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不绝坐在床沿看她。
睡颜带点忐忑困扰,即便眉心细拢,依旧俏美嫣然,又长又浓密的羽睫轻掩着慧黠眸儿,应该是睡太沉,以致于没空暇去理会变身法术的稳定度,又或者,她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习惯、太安心,松懈了戒心,两扇墨黑的丝绒长睫上,隐隐闪过银光,不单单是眼睫,还有她那头又直又长又细腻的发,不时有银色光芒流泄,虽不频繁,但只要认真盯着瞧,就能瞧见那般的美景一闪而过。
她喜欢趴睡,坐张容颜埋进软绵枕间,被挤压的小嘴,自然而然噘高,女敕红如初春粉樱,白皙无瑕的肌肤上,爬过几丝顽皮青丝,正巧在他深深凝视她时,粉腮间挂着的那绺鬓发突地变成银亮颜色,几颗点点小银星飘落而下,没入她花瓣般脸庞,消失无踪。
难怪,她美得如此绝对,世间难见此般绝色。
难怪,她不若人类姑娘矜持守礼。
难怪,日前收到来自南城陆家的信,里头怪异地不断致歉,痛斥自家妹妹不懂事,竟闹出逃婚这等丑事,并再三保证,会倾尽心力将不肖妹子抓回来,亲自押回方家负荆请罪,又说陆府不久前接获陆小蝉——正牌那一位——亲笔家书,言明她绝不回方家受苦受难,要家人放弃寻找她……当时他读完信只觉一头雾水,现在亦通盘了解了。
在他身边,是美丽的貔貅。
不惊讶这件事实吗?不,他非常惊讶,她不是陆小蝉,已经够教他震撼,她是神兽貔貅这点,紧接而来,彷佛有人连续挥来两拳,第一拳已经将他打得坐昏,第二拳的效用自然不若第一拳来得强烈。
又或者该说,他对于她是貔貅的身分,抱持着一种……呀,我就说怎么有人能美成那副德行?原来是圣洁神兽呀……的恍然大悟。
他俯身,拨开银丝云鬓,粉般星光缭绕在他指月复间,碎碎银亮,很美。他轻啄她的脸,吵醒了她,甫睁的美眸,是漂亮的浓银色,她迷蒙一笑,仪态万千。
蓦地,她弹坐而起,一脸受惊吓的模样,急急爬到他身边。
“你回来了?!你没有事吧?!你……”口气也急乎乎的,小手抚遍他的身体,担心他受到坐点损伤,毫无自觉自己一时惺忪酣睡,露出银发模样。
她被包裹在丝丝银亮长发间,更显唇红齿白,银芒映照下,女敕肌赛雪数分。
虽然仅止一眼瞬间,方不绝已经瞧得清清楚楚,甚至为之屏息。
“怎么了?一直看我?”银貅见他完好,没有带伤,才安心地吁口气,偏着螓首,流露天真单纯,此时的她,已是黑发黑瞳,与寻常人类姑娘无异。
“谁教我娶了一个天仙美妻,让我看痴了。”他故意说得轻松愉快,伸手为她撩开垂额长发。
“我才不是天仙呢。”她是貔貅,被夸像天仙,一点也不开心哦。
“别贪睡了,来,我有东西要给你。”他取来长衫,为她披上,让仅着一件小肚兜儿及亵裤的她,稍稍遮掩一身美景。
“什么什么?”她一脸好奇,跪坐在床上,探头探脑。
小几上摆放一只木制镂雕漆盒,八角形状,约莫托盘大小,很沉,镂空之处都嵌上坐透明颜色的蛋白石片,她不知道那是何种宝石,只是轻易瞧懂盒盖图案是花儿,相当精致。他双手捧着,搁在她屈弯的腿上,要她自己打开看看。
银貅不跟他客气,弹开盒盖上小扳锁,内容物教她发出小小一声惊叹。
好多糖饴哦……不,不是糖饴,是一颗颗磨亮、磨圆的各色彩玉,琢磨成一朵朵小红花的红宝矿,一片片小女敕叶绿缲宝矿,一条条拇指宽度的银制小鱼、金制小鸟……还有好多好多,分门别类,摆在一格一格漆盒小洞间,一时间,眼花撩乱,不知该先往哪格瞧。
“这些东西,随便你处置,你爱拿它们来佩戴也行,打弹珠也好,珍珠磨粉泡茶喝亦可,尽管去用,不会有谁干涉它们的用途,用完了,过几天我再补满。”既然知道她是貔貅,便明白金银珠宝对她的重要性,与富贵奢豪无关,只因这是她的主食。
也就是说……她可以把这一盒东西吃光光,谁都不会啰唆?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她好奇地问。
“不喜欢?”那他收回来好了。
“喜欢呀!”她死命抱着,不让他拿回去。这一箱够她吃好久,而且每一款看起来都好美昧,外型特别精雕细琢过,不像原矿,丑丑一团,有时还会咬到碎石。
“喜欢就好,问这么多。”方不绝说着,眼尾藏了满满笑意,长指拨弄盒内饰物。“你最喜欢哪一类?这个?”他指指圆形珠玉。
“这个。”她毫无心机地将他的手指推到了银制小鱼上。
“银?”不意外的他,仍必须装出惊讶表情。“为何?”
“它闻起来最香呀。”说完,马上惊觉自己失言,咭咭假笑,举起一条小银鱼在两人眼前晃,模拟真实鱼儿戏水,一会儿咻地游过来,一会儿咻地游过去。“你不觉得它好亮吗?一闪一闪的,真美。”
“那以后我多拿些银饰来,不只做成小鱼,还可以弄个『福』字『喜』字,或是银制梅花之类。”
“好呀。”听起来就好可口的感觉。
“这么偏好银制物,那以后叫你小银好了。”
听到好熟悉的名儿从他口中说出来,银貅怔了片刻,眨巴着大眼看他,不确定是不是自个儿还想睡,才迷迷糊糊听错了。
他叫她……小银?
“府里有个爱吃土豆的长工,大伙就叫他土豆,有个爱收集陶女圭女圭的丫鬟,大伙就叫她陶娃,你喜爱银饰,被叫声小银很怪吗?”方不绝自知牵强,举了两个不存在的人物当例子,不想让她生疑。
他不愿再用其它女人的名字喊她,相信她也一样,不稀罕自个儿头上竟冠了别人的名,否则,来试探看看。
“你不喜欢?那我继续叫你小蝉好了——”
“不要!我喜欢呀,你叫我小银,多好听,比那个小蝉好上几千几百倍。”银貅咧开粉唇,笑得开怀、笑得得逞、笑得巴不得早几天就用这招来替自己改名儿,她手里的小银鱼,游到他鼻前,一啄一啄戏弄他。
“小银。”他如她所愿,嗓音既低又沉,像呢喃,像梦呓,像男人刚睡醒时,声音带些慵懒及可爱睡意的酥麻好听,银貅打了几个哆嗦,觉得浑身发麻,彷佛被电到一般。
她还他一个闪亮亮的甜笑。
那一瞬间,方不绝甘愿为她摘星折月,只求换取她嫣然一笑。
“我从此刻开始,要与你形影不离,我要一直在你身边,日也跟,夜也跟,以后你出门,我也一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银貅搂向他腰际,扬声宣告。
换成以前,他会以为她在说笑调情,而现在,他明白她何以突来此言,恐怕她已从勾陈口中听见他的死期了吧?才会从眸子深处流露出担忧不安,才会在乍醒之际反应激动,怕他伤了坏了。
他触模她的长发,细细安抚,感受她的放松,只是箝在他腰上的柔荑依旧没有挪开。
“带妻子去船行做生意,会被取笑我离不开你。”
“有什么关系,我会很乖的,不吵你做事,只要让我守着你就好。”守在他身边,才能当他一遇危险时,立刻出手保护他。
“别说傻气话了,我可不想让我美丽的娘子出去抛头露面,引来歹人觊觎。”她真不知道她一踏出去,那般绝世美貌会引来多少麻烦吗?
“这种小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谁碰我坐根寒毛,别看我娇娇小小的,我脾气很凶呐。”歹人?她才不怕哩,敢来惹她,自讨苦吃!
“我连其它男人多瞧你一眼都无法容忍,我会嫉妒。”
不然我隐身嘛。呀,差点凭直觉讲出来。银貅在心里吐吐舌,自己也觉得这方法好,不用跟他讲明,她自个儿默默去做就好。
“好吧,我在家里乖乖等你回来。”
她突然变得好温驯,超好商量,惹来他的挑眉。这丫头,打什么坏主意?
她冲着他笑,又道:“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保护自己哦,危险的事儿不能去做,走路要看路,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过街时要注意马车,不要去玩水,不要去不安全的地方,不要晚归,没事儿早点回来……”她认真交代,不希望他涉及坐点会危害他性命的事件。当时要是向勾陈问清楚他的死因和死期就好了,现在就不会这么无助……没关系,有她守着,安啦。
她不允许谁伤害到他,他从头到尾,每根头发每根寒毛都是属于她的!
银貅虽不知她将面临的“敌人”是谁,不知方不绝的死劫何时会来,但她没在怕,即便勾陈用着她不曾见过的严肃神情,净说些恫吓她的言语,确实令她感到不安,甚至当勾陈静默地离去之后,她的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淌落,久久不止,哭完,抹干泪水,想保护方不绝的决心更坚定。
她喜欢他,喜欢在他身边的感觉,喜欢他宠溺她的包容,喜欢他太多太多了,喜欢到不能忍受失去他,他是她的,她谁也不让,就算是他的逃妻陆小蝉回来,她也不把他怀中的位置交给她!
她对他的喜欢,已经满溢出来,超越了喜欢金银、喜欢宝气、喜欢睡觉的“喜欢”……
她不要他受任何伤害,别说是死,连根指甲都不要他断。
绝对。
银貅做到了形影不离。
隐去身形的窈窕人儿,在风中漫开一头耀眼银发,张狂舞乱,天羽霓裳的黹纹跟随翻飞裙摆而变化莫测,数之不尽的银星细芒在她周身散敞绽开,只可惜如此美景,人类无幸亲眼见识。她伫立屋檐上,紧盯着方不绝坐进马车车厢,马夫扬鞭轻喝,两匹骏马载着他前往船行,她立即飞跃追上,几记蜻蜓点水,她稳稳止步于车厢正上方,不露痕迹,不发出坐点声响。
待他下了马车,进入船行,她便不离他超过三步以上的距离,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看着他认真工作,排船期,算货量,仔细交代手下人诸多细节。偶尔有客人前来拜访,又或者是他外出谈生意,但大多数时间他会去检修船只,放置大船的仓厂,一根根横放或直摆的巨木看上去危险十足,她不放心地施了法术,用一圈一圈银光缚绑它们,绝不会发生意外倒下的恐怖场景。
他喝的每一杯茶,她都暗地里先探进一根指,收回,以嘴恬舐是否含毒。
他见的每一个人,她都悄悄挡在两人中间,仗恃着谁都瞧不见她的优势,贴身护他。
他坐着誊写信件,她便窝坐桌边一角,看他研墨润笔。
有时,他会突然抬头,目光落往她所在之处,好似看见她就在那儿,吓得她心惊胆战,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没有反应,看来应是巧合,说得也是,他怎可能发觉到她呢?
他前脚一出,她后脚跟上的情形,日复一日,海棠院只留下嗜睡的幻影去应付玲珑,她与方不绝同迸同出,当他平安回府,直至踏进房里前一瞬间,她才会抢在他面前,恢复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温驯小娘子,笑容甜蜜蜜,开门迎接他。
足足两个坐月过去,方不绝身强体壮,连场小病也没发过,活蹦乱跳,精力充沛。银貅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勾陈诓骗了,他这副健康模样,再活个六、七十年也没问题嘛。反倒是她,一改平日懒散,勤快得连她自个儿都不认识自己。
貔貅贪睡,没活动筋骨时,就是睡,跟在方不绝身边这段时日,她等于是强迫自己随时清醒,只有夜里数刻的短短睡眠,对一只貔貅而言是不够的……
所以,她生病了,生了一种明知道自己该清醒,却怎么也无法张开眼睛的病。
好几回方不绝早已出府,她仍瘫软于床上,待她慌张惊醒,追到船行去,见方不绝平安地坐在桌前忙公事,她大松口气的同时,身躯放软,螓首一歪,在一旁铺有坐垫的大椅间,睡到不省人事。更有几回,方不绝人已经快回到海棠院,她还蜷在船行的长桌上呼呼大睡……
太失职了她!
就算要在眼皮上夹上两只木夹子或是拿尖锥刺股,也必须逼自己神智清醒一些才对呀!
但是枕头好软……
不对不对不对,醒过来,银貅!
但是眼睛睁不开……
他要出门了啦,银貅!
再让她眯一下,一下下就好……
“小银,你好好睡。”方不绝轻抚她倦到完全忘了该隐藏起来的熠亮银发,她趴卧着,任由银丝蜿蜒披散于床榻和枕畔,嫣红嘴早含糊梦呓着。
他的声音好轻,好像在哄她继续睡哦……
方不绝凝觑她良久,久到不愿收回贪心的目光。
今天,是他活在这人世间,第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日,正是勾陈提及的死期之日。
他心里不愿重视它的虚实,更希望它不过是勾陈开的一个恶劣玩笑,但隐隐约约地,疙瘩仍存。
他会死吗?
就在今天?
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
又或许,他应该足不出户,留在海棠院里,留在她身边,哪儿也不去?
她要是亲眼看见你死,她会很难过,小银还是一只生女敕的貔貅,热情、冲动、不懂险恶,我担心她会为你做傻事……
她一冲动,可能犯下天条,闯地府去抢你,听起来很爽快吧,有只家伙连安危都不顾,一心一意只为你,可以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鬼差拚斗大闹。
我们神字蜚,当然也有神字辈的严令,对于惹是生非者绝不宽贷。
勾陈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必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只是恶意戏弄,今晚回来,他仍可以拥抱她,到时再告诉她,关于她的身分他已然知晓,并请求她,为他留下……
“你乖乖等我回来。”他的唇,落在她额上,也落在她唇间。
他会回来的,为了她,他会平平安安回来。
她约略听见他的叮咛,想睁眼,想应声,想叫他等她醒来再出去,偏偏倦意如漩涡,席卷着她,让她只能发出细微嘤咛。
方不绝离开前,交代玲珑不许进房吵她,膳食等少夫人开口要吃再准备。他不希望玲珑偷觑到银貅的睡姿及模样,省得她又去娘亲面前说些妖怪什么的。
一如以往,出府,上马车,前往船行。一切,都按照他向来的习惯,不会有所改变——
“好心的大爷,请您行行善,我娘生病了,好些天没东西吃,求求大爷、求求大爷……”
才下马车,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捧着破碗,上前乞讨,方不绝取出身上钱囊,数也不数里头有多少银子,直接放进小乞儿的碗里,他并没有多言,直接要走进船行,小乞儿在他身后又跪又磕头,叩谢天赐的大善人。
船行门口,方不绝巧遇老客户,两方人马在原地寒暄起来。
小乞儿抹干泪,喜孜孜地边走边数钱囊,有了这么多的银两,他就可以为他娘捉药,买些好吃的东西补补身……
小小身影,浑然不觉迎面而来的疾驶马车,即将对他的生命造成危险——
银貅猛然瞠开双眼,胸口倏地一窒,惊醒了她,她揪住心窝处那寸衣料,自枕间仰首,一时之间,对于身处之地有些混沌,几个眨眼过后,她清醒了,忙不迭跳下床,没空痛斥自己又贪睡误事,想赶快把自己变到船行去看守方不绝——
就在她旋身欲变之前,房门被人打开,方不绝进了屋子。
“你今天没去船行呀?”银貅撤回掌心窜动的术光,急乎乎奔到他面前,将他自头到脚看了两三遍,确定他无恙,才稍稍原谅自己的贪睡。
方不绝意外地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口吻却是凛然的。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何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咦?!”银貅此时才惊觉自己忘了恢复人类外貌,被他看见银光闪闪的她,即便亡羊补牢也来不及圆谎。“我……”
“你是来伤害方家的吗?可恶的妖孽,心存歹念,意在吃人,是不?”方不绝刷地怞出墙上饰剑,锋芒毕露,锐利剑尖直抵银貅咽喉。
“我不是妖孽,我是——”银貅被那柄长剑逼退,无法更近一步。
“是什么?你该不会想说你是天女神仙,到方家来是为了助我兴旺?”
“你干嘛用剑抵着我?!我怎么可能伤你?!我全心想保护你——”
“不要上前!我手里的剑不长眼。”他冷冷斥退她的蠢动。“我的妻子陆小蝉呢?你顶替她进入方家,是否代表她已遭你毒手?”
“我不是吃人的妖!我是貔貅……不对,就算我是妖又怎样?!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抢不做坏事,你有什么资格拿剑指着我,而且还一脸——”
嫌恶。
对,他脸上的神情,刺伤了她。
站在他面前的她,明明还是她,只不过发色不同、眸色不同,她没有变呀!昨天仍温柔的对她微笑、宠溺她的男人,为什么现在视她如蛇蝎?
她不懂!
她以为喜欢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种生物,喜欢的本质不变,喜欢的特点不变,那么喜欢之心便不该跟着改变。就算今日情况相反,他告诉她,他是哪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也不会因而就不再喜欢他!
他为什么这样不讲理?!
“你承认你是妖了。”
银貅只是回视他,不点头不摇头。
“在我动手杀你之前,你走吧。”簿抿的唇,无情地说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就因为我是妖,你便要赶我走?”此时与他争论她是神兽或妖物,没有任何意义,都一样,对他而言,只要她不是人,全都一样……
“这理由已经太足够了,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
“那之前我们拥有的那些呢?”甜得像糖,浓得似蜜,火热的耳鬓厮磨,绵绵的腻人情话,相挽的手,共处的点滴,全都不作数了吗?只因为她不是人类,便可以一笔勾消?
“你是指虚伪的夫妻情分吗?”方不绝放下手里长剑,银貅以为他与她一样留恋,皆舍不得那些。怎知,弃了剑的他,翻开盛墨小钵,取来毫笔及纸张,迅速而潦草地挥洒墨迹,短短三行,走笔至此,水墨未干,薄纸甩到她面前。“这是休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非夫与妻的关系,这样,你甘愿滚了吗?”
休书……是什么?她连听都没昕过,白纸黑字匆促书写,一时间难以辨识他写了什么,然而他补上的那两句话已足够教她明了,纸间三行绝不会是好话。
她觉得愤怒,觉得自己好蠢,觉得眼睛好酸涩,更觉得荒谬。她的付出,远远不及她的身分来得重要,知道她非人,竟能教他收回所有情意,太可笑了,人类的无情,震慑住她,也激怒了她。
银貅捏紧手里薄纸,银眸瞪向他,想从他脸上觅着一些些的眷恋。
没有。
即使他回望她,却仿似在看着陌路人。
银貅听见自己发出低狺,宛如负伤之兽的哀鸣,银光蓦然迸裂飞散,一点一点的闪烁星粉落尽之前,她的身影消失于斗室之内。
方不绝静伫不动,黑墨濡污的右手,缓缓托住桌,方才被抛开的毫笔,在桌巾间留下长长一道痕迹,黑的,丑陋的,难看的,毁掉那方细腻黹绣巾子,来不及拭干的黑墨污点旁,添加了小小如梅花的血红珠子,一朵、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开来……
直挺的身躯,原先与正常人无异的脸色,瞬间刷白,失去红润健康,扬有松懈微笑的嘴角及鼻下冒出大量鲜血,颤抖的手臂支撑不住失去意识的颓倒重量,方不绝轰然倒地,一动也不动。
断去的气息,早于一盏茶之前,便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