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愿去?」
帷幕前,手执羽扇之人不失优雅地轻刷凉风,左手忙碌,右手自然也没空闲,握着蘸墨的笔,在堆积如山的布帛批示文字。
「我!」
四名大汉同时抱拳,想抢得头功,由左至右分别为关羽(字云长-、张飞(字翼德)、黄忠(字汉升)、魏延(字文长)。
「子龙呢?」执扇之人望向没多做反应的赵云。
「但遵军令。」赵云盘腿坐在一旁,不似前头四人积极,仿佛只要执扇之人下命令,他就会遵从。
「好,算子龙一份。孟起人呢?」
「呃,我大哥身体微恙,在营帐里休憩。」应话的人是马岱,马超的堂弟。他虽不及马超俊美,然而西凉人的深邃轮廓在他身上同等出色,只不过此时那张漂亮的脸孔上有着些许扭捏。
「噢?孟起会生病?」执扇之人语气非常无法置信,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俗话不是说,笨蛋不容易生病吗?孟起身体向来壮健如牛——呀,我不是指他是我们当中最笨的噢,呵呵呵……」羽扇摇呀摇,颇有悠悠哉哉的味道。
你不是这个意思,那还有什么意思呀?众人心里怎么可能听不出如此明显的笑讽,大家不替马超反驳是因为大家也同意这个论点。
张飞以肘撞撞马岱,用一脸「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暧昧表情,「别拿劳什子的恙不恙来骗,说实话,他不会是纵欲过度,到这时辰还下不了床吧?你别想骗俺,俺昨天瞧见他拎了个女人进营帐——嘿嘿……」接下来光笑没说的,大伙都是男人,都懂,尽在不言中。
「问题就是出在那个女人身上呀……」马岱略黝黑的脸庞涌起一丝窘态,似乎正在天人交战着是否该全盘吐实或该有所保留。
「说!」帐里所有人异口同声,连没开口的赵云也难掩好奇地送上注目。
大伙都知道,营里目前唯一的女人,就只有赵云顺手带回来的那颗活皮鞠。
马岱嗯嗯呀呀了好半晌,瞧见执扇之人正准备下达军令牌逼他吐实,万不得已,只好出卖兄长。
「我大哥原本的确是想和那女人……呃……」脸色一红,大家都清楚马超「想」些什么。
好样的,对颗皮鞠也有「性」致,果真从军几载,母猪也赛貂蝉。
马岱见大伙都点头表示明了「呃」所代表的涵意,他才继续说下去,「然后,他吐了。」结束。
关羽抚着美长须,卧蚕浓眉间的皱褶是由于无法跟上马岱跳话的神速。
「等等,你说太快了,怎么突地就跳到孟起吐了?」
「就是这么快,在他月兑掉那颗皮鞠——呃,姑娘的衣衫……他吐了,然后好像一直在作呕反胃,所以……他才无法与众将军参加军议……」大哥,我不是故意要毁你形象……
一片静默,脑子里的画面随着马岱的句子成形——
赵云是头一个笑出声的人,之后却没人跟着笑,因为他们更惊讶于此时看见赵云的笑容。
人会笑有什么好吃惊的?
是没错呀,笑就是咧咧嘴角、喉间滚滚低笑,再简单不过了,可是笑的人是赵云!赵云耶!
关羽张飞认识赵云将近十年的漫长光陰,有时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块的好兄弟,只差没再找棵桃树,拈香结拜、义结金兰,偏偏他们就是没见过赵云这般笑过,更遑论其他与赵云相识日子更短的人。
赵云眯着双眸,因为浅笑而柔化了眼中的凌厉,一对英挺轻扬的剑眉也不带肃穆及杀气,弯月似的薄唇用着不曾上扬至此的漂亮弧圆呈现在众人眼前,束起轻冠的整齐长发使他看来成熟稳重,然而他俊颜上的笑靥又让他看来稚气许多。
「原来子龙笑起来这么美……」
「嘶——」
谁!是谁流出垂涎的津液?!
大伙都忙不迭做出掩饰的动作,例如借着模模美髯胡的好机会擦口水,或是摇羽扇时挡住嘴角,再神不知鬼不觉拿衣袖拭净唾液,再不,就是假装手上蛇矛没握牢,蹲去检兵器之时湮灭证据——
「子龙,你觉得阿岱说的很有趣?」执扇之人代表所有人提出疑问。
「嗯,有趣。」赵云没发觉众人看他的目光有异,只是仍为方才马岱说的情况而轻笑。「孟起不是说,他对一颗皮鞠没遐想吗?怎么到后来还是忍不住?军师,看来此役势必要尽速结束,否则孟起不会是军里唯一一个失了理性之人。」
「是呀是呀,我们刚就是在商榷此事,要由谁去夜袭敌营……」被马超的笑话一搅和,差点忘了正事。执扇之人恢复正经面孔,「拈阄吧,谁拈着了,这桩头功就给谁。」
「又拈阄?俺每次拈都输!」张飞粗声抱怨,「还不如大伙比试一场,谁赢谁去!」
「那也不见得会轮到你呀。」都忘了他身旁还有一个堪称武圣的关云长吗?「来来,都靠过来。阿岱,你替孟起拈,省得孟起埋怨没算他一份。」那家伙一任性耍赖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张飞抢头一位,但拆开他拈着的纸签,上头一片空白,排第二的魏延也同样,第三个黄忠亦然……
「果然又是最后一个拈的子龙拈着了……」张飞已经见怪不怪了。为什么每次捡大伙挑剩的签,赵云还是能攒到好处?
「子龙,领五百名精兵,去吧去吧。」执扇之人挥挥手,似乎早料算到有此结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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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相距数里外的敌营火光连天,照得夜空恍如白昼,即便站在此时的木架城楼上亦能感觉到风中混杂着热气吹啸而来。
「好热。灌了好几杯的凉茶,还是觉得热。下回这种大热天的,叫军师别再用火计,改水计好不?这把火烧得连我帐里都热呼呼的。」马超全身打起赤膊,一条干巾在身上抹呀抹,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再拧干它,继续擦身体,就这么干干湿湿地反复。
「子龙将军回营了。」马岱手提着水桶,里头载浮载沉着一颗冰锁透的碧绿色瓜果。
「纵火的家伙回来啦。」马超提不起啥劲,整个人懒洋洋的。
「军师请大伙庆功吃酒哩。大哥,你身体好些了没有?」马岱自水里捞起瓜果,拭干它,取来腰间匕首,将瓜剖成四块,去籽后递给马超。
「甭提了,一整个中午所有人都上了我的营帐看笑话。岱弟,你真是的,这种糗事也好大肆宣扬吗?」不满的虎眸睨向马岱,尤其想起中午张飞、黄忠以及一些大小士兵全进帐冲着他暧昧直笑,更少不了被人损两句,想起来都呕!
「我不说,军师也会用军令逼我说的……」只是早说与晚说的差别罢了。
「你不会说我受了风寒就好吗?」偶尔扯扯谎也不会惨遭天打雷劈,做人如此正直做什么?!
「是翼德将军先说出他瞧见你拎着皮鞠进营帐,我只好照实讲呀。」马岱也很无辜。
马超才大啖一口甜瓜,听到皮鞠两字,胃里翻搅的酸意竟然冲喉而上,差点将他半刻前好不容易吃下肚的半碗清粥给呕了出来。
「岱弟!不是不许你提她吗?!」
好吧,他承认,和那颗皮鞠吵着吵着,突地觉得她还颇有趣;斗斗嘴,心情越好;拌拌架,她竟然也越发顺眼起来,他向来不是个很有理性的男人,所以最后产生想扒她衣物的滢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一失足,竟成千古之恨——
「呀,一时忘了,对不住。」马岱拿布巾给他拭嘴。
「我至少有一个月不敢吃肉了……」马超拍拍自己的胸口,咽回喉头的不适,顺便挥去脑中残留的可怕景象。「我叫你料理掉她,你处置好没?」
「处置好了。」马岱笑起来比马超稚气许多。
「好,别教她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真想拿长枪刺破她……」继续吃瓜,啃了两三口,马超还是很好奇马岱是如何料理那颗皮鞠。「你做何处置了?」
「我趁子龙将军去夜袭敌营时,将皮……将她给捆成麻花,塞到子龙将军帐里去了。」马岱笑得好阳光,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他对自己的处置方式满意到不行。
马超拿在手上的甜瓜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碎成瓜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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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的房里,不,他的床上会出现如此诡异的隆起物?
是刺客?是细作?
会有刺客或细作如此愚蠢,以为藏身在被襦之间就能掩人耳目?!
赵云没放下戒心,手里的长枪仍留有数道杀敌的血痕,蜿蜒成泉,几滴落淌于地,开出红滟滟的血花。
枪头逼近被子,不顾污血在上头留下痕迹,他扬手一挑,薄被抛飞在半空中,腕间一转,枪头再度杀气腾腾朝床铺刺来。
「唔!」
赵云没再灌注任何力道于长枪上,让枪身止住了突势,因为他看清楚床榻上躺着的是什么玩意儿;另一方面则是枪头此时被两排贝齿牢牢咬住,牙关几乎要咬碎那柄快狠准的夺命枪头,不让它贯穿——人在面临危险时,自我保护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就像此时被捆到无法动弹的小明——相信大家都忘却了,她叫小明,而非皮鞠。
她满脸汗水泪水交融,虽然哭不出梨花带雨的美感,但水汪汪的大眼也很难教人忽视,毕竟赵云没见过任何一双眸子能像星星堆砌而成,一闪一耀的全是刺眼星光,那是有别于美人明眸的水灿,倒像猛摇尾巴乞食的狗。
「你怎么会在这里?」冷问。
「唔、唔唔……」瞄瞄他,又瞄瞄嘴里衔阻的银枪头,往返之间,眼神说明了她含糊想表达之意。
赵云收回长枪,她松懈地大吁口气。
差点就被人一枪刺爆了……
呼……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云再问了一回。
「马岱绑我来的啦!那个臭家伙——你先替我松绑好不好?我被绑成这样好像火腿……」一圈一圈束得好紧,将身上的肉都挤成一团团的。
「火腿?」似乎常从这个女人口中听到奇怪的字眼。
「一种食物——」紧接着是倒怞口凉气的声音。
还、还好刚刚没用力吐气,否则赵云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一枪朝她身上捆绑的粗麻绳刺割而来,只差小小一寸,他刺穿的,不只是粗麻绳、不只是入木七分的床板,连她的小命也无法幸免于难!
虽然如此,她对于赵云的一举一动还是喜爱得不得了,不会因为手臂差点被他的长枪给划开血口而有所埋怨的。
「谢谢你,赵将军。」眼神闪亮亮。
「不客气。」赵云扯动唇角,算是客套笑了。「出去。」下一句却立刻赶人。
「呀……不要赶我出去!万一我又被马氏禽兽兄弟捉到,我的下场一定很惨很惨的,请收留我一个,不,两个,呃,三个……夜晚就好,求求你了——」双手合十,哀哀祈求。
赵云摇头,摆明拒绝。
「子龙将军,拜托你啦……你最好、最善良、最英俊、最帅、最无敌了,好不好?」眼眸漾满水光,星光与泪光交融,闪耀成一片潋滟。「我可以窝在你营帐的最偏角,绝对不会打扰你睡觉,而且我不会打呼喔,一点也不吵人的。」闪动闪动闪动……
「你可以选择别人的营帐。」就独独他的不能选。
意思仍是拒绝。
「全营里没几个好人了,只剩下你……」闪动闪动闪动……
「云长是好人、文长也是好人、汉升叔也是好人。」他提供不同的选择给她,硬是不肯收留她。
「可是我说不定一走出你的营帐,马上又被马超马岱抓到怎么办?」没听过冤家路窄吗?世界虽然大,可是往往都是有仇的人才会相遇。
「-可以大嚷救命。」赵云搁好长枪,将身上沉重盔甲褪下,在铜盆里洗净双手。
「你会来救我吗?」
「不会。」回答得好干脆。
「那我不要走!」死赖在他的床上不走,看他能怎么办,哼。
任性的话才月兑了口,随即飙射而来的银枪快如流星,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只能出于本能,她偏侧开脑袋,那柄银枪戳破布幔,射出了营帐,足见力道之强劲。
破了洞的布幔呼呼吹进冷冷夜风,却吹不干她额际滴滑下来的冷汗……
「你……你差点刺到我……」好、好险……
「是呀,差点。」唉。
「你也不要露出这么惋惜的表情好不好……」好像本来就打算刺爆她,倒是因为一时失手而饮恨。
她相信要是她现在两眼一翻,假装在赵云床榻上昏倒,他一样会无视她的娇弱可爱(?),无情地将她拖(还不是用抱的)出营帐,随地丢弃。
「你真的是赵云、赵子龙吗?」嘟起嘴,弄鼓了双颊。
赵云的回答只是冷觑她一眼,用湿巾擦拭帅到发光的脸颊。
「是的,我确定你是,因为你的长相和我心目中的赵云一模一样,可是你的性子好恶劣,一定很多人这样告诉过你对不对?」咬咬唇,唇会疼,改咬手上拧抓的棉被,有些汗臭味。「原来无论多帅的男人,流出来的汗也是臭的……我太少女梦幻了吗?以为心爱的人就是完美无缺的,不会上厕所不会蹲马桶,吃完东西不会剔牙,永远不用挖鼻孔,梦幻呀梦幻,你害人不浅——」
猛然噤声,因为额心正抵着一支闪动着与他此时凌厉目光同样刺眼冷寒的利箭头,赵云拉满弓,只消松手,羽箭就会贯脑而出。
弓身因为银弦扯动而发出非常恐怖的「咿——」声音。
「刚刚失手,这次我不会了。如果你能安然无恙或是我失了准头,那么,留你三夜又何妨。」
赵云笑了,下了赌注。
他向来是个讨厌麻烦的人,也是个愿意用最快最狠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麻烦的人——现在,他打算一劳久逸。
「那我可不可以多要求跟你睡同一张床?」虽然冰冷的箭头已经让浑身抖起鸡皮疙瘩,但还是不能忘了要得寸进尺。
赵云薄薄的唇间发出介于哧笑与冷哼模糊的轻音,没同意也没反对,当然他不认为自己有必要针对这个完全不可能有机会让她得逞的问题做出回答。执箭的长指勾着弦线有了渐渐松滑的迹象。
但是,他还在等,等某颗皮鞠尖叫,哭着求饶、嚷着说她不敢造次、爬着逃出他的营帐,这才是他的目的——
结果她没有。
「我还要盖同一条棉被噢。」
而且要求越来越过分。
「只有一个枕头,那……我不介意枕在你的手臂上啦。」脸红红。
越来越过分——
「你有没有果睡的习惯?我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喔!」那眼神里明明就写着:我比较介意你有穿衣服耶。
在赵云脑中才闪过「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念头,引弦的长指已然松放,决心拈除眼前思想污秽,并且嘴角淌出唾液的女人——
血溅当场!脑浆迸裂!皮开肉绽!
没有、没有、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那根羽箭明明就贯穿她的额心,力道强劲到透脑而出,消失在方才被银枪射了个破洞的布幔外,牢牢嵌在不远处的木柱间。
赵云只看见她从袖口里拿出两块类似布质的东西,撕开布质后头两块质地不明的部分丢掉,再朝她自个儿额上脑后羽箭贯穿的痕迹快速贴上,左右手停留了须臾,又各自拍拍好几下,确定那两块布质的玩意儿不会松掉才搁回手。
圆圆的脸颊比起先前似乎略小了些,像是那层皮肤下,有些东西流失掉了,不过还是鼓鼓的,此时笑得好闪眼,她侧卧在床铺上,支着单颐,拍拍枕。
「来、睡、吧!」连唇角的口水也懒得擦了。
「你使了什么妖术?!」连向来表情变化不多的赵云都无法再用无动于衷的眼神看待她。难怪有人说千千万万不要在路上、山里、海边捡拾来路不明的生物,因为那几乎全是妖魔精怪幻化成人形来魅惑人心。
「我哪有使什么妖术,这是无敌撒隆——狗皮膏药啦!」她指指额心正前方那块白白的布质玩意儿。「有伤口当然要快快贴起来,不然气跑光了怎么办,你要用嘴替我灌回来吗?」那要要求口对口噢。
赵云的确有嗅到浓冽的药草味,不过她使用的狗皮膏药似乎不同于一般人惯用的。
「那并不是一个小小的『伤口』而已。」正常来说,她现在应该要成为一具瘫软在他床上的死尸才对,不可能还谈笑风生地侧卧在榻上要求与他同眠。
「还好啦,我还挨得住疼。如果是一把大刀劈过来,还比较有可能伤重不治,这种『洞孔类』的伤口只要贴得住就不会有事。」酣笑。
「你不该会活下来,那一箭——穿透了你。」
「就当我福大命大,不但留命可以窝在你的营帐里,还可以睡你的床、盖你的被、枕你的手、月兑你的衣。」不行不行,越说越忍不住垂涎,都快泛滥成灾成一大条黄河了。
闻言,赵云才忆起他将自己推到何种更麻烦的地步,也无心兜着她额前额后的伤口打转,铁青俊颜,看着她大刺刺躺在他的床榻上,懒懒伸动不太长的四肢。
他性子虽冷,但从不背信,出口的话如同覆水,绝不反悔。
「好,你可以留在这里,睡我的床、盖我的被。」而他准备去找关羽或魏延挤一张床。三天!不过三天罢了,挨一挨不就过了吗?到时再一把拎她出营,哪边荒凉就朝哪边丢!
「你还答应要让我以手为枕的噢……」
半大不小的音量即时唤住了他走出营帐的脚步,即使赵云背对人,还是能看出他抡拳握得有多紧,连身上那件单衣也阻挡不了他身上因隐忍怒气而收紧贲张的肌理线条。
「你要出去散散步也没关系,早点回来睡噢。」甜腻得好比蜂蜜,最后头那句还拉得好长好长的尾音,附加一个响亮的「啾」声——
然后,赵云做出他生平头一件窝囊事——
拔腿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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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负责在营里巡哨的魏延正与一名士兵闲话家常几句,那士兵似乎正提到家乡闹了场饥荒,他又从军在外,留下老父老母及妻儿,无法就近照顾,说着说着,泪流满腮,而魏延只能拍拍他的肩,自腰间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袋,塞到士兵手里。
「收下吧,有办法就寄回去给他们应急,不够再同我拿,我孤家寡人,用不了这么多银两,给需要的人更好。」
「谢谢魏将军、谢谢魏将军!」淌了满脸的男儿泪更加狼狈,那银袋沉,而真正更沉的,是魏延给的心意。
「好了,别一个人偷偷在角落掉泪,男子汉大丈夫,教人瞧见了不好。」军心已经因为长期的对峙而浮动,此时若有人表示懦弱,足以摧毁全营士气。
「是、是。」立刻听话地抹干眼泪。
魏延让士兵回营帐里去休息,自己也正打算回营梳洗,并短暂休憩片刻,却见到不远处飞奔而来的身影——
「子龙?」魏延眼力不差,在夜里仍能从体型或是行走姿势、脚步声、动作分辨来者身分,可他此时口气是迟疑的,那是赵云没错,但是赵云从不曾如此没命似的奔跑,仿佛他身后正有千军万马逼杀而来。
那是那位长坂坡七进七出,独对曹军大兵而面不改色的常山赵子龙吗?
「文长!」赵云脸色很难看,除了铁青之外还有惨白。
「怎么了?难道是敌军夜袭营寨?!」魏延浑身竖起戒心,会让赵云表现反常,他不做第二件大事想,可是立刻又不解地低喃,「不可能,今夜去夜袭的人是咱们,而且还是你带兵去的,敌军被我方大火一烧,能检回多少条命还不清楚,再如何也无法短短几刻就整军反袭——」
「文长,我遇上大麻烦了,你能助我吗?」赵云打断他的话。他从不曾如此失礼,更不曾如此低声下气。
「这是什么混话!虽然我与你未曾结拜,但我可拿大家当亲兄弟看待,别说助你,要我拿命出来,我魏文长也不会皱个眉。」
「我今夜可以跟你挤一张床吗?不,不只今夜,还有明日、后天——」
「子龙,慢、慢,你说的大麻烦就是要到我的营帐和我一块睡?」若是这么单纯的要求,赵云犯得着如此神色大变吗?
「是。」
「……子龙,你是不是有其他难言之隐,希望我聆听,所以才想与我促膝长谈?」魏延猜测道。他一直是蜀军里颇受众士兵喜爱的倾吐对象,一方面因为他口风紧,另一方面则是他会针对每个人不同的困扰提供帮助。
「没有,只是我的营帐暂时回不去了。」叹气。
想到床榻上躺着的女人,叹息声更重了。
「为何?」
「有个女人躺在里头,等我回去睡。」耳畔好似还回荡着皮鞠最后那句酥软恐怖的回音,心里打个了寒颤哆嗦。
魏延先是一头雾水,尔后缓缓消化完赵云的句子才咧嘴而笑。
「听起来不错呀,这等好事可不是人人都遇得上,好几年前不是听说桂阳太守赵范要将他寡居的嫂子嫁你,现在又有女人等你回去睡,子龙,艳福不浅呵。」像他就只有遇过清秀小士兵躺在他的床上等着要献身,被他一把拖到后山某处瀑布去「醍醐灌顶」一番,要他有空就好好冲冲冷水,省得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等等,女人?营寨里目前唯一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昨天让孟起吐的那颗——」
皮鞠两个字还没出口,已经换来赵云的颔首。
「她爬上你的床?」
赵云梳耙那头来不及束整的黑长发,难得一见的烦躁。「孟起和阿岱送过来的。」所以他刚刚要来找魏延之前,先冲到马超营帐去赏了他狠狠一拳,将睡眼惺忪的马超直接打到不省人事,接着也转去马岱帐里,踹他一脚泄恨。
「你要是不喜欢,将她赶出营帐就好,有什么好烦恼的?」依他对赵云的认识,他也不是一个会因为这等小事就慌乱了手脚的人,赵云可是经年累月执枪杀敌的英勇战士,区区一个女人,弹弹指都能轻松处理掉她好不好。
赵云发出几不可闻的挫败低吟,源源本本道出了他与皮鞠发生的所有事情及每一句话——包括那支诡异贯脑而出,却没造成任何伤害的羽箭。
「这下该糟了……」魏延刚棱有角的颚线紧绷了起来,好看的浓眉虽然拧蹙,却更加有型。他是个出色而英俊的男人,除此之外,他更是一个出色而英俊以及「谨守诚信」的男人。
「你答应她那些事,若没做到便是食言失信,若失信,如何再以威信领兵带将,这对你的名誉会留下不良污点,我若收留你,等于助你违誓——」在魏延的道德观里,死亡是小事,失信是大事。
「杀人灭口你觉得如何?早上我发现寨外两里有条渡河,水深流湍,要是绑块大石在她身上,包她从此没机会再见到日出——」赵云英挺的脸庞染上肃杀之色。
「子龙,这么狠不好吧……」不过的确符合赵云的行事作风——干净俐落。「这事可大可小,可容易可复杂,端看你愿不愿牙一咬,忍忍过去。」魏延抚着自个儿的下颚,沉思片刻后,如此说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与她三夜同寐?!」赵云扬高音调,不似他以往总是低沉轻缓的嗓。
魏延点头,「反正和衣同眠也没什么,以前主公、军师不也时常招咱们去商讨军务,聊着聊着,大伙不全挤在一张榻上睡了,你就当身旁躺个张翼德罢了。」再怎么差的睡癖也不会差过张飞吧。
「我请愿向军师请缨,去运粮草更好!」一趟粮草往返,少说十天半个月,他宁可花更多的时间,也不要忍渡三夜!
「我想,你也不好意思对军师说:『我为了避开皮鞠姑娘而请命运粮』这话吧?」
是的,这种话,赵云说不出口。
「你更不好意思去找云长同挤一室,因为云长要是知道你与皮鞠姑娘的誓约,重情重义重理重信的他,应该会直接绑着你回营帐,丢上皮鞠姑娘的床。当然,云长要打胜你也不是轻易的事,五十招还不一定分得出胜负,但论体力,比试时间越长自然对你越不利,所以你被五花大绑绑回营帐是可以预见的。想想,如果你到时手脚全遭束缚……那名皮鞠姑娘对你做出任何不规矩,你可是动弹不得噢,麻绳没这么容易能挣断的,啧啧——」魏延没打算威胁恫吓赵云,他只是将所有可能的情况分析给赵云知道,再让赵云自己做出最好的选择。
赵云抿着唇,他脑中想象的画面有多可怕,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就有多恐怖——那颗皮鞠一定会趁他无法挣扎之际对他上下其手,一定会!他敢拿他的生命做担保!
「你也不会想去找翼德吧?翼德知道的事情,明天一早,全营寨的人也都知道了。你认识他也不是几天的事,他几杯黄汤下肚,心里的话就全给灌了出来。」而且那中气十足的大嗓,吼起来说不定连敌营都听得到喔。
没错,绝对绝对不能让翼德知道!
「去找军师的话,将来这事会有好几年成为笑柄跟随你——」
对!陰险得像头黄鼠狼的军师就爱看别人笑话!
「你好像也没什么选择了,对不?」魏延做了总结,跟着赵云坐在横木上,给予安慰的大掌意思意思地拍拍他颓丧的肩胛,心里对赵云流露出来的无奈感到同等难过。
「文长……」
「子龙,乖,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道理你懂的,是吧……」
「……」
今晚的月色,好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