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密的地牢,只有一扇挑高小窗,勉强能听见外头持续数日的哗啦落雨声,打破暗牢中的死寂静默。
古初岁闭上眸,他并未睡下,只是睁开双眼,所见之景仍是幽暗牢房,虽然房内相当干净,床椅柜槅样样不缺,也有几十本的旧书供他翻阅,对他却没有差别,牢房就是牢房,离不开这里,他难有好心情。
胸口平缓起伏,前几日吐纳都会带来疼痛的伤,到今日,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不适,果然是他们口中的妖人,连胸膛被硬生生剖开,都还能存活下来……
严重的大伤,让他心里的金丝蛊过度劳累,这几天来,牠睡得很沉,他完全感受不到牠的蠕动。
那种开膛破肚的痛,真的……很难熬。
非常、非常、非常的痛,几乎快要让他痛得死去。
就在他快要昏厥过去的同一时间,他看见尉迟义的脸,出现在上方屋顶。他没料到尉迟义竟然会找上赫连府来,他不希望被看见死状,再由尉迟义的口中,将血淋淋的情况转述到欧阳妅意耳中。
他怕她……会被吓坏了。
他怕她会像那日站在他床边,哭得无法克制,豆大的泪水,淌落粉女敕双颊……
他总是害她哭泣。
他被赫连瑶华从严家当铺带走,没来得及留下只字词组,她一定误以为他生气她说了「好恶心」的批评才会赌气走人,实则不然……
她没有说错任何话,哪个正常人会在体内豢养一条蛊虫,与牠和平共处?
他第一时间转身离开,因为自惭形秽,逃走,因为无地自容。
与其说是金丝蛊在心头钻扭使他的胸口发疼,实际上,她的话,让他羞愧,让他觉得自己异于常人,让他对于自己竟希望能与她一生相伴感到痴心妄想。
金丝蛊对蛊族人而言,是神圣的,在外人眼中,却是丑陋可怕,教人畏惧……
他并不想离开她……
即便,被她所厌恶着,他仍希冀能留在她身边……
铁门上的钢炼匡鏮匡鏮被解开,沉沉的门推开,闷而重的回音,传遍密室,古初岁当然不会漏听,他却不想张开眼,会踏进隐密牢房,打开大锁入内之人,只有赫连瑶华。
暗牢里,不会有希望,不会有光明,不会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赖活下来的生命,打算躺在床上虚耗掉,等待我找齐另一批大夫来为你取心为止,是吗?」赫连瑶华走向牢内一张太师椅落坐,这张椅,放在这儿,不是方便古初岁坐着读书,而是为了恭迎他赫连瑶华所设,他可不会委屈自己进到一个连坐都没得坐的脏地方。
毕竟古初岁身体里拥有他最想要的金丝蛊,每隔十来天,他便会纡尊降贵地进到牢里看看古初岁是活是死。
「若我能离开,我自然不会躺在床上虚耗生命。」古初岁淡淡回他。人生,能做的事还太多,他虽不被允许去做,却囚禁不住他的思绪,远远飘离这处黑暗。
杀赫连瑶华再逃出这里,是他轻而易举能做到之事。
只消一滴血,赫连瑶华的命,便捏在他掌中,但他并不是杀手,不懂武、没提过刀伤人,都是别人先伤他,才惨遭毒血反噬,闯进当铺的黑衣男人们如此、以薄匕划开他胸膛的大夫群如此、上回逃出牢房时如此,他不想杀人,即便他站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最危险的凶器,他也不愿放任自己去夺取他人性命,他见过太多杀戮,在他眼前一个一个死去,他曾经深深痛恨过杀人者,今时今日,他便不会容许自己变成杀人者。
一旦杀人变成了喝水吃饭一样习惯的本能,他就真的连「人」都称不上……
他总是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体内的血被沸腾为毒,不让它们喷溅出来时,变成剧毒。这并不是难事,所以他在严家当铺时以匕首刺穿胸口而溅血,他可以不伤害当铺中众人、为他诊治的大夫,还有……妅意。
然而,仍是有他失控之际,例如,过度强烈的疼痛、激动,或哀伤。
「不用急,你能虚耗的时间并不长。」赫连瑶华正紧锣密鼓地砸下重金在聘任名医,要以最短时间再进行一次手术。就算古初岁一身毒血找不到解决方式,亦无法阻止他的焦躁。
他等得够久了,等待爱妻如同以往地依偎在他身边,他不想再等下去!
「不要再找替死鬼来了。」古初岁终于睁眼,面露不悦:「你很清楚结果是什么,他们不过是白白送死。」
「这一次,我会找来数百种解毒药,要他们先行服下。」
「解毒药没有用。」他体内的毒,能将任何的药与毒转化改变,成为另一种药与毒。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我不在意那些小事,我只在意取出你的心之后,我的绮绣便能醒来。」
「她是个死人──」古初岁才道出这个事实,赫连瑶华便面目狰狞地冲上前,掴他一记耳光,古初岁左颊立刻火红一片,口腔里弥漫药血味,他紧闭双唇,咽下血,才又开口:「金丝蛊,救不了已死之人,就算你将我与她的心互换,她没体温和血脉能喂养金丝蛊,最终金丝蛊仍会衰竭而亡──」啪!又是一个热辣辣的巴掌,打断古初岁的话。
「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赫连瑶华双眸怒红。
「偏偏也为金丝蛊,你杀不下手。」古初岁并非仗势着此项优势而与赫连瑶华顶嘴,他仅仅陈述事实。
两人沉默互视良久,赫连瑶华从暴怒中缓缓冷静,古初岁说得太对了,因为金丝蛊,他动不了他半根寒毛,但……
「对你,我的确是杀不下手,金丝蛊不能有丝毫损失。」赫连瑶华轻掸衣袖,彷佛方才出手赏古初岁两巴掌弄脏了自己。他慢慢步出牢房,左右守备马上重新锁上钢炼,赫连瑶华最后那句话,同时笑着溢出无情薄唇:「我有更好的方法能惩罚你的失言。我动不了你,那么严家当铺中,名叫欧阳妅意的女人呢?」
那日,他可没忘掉古初岁以为自己将死之际,最后一句话,便是要带给「欧阳妅意」,古初岁央求他传话回严家当铺,不传死讯,只传希望她好好保重自己,他无法再陪伴她,要她将他忘怀。
比起自己尸首安葬与否,古初岁更在意她。
会在意,就等于暴露出一个大弱点。
古初岁的弱点,就是欧阳妅意,他得感谢古初岁自己亲口将欧阳妅意这个姓名告知他,让他得以在盛怒之时,无法伤古初岁的身体,却有更残忍的方法教古初岁生不如死。
「赫连瑶华!」古初岁惊跳起来,想拦人,早已太迟了。「不干她的事!不许你碰她!赫连瑶华!你要挖我的心,尽管挖去!别动她!不准动她!赫连瑶华──」
回应他的,是赫连瑶华远去的跫音,及不绝于耳的张狂笑声。
入虎袕,得虎子,守株待兔等久了,还是会歪打正着得到收获。
每天到赫连瑶华房里为白绮绣梳髻的欧阳妅意,找遍全屋内没发觉古怪的机关地道,就在她快失望而归之时,赫连瑶华有了动作。
这一天,他在为白绮绣簪上一支闪闪发亮的纯金叶片钗之后,将白绮绣抱回床上躺妥,仔细为她盖丝被,吻吻她额心,之后,他便离开了房,不像平日总会腻在白绮绣身旁,情话绵绵一番。
欧阳妅意凭借女人敏锐直觉,认定其中必有值得深探之处,她决定尾随赫连瑶华,一窥究竟。
赫连瑶华是位文人,完全没有武学根基,无法警戒地察觉到她蹑踮脚尖的悄随。
赫连府里找遍遍,没找到古初岁,她猜测过是否会将人囚于府外,无论答案为何,跟着赫连瑶华准没错──咦?赫连瑶华并未走往府邸大门方向走,反倒是转向书房。
书房她去过三回,认认真真把能推的能碰的东西都模透透,书格啦花瓶啦画作啦长桌啦木椅啦,啥也没发生、啥也没发现。
难不成赫连瑶华只是一时兴起,想来读读书罢了?
避开书房外的数名守备,欧阳妅意从外头小窗躲着偷觑房内,赫连瑶华身影步往藏书千万的书槅子间,取下其中一本,他翻览几页,拿出夹在书页中的薄签,再走到桌椅后方大墙,墙面上是一大片墨毫拓版,气势磅礡,她搬开过那片拓版,后方是实心石墙,她曲指敲过,没看出端倪。
赫连瑶华以手里薄签,滑过拓版边缘,只见他手臂轻松划下,拓版后头那堵实墙竟……往下挪开了!
欧阳妅意正吃惊地瞠大水眸,身后传来巡守护卫的例行环视脚步声,她嗤了一声,跃上屋顶躲藏,遗憾没看见赫连瑶华后续动作,不过,她已经得到太重要的好消息,古怪的书房、古怪的暗门,古初岁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她抡紧双拳,它们正因兴奋而颤抖,她巴不得马上冲进书房、冲进暗门去瞧个仔细,但冲动成不了大事,谦哥时常这么告诫她,看看书房外有多少护卫,加上暗门后头的情况浑沌不明,万一不是地牢呢?万一里面根本是赫连瑶华的秘密训练暗杀部队,她贸然闯入,如同瓮中捉鳖,无疑白白送死。
冷静、冷静,欧阳妅意,几天都等了,没差几个时辰……
她深吸口气,吐气,突地书房深处传来嘶吼叫声──
「不干她的事!不许你碰她!赫连瑶华!你要挖我的心,尽管挖去!别动她!不准动她!赫连瑶华──」
破碎的声调,总是「妅意妅意」地温柔叫着,即便现在它因为怒嚷而更加残缺不安、更加沙哑难辨,但她一听就知道……
是他!是他没错!
他在这里,老天,他真的在这里……
教她眷恋的声音很快又被厚重石墙给吞没,再也听不见,已足以让欧阳妅意眼眶蓄满泪水。
他没死。
他没有死……
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只能自我说服,以及从旁人口中听见妖人如何如何,藉以告诉自己,古初岁是平安无事的,然而在心底深处,她好害怕,她真的好怕他死去,好怕自己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是一场空,直至现在,她听见他的声音,确定他是活着的。
她好高兴,全身都在颤着,眼泪扑簌簌淌满腮,她蜷抱双膝,小脸埋在裙间。
「你等我……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会把你救出来……」
轻吟的喃语,拥有最坚定的决心。
接下来的等待,度时如年。
欧阳妅意准备等到夜深再开始行动,在这段时间内,她只能心神不宁地做着管事丢来的工作,心思老早便飘往书房里去。
她应该要会同尉迟义一块儿救人,两人之力才能更确保成功,但她真的无法等到尉迟义来才展开救援,一整个下午的虚耗,她就快抓狂了,再叫她等到三更半夜,哦……她做不到!
终于,府里盏盏灯火逐渐熄去,奴仆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各自沐浴完,便三三两两回到大通铺去睡,人声渐歇,虫鸣嘈杂,只有守夜的护卫来回巡逻的步伐声。
耐心用罄的欧阳妅意换下碍事长裙,以灰暗色的利落男仆装扮,混着夜色,她穿梭在偌大庭园,遇见人时便藏至奇岩后方,藉夜风拂动草丛的沙沙声,掩盖自己的蹑足声,梦寐以求的书房,近在眼前,前一批的护卫刚巡完书房周遭,正走往下一处庭舍去,她没遇到阻碍,推开窗扇,跃入书房,再关上窗。
她不敢燃灯,怕引来他人怀疑,她模黑在书房槅格中寻找赫连瑶华白天拿取的那本书,幸好当时她非常认真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清楚记得他站的位置、取书的柜位,所以即便是黑暗,也阻止不了她的前行。
她记得……是在这里。
欧阳妅意捉下一本蓝绸线装书,翻找里头的薄签,果真被她给找到。
那张薄签,并非是纸或竹片,而是铜片,上头镂着复杂花纹,太暗了,她分辨不出太多,那也不重要,她赶忙再模到大书桌后方的拓版,模仿赫连瑶华动作,在拓版旁边划来划去,实墙却没有打开。
「为什么没有动静?」她急了,捏着薄签的手握得好紧,继续刮划着拓版与墙面,试了足足一盏茶时间,薄签因为她的手汗而滑掉,她懊恼地弯身捡拾,完全没有放弃的打算,这一次,她认真细模墙与拓版之间,想弄懂为何赫连瑶华胡乱一划就能打开暗门,她却不行?
食指触碰着,墙面粗糙厚实,拓版平滑冰冷,她极细腻的指月复,缓缓磨搓,终于,她模到了在墙与拓版间,有一道非常非常小的细长裂缝,它靠着拓版的掩护,被人轻易忽略掉。
欧阳妅意不靠视觉,只靠触觉,控制着双手不抖,握薄签的右手,缓慢地沿着抚按在小裂缝的左指旁边插入细微沟渠中,划下──
拓版后的墙面移动,一整面往地板没入,藏在拓版之后,是一条地道,末端可见火把光芒照耀。
石门移动的声音虽不算巨大,但在宁静暗夜中,定会引来守卫注意,她得加快动作才行。
欧阳妅意毫不迟疑地奔下莫约十来阶的梯,两名待在暗廊火把下的守卫立即喝止,祭出大刀:「妳是谁?!怎么闯进来的?!」
她没回话,双手腕上缠着的细鞭,平时不使用时,可以伪装为首饰,白银秀气的细炼,煞是好看,末端各自缀上一颗菱形金刚钻,是秦关特别为她琢磨,没有人会怀疑看似姑娘家的寻常首饰,一旦抖开它,便成为两条长鞭,金刚钻加重了鞭子重量,更具杀伤力。
暗廊的宽度不大,她的双鞭收敛了七成,只以三成长度应战。
欧阳妅意纤手交叉挥舞,两名守卫只来得及看见金刚钻在火把反照下闪耀出来的光亮,一瞬,细鞭打掉他们手上大刀,两人反应不够快,金刚钻随着细鞭绕了一圈,重重击中他们脑门,两人应声而倒,陷入昏迷。
暗廊尽头,是一间地底屋舍,只有两扇铁门,以粗大钢炼及钢锁缠绕。
「古初岁!」她使劲拍门,铁门磅磅作响:「你在里面吧?回答我!」
古初岁本已睡下,却被门外声音唤醒,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在发梦,才会在地牢里,听见欧阳妅意甜美的女敕嗓,可是铁门传来的拍打声也不容他无视。
梦,不会响得连暗牢石墙也在震动。
「古初岁──」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她拍得掌心发红。
「妅意?!」古初岁惊醒似地弹坐起来,瞠大眼眸,不断听见有人拍着铁门,叫着他的名。
真的是她?!
「妅意?!是妳吗?」
「对啦!」欧阳妅意隔着铁门回他。太好了!铁门后,真的是他!她听见他喊妅意的声音,双眸发热,鼻头发酸。
古初岁迅速来到铁门旁,双手扶贴门上:「妳怎么会在这里?!妳也被赫连瑶华捉来了吗?!」他担心一整日的事果真发生了吗?!赫连瑶华从严家当铺将她掳来──
「我?我没有呀,我是因为你在这里,我才来的!」啧,这铁门没有半处可以和古初岁对望的小窗,她不喜欢看不见他的脸!他有没有被赫连瑶华伤害?被剖开胸口的伤,痊愈了没?
她想看他!
她要看他!
「妅意。」
她的裤角被人轻轻拉扯,她低头,看见古初岁的手,从铁门下方一个小洞探出,她马上跟着伏贴在地,这处方便守卫为他送来三餐的小小缺口,同时满足了她与他的思念,四目胶着,他笑,她哭。
她反握住他的手,激动不已,一看见他,眼泪又不听使唤。
「幸好你没有事……我以为你死掉了……」呜呜呜呜呜。「义哥说他看见你被剖开胸膛,他说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定死掉了……」
「妅意,别哭……」他想为她抹泪,却做不到,他的手,被她紧紧握在掌心,无法动弹。他瘖哑的声音,听起来比她更像在哭泣。
「对,不能哭,我要赶快把你救出来才是。」欧阳妅意收拾泪水。救人工作还没做完,婆婆妈妈哭啥呀?!要哭也得等古初岁离开地牢,有办法将她抱在怀里时,她再来哇哇大哭才有他能安慰她。「我去找钥匙……」她放开他的手,准备去搜昏倒的守卫之身。
「钥匙在赫连瑶华身上。唯一的一把。」古初岁要她别白费力气。自从他逃过一回之后,多疑的赫连瑶华便不愿再假他人之手保管钥匙。
「我们当铺时常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宝箱被送上门来典当,但当客往往都说钥匙弄丢了。」她突然这么说,取下簪在发髻上的细银钗。
「什么?」古初岁不明白她冒出这句话的涵义为何。
「所以,我们当铺每一个人,都养成开锁的好本领。」这是当铺人员必备的基本功夫。
欧阳妅意才说完,喀喀两声,铁门外就传来钢炼被人扯开,丢在地上的匡鏮声,乌沉色的铁门正吃力地缓缓开启,暗廊墙上,火炬光亮,拉长了欧阳妅意纤细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暗牢里,不会有希望。他总是这般绝望想着。
暗牢里,不会有光明。他从来不抱期待。
暗牢里,不会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原来,他错得这般离谱。
希望与光明,随着他期待的身影,扑进他怀里。
他被抱着,还能清楚感觉到环绕在他后背的纤臂,使出了多重多大的力量在拥抱他,枕靠在他胸前的湿濡粉腮,以泪水,炙烫他,古初岁忍不住吁口气,那是心满意足的喟叹,回搂着她,将她按紧在心窝处。
她的发香,让幽暗地牢里挥之不去的腐霉味,不再成为他所能嗅到的唯一空气,她温暖得令他忘却地牢有多湿多冷多孤独。
「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但不是在这里,我们走!」欧阳妅意恋恋不舍地离开古初岁的怀抱,地牢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随时都会有人从背后出现,打断说话兴致,她可没忘掉这里是赫连瑶华的地盘。
「妅意,等等。」他拉回她,倏地低头吻她,她虽吃惊,但吃惊过后,她也开始回吻他,欢迎他探索她的甜蜜芬芳,她太怀念他的气息和温暖。然而,他没有吻太久,被两人濡唾染得湿润的唇瓣分开了,她失望低吟,像只未获餍足的猫儿,他以指月复轻刷她的下唇,为她拭去唇上的唾,告诉她:「妳方才中毒了。」他在火光照耀下,看见她脸色不寻常,是中毒的迹象没错,他这一吻,解去毒性。
欧阳妅意瞬间回神,大惊:「咦?我中毒了?!有吗?」她完全没有感觉!
「是慢性毒,通常以饮水或熏香,长时间渗入人体。」幸好,她的毒性似乎不深,应该才接触毒性没几日。
饮水……她与赫连府里众人喝的是同一口井的井水,她要是中毒了,那些在府里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奴们,岂不是毒入膏肓?
至于熏香,她只记得赫连瑶华房里总是点燃着的香味,飘满整间屋子,她去为白绮绣梳髻时,老觉得那味儿香归香,着实太浓了些,常常她走出房,身上却仍是得香上好几个时辰。
那是毒吗?
一天只在里头待不到半个时辰的她,轻易就中毒了,泰半时间都在房里陪白绮绣的赫连瑶华怎么办?
「我在赫连瑶华房里,嗅到一种很怪的熏香味,是那个吗?」她不怀疑饮水,倒是对于赫连瑶华房里的怪香味感到困惑。
「没错。」他早已看出赫连瑶华也中了毒,而且时间和伤害都比欧阳妅意更严重。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哪个白痴会对自己下毒?
「为他的妻子。这种毒,能使尸身不僵不腐。再辅以浸泡毒水,白绮绣死亡多时仍能维持生前模样,不需意外,但毒水对寻常人身体损伤更大,赫连瑶华不可能让他人碰触自己爱妻,必定事事亲为,抱着白绮绣一块儿浸入毒水池……」
她懂了。赫连瑶华为了白绮绣,不在意自己会吸入多少毒性,他一心就是想保存好白绮绣的肉身,寻找着能使她复活的办法。
这种男人好可怕、好偏执、好疯狂,也好……傻。
「说不定毒发死掉了,对赫连瑶华才是好事吧……」她有感而发,低叹,为了一个恶名昭彰却又在爱情里纯净无比的男人。
欧阳妅意叹完气,握紧古初岁的手。她比赫连瑶华幸运太多太多了,古初岁仍活生生地在她身边,若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允许,她真的好想双手合十地跪下来,诚心诚意感谢老天、感谢任何一个保佑他平安无事的仙佛──虽然她也念不齐祂们的佛号啦。
「走吧。」她心里暗暗发誓,她不要放开这只手,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放开……
「妅意。」他又拉回她。
「怎么了?我又中毒了吗?!」不会吧,这地牢里不会也处处飘毒吧?!
「不是。」他摇头,面有难色地凝望她,口气迟疑:「妳……不怕我吗?」
「嗄?」她一时痴呆,反应不过来。
「我……我的身体里有……」一只教她嫌恶的蛊虫。
他的欲言又止,她明白。
「我若会怕,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欧阳妅意直挺挺站在他面前。他以为她是抱持着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在赫连府里冒充婢女?她在严家当铺中只要不犯错,过得全是富家千金一般的好日子,纤手不沾阳春水,十指说多女敕就有多女敕,为了找他,她什么苦差事都能做,擦桌抹地扫花园,样样难不倒她。
是谁让她甘愿做这些?
是他。
只要能找回他,无论多辛苦,她都能吃苦当吃补。
「我一开始不知道金丝蛊是啥玩意儿,如果牠是虫类的一种,我会怕牠,因为我从小被虫吓破胆,但是我现在知道金丝蛊是什么,我不会怕牠。」她朝他微笑。
「妳知道金丝蛊是什么了?」他还没有机会向她说明金丝虫为何物。
「牠是你的救命恩人嘛。」没有牠,现在的她,应该只能抱着他的尸体哭,她没有任何理由讨厌牠,她甚至比谢天谢地更谢谢牠。
金丝蛊,是蛊族圣物,蛊族人却因为牠,近乎灭族。
金丝蛊,是蛊族父母送给孩子的礼物,盼望金丝蛊的保佑,能让孩子健康长大,蛊族孩子却也为牠,饱受贪婪外族人的赶尽杀绝。
金丝蛊,让他沦为药人,全身上下皆是毒,虽可救人,也可杀人;金丝蛊,让他受尽非人折磨之后,仍无法求死解月兑;金丝蛊,让他成为赫连瑶华觊觎的救妻良药,欲杀他取心──他对金丝蛊的爱与恨,复杂难分,他感激牠让他活着,有机会遇见她;他又恨牠让他痛失家人族亲……
她却……用了一句话,消弭掉他对金丝蛊的恨。
牠是他的救命恩人,牠尽牠最大的力量,保护他,牠不求回馈地反刍血肉,吐出成丝,缝合他每一处伤口,牠并不懂人间险恶,牠只知道牠要守护这具喂养牠出生的身躯,他对牠而言,是个差劲的主人,他的伤,要耗费牠吐丝的力气,他伤得多重,牠便多疲累,若有朝一日他死去,也是牠已经负荷不了,吐尽蛊丝而亡。
他凭什么否认掉牠的努力?牠让他活下来了呀……
牠让他活下来了,还能继续见到欧阳妅意呀。
「牠救了你,我感谢牠,衷心感谢牠,我收回我上次污蔑牠的那三个字,我跟牠道歉,请牠不要生我的气。」她认真地对着他的胸口双手合十,外加鞠躬弯腰。
多率真温暖的女孩,她让他的心,几乎要化掉了,睡在心窝的金丝蛊,彷佛因而醒来,听见她说话,被她感谢,整只乐融融又害羞地扭捏蠕动,带来搔痒酥麻。
「妅意……」他只能挤出这两个字,用了最深刻的感情,在嘴里喃着。
「再不走真的不行了,我刚打开石墙,那声音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我担心有人会听见,引来守卫会很麻烦。」欧阳妅意这一次如愿拉他奔出走道,古初岁没再拉回她,而是乖乖尾随她身后,让软女敕柔荑与他十指缠绵。
书房外,灯火通明。
最糟的情况,被她说中。
本想悄悄救走古初岁,不惊动赫连府里半个人的天真妄想,完全破灭。
赫连瑶华率领一群执刀守卫,在书房外形成天罗地网,等候擅闯暗牢的小老鼠自己乖乖自投罗网,暗牢没有第二条路可逃。
等久了,小老鼠总是会出来。
只是赫连瑶华没料到,那只小老鼠竟会是近几日为爱妻梳发的小婢女。
「妳为什么会在这里?」赫连瑶华不眼拙,瞄向两人紧扣的手:「妳是卧底?」
「我是来救他的!」欧阳妅意无惧地回瞪他,并护在不懂武艺的古初岁身前,谁敢动他,就得先拚过她。
「欧阳妅意?」赫连瑶华稍稍沉吟,猜出她的身分,同时也肯定了他的猜测。之前她来为绮绣梳髻,他当她是无关紧要的小婢女,没问过她的名与姓,现在想想,是他疏忽了。
「你怎么认识我?」她欧阳妅意威名远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