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府邸内的氛围,既沉,又静。
除了风儿拂撩过树梢所激起的沙沙声响外,偌大官宅之中,不闻嘻笑怒骂的交谈。
辛勤于园径里清扫落叶的美婢们,敛起每回工作时不改娇笑闲聊的轻浮,个个低垂螓首,扎辫乌丝软软熨贴胸前,粉樱色唇瓣紧抿,她们深谙,此时此刻的最佳保身方法,便是多做少说,更不可以露出欣喜笑靥……
至少,今天不行。
今天,是少夫人的祭日,一个悲伤至极的日子,五年前的这一日,府邸中风云变色,赫连府失去温婉贤良的女主人,伴随而来的,是少爷抱紧妻子尸身的痛哭失声,一声一声悲泣痛号,嘶喊妻子姓名的崩溃无助,彷佛仍回绕耳边,久久不散。
一转眼,五年过去,赫连府邸却仍未从哀戚之间月兑离,人说死者入土为安,活着的人,还有漫长日子得过下去,不能长期浸滢于失去亲人的痛楚,白绮绣逝世五年,照理来说,缅怀她是在所难免,毕竟她在世时,待府里下人极为亲切和蔼,不端出高高在上的主人架子,谁都喜爱她、敬重她,没有谁会因为她的死去,而遗忘掉赫连府里曾经拥有一位如此恬静贤淑的清妍夫人,然而,府内低迷委靡的气氛,五年来依旧如昔……
依旧如昔。
五年,足够教永眠黄土的尸身腐朽为骨,逝者魂魄更是飘缈徘徊在未知的彼岸黄泉,与人世遥遥相隔,时间却像在赫连府中静止下来──是的,时间静止,静止在白绮绣断气那一天。
虽说今日是“祭日”,府里没人胆敢将这两字挂嘴边,若让赫连瑶华听见,被杖打教训是小事,有没有命活着踏出赫连府才是大事。
赫连瑶华不承认白绮绣死亡,既然没死,何来祭日?
众人认为赫连瑶华疯掉了,这个男人不肯接受妻子死去的现实,拒绝听进任何劝说,若只是思想上逃避面对丧妻之痛,沉浸思念中,镇日以酒浇愁,或许还构不上“疯狂”之名,赫连瑶华的疯狂在于,这五年里,他没有放弃过“唤醒”白绮绣,所有传言能使死人复生的方式,他都试过。
拜遍了仙佛、求遍了庙宇、散去了钱财,号称法力高深的僧人、拥有特异能力的奇人、据说是某神某仙降世的活佛、天山奇果、小小一颗便叫价万两的活命金丹,甚至妖人,赫连瑶华皆不辞辛劳地将之寻来……
他不让白绮绣下葬,想尽办法保留她生前模样,要白绮绣复活时,肉身也能完好无缺。
他命人为她打造长命锁,佩戴于她胸前,白银锁片上刻有“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借以去邪辟灾,“锁”住她的生命,不让她被陰曹鬼差带走。
他点燃七层长明灯,悬挂五色续命长幡,更写下自身八字,供于佛堂,愿折己寿,延长她的。
他在屋里日夜点燃抗腐毒香,香息弥漫整室,味儿甚至飘出屋外,他更要人天天熬煮药浴,为妻子净身,目的自然仍是护好她的身躯,不允她腐坏。
府内仅有极少数人见过白绮绣现今模样,据说完全不像死去之人,反倒像是美人在暖春午后,枕卧长榻的悠闲小憩,那般静谥、安详,彷佛只要出声唤她,她便会睁眼醒来。
赫连瑶华如此偏执,看在府里下人眼中,不免唏嘘。
人死复生,根本是不可能达成的事,聪明如赫连瑶华又怎会愚蠢到坚信有办法救回白绮绣?
高僧无能为力,奇人铩羽而归,金丹仙果全是夸大其效的废物,他们都没能为赫连瑶华带来希望,换来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失落、叹息及愤怒。
众人暗忖,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做着徒劳无功的笨事,他们期盼着他死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看开,厚葬爱妻,为其超度,再好好调整悲伤心绪,兴许日后仍能遇见另一位教他爱慕珍惜的女子,将对白绮绣的眷恋转移开来。
到底还要失败多少回,赫连瑶华才会醒悟?才会认命接受白绮绣已经离他远去的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少夫人从来没有复生迹象,上回我被派去整理少爷夫人的厢房,隔着床幔往里偷瞧,一具死尸,躺在那儿,不动不醒不能吃不能喝,真教人毛骨耸然……”沉默的婢女群中,还是有人管不住嘴儿,受不了闷重气氛,边挥舞着竹帚扫地,边嘀嘀嘟嘟说道:“就算看起来像是熟睡,毕竟仍是往生五年的尸体,少爷都不害怕吗?”伴尸同眠,听来好胆寒。
“佩佩……这番话千万别胡说,让人听见不好……”她身旁的双髻小婢闻言吓得俏颜泛白,连忙阻止她说下去。在府里,关于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会默认,不许拿出来说嘴。
“你们不觉得吗?屋里摆放一具腐坏不了的尸体,不替她下葬,说什么终有一日会活回来,少爷很痴情没错啦,但……他的行径让人害怕,而且……有点变态。”佩佩兀自说着,几个年轻小婢倒怞凉息,谁都不敢插话附和,甚至一两名较为伶俐的资深婢女,赶紧收拾手边洒扫工具,明哲保身地退离开来。
话,可以在心里想想,绝对不能大剌剌说出口,尤其是这样不敬之词,落入主子耳中,岂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头!”
一声怒斥,伴随响亮掴掌,如飓风刮来,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阶上,梳绾的小髻凌乱松垮,小巧钿饰散落一地,足见力道之大。
佩佩惊恐抬起头,痛得泪花打转的眸中,望见老总管绷着愤怒的苍老脸庞,那一巴掌正是来自于他,老总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骇人,站在老总管身后,面若冰霜的赫连瑶华,教她更是浑身泛起哆嗦寒颤──
赫连瑶华挺直伫立在浓密树荫下,层层迭迭的摇曳叶影笼罩他英挺容貌,带来几丝陰霾,黑如墨石的双瞳透露出森冷无情的淡漠,削瘦脸庞泛有浅浅的暗青色泽,是屋里日夜不曾停止焚烧的防腐毒香所带来的后遗,加上他每天抱着白绮绣一块儿浸泡药浴,毒性在他体内恣意流窜,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来倒有数分狰狞及病态。
他眯眸,不发一语,居高临下睥睨她,佩佩吓得直发抖。
她死定了……这一次谁都救不了她……特别是在白绮绣祭日的今天,赫连瑶华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经大脑而吐出的随兴话语竟然被赫连瑶华全盘听见──
“少爷饶命……少爷请饶命……我、我、我……”佩佩双膝发软,根本无法从地上起身,只能连忙伏跪,不住磕头,汗水与泪水早已爬满双腮。
“我不要再看见她。”赫连瑶华冷冷留下一句,头也不回迈步而去,仅余一身熏袅的药毒味飘散。
直至赫连瑶华走远,老总管怒气未消,数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运!要不是少爷赶着去严家当铺,又岂会如此轻饶你?!府里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离开。其余人也给我谨言慎行些!在赫连府里多做事少说话!”老总管杀鸡儆猴地一并教训众人,佩佩的下场,让大家引以为戒。
几名小婢匆匆伸手搀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刚才真的认为自己会被赫连瑶华给处以私刑,拖到后园去乱棍打死……
毕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见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她该庆幸,赫连瑶华赶去严家当铺……
换做是平时,佩佩确实生死堪虑,她批评他的那些话,他不以为意,然而她提及绮绣,语意中轻蔑的“毛骨耸然”,令他不满。
但今日,赫连瑶华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办。
昨天夜里,欧阳妅意产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赶回来,乍闻此一消息,连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见了绮绣,便急忙要去严家当铺,焦急的模样彷佛当爹之人是他一般。
欧阳妅意与他非亲非故,两人之间的相识更是建立在对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欧阳妅意更险些丧命于他之手,她生孩子,与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飞奔到严家当铺的躁急心境,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偏偏不对盘的两人,这些年来,越来越熟稔,从她怀孕之前的调养身体、日常生活中的药膳滋补、到她生完头一胎女儿的月子进补,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亲更加尽孝,理由无他,仍是为了他的爱妻绮绣。
他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救回白绮绣,为她,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当他得知世上存在着古老神秘的“蛊族”,以及蛊族人奉为圣物,寄宿于他们体内的珍稀灵蛊“金丝蛊”,他振奋得近乎快要发狂!他要得到牠!无论花费多少银两,他都要得到牠!
得到能在宿主体内,吐丝治愈所有伤势的不可思议灵蛊!
他查到蛊族最后一滴血脉仍未灭尽,牠在一个名叫“古初岁”的药人体内,他欣喜若狂,用了手段,撒了重金,终于从拥有药人的军医手中买下古初岁。
他要剖开古初岁的胸膛,取出金丝蛊,将牠放进绮绣体内,让牠治愈绮绣……牠能为药人做到的,定也能为绮绣做到。因牠之故,药人饮下千万种毒,五脏六腑全浸在毒血里,这样竟然都能活下来,绮绣不过是区区一杯鸩毒,又岂会难倒金丝蛊?
他不在乎为绮绣而杀人,他很自私,只顾及自身的喜乐幸福,古初岁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辅助绮绣复活的“东西”,古初岁死活,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
但是,欧阳妅意在意,她在意古初岁的生死,在意到独闯赫连府邸想救他出去。
失去绮绣的他,嫉恨欧阳妅意与古初岁,嫉恨他们两人活着相拥,嫉恨他们牵挽彼此的手,牢牢不放,他嫉恨他们拥有他丧失的一切!
他打散了那对鸳鸯,用自己握住匕首的手,划断欧阳妅意的颈脉。
那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回忆。
古初岁紧抱欧阳妅意失声痛哭的模样,似曾相识,曾经有个男人,也哭得这般撕心裂肺、这般无所适从,只因他失去了挚爱……
赫连瑶华坐在马车车厢内,轻轻摇首,甩去早已是数年前的往事。再回顾并无意义,欧阳妅意没死──他的那一刀,划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竟也是拥有金丝蛊的蛊族人──古初岁亦活得很好,谁都没想到,这些年间,他会与这对夫妻的关系如此密切,甚至有求于他们,所幸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皆是怪人,面对不曾善待他们的他,仍能以德报怨,并未为难他,还同意达成他的心愿……
只是那个心愿,至今仍是遥远无期的美梦,迟迟未能成真。
梦境像雾里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却远得无法碰触,他追逐着那朵香花,渴望将花儿掬进掌心,那遥远、遥远的花……
绮绣。
马车缓缓停驶下来,严家当铺的大幌子映入眼帘,赫连瑶华不待马夫为他开门,径自下车,步履焦急可见一斑。
他来当铺如入自家庭园,严家虽没有谁特别出面招呼他,却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他对严家宅子了如指掌,毋需任何人来带路,他穿过当铺正厅,步过跨湖长桥,直抵严家主邸。
“唷,我以为你昨天夜里就会冲过来了呢。”严府当家严尽欢姿态慵懒,窝在大厅长榻间,坐没坐姿,捧着一碗粥喝,见赫连瑶华来,一对浓淡适宜的蛾眉趣味地挑扬。不能怪她嘴坏,而是妅意生头一胎时,守在房门外的,除了始作俑者,弄大欧阳妅意肚子的古初岁外,另一个便是赫连瑶华,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害产婆弄不懂谁才是孩子亲爹,胡乱恭喜一通。这回妅意生第二胎,赫连瑶华拖到今早才来,真是出乎众人意料。
正值严家当铺的早膳时间,桌上一锅鲟鳇鱼粥已经吃掉泰半,鲟鳇鱼这等稀罕鱼种,正是拜赫连瑶华之赐才能入手,本来送十条给欧阳妅意进补用,不过全铺里人都分到一杯羹,欧阳妅意吃什么,大家就能吃什么,鲟鳇鱼吃掉四条还剩六条,养在严家大池里,繁衍更多更多小小鲟鳇鱼。
感谢无限量提供高档食材及一名免费食医给严家当铺的凯子爷,赫连瑶华。
“我今早才赶回南城。”赫连瑶华淡淡一句,解释了他的迟来。“是男是女?”他问的是第二胎孩子性别。
“男的。”严家越来越阳盛陰衰了。
赫连瑶华无意与严家任何人深谈,脚步顿也不顿,前往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的园舍,才进到小厅,便见古初岁抱着初生儿子,用他独特的瘖哑破嗓,轻哄要婴娃别哭闹,让辛苦产下他的娘亲可以好好休憩。
见赫连瑶华到来,古初岁不意外,给予他一记苦笑,继续与怀里娃儿奋战。
“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还会被婴儿给搞得手忙脚乱?”赫连瑶华嘲弄道。
“每个孩子个性不一样,他姊姊可没有他这般爱哭。”古初岁将软绵绵婴娃交予伸出双手的赫连瑶华,娃儿一点都不给爹亲面子,在爹亲怀里嘤咛不断的小东西,一到赫连瑶华手中,立刻止住哭闹,像块快化掉的糖饴,偎在赫连瑶华胸口,吸吮自个儿白软拇指,啧啧有声。
这小子……
古初岁失笑,没忘记请赫连瑶华坐,为他斟茶,凝眸盯向赫连瑶华一脸泛青的难看脸色──并非指赫连瑶华面不慈目不善,相反的,赫连瑶华低首,逗弄小娃儿的模样,拥有微乎其微的浅浅温柔,镶嵌在向来冷漠俊美的五官间,柔化掉所有在官场中堆砌出来的势利及官威,只是他皮肤透出的颜色很明显是毒发症状,比他上回见到他时严重许多。
“这次也有金丝蛊卵吗?”赫连瑶华注视娃儿抡紧的小拳儿,问道。
不是每一位蛊族人都有机会在出世时一并带来金丝蛊卵,所以金丝蛊卵被视为圣灵对孩子的珍贵庇护,是孩子的福分。
“有,还握在他手里,我们没有去取,等着你来。”古初岁趁赫连瑶华不注意时,在倒给他的温茶里探入食指,轻轻搅拌几回,再不着痕迹收回,若无其事与他闲谈:“这回的蛊卵,你仍是同之前一样,要让尊夫人吞食吗?”
古初岁此一举动,是为赫连瑶华解毒,否则按照赫连瑶华慢性自杀式的作法──与白绮绣共处于满室毒香的房间、与白绮绣共浴于满桶防腐药汤之中──再健康的人都会身中剧毒,偏偏赫连瑶华不听劝,任凭身体受毒香毒浴侵蚀,日复一日,倘若没有古初岁偶尔为其解些毒,赫连瑶华早就去见阎王!
“之前那颗,根本无法孵化!”提到这个,赫连瑶华就火大!
距离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第一个女儿出生已经是两年前之事,代表两年前他喂绮绣咽下第一颗金丝蛊,金丝蛊孵化期约为七至十五日,绮绣却仍是没醒,他一直等待着,每天每天都以为绮绣会缓缓苏醒,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靥,轻喊他的名,给他一个拥抱……
一日一日一日。
一年一年一年。
等待黑暗之中,闪动的光芒,如星般的希望。
他一直在等着呀!
但他等到的,仍是失望!
“金丝蛊需要体温及流动的血脉来孕化牠,尊夫人情况……”并不意外。这一句话,古初岁没有说齐。
“第二颗金丝蛊卵,我自己吃。”赫连瑶华语调平稳,彷佛诉说无关紧要之事。
“你……”古初岁不惊讶他想这么做,真的,他一点都不惊讶,这个男人的疯狂,他亲眼见识过。“你准备以自身为媒介,孵化出金丝蛊,再动刀取出牠,移至尊夫人体内?”
赫连瑶华没应声,默认了。
“你这么做,就算尊夫人真能起死回生,失去你,你教她如何能感到重生之喜?”古初岁低叹。
“我并没有寻死打算,若我能孵化出金丝蛊,将其挖出之后,我有的是银两能找到医者实时救我,我不可能放绮绣一人独活于世。”他太清楚痛失所爱是何等疼痛,他怎可能让绮绣品尝?
“金丝蛊离开宿主便会死亡。”关于这点,古初岁确定自己告知过他不下百次。
“不然你告诉我,我还有其它方法可行吗?”赫连瑶华冷冷反问。
“……”有,放弃。这是对赫连瑶华最好的方法,不过,赫连瑶华会听才有鬼,所以古初岁选择不说。
赫连瑶华轻轻抚弄怀里软娃的拳儿,软娃握住他长指的同时,他以指月复探得紧握于娃儿掌心中央的金黄色韧圆物体。
金丝蛊卵。
他答应过古初岁夫妇,他们将两个孩子所拥有的蛊卵送给他,尔后无论金丝蛊卵孵化与否,他都不能再觊觎夫妻俩体内的金丝蛊,更不许像数年前伤害古初岁那般,企图把古初岁开膛剖月复地想要强夺金丝蛊,这是他们交易的条件,也就是说,现下握在娃儿掌间的金丝蛊卵,是他最后一丝希望──
小心翼翼扳开软娃的短女敕五指,金珠似的蛊卵,澄澄闪耀,映衬在白白粉粉小掌之中,美如纯金。
赫连瑶华取走它,拈在指间,只停顿片刻,小小金珠送进口中,混着茶水,吞咽入月复,同时,他在心里不断默念……
这一次,请不要再让我失望,我受够了一遍又一遍的期待,一遍又一遍的绝望……
请把绮绣带回我身边……
把她还给我……
我愿意用我所拥有的一切,换回她……
“河练淑叔!”粉红色小东西啪哒啪哒踩着绣花鞋,撞进赫连瑶华怀里,若不是赫连瑶华眼捷手快,原先攒在双臂里的小婴娃恐怕就给撞飞出去。
“恬儿!”古初岁急急护住险些扑倒的粉红小东西,那是他刚满两岁的宝贝女儿,走路架式才甫象样,已经性急地开始学跑。
小东西哪里懂得害怕?她开心攀向赫连瑶华,像只幼猫,不嫌热地往他身上钻,笑容可爱无比。
赫连瑶华双眸笑弯,他无法对这只小家伙摆出脸色,她两团泛有樱色的粉颊饱满柔软,嘟嘟红唇得天独厚地拥有漂亮光泽,眼睛黑白分明,蕴涵盈盈水亮,长齐的侞牙,白似无瑕冰玉,衬在樱桃小嘴间,让她的笑颜更加逗人喜爱……重点是,这只小家伙曾经带给他一个满怀的希望,她出世时握在拳心里的金丝蛊卵,喂入了绮绣口中,那时,他每天都以为明晨睁眼醒来,会看见绮绣伏低着螓首,任凭一肩乌溜长发倾泄而下,偎在他身畔,顽皮以手指戳弄他的脸颊,笑嗔数落他贪睡赖床……
虽然每一个希望都破灭,依旧无损他对小东西的感激。
“河练淑叔?”小东西躁着一口女乃臭味十足的含糊童嗓,扯动赫连瑶华镶滚金丝边的衣袖,娃儿自然瞧不懂大人眸间一闇的愁绪所为何来。
“小丫头越来越有女孩的模样,抱出门不会再被问是男是女。”他腾出没抱婴儿的另只手,捞起小东西,让她坐在他腿上,口吻虽然没有显露热络,却比方才和古初岁交谈时的淡然多添几分笑意。
“她全身行头全都拜你所赠,小自发髻上的花夹,大至一身粉樱色的绣花裳,她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现在还挑衣裳穿呢。”古初岁自觉他这个爹做得不及赫连瑶华称职,小小反省一下。
赫连瑶华宠爱恬儿,为报恩,也为补偿自己无缘为爹的遗憾,若他有个女儿,他会为她摘下星辰给她簪发。
“河练淑叔,玩。”小东西分享手里藤编小红球,那也是赫连瑶华派人送来的童玩之一,球间系有颗颗银铃,一拍动,清脆齐响。
“不能,我还有事,小丫头要乖,知道不?”赫连瑶华要再赶回去,陪白绮绣浸泡药浴。
小丫头噘嘴,神情多像欧阳妅意。
他笑拧小丫头女敕颊,这小丫头怞高不少,该可以再差人替她做几件大一些的保暖冬衣……
突地,杂沓步履声,破坏屋里祥和,有人匆匆闯入,连门都来不及敲,几乎是用身子强撞进来。
本以为是严家当铺里哪只毛躁家伙,孰料来者却是赫连府邸的老管家木伯,他一脸震惊,如遭巨大打击,扯着嗓,忘了恭敬、忘了礼数,扬声嚷叫──
“少、少爷──快、快回府去──少少少少少夫人她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