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罗的冲动,百年来完全没有长进。当年,他从连府别院带走了她。现在,他从陰间地府带走了她。还是人类时的他,一心坚持要与她比翼双飞,他不要她留在连府别院里,等待另一个男人领着大红花轿来娶她,他的心意坚决,不容任何人撼动,在连府婢女的惊呼声中,抱起秋水,跃上屋檐,消失于众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却失去当时不顾一切的勇气,才会在此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只能愣愣地看着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尘无瑕。
因为他对她的爱,已经淡化,不再像身为人类时那么深刻难忘、刻骨铭心?
过往已成云烟,爱已成往事,所以他才无法抛下一切,只求与她终身厮守?
爱…若真的逝去,为何光是忆起往昔,他的心,仍会喜悦如尝蜜;仍会刺痛如刀割?仍会眷着她的笑靥;仍会怜着她的泪水?抑或是他将洗心咒念过成千上万回之后,便当真将他的心越洗越无情、越洗越淡漠,否则他为什么没有伸手拥抱她?无绿的两个人,即便告非得再近,爱得再深,也会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孳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月读的告诫,一遍又一遍响起。
无缘的两个人。
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不……
不!
他不想,也不忍……
武罗的为难,连秋水全看在眼里。
她一点都不想令他苦恼,这并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会与沦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见着他,她满足了,也不贪心了,看到他现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还想与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静默下来,心底叙旧的渴求缓缓沉淀,锁进心灵深处。言语,已经无法改变什么,若他与她同心,即便不开口,她也会知道他的心意;若心无灵犀,多说半字都是枉然,不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泪眼婆娑,遥望着月,任由宝贵的光陰从指缝问流逝。月儿沉落,夜幕渐渐被照亮,天际云彩,是鲜艳的橘黄。夜,将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与小白狗必须快些回去,现在的我们不能看见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阶下,他已经傻怔怔地凝觎她良久,却挤不出太多话,她清楚他在苦恼些什么,既然他无法做出反应,就由她来吧。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开口说要走。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转身从困境中退开。
日光,是鬼魂的剧毒,旭日如此美-丽,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赏过,可即便怀念,她不能连累小白狗陪她一块儿遭烈阳焚身,在白昼里被融为一阵轻烟。
连秋水怀中抱着雪花,给他一抹轻笑。
「请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斩妖除魔时,小心自身安全……我走了。〕她的笑像诀别,彷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她细细叮嘱,眉目间一如他记忆中的温柔。
「秋水!」
他唤住她,她回眸,静待着。留下她!开口留下她―
不,你会再害死她,你不怕吗?!你不自责吗?!你不心痛吗?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绝对不可以!她已经为你死过一回,够了!武罗,够了!
武罗握紧拳,指甲深深陷入肤肉,以疼痛来阻止自己做出会后悔万分的蠢事。
不能留她!不能拥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现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武罗,妳……妳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一定帮妳做到。」他冷静之后,说道。
「没有。我没有需要你帮忙的事。」她笑着摇首。
「我帮妳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不让她尝半点苦、挨半点疼,只要她愿意,他用尽任何方法也会为她达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结,好似因他的话而怔住,过了好久才慢慢恢复。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却沉重得无法飞扬,最末,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她保证。
远方鸡啼,日的炫光,从山头后方窜出,催促着见不得光的鬼魅尽速躲藏。
她旋身,轻飘飘白裙下襬宛如浪潮,更像烟雾,她每走一步,便随之拂动一回,三步后,她停影,回头。
「有件事,可以求你帮忙吗?」
「妳说!」他激动地回话,好似她愿意开口请他帮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块龙玉佩……你还记得吗?」
「记得。」
「可以帮我将它恢复原状吗?」
这种小事?
对已成神祇的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武罗右手平摊,几道微光在指掌间闪耀再消失,完好无缺的龙玉佩已平平稳稳地躺在他掌心。
「谢谢你。」她上前取走玉佩,握在左手。「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凤玉佩当初随着她入葬,一直挂在她身上。
就算她与他无法圆满,她仍私心希望,两块本就该是一体的玉,能够代替他们。
凤玉佩等待龙玉佩,已经等待了好久…
她,等待他,也等待了好久好久。连秋水转身背对武罗,两人谁也没有道再见,他没有斓她,任由她穿透岩面,步入一片黑暗,与外头的人界完全隔绝。原本缓缓轻移的莲足,开始急促奔驰,她跑得好慌乱,像是准备逃到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未料却跟鎗绊倒,跌得四平,小白狗雪花及龙玉佩因而跟着落地。
她没有爬起身,呜咽着,豆大的泪珠淌落,小白狗雪花回到她身边,恬去她满腮的咸咸水珠,担心地呜呜询问。
「我好高兴他从地府中强硬的把我带走,我好高兴他听见我下一世的夫君除我之外还会有好些个妻妾而发怒……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从别院带走我那样,带着我…走向那片灿斓花开的仙境,是我太妄想了,他是神,我是鬼,神与鬼怎能有未来?是我忘了那位白发仙人说的话,是我忘了…连秋水,妳怎么可以忘…」
她痛哭,泪落得又凶又急,清瘦身躯蜷在漆黑的地上,拥抱着自己,拥抱绝望。
是她的错。
是她仍眷恋不忘。
是她还无法释怀。
是她,牢牢记着当初她枕在他怀里,他稳健的心跳教她心安,他带着她,步入了开满许多不知名小白花的寨门内,告诉她,这里是他的新家,而她,将会与他在此落地生根……她晕眩地闭上眼,仍阻止不了眼泪下坠的速度。往事,侵袭而来,她无力抵抗,浪潮般的回忆,野蛮地吞没她,黑暗的眼帘中,那一片灿烂花开的仙境,缓缓浮现,犹如梦境,呼唤着她重温徘徊!
一朵一朵白色小野花,洁白似雪,开满在寨门周围,即便此处是恐怖的土匪窝,它们同样开得怡然自得,芬芳不减。若不是武罗事先告知她这儿是匪寨,她真会误以为自己来到哪处偏远小村庄。
「我被土匪所救,在此养伤,妳别怕,寨子里的大哥们都很好相处。」本想夸虎标他们是好人,但将土匪说成好人,也太是非不分,于是武罗换一种说法。
「土匪……」这两字,让连秋水心惊胆战。
「小家伙,你回来啦!」
雷声般的吼叫,吓得连秋水往武罗怀里瑟缩,他以笑容安抚她。
「虎标哥。」他一边向连秋水介绍来者身分,一边算是与虎标打了招呼。
「她就是你那个什么水的未婚妻?」虎标大刺剌地打量她,将她从头看到脚,悴道:「我妹子虎娇比较美,至少我妹子强壮多了,这种一根拇指就能活活拧死的瘦姑娘,哪里好呀?!你还是娶我妹子比较划算啦!我妹子看起来比较能生。」他发表感言,不忘推销自家宝贝妹子,也不管连秋水听在耳里是否误会。他虎标比较喜欢泼辣又有活力的女人,这类软趴趴像水做的姑娘,他看不上眼。
「她生病了,才会看起来更瘦。虎标哥,药柜里的药,我自己拿来用。」语毕,武罗把她抱回房里,安置在榻上,又赶忙去井里打水,准备干净白巾、药丸药粉,一切就绪后,他拿着镊子,在床畔坐下,执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且认真专注地替她挑出指掌内的玉屑碎片。
「好痛……」一块扎得好深的玉屑,被他硬拔出来,血珠子迅速冒出来,她低低喊疼。
「忍着点,碎片不挑干净,伤口永远也不会好。」他宁愿这些玉屑是扎在他身上,但他没办法代替她受痛,只能安抚。
「会痛才表示我不是在作梦。」连秋水说话的同时,也以眼神告诉他「我忍得住,你可以继续桃玉屑」。
武罗拭去她掌间湿濡鲜血,镊子持续夹往下一块碎屑。她凝望他微微低垂的侧颜,幸好他看起来毫发无伤,没有留下她爹命下人殴打过后的伤痕,她忍不住伸出右手抚模他的脸庞。
「小武哥,你没事吗?还有没有……哪里会痛?」
「没有,我已经全数恢复了。」
「抱歉……抱歉我爹打伤你…」她一直到那时才知道她爹有多反对这件婚事,她爹几乎是想置他于死地,在打伤他之后,又急着想将她嫁予有利益往来的商场客户,一方面取得更有利的互惠地位,一方面便是要断绝武罗对她的希冀。
「无所谓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跟他计较。」再者,她此时在他身边,便足以弥补他所有的不满和怒气,光是看着她而已,就能轻易地抚慰他。
「幸好你还活着……我好怕你死掉的消息传回来-…每个人都告诉我,你不可能活着,我不信,没见到尸体,我绝不相信……」连秋水偎入他怀里,攀在他臂上的柔萸微微颤抖,诉说着她的害怕。「可是爹不许我等你,他替我安排好婚事,嫁裳……霞披……凤冠……一样一样送进我房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逃,房外有人守着,我求爹别把我嫁掉,爹却要我死了这条心……」
她的哽咽呢喃,被他制止,以唇。
绵密的吻,交缠着两人的气息,她苍白的唇瓣因他而逐渐染上羞赧的光泽,那抹娇红蔓延到不丰腴的双颊,她原先不健康的肤色,终于看起来有了血色。
他贴在她柔软的唇心,细啄、深凿、浅吮,一边说着:「别哭,别哭了,都过去了,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妳这么担心,不会再弃下妳一个人,我一定会让妳过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嗯---…」她含泪点头,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话。
「嫁给我。」他说。她的眸,微微瞠着,看见他一脸暗红。他向来嘴拙,不会说些甜腻情话,每回总是她躁红着脸蛋儿,对他吐露女儿家的私密心情,这是他头一回给予她言语上的承诺。
他明明就脸红了,表情仍是好认真。
「好。」
她从那一刻起,将自己完全交给他。
在那间满布暖意的小房间内,许诺了这世的永远。
没有漂亮的大红嫁裳,没有贵重的珍珠凤冠,没有双喜字点缀,没有龙凤对烛,只有他与她,单单纯纯的两个爱人。
那是她最最舍不得忘却的绮美回忆,她努力想把一切都牢牢深印于脑海,包括难得面露羞涩潮红的他,包括他温柔挑去玉屑的手劲,包括她应允他之后,他唇畔飞扬的愉悦笑意…
那一夜,她成为他的妻。土匪寨里的兄弟,是仅有的宾客。匪窝里打劫来的老酒,代替合晋酒。干净的布衣,取代红蟒袍和红霞被。小小木板床,便是他们的新婚芙蓉帐。
他与她,同样青涩,两人都不是床第老手,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是他第一个女人,洞房花烛夜,简直是一场混乱。即便虎标与一干兄弟下午早就勾着武罗的颈子,带他到后院去进行「摆月兑童男教学」,武罗还是学得含含糊糊。
月兑了就上!土匪弟兄只教了他这四字。
太简单扼要,他有听没有懂,最后还是凭借着本能与虎娇大方塞给他的滢书图册,价值千金万两的春宵才不至于虚度。
就算技巧不良,房事有待加强,身上淌满薄汗的这对小夫妻,心满意足地拥抱彼此,回想起方才生涩缠绵,两人都笑开了。他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则以手背为他抹掉发鬓凝结的汗珠,他低头亲吻她的唇,抚模她的长发,她枕靠在他肩膀,平复凌乱娇喘的气息。
拥抱之际,她颈上的凤玉佩贴在他与她的胸口,缺少龙玉佩的团圆,她心有遗憾,有感而发:「好可惜---…龙玉佩破掉了---…」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玉佩不过是身外之物,他不像她执着于此,只在乎两人能够真真实实地拥着彼此、亲吻彼此。
「也对……能像现在这样,我就满足了……虽然这样凤玉佩很可怜,永远再也拼凑不成完整的一个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妳和我而存在,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现在责任已了。」他安抚她,希望她换一个角度看待龙凤玉佩。
「嗯……」她多希望他与她幸-福,而龙凤玉佩也能成圆。
见她神情仍有些落寞,他决定说些其它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
「对了,大东!」
话才起头,她就掩嘴惊呼:「对,大东呢?!我好久没去看牠……没有人送食物给牠……牠……」她被送到别院之后,根本出不了家门,无法去寻找武罗,当然更无法去看顾苍猊犬大东。
「苍猊犬是聪明有灵性的大狗,牠挣断了绳,饿了便自己在林里打猎,吃些小鹿小兔,我找到牠时,牠除了毛色变脏一些以外,还是粗壮健康,我把牠带回寨里,就养在后院,明早妳可以去看牠。」
「现在去不好吗?」她想赶快去瞧瞧大东是否如他所言的平安。
「现在只能看我。」虽然和一只狗争风吃醋,有失男儿风度,但此时风度不值钱!
「你和大东吃醋呀?」连秋水笑他,武罗不点头不摇头的模样好可爱,像在赌气,又像默认。她靠回他肩上,双手将他密密圈抱。「我哪儿也不去,就只陪你,好吗?」
多容易教人误会的话。
在这张方才厮混打滚过的小床上,她一脸娇艳欲滴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只陪你」,意思很明显吧?
他噙着魅惑人的笑意,缓缓将她压进床榻里,披散于枕上的乌亮长发,弥补了没有鸳鸯绣枕的遗憾,他执起一缯滑腻青丝,凑近唇边轻吻,再沿着发尾逐步往上吻去,来到她耳壳后方。他以牙关轻啃,又以舌轻挑,逼得她为他火红了小巧迷人的耳朵,然后拉下她护在胸前的薄薄凉被,不让它阻碍他火热的目光。
第二次的练习,技巧进步一些些,时间却延长许久,汗水、声吟、满足、欢愉,也都比第一次更多。他开始熟悉她的身体,弧形优美的锁骨最禁不起恬吮,只消他一碰,她便会痒得直闪躲;纤细的腰肢,总是笨拙却好学地想跟上他的动作;丰软的雪胸,是她最最敏感的部位。他知道如何让她快乐,他知道在她耳畔边亲吻边轻喃她的名字,会让她亢奋地蜷起十根脚趾,温驯的她,只有在那个时候,十指会深深陷入他臂膀间,留下属于她的激情痕迹。那时是如此的靠近,两人几乎共属一体,一样的狂乱心跳,一样的紊乱喘息,一样的……深爱彼此。
翌日醒来,两人又窝在小床上磨赠了好久,直到虎标来拍门吵人,在门外嚷着「纵欲太过会软脚,扛不起大刀啦」,武罗才甘愿下床,要她再补眠多睡一会儿。
他离开房间后,她也没想再睡,起身着衣。小铜镜里,照出她浑身红紫,全是他放纵的吻痕,她羞得不敢多瞧,穿上浅蓝色布衣,鲜少亲自动手梳发的她,少掉婢女侍候,不知该如何料理一头长发,她想盘个妇人圣口,却无从下手,末了,只能随意束绑起来。以后她得开始好好学习打理自己,成为他的贤内助才行。
他说,这里是他的新家,而她,将会与他在此落地生根。
既然要落地生根,她也要快点适应这里,一直躺在床上,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虽然她的体力还没恢复完全,然而得知武罗平安无事,让她心情大好,所有的愁绪飞快消失,人逢喜事精神好,便是她的写照。
步出房门,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抱持着探险的心态,毫无畏惧地走下去。
匪寨的房舍都是一间一间独立,各人皆有自己的活动空间,房子以粗木架构,看似简单,却相当牢靠。武罗的小屋外,放着满满的刀与铁器,她昨夜听他约略提过,他在这儿学习到不少刀法功夫,还有一位师傅教他铸刀造剑,他似乎也很喜欢,提到刀剑,他的眼神全灿亮起来。
她打算到后院去看大东。
距离武罗住的小屋不远,是鱼二哥的木屋,她在那儿遇见一名美妇,她抱着一盆脏衣,准备打水清洗,连秋水赶忙靠过去。
「这位嫂子您好,抱歉…请问后院在哪?」她福身问道。
美妇打量着她,嘴里道:「我正好要去后院洗衣服,妳跟我走。」
太好了!能找到人带路。
连秋水颔首致谢,「好的,谢谢您。我是秋水,怎么称呼您?」不知她是哪位大哥的娘子?
「妳也是被那群匪人抢进来的姑娘吧?」美妇平静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怨慧。
「嘎?不,我不是……」连秋水不解其意。
「这寨子里的女人,除了虎娇之外,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住下的?不全都是那些土匪下山去抢夺财物时顺手抢回来的良家妇女,被他们强占了身体之后,没死成的,就绝望地留在这里替他们煮食洗衣。」美妇口气相当冷淡,领着她走。土匪。连秋水此时才意识到,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可怕涵义。烧杀掳掠、生夺硬抢,所有坏事,他们都做,他们不是善人,不是寻常老百姓,他们是恶名昭彰的土匪…
美妇瞧见她衣襟下隐约露出的紫红色吻痕,不由得同情起她。
「妳可以叫我一声雪姊,遇到不明白的事可以问我,还有!」美妇指着前方不远的井。「别跳那口井,井水太浅,死不了。」
「您……」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跳过。」雪姊走向后院井边,开始汲水。「我被带回来这里,让那匪人强占身子的那一夜,就从这儿跳了下去,却没死成,所以妳若是想不开,也别挑这里跳。」
悲伤的事情,透过她口中道出,竟然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雪姊不只面无表情,似乎连心都已死寂。
连秋水无言,不知该应答些什么。
安慰吗?她根本不懂雪姊心中的痛,昨夜与武罗的云雨之欢,因为是心爱的男人,她才能放开自己,若是与自己完全不爱的人那般亲密靠近,甚至让他进占身体深处,她完全无法想象那是多可怕而令人作呕的事情……就在她咬唇沉默,只能万般无奈地望着已经开始搓洗衣物的雪姊之时,身后传来响亮的狗吠声。
大东!
「汪!汪!汪!」
巨犬飞扑过来,压倒连秋水,在她脸上猛涂口水,她痒得直发笑,大东开心地咧着狗嘴,舌头哈哈哈地直吐。
「大东乖,大东坐下。」她拍着狗脑袋,大东恬满足了,听话坐定,只剩尾巴仍在疯狂摇晃,她从地上爬起身,拍净裙襬,给牠一记用力的拥抱。「你好吗?我之前没有办法去看你,害你饿上好几天吧?抱歉……」
「汪!」
「幸好你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太好了。」她半张脸蛋全埋进蓬松厚毛里。
「妳认识那只狗?」雪姊在水井旁站起身,双手还滴着皂水,问道。
「是呀,我和大东算是老朋友了。」从她与武罗将牠偷偷带出连府到今日,快满三年了呢。
「汪。」牠附和。
「所以,妳和那些土匪也早就认识?」雪姊美眸瞇细,口气更加的冷。连秋水被雪姊突然转变的神情骇住,答得结巴:「我……我和小武哥早就认识……」至于其它人,她连名字都喊不全。
在雪姊眼中,土匪全是同一挂,她不知道连秋水口中的小武哥是哪一位,也许是欺负她的那个,也可能是欺负其它姑娘的那些,总之,都是浑蛋!
「所以,妳不是被抢来的姑娘?」雪姊声音肃然。
「我不是呀……」
「所以,妳和虎娇一样,和他们是同伙?」雪姊朝她走近,明明只是简单一个「走近」的动作,连秋水却感到巨大压迫,不由得小退半步。
「我---…」
「秋水!」武罗的身影由远奔近,雪姊停下脚步,旋身走回水井边,继续蹲下洗衣。
连秋水不懂雪姊这诡异举止的涵义,她还呆愣着,武罗已经来到她身旁。
「我就知道妳不在房里,定是跑到后院找大东。」
「小、小武哥……」她本能地靠回他怀里,逃避雪姊的视线。武罗轻揽她的腰,笑道:「早膳都还没用呢,先回房,吃饱再来和大东玩,放心吧,狗不会跑掉。」刚才他端着清粥小菜回房,却不见她踪影,不用猜想也知道这丫头绝对是往后院来。
「哦,好……」
「还有,妳别在寨子里乱跑,万一迷路了怎么办?想去哪里就跟我说,我再带妳去。」寨子虽然不像城里一般大,也有数十户屋舍坐落,她初来乍到,总是不熟悉环境。
「好……」她被武罗搂着走时,忍不住回首再望雪姊一眼。
那一眼,正好看见雪姊凛冽凶狠的目光,她不禁瑟缩,武罗还以为她是衣着单薄,受不住山野里的清晨低温,直接抱起她加快回房的速度。
房里木桌上的半锅粥,仍窜着热烟,三盘酱瓜小菜,整齐排放,两人回房之后,他替她盛粥,而她还在发呆。
「秋水?趁热吃呀。」看着碗在愣什么?
「小武哥,你…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什么意思?」
「你、你说过这里是土匪寨,我们总不好在这儿久待,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小村子住下,你种田,我种菜,我们两个人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
见过雪姊之后,她惊觉身处匪寨是件多可怕的事,那些笑起来牙关咧咧的鲁汉子们,是土匪,他们欺负像雪姊那般的柔弱女子,逼她们做不情愿之事,说不定他们还会杀人……思及此,她更加害怕,害怕武罗也会变成那样的人。
「在这里不好吗?有谁吓着妳了?」他以为她遇见寨里哪位面目狰狞的大哥,被吓破胆了。
她咬咬唇,摇摇蜂首,顿了顿,再道:「我觉得……」她话没能说完,便听见外头传来尖锐的哨声,她正想问怎么了,武罗已经起身,开门朝外看去。
「秋水,妳待在房间内,别出去。」他丢下交代,身影疾奔出去,她连喊他都来不及。
那是…什么哨声?听起来好可怕,好似有危急骇人的事要发生,又好像是在召集寨里所有人到某处集合。
她心里,好不安。
粥,连半匙也不曾入口,直到它变凉、变糊,武罗仍是没有回来。哨声老早便停止,外头好安静,半点声音都没有,仅有风拂过窗扇时传来的咿呀声。不安,越来越扩大,她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根本坐不住。武罗怎么还不回来?
快些回来呀……
砰砰。拍门声传来。
她以为是武罗,开心地打开门扉,可门外不是他。
是雪姊,她的表情和先前那一瞥完全相同,冷若冰。
「雪、雪姊?」连秋水心口一窒,讷讷地喊着。
「妳不知道方才那哨声是什么吧?」雪姊终于扬起笑,依旧冷冷冰冰。
「…是什么?」
「土匪们准备一块儿去抢劫时,就会以哨声集合众人,然后,成群下山,打家劫舍。妳看着呀,等妳的男人回来,他会带着抢来的珠宝送妳,或许是美丽的发钗、镶贝的耳坠、玉环金镯,也或许,他会带回另一个更漂亮的姑娘……」雪姊哈哈大笑,带着无限的鄙夷。
连秋水倒怞冷息,忘却左手有伤,死命地握紧了颤抖的手,按在胸口。血,缓缓渗透裹伤的布帛,在衣襟上染出一朵鲜艳血花,她几乎瘫软地跪坐在地。不要……她不要武罗变成那样的恶徒,视杀人抢夺为家常便饭---…雪姊不知何时走的,她完全没心思注意,满脑子全是烦恼。终于,又有人到她房里来,这回是抆着腰的虎娇,她踹开没上闩的门,一阵急风似地闯进来,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再度急风似地往外走。
「妳在干什么”快点过来呀!小武受伤了―」
这句嚷嚷,震醒了连秋水。武罗受伤了?!严不严重”
她跟着虎娇小跑步起来,但泰半是被虎娇拖着走,才进到大厅,便听见武罗在说:「别让秋水知道!她会担心!」
「来不及啦,我妹子把人带过来了。」虎标努努下颚。
武罗迅速回身,见到连秋水,他想藏住受伤的右臂,动作却慢了。
「小武哥!」连秋水喘吁吁地奔到他身边,看见他右臂那道又直又长的伤口,从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皮开肉绽,鲜血止不住地狂流,她的眼泪也落下来。
「小伤而已,别哭。」
「那叫小伤”」连秋水头一次在他面前扯着喉咙说话,「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
「厚,妳家小武好厉害,一什么夫什么关的,面对犬戎寨的死对头,他一点都不怕,手起刀落,刷刷刷脑袋一颗接一颗哎哟!」正猛力夸赞武罗的虎标,胸口被虎娇手拐子狠狠一击。
瞎子呀!没看见小武家那位水做的娘子已经脸色发白,手脚都在颤抖,还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也不想想人家承不承受得住!
连秋水越哭越凶,眼前早已一片水雾弥漫。
「秋水……」武罗想安抚她,伤口却疼得他龇牙咧嘴,方才含下的麻沸药尚未生效。
「让让!让让!」寨里弟兄抱着一堆伤药热水过来,要替武罗疗伤。
连秋水见那名寨里弟兄拿出一根粗针,往热水里胡乱搅搅就算消毒,穿线!
穿不进去时,更直接用唾去沾湿线头。待一切准备就绪,要缝合武罗臂上严重开口的伤,第一针穿进肉里,寨里弟兄自己倒先发起抖来,一直无法戳穿肤肉,针扎了又怞,怞了又扎,伤口没能缝妥,反而害武罗臂上多出许多针洞。
「请、请让我来……」连秋水看不过去,自告奋勇地接手。
「什么?」寨里弟兄瞪大眼。这个看起来像是快昏倒的女人,能胜任血肉模糊的缝么口大任吗?「我、我需要细一些的针,绣花的那一种……我、我比较顺手……」连秋水的声音抖得好严重,她逼迫自己要冷静。「秋水,这种事妳不要!」武罗知道她很害怕。
「我要。我可以。」明明是颤着声音的回答,其中的坚定却不容任何人反驳。
「寨里哪有绣花针?流星锤上的那一种吗?」四贼哥嗤笑。
「有,寨里那些女人手里应该有。」鱼二哥说完,走出大厅去为她取针。
一会儿,鱼二哥回来了,递给她细针,附加数种颜色的绣线。
「我还要干净的沸水、布帛、伤药。」她央求的,一样一样送到她脚边。
她把绣针绣线全放进沸水中,自己再舀出一些洗净双手,水的热度烫红她的双手,她还拉着虎娇一块儿洗手,虎娇比她皮厚肉粗,双手全是耍鞭的茧,那样的热水连虎娇都觉得好烫,怎么软柿子般的她连吭一声也不曾?
「请替我左右压合他的伤口,我好下针。」
「哦。」虎娇依照指示,压合武罗手臂上长条状的伤。
连秋水抹去眼泪,不许自己哭,不许眼泪阻碍视线,拖累缝合的速度,拈针的柔萸,微微颤抖,她突地咬了自己手背一口,颤抖终于停下,清楚的牙印子也浮现在白哲掌背,虎娇和武罗全都愣住。连秋水手里的针线,成功地穿透武罗的肤肉,不知是药效发作,抑或她的一举一动太温柔小心,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双眼只看得见她温婉又坚强的神情,一针一针,整整齐齐,妥妥当当,没有哪一针哪一线是含糊乱缝,更没有哪一针哪一线是贪快草率,若不是伤口在他身上,他确定她所缝的是他的皮肉,他几乎快以为她是在专注绣着丝帛上的花花草草。
伤口太长,所费的时间也加倍,她双手已经沾满他的血。
她没有再哭泣,只剩鼻头和眼眶红通通的,额际凝结汗珠。她屏着息,吐纳如此细微,眨眼次数少之又少,一针,穿入、透出;再一针,穿入、透出……
皮开肉绽的伤,已不复见,武罗臂上只剩下小蜈蚣般的缝线,血流速度终于止歇下来,她替他倒上金创药粉,一圈一圈缠上白帛。等一切全数做完,连秋水倏然掩住嘴,将头偏向一旁,按住装盛热水的木盆,再也忍不住地呕吐出来。
本来就空荡荡的胃吐不出半点东西,只有些许酸水,她闻着浓浓的腥血臭味,月复间翻腾,想到那血淋淋的皮肉,她又呕了。
武罗心疼地抱紧她,她开始哭泣,方才强忍下来的害怕与眼泪,尽数倾倒。
她想哀求他立刻离开这个土匪寨,不要再一让她见到杀人或被杀的恐怖场面,他今天只是弄伤手臂,明天呢?后天呢?万一是她无法缝补起来的严重伤势怎么办?她不想待在这儿,也不想让他待在这儿……
「喂,女人,也帮我缝好吗!」三霸哥站出来,露出赤果上身,月复间那道汨涌着鲜血的伤,彷佛只要再几寸,他的肠呀胃的就会咕溜一声全滑出来。
连秋水吓得尖叫,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过往记忆至此陷入中断。
那时,武罗焦急地在她耳边想唤醒她的声音,已经太遥远。
此刻,充斥在耳畔的,全是他方才所说的那一句。
我帮妳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她却只想轻轻问他―
小武哥,那个来世,会有你吗?
答案,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