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徐徐吹来,吹熄昨天夜里仓库失火所带来的最后一丝残热。塌垮的仓库,烧得只剩几根焦黑大梁还看得出原状,屋里的酒坛无一幸免,酒窖上层堆放的米粮干物助长了火势,老旧的房舍,承受不住烈焰肆虐,短短半时辰,化为乌有。
清晨时分,几十名奴仆清理善后,预定这几日便要重新建造一处仓库酒窖。
那阵微风,拂过被舀去三成池水灭火的大池,激生涟漪,由于水位下降,年长婢女领着小丫头们,刷洗深处的池畔青苔,偶尔听见小丫头惊叫连连,嚷嚷她们在池里看见龙鳞闪闪发亮地忽隐忽现,大婢女斥责她们胡说八道的嘻闹。
风儿脚步不停歇,往小竹屋方向挪去,轻轻撩动窗边竹帘,顽皮地透进窗,吹落瓶中荷花的粉瓣之后,再悄悄吻上沈璎珞的脸颊,唤醒沉睡中的她。
长睫微微掀动,双眸尚未睁开之前,手脚处袭来的疼痛,教她声吟出声,伤口灼烫着,隐约又感觉到有股凉意,舒缓着它,让它不至于难以忍受。
她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小竹屋里,手脚的烧伤已上妥凉膏,脑后的伤口也包扎完成。她没死,她还活着,那孩子呢!她第一件事便是慌张捂向月复间,感觉孩子是否平安。出自母性直觉,她知道,孩子没事,他还在她身体里,孕育着、成长着。
她大松口气的同时,终于看见了与她同挤在竹床上的尉迟义。
他赤果上身,胸口缠满白长帛,脸上臂上约有十几处赤红的烧伤,虽亦上药,颜色仍旧吓人,那头短发发梢,被火烧去了些许,变得参差不齐。他睡着,左臂横亘在她腰际,手掌搂住她不放。
她在火中,即将陷入昏迷之前,看见他朝她奔来,那不是幻影,而是真实?
他连她蠕唇轻喃他名字的声音,也能听得见?
他……
沈璎珞猛回神,立即试图挪开他的手臂。她并未忘怀想离开他的原由,她不想面对他,她怕自己心软,怕自己会走不开脚步,怕自己哀求他让她留下来,她讨厌这样的懦弱……
他箝制得太紧,手臂上又有伤,她根本不敢使劲去推,只能改以蹭动身躯,想从他臂膀间逃出去。
她挪着,力道小小,不想吵醒他,翻过身,一寸一寸移动,竹床无法避免地发出声响,咿咿呀呀,她努力许久,发觉自己的衣裳似乎被缠住了,她不能成功下床,她正要查看是否衣袖被他身躯压住,却对上一双深邃黑眸。尉迟义从她开始移动的第一瞬间便清醒,刚开始他不解她在蹭些什么,后来终于明白,她想逃,在她刚从火里劫后余生的此时此刻,她仍是想从他身边逃走!
她怞口凉息,因为他翻身将她压住,悬容在她上方,囚在床板与他之间。
「请……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她咬着唇,想撇开小脸不看他。
他叼住她的唇,她恼怒这种诱惑,在他以舌尖顶开她的唇瓣之时,咬了他一口,他非但不退缩,更是长驱直入,一点都不担心她会愤而咬断他的舌根,她气他,更气自己,她狠不下心来,阻止他做的这些。
他为什么要吻她?
他该吻的人,不是她,而是采菱……
沈璎珞奋力推开他,尉迟义疼得爆出嘶叫,几乎瘫软在她身上,挺不直身。
在同时,竹屋房门被推开,以欧阳妅意为首,领进一干子人,撞见两人交迭在一块儿,未婚嫁的小纱连忙转过身,脸红不敢看,已成人妻的欧阳妅意啧啧有声。
「义哥,你都只剩半条命,还有心情做这种事哦?」佩服佩服耶,她以为男人病重和酩酊大醉时,都不了哩。
「阿义,不用这么猴急吧?」公孙谦也觉得养好身体才会有好的床第质量,伤势会影响了男人的表现及女人的幸福。
「老夫不建议此时行周公之礼,无论是对你或对她,都不好。」大夫拈胡摇头。大夫身后背着药箱的采菱同样不赞同地跟着附和:「伤口烂成那副德行,再不好好休养,真的会要你的小命。而且妊娠未满三个月,行房很危险,攸关一大一小的生命大事,就不能忍一下吗?」她投以鄙视目光。男人,要好好体谅女人怀孕的辛苦,不要只想着解决自己的!
尉迟义用力吐气吸气,正觉得伤口的疼痛较为舒缓,就被采菱嗤句中的重点给震得全身僵直―
妊娠未满三个月,行房很危险,攸关一大一小的生命大事,就不能忍一下吗?
妊娠未满三个月,行房很危险……
妊娠未满三个月……
妊娠!
当然不会是指他这个不可能挺肚怀胎的男人,那便是!
他惊讶看着沈璎珞,她视线躲开,等同默认。
他连忙弹开,不让自己压到她的小月复、压到孩子。
他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孩子耶,他要当爹了!孩子耶,她明明知道自己怀了孩子,却要离开他!喜与怒,同时存在,他激动得不知道该先开心大笑,抑或是愤怒质问她。沈璎珞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她下床,遍寻不着她的小包袱,只有被熏黑的爹亲牌位,摆在几桌上的老位置,她捧起它,就要走出小竹屋,尉迟义飞奔赶来,斓着不让她走。
他站左边,她挪步要朝右走,他移到右边,她又气恼地挪向左边。
「璎珞……」他开口要说,被她噙泪的眸子瞪回来。
「我会如你所愿,离开你,不会阻碍你,你不需要担心该如何处置我,我不怨你、不留你,只求你让我留着孩子,我要他,其余的,我都可以退让、可以放弃。」她稳住说话的声调,不许它发颤断续,也稳住眼泪,不许它懦弱坠下。
「你误会了……」他又要说话,她扭开脸,双掌护在月复间,那姿态,像只护着稚鸡的母鸡,而他,被迫成为会伤害她们母子俩的恶劣大鹰。
「我不想再听见这句话!我误会的,已经够多了。请让让。」沈璎珞生硬说道。
尉迟义越急着想解释,越找不到着墨的重点,她板起小脸的模样,教他手足无措,不由得口吃起来。一柄纸扇,缓缓探来,隔开尉迟义,是公孙谦。
「沈姑娘,我这个弟弟没见着你时,口齿伶俐,喊出来的话又臭又长;一面对你,却不知从何说起。请容我这个旁观者多嘴几句!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听,你只要看就好。」
公孙谦浅浅一笑,纸扇架在尉迟义缠满的布帛上,长指轻弹,纸扇「啪」地拍了尉迟义的胸口,尉迟义皱眉,但强忍下来窝囊的呼痛,身上的白布帛瞬间被汨涌出来的鲜血染红。
沈璎珞惊呼出声,几乎是立刻要伸手过去,阻挡公孙谦以纸扇对尉迟义造成的伤害。
怎会被纸扇轻轻敲了一下,便冒出如此大量的血?
它一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瞬间布帛已失去泰半的洁白原色,刺目的红,在他胸膛漫开,一直、一直、一直绽放着……
是他冲进火场救她时受的伤吗?
沈璎珞看着,心,揪紧。
「阿义日前受了伤,伤口相当吓人,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不想让你知道,要我们帮忙瞒着,谁也不许同你说,他怕你会哭、会担心他,所以他努力欺瞒你,先是要你搬回小竹屋,他认为同床共枕太容易有暴露受伤之虞,你没发觉他那阵子时间里,衣着打扮整齐了不少吗?」
听着公孙谦所言,她回想着。没错,尉迟义在那时,改变了穿着,向来袒胸露侞的红背甲换成包密密的深褐长袍!所以,那日,她踏进他的房,他惊跳而醒,慌张以薄被遮住他的身躯,急吼着要她出去;所以她伸手想为他拍掉衣裳上的脏污,他拂开她,并非因为不愿她碰,他是烦恼她会不小心探询到他的伤口……为的全是要瞒住他受了伤的事实?
而她,误会了。
「采菱,过来。」公孙谦招来她。
采菱摇头晃脑走过来,公孙谦向沈璎珞介绍她:「她是老大夫的女儿,阿义的伤,拜她之赐,溃烂得更严重。」
「谦哥!哪有人这样介绍的啦!」采菱嘟嘴,跺着小脚。
「我有说错吗?老大夫恰巧上山采药,药铺里只有你在,阿义的情况又太危急,等不到老大夫数日后的归期,你取针为他缝伤,针未过沸水,让伤口感染,涂药时又拿错药膏,害阿义险些丧命,关于这些,你想否认?」公孙谦细数采菱做的事。
「呃……不否认。」采菱毫无辩驳的立场。
公孙谦直视沈璎珞落泪的小脸,他知道,这聪明的女孩听懂了。
「阿义那次昏迷了两日,梦呓时,喃喃喊着:我不死,我要活着,璎珞会哭的,不能死。」而她,仍是误会了。她以为尉迟义带着采菱进房,是为了。不,他不是,他需要采菱替他换药。
隔日面对她的两个问题,他无法立刻作答,也是因为他无法说出「我受伤了,采菱只是来替我上药」的事实。
「你这次以为阿义酒醉,实情是,他的旧伤被武威打裂,我们替他请大夫,偏偏老大夫直至昨夜才回来,当时的情况,不得不让拍胸脯保证这回会好好医治他的采菱再度接手,而后果……就是你亲眼看见的那样。」尉迟义二度陷入昏迷,连路都无法走,得由两个人架着他回房。
而她,依旧误会了他。
以为他饮酒作乐过了头。
尉迟义说得没错,她误会了……
沈璎珞的视线,从他渲染血红的胸口落到他惨白脸上。
「你梦里说的那位在等你的女孩,是我?」她问着他。
尉迟义挠挠脑侧:「梦里?…………应该是吧,我老是梦见我娘在河的对岸招我过去,我拒绝,她还骂我不孝,我就跟她对吠,我告诉她,你在等我,我不能不回来。」
「所以……我在火场里听见的那些,不是幻听,是你的声音在说话……」沈璎珞喃喃自语。他的那些嘶吼、那些不被信任的痛苦、那些质问,全是真的,全是他一字一句从喉间嚷嚷出来。
你真的误会了!我和采菱没什么!我不要她!我从头到尾都不要她!我要的只有你!璎珞―
我向你解释过了,你为何不信我?!为何仍抱着怀疑?!为何要走?
你连我送你的指环也不要了,就像你也决定不要我了一样,是不?
那不只是一颗钻!那是我的心呀!你却宁可拿它去典当,等同是将我的心一块儿给当掉了!
她气得流泪,气自己的愚蠢误会,导致而来的风波。
她抿抿唇,与他互视,语调虽轻却坚持:「我要看你的伤口。」
「很丑,你会吐的……」尉迟义知道,她这辈子一定不曾见识过何谓溃烂险些致死的恶心伤口。
「让我看。」沈璎珞不被说服。
采菱递给她一支小剪子,替沈璎珞接手她爹亲的牌位,沈璎珞握紧剪子,轻缓前刀开绑胸布帛,一圈一圈解开,又红又肿的冒血刀伤,呈现在她眼前,采菱缝合的丑线,已经被老大夫解下,重新缝合妥当,公孙谦击中之处,涌着血。
「为何要瞒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样的伤,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承担……」她并不是真的在指责他,她明白他的用意、明白他不要她为他的伤势忧心,她却觉得自己好没用。
在他伤得如此之重时,她没有陪在他身边。
「我不想让你哭。」
「可是我还是哭了,眼泪流得更多……我真的误会你……」沈璎珞自责无比。
她曾经不信任他,莫须有地在心里污叽他,视他为负心汉,甚至险些要带着孩子离开他……「我不是一个只能同甘,却无法共苦的人,你遇到痛苦时,不要瞒我,不能伴你一块儿度过难关,会让我更气自己的一无是处,看到这样的伤口,我当然会哭,因为我会担心你呀……」
沈璎珞眼泪溃堤,串串珠泪滚掉面颊,尉迟义怕的就是惹她哭泣,他截断她的泪水,放软声音:「我要是早知道会弄成今天的局面,绝对不会瞒你半个字。」他的弄巧成拙,差点就要失去她及孩子。看着她脸颊及身上都有烧伤,告诫着他,若没有他想用谎言瞒过她,就不会有那些伤口。
老大夫贴心交给沈璎珞止血用的白布,不去抢走情人间互表甜蜜的机会;她颔首致谢,取过它,动作轻柔地按在汨血伤处,直至它不再激涌鲜血,再接手为他重新缠上长帛,圈圈缠妥之后,沾泪的粉颊缓缓贴在上头,又害怕弄伤他一般,只敢轻贴,最后还是尉迟义无法忍耐,双臂搂紧她,将她按在胸膛之间,抱得牢靠,半丝缝隙也没有。两人谁也无心去留意,公孙谦众人把小竹屋留给他们,鱼贯退出,让误会释清
的两人独处。
「我很抱歉对你的不信任……我应该要更相信你才是……」她的声音,在他怀里哽咽传出。
「对,你竟然以为我会变心!」尉迟义故意板起脸,佯装生气,他该要吓吓这个丫头:「我是那种见异思迁的混帐吗?我以为我已经对你掏心挖肺,整个人全身上下都烙有『沈璎珞专用』的印记,你却误解我和采菱有一腿……」他作势捧心,一副气到快要呕血的铁青模样。
「……男人不是很容易腻了女人吗?我见过我大哥换女人比换衣裳更快,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嗫嚅着,因为理由站不住脚,显得气焰荡然无存。
「你拿我跟沈启业那只家伙比?!你认识我这么久,竟然还将我归类在沈启业那一挂?」这次尉迟义是真的生气了,要比起沈启业的无情无义,他尉迟义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吧!
「我们认识……不到两个月。」沈璎珞提醒他。虽然两人情绦发展神速,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透透,现在连孩子也怀上,但仔细算算,她进入严家,还差几日才满两个月,代表着两人的相识时间绝对没资格挂上「久」这个字眼。
「咦?不到两个月?你确定?我怎么觉得我们认识了两三年,甚至更久?」尉迟义不敢置信。全严家当铺里,他敢打包票说真正熟识的人,不是伪兄长公孙谦,不是好哥儿们秦关,不是老和他斗嘴的夏侯武威,不是从小养到大的妹子欧阳妅意,而是她沈璎珞,怎可能仅认识不到两个月?
「这算是……度日如年之意吗?」才会两个月当成两年在过。
「不是,是我觉得我已经爱了你好久,久到像是一辈子。」尉迟义以下颚抵着她的发旋,吁出的气息暖暖的。
「一辈子……」这三字,总是教女人热泪盈眶。
他执起她的手,被她当掉的指环,由他再度为她戴上,嵌在她的指节间。
那不只是一颗钻!那是我的心呀!
「抱歉我当掉了它……我把银票还给公孙鉴师,我要取赎它回来……」沈璎珞
急忙想从怀里取出一百五十五两的银票。
「死当不能取赎。」他笑道:「银票留下来给孩子做衣裳,反正是花小当家的钱,咱们做贵一点、料子挑好一点,春夏秋冬都各做几套,你也做几件漂亮些的,替你自己打扮打扮。」
「尉迟,我觉得自己好糟糕……我做了好多蠢事,白白流了好多眼泪,自以为是受害者,实际上我明明就那么幸福,简直是……庸人自扰。」她看着指间闪耀的钻芒,泪光闪闪。她失而复得了它,回想起抛弃它的理由,等同想起自己的愚昧。
「这事说来我也有错,是我的态度害你误会,我应该要让你分享我的所有,不管是好的坏的都要算你一份,我要是受伤了,就来寻求你的抚慰,让你一边骂我一边为我心疼,再一边替我上药包扎,而不是用一个又一个拙劣的谎言想欺瞒你。」
「不可以再受伤!」她愿意分享他的一切,不可以只有好的才想到她,遇上坏的就要将她排除在外,但……不代表她乐见他经常受伤!
「我尽量。」尉迟义干笑,他无法保证半点小伤都不会再受,不过,从今以后,他会更照顾好自己,以前那种硬拚不要命的好斗一定要收敛,不要自己伤了身体,更连累她伤了心。
为了她,他要保护自己,给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尉迟义」,就是她这个不贪心的女孩最希望得到的礼物,同理,他也会要求她要顾好她自己,不许伤了摔了跌了撞了。
当某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而想要活得更长、走得更久、相知相伴更多的光陰,那另一个人的重要,已经无可取代。
沈璎珞之于他,便是如此。
「一想起你会伤心流泪,我就不想受伤了。」这是尉迟义心里的实话。忱璎珞泪中带笑,轻轻颔首,他的答案,像最香醇的酒,教她迷醉。「而且,还有孩子呀。」尉迟义曲膝半跪,耳朵贴在她月复间,以为这样就可以听见孩子叫爹。
沈璎珞抚模尉迟义的短发,笑着:「是男孩哦。」
「你怎么知道?」他困惑觎她,她此时温柔的神情,触模他头发的轻缓手劲,令他压根忘了自己胸月复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就像一帖舒缓疼痛的解药,用浅浅笑容,成功止痛。
「我梦见的。」
哦,预知梦。
「可惜……我比较想要女儿……」尉迟义咕哝:「下一胎补一个女儿给我,好不好?」
「这事儿我怎能作主呢?」沈璎珞对于他孩子气的说词感到好笑:「是男是女都好,我只求他身体健康平安。」
「也是啦。」他附和,说完,又小声补一句含糊嘟嚷:「但女儿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