圆满吧,属于他的阳光笑容也会更加灿烂吧。
“所以,我想并不是全然没有后路可退,浩可以,也许……你也可以。”
黑婕听到希丽雅的声音说出她心底涌起的希冀。
她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她也想跟黑浩一样,获得完全的自由,和研究所再无瓜葛,毫无顾虑地留在孟恩恺身边,享受他总是那么纵容、娇宠她的对待方式。
可是她没有一个勇敢的女孩来替她争取这些,没有。
“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像黑浩那样,光明正大地呼吸这世界的新鲜空气?
“婕,你先告诉我,你想留在这里吗?在这里的生活远比在研究所好吗?你适应了吗?”一连三个问题,直抵核心。
希丽雅等了好半晌,门里都没有声音传来。
“婕?婕,你还在吗?”她呼唤著黑婕。
“我还在。”黑婕的声音有气无力,安静了一分钟才幽幽叹息,“我并不适应这个世界,我对这种生活感到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被逮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在众人面前不小心变成猎豹,不知道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你想听的是这个吗?!”她的口气转冷,几乎能让人察觉到她的怒意,“你们把我们变成这样,就是要让我们离开研究所后毫无生路,撞得灰头土脸之后再爬回去求你们收留?!”
“婕,我如果是这样想,就不用特意支开派来支援我抓人的三位男成员,大可以像裘德那样,用麻醉枪逼你就范。我不希望你再回去,但是如果你在这里无法生存、无法融入,或许回去对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好或不好,应该让我自己选择。”
“没错,而我则是必须将好或不好分析给你知道,再由你决定去留。”
“什么好或不好?”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男人,也信赖那个男人,但是你必须接受他的一切,就如同他接受你一样。他和你不同,他不是一个被孤独侵蚀的人,他不像你,遇到了喜欢的人就一头栽进去,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他有他的生活圈子,对你而言,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对他来说呢?他将你视为什么?他给过你承诺?还是他承认过你是他的谁?”
黑婕无语。
她清楚自己已经把孟恩恺放在好重要好重要的位置上,只要他说出一句“我讨厌你”,那种揪心的疼,远胜过强烈电流烧烫在皮肤上的剧痛。
可是他呢?他将她搁在哪里?
他不是她,他拥有一个视他如命的母亲,安稳的工作、平顺的人生,他样样不缺,他会像她一样这么珍惜著爱恋的对象吗?
她不是不信任他,她感受得到他对她的好,以及认真地教导她、包容她,但是这些跟养只宠物有什么不一样?她分不清楚,宠一个人和宠一只动物有什么不同?
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知道自己在闹脾气,那是因为她觉得很心慌,明白自己已经被研究所的人盯上,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抓回去,她应该要舍弃这里尽速逃月兑,可是又不想离开他,这种时候她只需要他安抚她的情绪,需要他告诉她——将她留下,是因为他重视她就如同她重视他一样。只要这么简单一句话,她就可以勇气满满,无惧地面对希丽雅,大声告诉她,他给过她承诺……
但是他从没说过,没说过她之于他,究竟是什么?
他带她回来,和带那些流浪猫狗回来又有什么不同?
希丽雅的声音又透过门板传来——
“我相信他对你好,因为要打进你心里的人,势必要让你感觉到他的善意,否则你根本不容谁近身,但是你知道他母亲讨厌你吗?你如果要拥有他,对于他的家人,你也一样要接受,我不认为他母亲只是单纯因为你的个性而不喜欢你,她是将你视为敌人,身处这种环境里,你受得了吗?”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她就好。”哼,她只要有孟恩恺就好。
“听听,你这么任性。”希丽雅摇著头,“那是他母亲,如果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不要自己的母亲,以后他也会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不要你。”一个人如果泯灭良心至此,似乎也不用奢望他将来有什么长进,狼心狗肺要改可是很难的。
“为什么你要说得这么复杂?我不能只是单单纯纯的拥有他就好了吗?”
“我怕你的单纯会让自己受伤。”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每一件都像黑婕所想的那么简单。
“只要离开研究所,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我。”黑婕抡紧拳,倔强说道。
“真是这样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你也能迎刃而解了?”希丽雅缓缓转身,对刚刚返家的孟氏母子颔首致意,嘴巴却没有因此而停下,仍用外国腔调说出流利的中文:“他们若知道,你的‘特殊基因’导致你永远都不可能生下一男半女,而孟先生是孟家独子,不晓得他们做何反应,喔?”
家庭大风暴,在孟家扫出一片狼藉和措手不及的混乱。
孟家妈妈已经跳脚跳了足足三个钟头,嘴里重复的数落大同小异,堂堂迈入第四十遍——
“我们家怎么可以要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媳妇,孟家的香火怎能断送在这个女人手上,你教我拿什么颜面去见孟家的列祖列宗呀?!”
黑婕缩在单人沙发里,专注地瞅著地板,像是那上头画著价值亿万的藏宝地图,而她正心无旁骛地解开宝藏的密语——
“这是很严重的事吗?”她噘著红唇嘀咕,音量当然比不过另一角上演的哀爹哭娘告女乃女乃戏码,她又将脑袋埋进自己曲起的膝盖间,怎么也想不透希丽雅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有什么好震惊的。
希丽雅并不是故意要破坏黑婕渴望留下来的心愿,而是她清楚,这个问题终究会成为黑婕留在孟家的最大争执点,既然如此,干脆就趁此时将最棘手的问题摊开在三人面前,处理得来,日后一帆风顺的日子才不会是奢望;若处理不来,早早让黑婕重新思索去留也好。
孟恩恺陪坐在沙发扶手上,安抚地拍拍她的肩。
“有点严重。”至少对于他母亲这种观念保守的传统妇女来说,就算外星人占领了总统府也不及传宗接代来得事关重大。
“能不生出像我一样半人半兽的小孩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吗?”她还是不理解孟家妈妈的激动,生育这件事在她眼中是那么单纯渺小,一点也不重要。“如果再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出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另一个你能接受他,那生下来做什么?让他痛苦吗?”她扯出苦笑。
老实说,从希丽雅口中听到这个事实,她松了一口气,知道这种可怕的基因只到她为止,让她有股想大笑的冲动,可是她什么反应都还来不及做,便被孟家妈妈惊天动地的嚷叫给打断,直到现在,她才有办法说出心里的想法,可是想笑的念头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他们脸上看到的失望。
“你也觉得这件事很严重?”
“我不觉得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耸肩。
她不知道他是说真说假,她看不出来他现在的笑容到底代表著什么,想问,却没有机会,因为他被孟家妈妈强行拉开,好像她会传染什么重大疾病似的。
“阿恺,你没听到那个外国小姐说的话吗?!不准你再和她这么接近!”这下子,孟家妈妈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阻止两人继续发展。
“妈,都什么年代了——”
“这跟什么年代有啥关系?!以前的人和现在的人都要传宗接代,又不是说现在的人绝子绝孙就没关系!我现在认真的告诉你,我不准你跟这个不能生的女人在一起,我要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的孙子出世!”孟家妈妈见他有开口的征兆,立刻再堵一句:“别忘了,你是孟家的独子。”
这句话像是封口特效药,让孟恩恺无法反驳。
“阿恺。”孟家妈妈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也很喜欢小孩嘛,明天妈妈让陈太太拿一些女孩子的照片过来给你选,我保证,很快你就会有个胖嘟嘟的小家伙喊你爸爸了。”她是很讨厌有个名为“妻子”的女人来霸占她的儿子,但这不代表她不想要孙子,反正大不了先娶个女人进来生孩子,再用离婚将人扫地出门,这么一来,她不但有了儿子,连孙子也有了。
黑婕不发一语站起身,深深望了孟家母子一眼,转身走往二楼阶梯,在绕过孟恩恺身边时,察觉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她一把甩开。
想想,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和黑婕谈什么,有他母亲在,只会让事情演变得更糟,先让她上楼清静清静也好。所以孟恩恺没跟上去,不过原先窝在电视上小憩的都督灵巧跃下,向他喵了声,好似说著「我帮你去安抚女王”,尾随著她而去。
才转进了阶梯,却发现黑婕坐在第三阶上头,朝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要偷听噢?
“喵。”行,我这只高贵到无人能及的都督就舍命陪女王-
都督无暇再发表任何言论,因为它被黑婕一把揪进怀里,双掌捂住它的猫嘴,不让任何杂音从它嘴里泄漏出去。
隔著一片薄墙,孟家母子还在同一个话题上打转。
“阿恺,你还没有答应我永远都不再和她有瓜葛,最好明天就教她回家吃自己。”孟家妈妈想要儿子保证和黑婕老死不相往来。
过了足以让人思索出长篇大论的许久时间,孟恩恺却只有六个字回答:
“我不会答应你。”
孟家妈妈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因为她看到了儿子脸上从未有过的坚定反抗,她曾经使计破坏过儿子的几段感情,他虽然偶有不悦,但从不曾用如此凛冽的口吻拒绝,他真的被黑婕带坏了……
孟家妈妈怞怞噎噎地哭了起来,施出撒手锏。
“你要我以后怎么去见你爸爸……我没有脸告诉他,孟家香火就断在我手里,呜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妈跟你一起背这不孝的罪名就是了,呜呜……孩子他爸呀,当年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我就不用一个人辛苦地拉拔孩子长大,到头来孩子也不听话……我实在是好痛心呀,呜呜……”
“天……”孟恩恺晃了晃脑袋,觉得要和母亲沟通著实困难。
坐在阶梯上的黑婕低下头,小小声地说:“原来这个问题真的很严重……”而不像孟恩恺安抚她的“有点”罢了。
都督含糊应声:“喵。”当然,你没听到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类多在乎这种事,可不像我们,他们人类老想阉掉我们。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算是一个‘人’,他们从我身上夺走太多太多东西了……只是面对这样的情况,我竟然觉得……”尾音消失。
都督眨著猫眼,突地觉得头顶的毛被某种液体给弄湿,想抬头看,黑婕却快一步将整张脸埋在它的猫毛里,逐渐的,湿濡的部分越来越大范围,除此之外,它没听见她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热热的气息从她紧抿的唇缝泄出来……或许还有几丝的呜咽,听得不是很清楚。
“喵……”那不是口水,对不对……
然后一整个屋子里都没有人再说话,只剩下孟家妈妈像台录音机重复再重复地播放一样的嚷嚷。
孟恩恺无力地朝方才黑婕坐的沙发仰躺下去,吁了口气。
“或许我该做个好孩子,一切都顺你的心,如你的意,不过就是个女人,犯不著为了她打坏我们多年的亲子关系,我从小就发过誓,这辈子我都不会违逆你的话,因为我的生命是有你才得以存在,若非你,别说我现在有没有办法站在这里和你说话,我可能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扩散成涟漪,让哭嚷的孟家妈妈安静了下来,就连在阶梯上的黑婕也听得一清二楚。
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快要……不想呼吸了……
每吸一口气,肺叶就鼓涨起疼痛,疼得她干脆想捂住口鼻,不再让任何会造成痛苦的气体进入她的身体。
是谁说,逃出了那里,就会有幸福?
她记不起来了,是黑浩吗?还是黑凌霄?黑炼?黑凝?黑络?
她记不起来了……当时那么混乱,爆炸声震耳欲聋,她的耳膜里尽是尖锐的刺痛,她一口叼住黑浩,用最敏捷的速度奔驰,而黑凌霄在那一瞬间展开了他的臂膀,替他们挡下所有的爆裂冲击,黑络则是扫去所有扑面而来的碎石钢板,黑凝在灼热里替大家开出生路,黑炼则是将一道道困住他们生命的墙壁给轰开,大家都是伤痕累累,甚至是绝望的,就在那个时候,是谁说了那句话来鼓舞大家振作?
是哪个混蛋说的?!
要是有机会见到大家,她一定会好好吼那个混蛋几句,骗人!骗人!
那只是他们的幻想,全是幻想!
如果能幸福,为什么她会这么样的疼痛?!
黑婕双脚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只能匍匐在地,靠著四肢爬行才有办法移动身体,让自己一步步离开听觉范围,爬回二楼。
每上一阶,都流下一颗水珠子渍印。
直到推开二楼房门,她在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的狼狈与不知不觉恢复成兽的模样,她的哭笑声,变成了豹狺。
而楼下原本陷入静寂的两人并未发现她的动静,孟恩恺沉默了好久,才又对著母亲扯出生硬的笑。
“可是我做不到……我承认我很卑鄙的思考过你的意见,但是我做不到。”他没露出任何烦躁,旁人就以为他无动于衷,但是他的情绪都藏在皮相之下,并不是非得露出一副烦恼至极的模样,才能证明他在苦恼。“我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态而跟黑婕在一起的,最初,我是因为同情她,就像你每次见到路边的流浪猫狗都会心软一样,我是由同情开始,可是同情变了质,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并不知道,在我察觉之时,它就已经变质了,我开始讨好她,做出一些我以为只是举手之劳,而实际上我却不曾替别人做过的事,我开始在你面前替她说话,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接纳她,我甚至开始觉得只要能博她一笑,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去做的,如果是你,你将这些情绪定义成什么?”他像个拉著母亲裙摆认真问问题的孩子,等待母亲回答。
那是爱吧。
由同情转而心疼,再由心疼变为疼宠,最后放任自己成为她的俘虏。
孟家妈妈不敢回答,仿佛只要她说出了答案,就再也没有立场阻止儿子继续和黑婕纠缠。
儿子从没为了哪个女人和她这般对谈,以往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他也就断得干净,让她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独占他,可是黑婕出现了,她看到儿子的改变,每次只要她数落黑婕的不是,他就会替黑婕辩解,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你只是……误以为自己爱上她了,那很正常,她很美丽,是个会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孩,你只是……”她还试图以谎言搪塞他。
“我看过她最不漂亮的一面,妈,我不是孩子了,你不能再用这种方法哄骗我。”他连她扑杀人的狠样都领教过了,怎么能说是被她的美好所吸引?“我一想到初次见到她的情况,我还会替她心疼,她并不像你所看到的美好,她有她的不堪,是我自私强将她带回来的,是我自私强将她留下来的,我……不想让她离开这里,我会替她担心、替她烦恼,我知道她只有我了,一天一天看见她将我满满地装在眼里,我心里是骄傲的,是我放任她到这种地步,或许这也正是我的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了。”
“妈也只有你呀!那你要怎么样?!为了她,不要我这个做妈的?!”
他越来越没有表情,像尊雕像坐在那里,不像以前和母亲偶有小争执时,总会轻揽她的肩软言安抚。
“我只是希望,你拿对待你自己的方法来对待她。”他淡淡地说。
不要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我——”
“当年的你认为真爱无敌,只要有爱,什么长辈的反对都可以不管,如果你现在仍能这样想,事情会变得很简单。不要将自己的‘爱情’视为全天下最圣洁的,而别人的‘爱情’就视为错误,这样不公平。”他取下眼镜,缓缓闭起双眼,似乎不想看清这个世界。“我不想在你与她之间做出选择。”
“但是她不能生小孩呀!我们孟家的血缘……”孟家妈妈只能紧揪著这一点,进行微弱的反抗。
接著,又是一阵沉默。
“血缘这种东西,在我们孟家还存在吗?”他半眯的眼,转向自己喊了近三十年的母亲。“在你从孤儿院将我领养回来的那一天起,维系我们母子关系的,就不是靠著血缘了,不是吗?妈。”
这一声“妈”,变得沉重。
他并不是孟家夫妇所生的那名遗月复子,早在几十年前,真正的孟家孩子就因病去世,他是孟母为了填补心里的大空缺而领养的孩子,将他视如己出、疼他如命,即使他是来代替孟家早逝的孩子活下来,在他心里,也已经切切实实将她当成亲生母亲,他从不怀疑这点,所以当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孟母本来以为亲子的关系必定破碎而失声哭泣,但没有,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妈,我饿了,今晚吃什么?”,然后一切像不曾发生过一样,他并没有因为明白自己非她所生而反抗变坏或歇斯底里,因为他知道,她是真的将他当儿子在宠爱,就算不是出自她怀胎十月又如何,他相信一个亲生母亲也不见得能做到她那样,他心满意足了,真的。
如果现在要用血缘来牵系孟家人,那么他的存在又算什么?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源自于孟家夫妇,孟家的血缘早在几十年前就结束了,如果孟母愿意让他这个“外来人”继承孟家血统,又为什么要在乎接下来的孟家孙子是从何处来的呢?
孟母像是整个人被怞掉精气,身躯一软,跟著瘫坐在长沙发上,双眼湿濡,却没有再掉眼泪。
“也许,我们可以再收养一个孩子,两个、三个也行,他们会跟著姓孟,成为我们孟家的子孙,就算有一天他们发现了自己的身世,那又何妨?只要我们对待他们就像你对待我一样,那么全心全意、那么无私,我不相信他们会比不上真正由我血脉传下去的孩子,他们会感恩、会懂事、会同等回馈,如同我现在一样,妈。”孟恩恺伸手握住了孟母的手,轻轻捏握。“你会因为领养回来的我不能生育而不认我这个儿子吗?”他的声音好轻,问出假设。
“怎么可能!”孟母心慌地反握住他的手。
“那么,对黑婕也宽容一点,好吗?”
孟母低垂著头,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足足过了好几十分钟,她才浅缓地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你那么宽宏大量,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因为你是那么温柔而有耐心地教养没有孟家血缘的我,你一定也可以包容她的。”孟恩恺给了她一个拥抱,轻声对她道谢。
也许在短期之内,口头上的答应不代表心里的认同,但他相信,总有一天,母亲会真诚地接纳黑婕,完完全全的。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破坏客厅安宁的声音,是都督从二楼阶梯上摔滚下来的痛嚷,它像颗毛球一路弹弹眺跳,直到越过最后一阶瘫死在平台上,但它只容许自己晕眩三秒钟,立刻就拖著全身像断掉又重新组合起来的猫骨头爬到孟恩恺面前。
“喵喵!喵喵喵!”
翻译:不好!女王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