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白,晨晓的池畔弥漫着蒙蒙轻雾,夏季寅时的凉意尚未蒸融在炙阳下,几丝清寒在荷池畔穿梭氤氲。
偶发的微风带来阵阵清香,此香不及桂子芬馥,也输含笑软甜,却随着简单的吐纳入鼻,平实的幽郁充塞心脾。
“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遥远传来沉亮的斥责,这再熟稔不过的吼声破坏了此刻池畔荷亭间的静谧自得,却没破坏亭中人的好心情,毕竟挨骂待罚的人不是他呵。
右臂搁置在石栏外,懒懒地、散散地拨晃着池间荷叶,双眸合闭的脸上挂着浅笑,俊颐靠在自个儿的臂膀上,摒除了视觉的杂念,专心一意地用听觉及嗅觉享受着夏的苏醒。
荷花轻爆绽放的声音对寻常人而言是容易忽略的微响,但对他梅舒怀来说,听荷花绽放就像听闻自己呼吸,那样贴近、那样清晰。
梅舒怀,梅庄二当家,在梅月末尾一扫数月懒散,开始掌起蒲月、荷月、兰月三个月份梅庄当家主事的职责,待秋菊吐蕊,才再卸下重责──不过在莲藕肥甜的腊月,他仍得领着奴仆下田去掘莲藕。
两名女仆手执蒲香扇,一左一右地为他招摇着凉风,拂动那绺垂落在漂亮前额的鬈曲刘海。
“寅时的荷最美,粉女敕菡萏待放,玉盘荷叶承露,过了卯时,日阳一出,就可惜了花姿。”梅舒怀维持一贯慵懒的姿势,嗓音轻轻沉沉,若说荷花绽爆的声音让他沉醉,那么,他的浅笑就是令左右婢女脸红心跳的天籁。
他听荷赏荷,赏荷的月兑俗;其他人却是听他赏他,赏他的俊逸风雅。
“二当家,甜藕茶。”
奴仆准时在卯时唤梅舒怀饮茶──在他听完最后一朵荷花舒展瓣蕊的吁叹之际。
“嗯。”梅舒怀接过杯子,终于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衬在玉雕似的容貌上,添了更多的灵气。他原本就属俊雅,那双灿眸更如同耀烛,点亮了他脸上的神采。
丫鬟布上几道膳食,赏完荷才用膳是梅舒怀向来的习惯。
“方才大当家又在训人了,这嗓门越练越浑厚,连咱们荷亭都听得一清二楚。”梅舒怀的贴身小斯梅兴说道。
“去查查上回差人替我大哥熬的润喉药膏还剩多少,适时给补补。”要是吼破了喉咙,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懂。”
梅兴太清楚自个儿主子的脾气,要将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首要之道便是连主子他大哥一块注意,时时注意梅大当家缺了什么──保暖的衣物一送进府,先挑给大当家试试;新奇的食物端上桌,先送给大当家尝尝──简言之,只要别冷着、饿着大当家,二当家这关就好过了,若大当家有点小差池,二当家可不会对他们一干奴仆太过客气,说不定全揪他们下莲池去抓害螺兼除藻。
梅家兄弟有个共通惯性,他们都很替兄弟着想,用不同的方法在疼宠着对方,以大当家和梅舒怀为例,大当家尽心尽力替弟弟们攒家产,期盼给他们无缺的生活;而梅舒怀也劳心劳力地替大当家破财,将大当家舍不得花用在自己身上的银两全用来替大当家采买用品。
一个攒得努力,一个花得努力,最终银两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用回攒钱人的身上居多。
梅舒怀饮完了茶,桌上的早膳也已布妥。
“好了,全都坐下来一块用膳。”梅舒怀拍拍石桌,让亭里五、六名男丁、丫鬟别站在一旁。
梅兴像是司空见惯,大剌剌地挑了梅舒怀右手边的椅子坐,其余人却诚惶诚恐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与主子同桌用膳。
“二当家让你们大夥坐,还愣什么?坐呀!”
“可是……”众人还是觉得逾越主仆之分不妥。
“你们一个个站在那欣赏二当家用膳的美姿是要付银两的,一人五两,看你们是要用早膳还是要掏钱,随便你们了。”他梅兴也是受过惨痛的教训,为了谨守主仆规炬,被二当家罚了十五两后才学乖的哩。
话甫完,一干男女全都正襟危坐,还有两个俏丫鬟为了抢梅舒怀左方的好位子而引发小小的眼神斯杀,最后被傻愣的大个子长工给渔翁得利。
梅舒怀讨厌让人欣赏他用膳的模样,个中原因有许多小丫鬟、小长工并不清楚,可跟在梅舒怀身边好些年的梅兴却隐约知道,好像是在梅庄还没兴盛之前,四名当家过着寻常人无法想像的穷日子,那时四名小小年纪的当家们住在只比狗屋大一点的破房子里,有了遮雨的屋顶却缺了挡风的墙,每每有人经过那大狗屋,总会投来异样目光,兴许是那目光让二当家心底有了疙瘩。
说来也是呀,人穷志短,好不容易有顿粗饭吃,又被人像看乞丐一样地观赏,要是他梅兴,那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
可他梅兴真无法想像那光景,毕竟现在的二当家是如此意气风发……
梅舒怀举箸捧碗,示意大夥开动,他率先挟了口菜,其他人也跟进。
“对了,二当家,今儿个下午,月府三夫人请您过府一趟,说是劳您瞧瞧月府的荷池。”梅兴吃饭不忘正事。
“月府?是那个大前年央请梅庄替他们修荷池、建荷亭、植荷苗,让梅庄进帐壹拾捌万两;前年荷池重新填土种荷,进帐伍万玖仟两;去年还多挑了金芙蕖,双手奉上六万两的月府?”
“是是,就是那个月府没错。”
“他们要我瞧荷池做什么?”梅庄的荷池又大又美,他可不认为别人家的荷池会胜过自家。梅舒怀兴致缺缺地问道。
“二当家,月府那荷池真古怪,每年咱们梅庄都是让庄里一等一的植荷高手去替他们打理,可不知月府荷池是风水不好还是怎么的,反正他们府里的荷总是种不活,更怪的是,据几个月府奴仆私底下透露呀……”梅兴顿了顿,明明周遭没半个外人,他还故作神秘地压低嗓:“他们府上的荷在最盛开的前日清晨便全数凋零,分明前一日还满池绿意,隔天睡醒就只剩下残枝枯叶,据说好像是因为那荷池里有死过人,冤魂不散的缘故……”
向来不信神鬼的梅舒怀噗哧一笑,指月复不自主地磨蹭着右拇指上要价不菲的玉戒,好半晌才止了笑。
“如果荷池里真有死人,那么荷花应该开得更好才是,别忘了,荷花重肥,每逢春秋两季都得补充施肥,要是池里有死尸,那……”他没说完话,因为有几个小丫鬟听到死尸及施肥,一口粥很明显地梗在喉问,苦着脸不知该吐还是该吞。
“但除此之外,月府找不出任何原因来解释荷花一夜之间全凋的情况呀!土壤重填、水质新灌,但月府的荷还是照死。”
“怎么会这样?”周围几个人很配合地发出惊叹。
“不如请他们填平荷池,盖间屋算了。”省得残杀成千上万的无辜莲种,听了真是拧疼爱花人的心肝,虽然月府填了池便有损于梅庄的进帐,但放任月府“屠杀”荷莲也是不道德的。梅舒怀漫不经心提议道。
“月府老爷非常坚持要种,而且听说去世的月府某夫人爱荷,月府小姐们也一样,所以……”梅兴耸肩,没出口的话已经表明了月府方面的绝对坚持。“二当家,您要我怎么回给月府?那是一笔很大的进帐噢。”说到钱,就几乎是梅庄当家的罩门。
“我去瞧瞧。”梅舒怀一副奸商量的模样。有生意上门,他自是不会往外推,否则被他大哥知道了,肯定有他一顿好受。
再者,他也想瞧瞧那处“荷花屠场”到底有何玄机,将轻易能植养的荷花给种死,这非寻常人能做到,也得有过人的本领呵。
“那么,我让人去知会月府一声。”
“嗯。”
梅舒怀虚应了声,目光飘远,落向远处一枝在荷叶间半掩半探头的花苞,像极了一张粉女敕的俏丽容颜含羞带怯,他心头匆而涌起一诗,轻缓吟来: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二当家?”
梅舒怀笑着摇头,回以梅兴的不解探问。
幽幽一曲采莲曲,似有声还无声,除他之外,谁也听不清楚……
轻风拂,柳叶疏,摇摇曳曳。
绢团扇,招来清风,同时也挥去笼罩在亭子周围的香气。
“我痛恨夏季,因为臭。”
“臭?”这个字眼和炎夏有什么关联?身着藕色丝衫,手执凉扇的女孩侧偏过小巧脑袋,不明白地觑着身畔正在折荷叶的淡赭晕裙姑娘。
一声脆响,带着几绺银丝的荷叶剥离水面。
“荷的味,很臭。”身穿淡赭晕裙的姑娘始终都以丝绢掩鼻,以行动表示着她真正厌恶呼吸到一丝一毫的荷花清香。一张漂亮的瓜子脸蛋,搭配着水灿灵活的眸,若是无视那双在夏季总是轻拧的柳眉及略显苍白的脸色,她称得上是美丽的。
“莲华姊,可我觉得荷花好香呢。”
“我闻了会想吐。”穿着淡赭晕裙的姑娘──月府四小姐月莲华的嗓音透过丝绢而变得闷闷的。
藕色丝衫的女孩──月府六小姐月芙蓉着实无法体会这同父异母的姊姊口中所说“闻了想吐”的感觉。
这弥漫在炽热氛围间让人沁心的清香,随着轻风舞来阵阵花醉,竟在月莲华嘴里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恶臭?
折下荷叶的柔荑开始撕叶面,彷佛见不得它有全尸。
对此,月芙蓉也见怪不怪了。
“不过真的如你所愿,今年荷还没赏成又全给枯死了,害我和七妹得上梅庄荷池赏花,梅庄收的费用可不低哩,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才有折扣。”抱怨归抱怨,千金小姐自是不会将区区二十两挂在心上。“但梅庄的荷花倒也真的美极了,花苞比任何一处的荷都要来得大、来得俏丽,咱们月府也是央梅庄替咱们植荷,为什么咱们的荷偏偏命短?”月芙蓉轻声怨怼,手上凉扇摇呀摇,驱散晌午过后的逼人暑气,几颗晶莹的薄汗凝结在她女敕红的额际,在日照下,好似珍珠镶嵌的花钿,添了数分娇美。
月府千金的容貌皆传自她们的娘亲,月府老爷选妻择妾的首要条件便是皮相身段,非美不纳、非艳不娶,所以月府千金的美貌在城里是众人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话,也是众富家公子提亲的头号人选。
月莲华冷眸瞅着再也寻不到半分绿意的荷池。“也许是月府不适合种荷吧。既是如此,就请大夥别再费心花钱,年复一年栽种着满园死残荷枝,饱了梅庄的库房。”后头的话是嘀咕。
今日天初露白,月府陷入喧哗窃语,原因无他,而是本当在清晨绽放花姿的荷群又如几年前一般,一夜之间全数枯死。或许是太习惯这种结局,月府人倒没有太大的失落,只是旧话重提。
“但以前月府的荷花也开得很蓬勃呀。”没道理近些年来死了上万株的芙蕖。
“好汉不提当年勇,好花不论往日盛,十几年前的光荣事迹就别挂在嘴边了。”月莲华听的兴致也不高,转眼间,那片褪了青翠的荷叶也仅剩下残破败相,再也拼凑不回原有面貌,在淡赭裙下散成狼藉,而她唇边却反常地漾着好心情的甜笑。
“但爹爹说这回他请来梅庄二公子替咱们瞧瞧端倪,相信他一定能解决池里荷花枯萎的问题。”月芙蓉娇容一振。
“喔?这么厉害?”绣花鞋踩上地面残叶,还不忘左右辗转,辣脚摧草得好彻底。
“当然,梅二公子可是这方面的高手!”提及梅庄传奇人物,月芙蓉的眼神全亮了起来。“城里提起‘荷’,谁不先想到梅二公子梅舒怀,去年在梅庄赏荷与他错身而过,他身上传来的芙蕖香气,嗯──”她深吸口气,彷似吸入鼻腔的芬馥正充满着梅舒怀的味儿。“他本身就像枝荷,高雅、清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那恐怕上梅庄赏荷的姑娘,九成是为了赏他吧?”月莲华突地掩嘴嗤笑,“他学不学得来荷花绽放的舞姿?学不学得来荷叶招摇的婀娜?还是学不学得来莲子迸开的声音?”每个问句都是轻薄的玩笑话。
一个像荷的男人,光想就教她反胃。
“莲华姊,你怎么这样说话?瞧你将一个俊生生的梅二公子说成什么了?”
哟哟,小姑娘在为有人诋毁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神只发娇嗔了。
“是你说他像荷,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接话,没别的意思。”月莲华深知千万不要在芳心初绽的女孩面前说她心头崇拜的人任何一个坏子,那会惹人讨厌。
“你一点都不会好奇梅舒怀生得什么模样吗?”她上回匆匆瞧过一眼,至今仍盼望再相逢一回。
月莲华猛摇头。“我对莲似的男人没兴趣。”她厌恶莲的事早是月府上下不争的事实,名为“莲华”却讨厌自个儿名里的花卉。“更何况是浑身荷莲味的男人,我怕我会吐了他一身。”思及这可能性,她笑弯了一双调皮的眼。
“哼哼,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否则呀……说不定魂儿都给勾了大半哩。”月芙蓉轻皱俏鼻,丰满女敕饱的唇微噘。“莲华姊,等会儿我和七妹要到前厅去偷瞧他和爹爹谈话,你要不要也一块去?”说起等会儿要干的坏事,她脸上浮现又兴奋又羞赧的笑。
“我──”
“不去”两子还没来得及离口,月芙蓉抢得更快,“你不想见见即将让月府荷花起死回生的‘荷花大夫’吗?”
月芙蓉的话成功让月莲华咽回拒绝的字眼。
是呀,她得去打量打量梅二公子的底细,否则拜他的多管闲事,不,是妙手回春,明年月府荷花朵朵开,她恐怕整个夏天都得掩着鼻呼吸,再不就是抱着痰盂狂呕,将她的心呀肝的全给吐尽,她可不希望自己落得这种死法,年轻芳寿断送在梅二公子手上!
现在能救她的,只有靠自己了!
“我去。”拍拍沾了荷茎残汁的柔荑,月莲华备战说道。
密疏有序的竹廉隙缝间暗藏着三双窥探的眸儿,将大厅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啡啡笑声在娇掩的绢子下缓缓流泄,分别出自于月府六小姐、七小姐的红唇,窃窃私语商讨着厅里贵客的俊俏;另双眸的主人却不见任何笑意,她只是很专注很认真地颅向此刻侧身对着她们的修长身影。
人称梅二爷的男人,的确像莲,一朵──
花枝招展的艳莲。
原先对于“梅舒怀”的想像全数被推翻,从芙蓉的描述间,她以为他会更月兑俗清高,也许一袭白的不染半丝杂色的儒衫,做作地将他妆点成一朵水中孤傲的白莲,这似乎才符合芙蓉口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模样。
但是……
月莲华眯起眼,只觉得眸子被闪闪的金银光芒射得好酸、扎得好疼。
那光,来自于梅舒怀全身叮叮当当悬挂的玉锁片、银坠子、金玉带、珍珠云龙冠及数不出数儿的名贵饰品,连衣裳外褂上也缠绣了花费几束金丝针黹而成的吉祥图纹。
暴发户──他的模样完完全全构得着这三字敬称,唯一吃香的地方只是他缺少了脑满肠肥的福态本钱,顶在身着炫丽华裳的脖子上竟是张面如冠玉的好看容颜。
如果剔除金光闪闪的累赘饰物,换上素雅简单的衣物,相信他会掠夺更多城里姑娘的芳心。
可惜他的审美观有待加强,也可惜了天赐的俊俏。
“梅二爷,劳烦您亲自跑这一趟了。”
“不劳烦、不劳烦。”有银子赚,什么都不劳烦。梅舒怀笑得好灿烂,“这是我应该做的。”
“用茶,您先请用茶。”月府老爷过度有礼地招呼梅舒怀坐定,忙使唤月府丫鬟奉茶,陪着一张油腻腻的的笑脸,“这是二当家您梅庄出产的藕茶,拿您自家的极品招待您这位贵客,您可别笑我借花献佛。”
“我只喝得惯梅庄的藕茶。”梅舒怀自踏进月府就不曾卸下唇边笑弧,比专司卖笑的青楼小艳妓还尽职。“我这个卖藕茶的商人当然得自夸些,你别见笑。”
“我们月府本来年年也盼着尝尝自家的藕茶呀莲子什么的,可是每年别说蹦颗莲子,连开朵花都难,唉,这也是劳您过府一趟的主因。”一声感叹,月老爷直接将两人的打官腔导入正题。
梅舒怀啜着暖茶,大热天的,也多亏他还能一派悠闲恬然地摇着纸扇兼喝热腾腾的藕茶。
“我知道,我替月老爷您查出原因,在我手中,没有植不活的莲。”
好自信!
月莲华在他身上瞧见了比一身金银赘饰更耀眼的傲然。
“莲华姊,你瞧他、瞧他!俊不俊,好看不?!”月芙蓉肘顶着月莲华,骨感十足的纤臂撞起人来还挺疼的。
月莲华柔柔被撞痛的胸口,小移金莲,避开她情绪过度亢奋的激烈反应。
“俊俊俊,好看好看好看,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她顺着妹子的问句回答出妹子最想听见的答案,虽然这也是事实。
月莲华最大的本领就是见风转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用着这套本领在月府众兄弟姊妹间周旋求生存。
数位妻妻妾妾所产的手足随着亲娘争宠之故而交恶,几个姊妹还好,毕竟将来各自要嫁出月府,捧得是别人家的祖宗牌位,不会为月府产业明争暗斗,其余哥哥弟弟可不同了,勾心斗角地将彼此视为假想敌,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将对方踢出月府。
自小便丧母的月莲华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存活,当然得有她自己的本事,放眼月府上下有哪位少爷小姐能像她一样从大娘到十四娘都吃得开,个个娘字辈的女人都将她视为亲生女儿,虽不是疼宠得紧,好歹也待她客客气气,更遑论兄弟姊妹也将无害的她摒除在斗争之外。
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好虚伪,但她也不想自己沦为被一大群娘及兄弟姊妹凌虐的可怜小媳妇,所以适当的埋没良心是生存的必备条件。
“听说梅庄四名当家以前穷到连安身之所也没有,后来是梅大当家胼手胝足带大三个弟弟,并一手撑起家业才有今天。”月芙蓉兴匆匆再道。
“喔。”那梅庄的兴盛全拜梅庄大当家所赐,这是不是也代表着有个能干的兄长,必有不成材的弟弟?
“现在梅庄由四位兄弟联手打理,将梅庄的声名带到最高,其中梅二公子也是让人津津乐道呢!”
“喔。”月莲华还是应得很随口。
“连你也被他勾了魂,是不?”月芙蓉又勾回月莲华方才试图拉开的小小距离,让她的努力化为乌有,一副“欢迎你加入狂迷梅二公子行列”的好姊妹样。
“是是是,三魂去了两魂半,如果能嫁予他,那定是我上辈子烧足了好香、做尽了善事,今世才有这福报能与他结缡。”不过,她想前世的她应该是个作奸犯科、几乎要遭天打雷劈的大坏蛋,所以无福消受俊男恩,真是可惜呵。
月莲华的甜笑中可瞧不出半分遗憾。
“能嫁他是三生有幸。”七小姐月芙蕖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插话,她与月莲华亦为异母姊妹,但与月芙蓉却是同父同母所生,两人的花容月貌也有八成相似,再过数年,定会出落得与月芙蓉同样标致柔美。
“对对对。”点头点头点头。
“而且咱们月府和他们梅庄正可谓门当户对,论家世论家产,谁也不高攀谁。”
“嗯嗯嗯。”有理有理有理。
“反正莲华姊也到婚配年龄,让爹爹差人为你说媒去。”月芙蕖见她点头如捣蒜,不禁出言笑闹。
月莲华一连好几个颔首,差点就歇顿不住,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断送得糊里糊涂,所幸在螓首点动之前她猛然醒悟。
别逗了!叫她和一个“荷花男”斯守一生,那会折了她所有寿命,再不就是见他一回狂吐一回,不死也去半条命好吗?!
“不不不,我一点也配不上梅二公子,也不敢高攀,芙蓉比较适合他,芙蓉是咱们月府里首屈一指的美人胚子,再加上芙蓉爱莲,和梅二公子称得上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月莲华一番话让月芙蓉听得又是羞怯又是欢喜。
“莲华姊……”娇滴滴的笑斥声不知是要月莲华别再笑话她,抑或暗示着要她再多褒一、两句──嗯,听来是后头的意思多些。
“况且你和梅二公子皆是爱荷人,若能共结连理,两人还能亲亲爱爱地挽着手,一块闲游漫步荷畔,要是兴致一来,小俩口泛着扁舟穿梭在田田荷间,你哼着采莲曲儿,他做采莲郎,一搭一唱,似鸳鸯似鹣鲽,岂不羡煞神仙?这情景光用想的,就让人觉得──”好想吐。这种被荷花包围的景象,让月莲华不自主轻掩红唇,硬生生压下喉间翻腾的作呕感。
“觉得什么?”月芙蓉追问,她想听到的,当然是更多更多吹捧的话。
“觉得……你们是最适合的一对。”月莲华万般痛苦地挤出这一句,原本还打算说些甜言蜜语来哄哄芙蓉,结果她光提到荷就反胃,只能草草结束她的长篇大论。
虽然对月莲华简洁的结尾感到小小失望,但月芙蓉还是很开心,也懒得拿丝绢遮掩她不合闺淑的咧齿笑容。“莲华姊,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没有男人会不喜欢我们漂亮的芙蓉妹子。”月莲华这句话倒是出自肺腑,芙蓉个性大剌剌的,欢喜、生气、悲伤,她都不加掩饰,是个俐落乾脆的直肠子,才不像她暗暗沉沉,老爱玩陰的。
“莲华姊,人家才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呢,再说,你也很漂亮呀,说不定梅二公子也会喜欢你噢。”月芙蓉一脸“人家不来了”的怯柔。
也会喜欢她?怎么着,想效法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吗?
“我这种病痨鬼,娶我跟娶块牌位有什么差别?”月莲华自嘲一笑。
“你只有在夏天才会发病的嘛。”
府里人都知道,月莲华的身子骨还算健康,众少爷小姐补身的汤汤水水也绝对少不了她一份,但每到夏季,她粉颜上的血色尽褪,由红润转为苍白,从早到晚一条丝绢都是捂在口鼻,巴不得能少喘几口气就少喘几口气,最好是连呼吸都能省一样。
不仅如此,好些回月莲华都曾在荷池畔昏厥不醒,唤了大夫来瞧却也瞧不出端倪。
“不,应该说,我只有在荷花作怪的时候发病。”月莲华将视线转回大厅,竹廉之外的两个男人仍相谈甚欢,她那对又长又翘的黑睫轻轻眯合,在她眼窝处形成一道陰影,慢慢地,她的目光摒除了其他闲杂人等,专注盯着梅舒怀──那个前来月府,准备拯救让她深恶痛绝的发病主因的男人。
或许是她投注而来的眸光太过炙热,也或许是梅舒怀留意起从方才就不断传来的女子私语声,他抬起头,正巧对上竹廉后探索的水眸。
头一回,他从女人的眼中看到了对他的──
敌意。
没错,是敌意,梅舒怀清清楚楚地发现了,竹廉后有双眼正直勾勾地瞪着他,相较于另外两双偷窥的娇眸,她的敌意倒是显得毫不避讳。
除了那个老爱吼他掷金败家的大哥之外,他风流倜傥的梅舒怀何时让人“瞪眼欲穿”过?
这股来得突然的敌意,让梅舒怀感到新奇。
在月府,有人……讨厌他呢。
讨厌的原因和理由成谜,而讨厌的程度呢?
“月老爷,我想,为了尽早查出月府荷花冤死的缘故,我恐怕得在月府叨扰数日了。”刷开玉骨扇,梅舒怀开了口。
然后,竹廉后传来倒怞凉气的声音及几不可闻的低咒。
讨厌的程度,他知道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