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为什么梅媻姗最後还是点头允了梅盛安排的亲事,或许也没人在意过,毕竟梅媻姗与梅项阳是青梅竹马,梅庄的人早就心知肚明,而「青梅竹马」在许多人心底本来就和结发夫妻相等,只有几个爱嚼舌根的长工、丫鬟偶尔会聚在一起谈论另一个青梅竹马的反应——不过,另一个青梅竹马毕竟是主子,又是个待人极好的主子,所以并没有太多不堪的流言加诸在他身上,流传最盛的充其量也就是用「主子与奴仆,身分之差」来代替梅舒迟的落败。
落败呀,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梅盛一家都又笨又蠢,一个穷护师和一个主子,谁都知道当然要挑有权有势又长相优、个性佳的主子呀,可他们偏偏拒绝与主子攀上关系,甘心奴仆嫁奴仆,再生一窝奴仆出来效忠梅家,这令许多没机缘攀龙附骥的小姑娘们直呼可惜及浪费。
这些闲言闲语自然免不了传进梅盛一家耳里,但话随人说,他们就是不动如山,而梅项阳内定的新媳妇儿更是无动於衷到令人怀疑到底要出嫁的是不是她?
记得那天,梅媻姗拖著更显疲倦的身子进门,只留下一句「要嫁,等我满十八再说」,接著便不发一语,入房关门。
十八岁,那还有两年的日子要算呀。
梅媻姗撂话的狠劲,不给任何人多嘴的余地。
反正姑娘家十八岁嫁人还属适宜,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两年,梅项阳自是欢喜答允。
感觉像是小俩口的事,可在梅庄这事还三不五时教人提出来闲磕牙。
云淡,风轻,两年期限转眼只剩半年。
庄里沸沸扬扬的热闹气氛似乎被隔绝在这扇门之外。
梅舒迟正在绘菊,将他所种植的寿客君子跃然纸上,绽出一朵朵近似真花的墨绘,一点一挑一勾,毫不拖泥带水。
「媻姗,你过来瞧瞧。」他搁下笔,招来伫在他身後,看他看到发傻的梅媻姗。
「喔。」她依言走近,目光从他脸上移至宣纸。「真美。」
菊月还未至,能瞧见梅舒迟画的菊,也真是令人倍觉熟悉及亲切。
屋里弥漫著淡淡的荷莲味,那是屋外一池粉莲喷香,也是梅庄第二当家掌事的月令,而向来在这个月份总是懒惰夏眠的梅舒迟竟有雅兴起了个大早来作画。
「我只会画菊,其他的一概不行。」他笑,有些淡然。
拭净了手,他领著她到另一张桌前,上头放著一只大木箱,他动作轻缓地打开了左右两锁,里头全是新嫁娘的行头,喜帕红缟、凤冠霞帔、首饰花钿、黼文大带、连裳、凤头红鞋、胭脂眉黛、红绿彩锦绾的同心结……
「这些,是我让人准备的,还缺件绛红印花绢裙,我请丝坊的绣娘替裙上缝些镶边道数,看来喜气些。瞧瞧还有什么不齐,我再添给你。」
梅媻姗站得远远的,用著像在看待怪物的眼神瞅住木箱里一层层搁置整齐的鲜红衣物。
「还、还有半年……你准备这些,太早了点。」好不容易,她学著他作出淡淡的神情,强压下心里翻腾的思绪,使她的声音听来平稳。
「不早了,这凤冠霞帔也足足绣了一年,总不好到上花轿的前一刻才手忙脚乱地准备嫁衣。」梅舒迟拿起黼满七彩凤凰的霞帔,一针一线都绣得扎实,也因太过扎实而沉重,他将霞帔披在她身上,「你成亲正逢端月,那个月份天气还是很冷,到时别忘了多穿件衬袄,不过也因为是端月,大哥养的牡丹还没吐蕊,否则就能让你簪朵牡丹代替这些沉重首饰。」
她像个僵直的木头女圭女圭,任他将霞帔挂在她纤肩上。略略替她整好衣物,他小退一步,将她看仔细。
「我看这霞帔不用修改了,穿在你身上很适合,到时再上些水粉胭脂,定是……美丽的新嫁娘,只可惜了你颊上这道红疤,成亲那天我让喜娘替你看看能不能扑粉遮掩。」长指滑过她的疤痕,像是以为只要用些力道就能擦去泛著脂红色的瑕痕。
她双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专注得连梅舒迟想视若无睹都不可能。
「我倒希望这道疤痕从这边——划到这边。」她伸出指月复,从疤痕的起点开始,横过整张脸蛋,穿过鼻翼,最後消失在左侧颈脉。「如果破相得这么彻底,怕是没人敢娶我。」
这样,她就毋需被迫属於另一个男人。
「别胡说。」他轻斥,口气中的无奈比责备还要多些。
「我只是实话实说。」
「别板著脸,你该高兴些。」
高兴?她为什么要高兴?
她单薄的力量不足以拒绝四面八方袭来的亲情压迫,被孤零零地推到这步田地,她找不到任何高兴的理由!
而他,也是那只推了她一把的手。
「主子的命令,媻姗自当遵命。」扯出一个假笑给他,并且一边月兑下霞帔,双手像正握著什么高热的东西似的,火速将霞帔塞回他手上,然後很小孩子气地转头不再看他。
梅舒迟望著她好半晌,小心翼翼折妥霞帔,放回木箱里,喀的一声,落锁。
「媻姗,还有件事同你说。」
「主子吩咐。」
他定到她的眼前,不想跟一个侧对著他的脑袋说话,事实上梅舒迟是多此一举,因为他走近,她立刻又将脸别到另一边,明摆著和他玩起追逐的赌气游戏。
「你从明天开始,就到我大哥那边去吧,听他差遗。」他放弃再追逐她的视线。
他的话,远比他费神想得到她注意所做的努力更有效,一句话才说完,梅媻姗瞠著眸,无法置信地转向他。
「你……你说什么?」
「我这边,不需要你了,大哥那边欠人手,你去帮他吧。」
「那忙完了呢?」她心添谨慎,追问著。
「忙完了,你也是别人的媳妇儿,总不好继续当我的贴身护师,万一你夫婿有所误会,岂不损你名节?」现在反倒是梅舒迟在躲避她的目光,那般好聚好散的口吻不难猜想他此刻的神情。「若忙完,就看我大哥对你有什么安排。希望你待我大哥,能如同待我这主子一样忠心。」
一瞬间,她听到天地崩裂的巨响,有形的感觉、无形的感觉,全都被震得发疼,胸口开始拧揪,让她无法吐纳呼吸,肺叶间涨满的,全是疼痛。
「行尸走肉。」
是呀,很像,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这么闲不会替我处理几条帐噢,还有什么莲花宴的?」
不都说他是行尸走肉了吗?他有看过哪具行尸走肉还会批帐及筹备莲花宴的?
「这么难过不会去把人抢回来噢?」梅舒怀一边嚼著烤莲子,一边拍著身旁的弟弟。
「我没有难过。」
「是,你只是半死不活罢了。」天底下最可怜的莫过於心爱的人将成为别人的枕边人,他还得替新人张罗一切婚嫁事宜,说不定到时还得跟著男女双方的爹娘坐成一排,让新人「二拜高堂」哩。
「我跟你打包票,只要你端出主子权威,一声令下,还怕梅盛不把女儿乖乖捧到你眼前吗?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成这副模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有他这个笨弟弟,让别人比翼双飞还替别人拍手叫好哩,换做是他,使尽无耻手段也非得拐来爱人,绝不会眼睁睁看他们幸福美满。
「我最痛恨的就是她拿我当主子看待,又怎么可能用自己最痛恨的身分去逼人?」梅舒迟拧著眉峰。
「说不定她求之不得咧。」
「不可能。」梅舒迟想也不想道。
「天底下没见过哪个主子像你一样被欺负成这德行。」
「或许是天注定的缘分了……」
「没什么天注定啦,缘分全靠自己挣来的,我要是像你这般温吞,哪有法子追到我的亲亲小莲华,还和她共享游荷池之乐?」虽然最乐的人是他,他的亲亲小莲华痛恨荷莲是出了名的,但还是老被他拖去赏荷。
「我以为她会懂……」懂他待她好的真正心意。
一个男人,不会没有目的地对一个女孩好。
若不是心有所属,又怎会这般?
「懂?懂什么?懂你没说出口的情意吗?笨小三,凭咱们兄弟俩认识将近三十年,以前同床共枕、同池共浴的情分也够熟稔了吧?你瞧瞧,我现在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梅舒迟盯了他好半晌,「你心里在想——笨小三,你猜得到才有鬼。」
梅舒怀差点被嘴里没嚼碎的烤莲子给噎著,赶忙喝口水顺气。
「真不愧是兄弟,这样都让你瞧透了?!」好家伙。
梅舒迟剥了颗莲子到唇边,唇畔带著淡淡笑靥。
「虽然你这么一猜著,我接下来那些羞辱你的话就没办法骂得畅快淋漓,不过看你可怜兮兮,我这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就放你一马吧,省略那一长串骂你蠢、数落你笨的句子好了。」说的好像给了多大恩惠,只差没让人叩谢皇恩。「话,你以为不说,谁能懂呀?天底下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我默契十足,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你闭著嘴:心还隔著一层人皮,教别人怎么看清楚瞧明白?如果你或她有一方主动些,这段情愫也不会暧暧昧昧拖了十数年,像我,十几天就认定了我的亲亲小莲华,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我家小莲华和你们一样,闷性子硬嘴巴,幸好她是遇上我,否则照她的个性,岂不是又得在她家多受苦一分?一想到这,我多庆幸自己及时介入她的生命,不因为自己的迟到而让她多尝孤单……也恼自己迟至今年才遇见她,让她这些年过得不快乐……」
说到後来,梅舒怀开始叙述起他的情史心境,说著他是如何如何心疼著自己的亲亲小莲华;说著他是如何如何高兴著自己的亲亲小莲华放开心胸,让他走近……虽离题,却又贴切地戳中了梅舒迟的「迟」。
他名为舒迟,她名为媻姗,姗姗来迟,让两人明明近在咫尺之距,却花了十数年在靠近彼此,而十数年的努力并没有让这段咫尺之距缩短半分。
「你知道你待谁都好,上至兄弟、下至奴仆,谁对你有过半分怨言?没有吧,待谁都好,也会让某些人无所适从。」
「怎么说?」
「你对我好,也对梅乐他们好,可我分辨不出你对我好一点还是对他们好一点,是我重要点还是他们重要点。」梅舒怀举出实例。
他当然知道兄弟的情分和外人不能相提并论,所以句子里的「我」实际上换成「梅媻姗」才是他的本意。
「我懂你待我好,懂我对你而言是重要的,但那是你一贯待人的态度,你说,你要我懂什么?懂我和路人甲乙两奴仆的存在是不一样吗?」聪明如他是懂啦,不过直性子的梅媻姗怕是想不透吧。
梅舒迟又是一叹。这席话,来得也迟了,他没有立场也没有机会去改变自己的惯性。
梅舒怀往自家弟弟肩上招呼一掌,「还有半年,不迟,还不迟。」半年都足够教一个姑娘家顶著大肚子,还怕出不了绝招吗?
「不,这辈子,是迟了。」他苦苦一笑。
那夜,他已经得到了答案,一片片离枝菊办告诉他,放手吧,她不是非你不可;那夜,他也让她自己做选择,而她的选择也告诉他——
放手吧,她终不属於他。
再过一个月,菊月便要结束。
黄历上的节气也将迈入立冬,白雪纷纷的时节。
梅庄园子里不属於这月令的花卉几乎全快凋谢完,现在只待後山一片梅园绽香。
梅舒迟他现在应该不忙碌了吧?毕竟属於他的时节就要过去,接下来换成梅四当家掌起正务。
梅媻姗凝聚心神,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将手上的长剑使得更有力流畅,无人为敌之中,她的剑势不见松软,一挑一斩,全带著十成的力道。
成为大当家梅舒城的护师之一,武学底子不能弱,因为他和梅舒迟不一样,奸商的手腕让他赢得了千金万两,也让他赢得了对手花商撵除名册上的头号宝座,敌人众多,护师当自强。
只是她清楚,梅舒城根本没将她视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护师,否则他不会派她来修裁草木——用她毕生绝学。
削起矮树丛上突生的枝橙,几片断叶纷坠,不一会儿工夫,她已将那丛矮树修整出圆润弧形,再朝下一株施展她的秋风扫落叶剑式。
剑刀挑掉最後一枝突兀存在的树哑,草木修裁得株株圆润可爱,但整个圃园落了一地杂叶,像是经历了狂风暴雨後的惨状。梅媻姗收回长剑,执起竹帚开始扫地。
扫地、端茶、擦拭桌椅、跑腿找人……梅舒城使唤她像在使唤一个小丫鬟,压根不拿她当护师。
梅舒城虽不至於凌虐她、压榨她,但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八成和梅舒迟有关系——当然不可能是梅舒迟授意他欺负她,而是心疼弟弟的梅舒城看不惯她如此「欺负」梅舒迟,想替自家弟弟出口闷气吧。
她也是一肚子的不愿意呀!梅舒迟是主子,有权力及能力替她撤了这场婚约,但他什么也不愿做,甚至……兴致勃勃地让人张罗她婚嫁的衣饰、陪嫁物,连她爹梅盛都不见得有他的一半勤快……
说实话,她心里是有些气恼他的,气恼他没瞧见她的抗拒、气恼他不懂她不愿嫁的请求,甚至气恼他……对她没有半丝不舍。
只要他开口让她别嫁,即便是要挑战爹爹的怒火,她也会无所畏惧地向爹爹争回终身大事的权利,只要他和她站在同一个立场。可是,他却将她遣离了身旁,留在梅舒城身边帮忙,嘴上给的理由是因为梅舒城欠人手忙不过来,可梅舒城的忙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真要遗她帮忙,好几年前就遗了,还需要用这种烂理由来唬弄她吗?真以为她头脑简单、四肢发远,脑袋都不拿来用的吗?
「唉。」呵出一口寒气,白茫茫的叹息打从苦闷的心口而来。
扫落叶、扫尘埃,也扫她满心惆怅,可惜的是,落叶尘埃收集成篓後,只消一把火烧,哪遗留个影儿?独独惆怅,扫也扫不尽、收也收不齐,焰火也烧不去。
看著扫聚成一堆的叶子在青焰中逐渐被吞噬,那股惆怅不减反增。
「第十声……」
飘渺的男声不知何时介入她的思绪,那声音——
「四当家?!」
梅媻姗被那蜷缩著身躯,蹲坐在火堆旁取暖的梅家小四给吓了好大一跳,若不是认出他有气无力的声音,恐怕她手上的竹帚早就招呼过去了。
「……再添些叶呀……火要熄了……咳咳……」梅家小四被烟呛得直咳,泌泪的眼闭得死紧,像是因烟熏而张不开,当然实际上是因为他还在半睡半醒之中。
「四当家,您要取暖怎么不回房去,让下人替你燃火盆还是暖炕?」
「……凉亭好冷……不好睡……」
「所以您不回房里睡吗?」
「要睡……只剩一个月可以睡了……」一个月後,梅家小四忙碌的当家生活正式宣告展开。
梅媻姗觉得两人的对话找不到交集,在烧叶的火堆里又添了落叶,让火堆烧旺些。见梅家小四睡得香甜,一副天下无大事的悠闲样,一团火就能让人好幸福好幸福,这样的幸福看似简单获得,然而真的如此容易吗?
她索性竹帚一搁,也跟著围在火堆边,伸出双掌,烘煨著火焰的温暖,也想撷取这样简单的幸福。
「我要喝三哥的菊井……」来壶热呼呼的香茶吧,好冷。
「我去哪里找菊井给您?」她苦笑,她已经被遣离了梅舒迟身边。
「三哥……你的护师欺负我……」梅家小四眼没睁就先告状。
「告什么状呀?!现在哪里生个三哥给您?」
「你和三哥……形影不离呀。」眼睑撑开一条缝,瞟向她。
形影不离……吗?
如果真是形影不离,她又为什么独自在这个地方扫她的一地倜怅,藉著一小团火堆来温暖自己愁然的心?
「你在的地方,三哥一定在……」打个哈欠。
「您这样的『认为』已经被打破了,现在三爷是三爷,我是我,没有形影不离这玩意儿,连最後剩下的主仆关系也撇得一乾二净,甚至……不要我留在他身边,不让两人再有交集。平心而论,他真够冷静,简直冷静到了无情……」梅媻姗凝瞅著焰火,埋怨呵,是真的埋怨他,也埋怨自己无法爽快地对他说「我不嫁,你去替我善後」这种话。如果她开了口,他愿意帮她吗?若是以前,她敢点头如捣蒜兼拍胸脯挂保证——他会,一定会。可是经过那夜菊圃一事,她的自信大概只剩下蚂蚁一般大小了。
我嫁、我不嫁、我嫁、我不嫁……
那折办的菊花是他亲手摘给她的,也是他的答案,嫁与不嫁,全凭了那朵菊,所以她会点头下嫁,他也月兑不了干系。
见身旁的梅家小四又发出轻鼾,脑袋因无处支撑而微微晃摆著,看来睡沉了。梅媻姗又好气又好笑,他真不是个适合聆听的对象,总听没两句话就跑去陪周公对弈嗑瓜子,将诉苦人的心酸当成睡前故事来帮助睡眠,真是……
不过也因为梅家小四的怪癖,让她终於找到一个人能安安静静听她说话又不会取笑她、不会因她的奢想而嗤之以鼻,这让梅媻姗更放心地「自言自语」和梅家小四聊心事。
「陪伴了他十多年,这情分,就只值一袭凤冠霞帔、喜帕红缟是吗?一个主子对下人而言,他做的,够多了,我爹我娘都说要知足,他们真的也是很开心,光瞧那袭霞帔,上头又是绣金丝又是系珍珠,恐怕它的价钱远胜过我们一家的卖身钱,可是……我一直没办法开心起来,是不知足吗?不知足一个主子为我所做的一切吗?我清楚自己心头一直有个缺憾,他替我填了好多东西,从以前开始他所做的,一件件搁在心上,但那缺憾还是在,像补不满的,尤其是每回瞧见他一次,那缺憾就裂得越深,那缺憾他能填补吗?还是只会让缺憾扩张到无法愈合的地步?」被火堆煨暖的柔荑贴在心窝,掌间的温度却传递不到心里。「他已经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什么事都让我拥有完全的决定权利,他只是笑笑地等著我告诉他,我要这样或是我要那样,他没有反驳过一次,哪像我爹,总是认为女人得完全听从男人的话,爹亲是天、夫君是天,什么决定都不用问过我,他说了就算……他是个这么好的人,可是我也痛恨他是这么好的人,如果他能够强硬地告诉我『我不许你这么做』、『我不许你将我视为主子』、『我不许你嫁给梅项阳』霸道地留下我,现在我又何需在这里埋怨著他的好……还是,对他来说,我,梅媻姗,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我的去留对他都无所谓?」
「你若这样想……是侮辱我三哥……」梅家小四的声音又沉又轻又含糊,若不是四周太宁静,很容易被忽略在风声之中。
此时无风,所以他的嗓音,如此清晰。
「有眼的人……都看得出来,我三哥待谁最好……没眼的人,都感觉得出来……除了兄弟,我三哥最在乎谁……难道要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肺,才能瞧清……他心版上刻著哪一个人名吗……」
哈欠连连中,梅家小四勉勉强强也断断续续地说完话,睡熟的模样偏偏又说出一番颇具深意的言词,让梅媻姗无法分辨这是梅家小四单纯的梦呓还是
「四当家,您……清醒吗?」梅媻姗多此一举地问。
她见识过梅家小四完全清醒的模样,那简直是——呃,判若两人,可那个清醒的梅家小四也不是现在这副慵懒贪睡的模样呀。
等待许久,回应她的,只有轻鼾。
果然……是睡死的。
在梅媻姗以为他会睡上好些时辰而准备起身离开时,梅家小四又开了金口。
「我是清醒的……」
「是吗?」她怀疑。
「你等会儿……揪五、六个梅庄人问问……就知道我没、没骗你……」又长又黑的翘睫蔽掩的眸子没有半分醒意,话倒说得挺齐。
「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更添惆怅。」她清楚他回的话不是指他清醒与否,而是梅舒迟心版上刻著的那个人名……
「知道了……就迈开大步,去追我三哥呀……那男人,蠢呵,你靠近两步,他才小小跨近一寸……你退开一步,他却退离十丈……十多年的情分,你还不懂他吗?是因为你不要他,他才被迫不要你……你现在怪他什么冷静无情、什么太好不霸道……简直是做贼在喊捉贼……好的全让你享去了,坏的才留给他……不公平……」
咕哝几句「我在忙,你别吵我,等会儿再陪你下棋去」以摆月兑周公的召唤相邀,梅家小四很勉强地再回到现实。
「你心上是缺憾,他心上却是刀割……他每次如此待你,你还他什么?你说一袭凤冠霞帔不值十年情分……你想过没,他要用什么心情去替你张罗婚嫁事宜?那嫁衣虽不是出自他亲手裁制,可一针一线,都是他小心翼翼交代著要怎么绣、怎么改……他求的是什么?你的磕头谢恩吗?怕是恩没谢成,换来了你像刀般的冷睨……这一刀,砍得多重多深……他没喊疼,所以你就闭眼不瞧,当做他完全没心没肝是吗?」欺负人也欺负得太过分罗。
梅媻姗握在衣襟的拳儿收拢,连带揪疼了心口。
她是真没注意到,因为他总是淡淡的笑,好似云淡风轻,好似他什么也不在意,只要她自己想要怎么做,他都不会有异议,因为他笑得那么纵容——就连那天遗她离开他身边,他的声音听来也是那么淡然,淡然到让她轻易忽略了……他待她若有情,她是如何残忍地伤害著他,还自以为是受伤最深的一方,甚至无耻地埋怨著他的无情无意!
伤得最重的人,已经疼到无法开口,只有皮肉之伤的人还有闲暇来嚷著自己好痛好痛、血流了几缸、伤口裂得多大——
到底真正无情无意的人,是谁?!
咚!
梅家小四在梅媻姗起身奔回主屋的同时,失去支撑的身躯重重撞躺上一旁的落叶堆,幸好有叶堆垫底,才不至於让那声撞击太过响亮。
他话还没说完哪……
「姗姗来迟……虽迟,也该有个好结局,只是迟了,而不是完了……」
说完,再嘟囔两句「好痛噢,呜……」,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