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当初向方不绝推辞服侍少夫人一事,受方不绝挽留,她感念平时受方家照顾,便硬着头皮答应再试试看,所幸之后少夫人并未特别为难她,虽然也没对她特别亲切或热络,但时日一久,她发觉伺候少夫人是件很轻松的差事。
少夫人没有太多恶习,只要睡饱,精神及心情便很好。
少夫人没有太坏脾气,只要别靠她太近,便能相安无事,她不用时时战战兢兢地跟在少夫人身后供其传唤——她头两日试过,一整天下来,少夫人连半次都没找过她,她这个贴身小婢,有等于没有,常常要自个儿找事做,才不会闲到发慌。
她每日的行程大概就是备妥洗脸温水、拿新衣裙,退下。算算少夫人差不多梳洗完毕,再端早膳进去,收拾水盆及欲洗衣物,退下。午时,送午膳,顺带带走早膳空碗盘,再整理整理房间,退下。酉时左右,改换晚膳,呀,未时有一顿甜品当点心……除此之外,她空闲得可以去数蚊子了。
身为婢女,这般的轻松快意,羡煞多少人?不用替主子梳头刷澡,不用在主子周遭陪笑谄媚,不用为主子添饭夹菜,多好。
她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纳闷,想不透……
为什么妆匣里的首饰越来越少?
一些值钱的金簪银环、钿饰花钗,全都不翼而飞。
她是决计不敢动手偷窃,她视方府为家,敬重夫人及少爷,别说是偷拿高价珠宝,她连偷吃一口甜糕都不曾,除她之外,有谁能进海棠院里来去自如呢?
越是想,越是在意,越是在意便越是谨慎注意——果然,昨日她特地在妆匣中放入两枝金镶宝石簪钗,今早一看,又没了踪影。
少夫人不爱佩戴这些会光闪闪的发钿首饰,她总喜欢披散一头细腻长发,自然没有佩戴时无意弄丢它们的疑虑。看来,是有内贼趁少夫人午睡及她不在海棠院之际,下手行窃。
“真是太可恶了!能进方家做事,君羊耳卯制作,已经比起其它府邸里毫无尊严的小婢长工来得幸运,夫人及少爷待我们不薄,不思感恩便罢,竞还盗取财物!”玲珑气呼呼向管事禀报,俏丽小脸嵌满不悦,要管事帮忙一块想办法。
“这也奇怪了,海棠院又不是每个人都进得去,夫人担心少爷安危,命我在海棠院外加派人手守着,若有风吹草动,不可能没惊动那些练家子。要说内贼,每天进到海棠院的人有多少,五根手指便能数完,你们每个人我都信得过……”管事沉吟,他派去海棠院的每个奴仆都精挑细选过,很守本分、伶俐聪明,绝对是府中最优秀的丫鬟或仆役,不会行偷鸡模狗的宵小之事。他又问:“是不是少夫人佩戴过后,将首饰收到别处去摆?”
玲珑立刻否决这种可能。“少夫人根本就不簪不戴那些珠宝饰物,她进府这么久,我还没瞧见她哪一天梳发绾髻,簪金缀银过。”
“好,玲珑,你再去取几件特殊点的漂亮首饰,摆进妆匣,这一回,咱们来个人赃俱获,要偷儿辩无可辩!”
管事要玲珑附耳过来,两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商讨起捕贼计划——
下过雨的午后,香香泥草息,飘送满院,银貅从勾陈那儿回来,收起幻术,床上那具用来欺瞒玲珑与其它闲杂人等的酣睡虚影消失,方才安详睡卧于凌乱床榻上的“她”哪里还在?
她闻到一阵甜息,引她往那处去。
今天……妆匣里的美食多到满出来了耶!
银貅又是怔忡又是欢喜地站存镜台前,方型沉木妆匣的盒盖已经盖不密,被里头的会银珠宝硬生生撑开好大缝隙,露出可爱圆润的贝珠、鲜艳似血的红玉、透体碧绿的翡翠……每一条、每一件都新鲜可口,气味芳香,甜得掩盖掉此时藏身于一旁橱柜内,瞪大双眼偷看的管事及玲珑所散发出来的人息。
“最近担心方不绝的事,担心到没能好好吃好好睡,哦哦哦……这个看起来好美味哦!”一打开妆匣,马上在里头看到一件梅花珠翠,又有珍珠又有银花,长长垂坠着透明水玉,银貅二话不说,先吃再说。
粉女敕小嘴红艳艳,珠翠点缀其间美不胜收,她衔着,三条水玉垂坠摇摇晃晃,美人叼美饰,两相辉映,不知是人儿美抑或珠饰美,如诗如画——下一瞬间,珠破饰裂,在两排白玉贝齿间,化为虀粉,软得彷佛它原本就是面团捏出来的伪物。
管事与玲珑同时伸手捂住对方险些爆出惊呼的嘴,两对瞠得又大又圆的眼,只能在微暗窄处互视,无声问着:是我眼花了吗?她她她她……她刚刚是把那珠翠给给给给……吃下肚去?!
他们的怀疑,在银貅继续咬断一枝玉簪时,再度得到证实——
他们的少夫人,新娶进门的少夫人,正在吃常人所不能吃的东西!
没有谁偷走妆匣里的宝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偷儿存在,只有一个咬金吞银的少夫人呀呀呀呀——
在橱柜里的时刻漫长如年,管事和玲珑微微颤抖,谁都不敢大口喘气,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他们一直等到银貅满足吃饱,伸伸懒腰,赖回床上,埋首软枕间熟睡许久,才连滚带爬,逃出海棠院。玲珑临逃前的回眸一瞥,竟见漫开在床笫的泼墨般长发,隐隐闪动碎银色亮光……
原本只打算逮住手脚不干净的内贼,怎样也没料到,逮着的却是府里藏了只妖怪——能咬碎珠宝,再将其吞咽下肚,顺便愉悦地吮指回味,不是妖怪是什么?
管事一直猛打哆嗦,浑身抖动,想起方才的死里逃生,以及若被妖怪察觉他们躲在橱柜里的下场,他都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现、现在该如何是好?”玲珑嗓音发颤。
是呀,如何是好?
装作亳不知情?和玲珑两人谁都不许再提,当它不过是午后偶发的一场恶梦?
可谁知道那只妖混进府里想做啥坏事?她又与少爷朝夕相处,万一把少爷的精气吸得一干二净,岂不——呀,难道,她正是会害少爷难度三十死关的罪魁祸首?!
少爷的命,正掐在她手掌心里?
这事态太严重,他区区一个小管事,无法作主,若因他之故而害死少爷,方家诅咒应验的罪名,他扛不起来呀!
“禀报夫人去!”管事与玲珑异口同声道。
方不绝再度被急召进静心园,他甫踏进家门口,便让好些个人簇拥围绕,半请半催地踏进方母所居之处,来此之前,他大抵心里做好准备,应该与小蝉月兑不了关系,只是这等阵仗,未免太惊人。
静心园里里外外守满了人,有的人手握竹棍,有的人端捧符水,像是在防范妖魔鬼怪。
进入小厅,方母焦急迎上,和蔼神情被忧心和惧怕取代,连方不绝亦感染到这份不寻常的紧张,在他开口前,方母命玲珑将“东西”拿过来,玲珑白着脸,把一封信件递交给他,信件未封口,他怞出里头薄薄一张纸,迅速览阅——
前头杂乱地写着一些不知所云之事,什么妇人陆氏,风评恶劣,婚嫁前疑偷汉子,性情暴戾,欺奴虐婢,整日走东窜西不安于室,特此休书一封,从此逐出方家,任其自便,立字存照……
“休书?!”方不绝最后终于看懂了。“娘,这是——”
“对,休书,我要你立刻休掉陆小蝉,将她赶出方家,赶得远远的!”
不曾见娘亲如此疾言厉色,方不绝搁下休书询问。
“小蝉做了惹您生气的事?”没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面临到婆媳问题。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珑,告诉少爷,你看见了什么。”
“是……”玲珑巨细靡遗地将她与管事所见托出,听在方不绝耳里只有荒谬两字感想。
小蝉是妖怪?哪里像了?她身上没有半点邪恶气息,虽然美得太过异艳,却不是那种流里流气的娆态,她能是什么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来执行方家的诅咒——说不定她是那个女人的鬼魂,要来勾你的魂魄……不绝,我不许她再留在这里!快赶她走!”方母的焦惧,源自于此,她太担心牵连于儿子身上的诅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怎会无缘无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再遇上相似情况,任何一丝丝可能存在的危机,她都不要让它发生!
“小蝉不是妖,这当中一定有误会!”
“少爷,玲珑和管事真的亲眼所见,没有半句虚假!”玲珑忙不迭跪下,证明自己未曾说谎。
“她每日与我同桌用膳,吃的是白饭青菜,喝的是汤汤水水,我就不曾看见她吃过珠宝。再说,她若是狐妖蝶妖蛇妖花妖,拿珠宝当饭吃也说不过去!”方不绝铁了心扞卫妻子的清白,不顾是否合理,冷硬地反驳道:“世上会吃珠宝的,只有神兽貔貅,你们为何不干脆说她是貔貅算了!”
“你被那女人施了什么法术?!能将事实扭曲成歪理!”方母动了怒。
“娘,我明白您是担忧我,但我向您担保,小蝉绝不会伤害我。”
那女孩,甚至发下豪语,要保护他呐……
那女孩,甚至为了他的诅咒,流下泪水来……
“您不知道她多温柔,多贴心、多善解人意,您没与她相处过,不要妄下断语,我不休妻,我不会休掉她,不会。”他柔掉休书。
他舍不得,不甘愿,不希望,失去她。
他这辈子,只有一种情况会给她休书,忍痛把她休离身边,如同剥去血肉般的疼痛,那便是他将死之时。
若他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不要她为他守寡一辈子,情愿休掉她,送她回南城娘家,兴许,她有机会再遇见一个能疼她怜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不会放手!
“不绝——”
“不许让我再听见任何关于少夫人的蜚短流长,否则别怨我赶你们出府。”方不绝警告玲珑及在场每一个奴仆婢女,语厉目凛。
“慢着!”方母喝止正要拂袖离去的方不绝,“现下全府都在传陆小蝉是妖物,你若不证明她不是,你以为府里众人还有多少敢留在这儿?不用你赶,大家都想逃,连我这个被儿子忤逆的寡母老大婆也想走,否则不知哪天被妖物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方不绝不得不停下脚步。周遭每个奴仆的脸上,确确实实写满惧怕,对于府里传言出现了妖怪,谁能不怕?不能怪罪他们的异样眼光。
“别说我冤枉她,不给她澄清机会。”方母取出一张鲜黄符纸按在桌上,偌大沉暗的檀木桌面,映衬它的无比刺眼。“这是天师符,娘特地请大师伏妖之用,大师说,只要是妖,一碰到它便无所遁形。若陆小蝉模过它仍没有恢复妖物原形,我就相信她是人而非妖,府里众人也能安心敬她为少夫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甚至对当家主母而言,是她必须做的事,府里如此多人的性命安全,她要考虑,而不能像方不绝感情用事,拒绝去听任何关于陆小蝉的坏话。
“好,我去带小蝉过来。但,若她模过天师符,没有任何影响,证明了她不是妖怪,娘能答应我,不再对小蝉充满芥蒂,愿意试着与她相处,重新认识她,不受您所听过的流言左右?”
“……可以。”方母勉为其难答应。她对陆小蝉的印象已经根深柢固,要突然扭转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她答应了,便会努力尝试,虽不保证一定能做到……
方不绝回了海棠院,哄醒熟睡的银貅,在她耳边说要带她去静心园见娘,她睡得惺忪,含糊点头,他打横抱起她,她螓首一歪,昏昏欲睡往他臂膀间倾靠,他事先透露关于天师符的事,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当夫妻俩现身静心园时,有太多人初见少夫人的美貌而看傻看怔,她枕于方不绝怀里,模样慵懒娇美,长发如丝飘逸,小扇长睫轻掩,粉唇女敕红,一抹浅笑镶在左右,彷佛少爷怀中是哪位仙子误落凡尘,教他给接住了。
方母亦感惊艳,说来荒唐,这是她首度见到新媳妇,知道新媳妇拥有艳容,却没料想到美得如此彻底……完全不是贤淑型的良家妇女容貌,女人清秀是福,太过艳丽则是祸,古今发生许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即便女人无意成祸水,仍难月兑貌美带来的抢夺及杀戮。
“小蝉,照我方才所言,这张符,你握进手里。”方不绝抱着她,落半在檀木桌前,几个胆小婢女早已退得老远,就怕少夫人突然现出原形,发狂伤人。
“哦……”她眯眯地勉强张开半只眼,柔荑胡乱在桌上模索,终于,将那一小张画满乱七八糟图案的黄纸给模着了,捏进五指间,憨笑。
“这样?”
众人屏息,等待她惨叫、等待她变脸、等待她长出一身长毛或露出獠牙——
“然后要干嘛?”银貅比刚刚清醒了一些些,端详起自己手里的怪东西。
神兽没遇过有人拿符纸来治他们,自然对其感到陌生。
符纸用在小妖小鬼身上或许有用,能收恫吓之效,可神兽是与生俱来的福兽,光洁明亮的仙人神佛都不怕了,岂会怕区区一张黄纸?
方不绝望向娘亲,以眼神在说:瞧,她是人,不是妖,天师符对她而言,毫无作用。再环顾众人,要他们睁大眼看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他怀中所抱的女子,莞尔地把玩着他们眼中的伏妖符纸,不惧怕、不失措,甚至不当它是一回事。
方不绝朝她微笑,又抱起她,眼神眷爱柔情。
“没有然后,放下吧,我们回房去。”
风一般的身影,带着浑身芳馥,出现于鬼火青磷的阒幽彼岸。
不请自来,而且是常常来,对此处熟稔到毋须谁来招呼伺候及带路,勾陈悠哉漫步,当这儿是自个儿家一样,没有半分不自在。
陰风呼呼地吹,鬼火飘摇,连带拂起他火红长发半空扬舞,仿似燃烧起来。他瞧见鬼差押解一只女魂,动作粗鲁,不懂怜香惜玉,瞧了刺眼,忍不住上前插手。
“鬼弟兄,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妹妹,哪堪你又是推又是拉?温柔些,女人该是拿来哄,而不是这般对待呐。”勾陈说话便说话,手脚比嘴更快,指月复往粗黑铁链上轻轻一滑,铁链转眼成灰,禁锢在女魂脖上的枷锁消失不见,鬼差来不及反应,就见女魂突然转身逃跑,速度快得教人咋舌。
“哎呀。”闯祸的勾陈只能惊呼。
女魂本欲奔过奈何桥,却见桥上另有其余鬼差阻挡,她转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游到对岸——
一缕白烟,来到她面前,虚无身影拦下她,她转变方向,烟形亦紧紧相随,只见她哭得满脸狼狈,双手抡拳,挥打那阵白烟,尖叫着要它滚开。
烟无形,却传出叹息。
“奈何桥只能来,无法返,就算你跳进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种种今生休,何不忘却,何不忘却……”
逐渐凝形的烟雾,勾勒出颀长清癯的尔雅男子,半烟半人,半虚半实,模样转为清晰,被囚在烟中的女魂,落入他怀里,她肝肠寸断地哭着、撕心裂肺地哭着,耳畔劝她“何不忘却”的声音好轻好轻,软得像吁息。
“才第三世,你便觉得如此难熬,后头还有四世呐……”他声音转小,带了点责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强求来的缘分,本若昙花,匆匆凋零,即便用尽心机,仍终不属你所有。”
“文判爷,小的、小的——”失职的鬼差鬼脸惊恐,拖着铁链赶过来。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瞧,他不是正流露无辜与促狭,站在一旁看戏吗?见他责备地瞪视,还有脸挥挥手、扯扯笑,当作老友相见的招呼。
“将她带下去,别再松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紧紧绞揪他衣袖的那只惨白小手,被他坚决却不失温柔的力道给扳开来,他以一抹微笑送她,并为她拭干满脸泪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结束。傻女孩,七世过后,重新开始,到时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没再挣扎,任由鬼差为她重新缚炼,沾泪长睫,丧气垂敛,望向文判,泪水成串奔流,压在身躯上的铁链,沉重得几乎教她无法站起身,最后是文判伸手搀扶她一把。
“在这种鬼地方工作,你没疯掉真属难得。”勾陈的调侃,唤回文判目送女魂离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来,别替我增添烦恼?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满冷意,颇为不悦这段因勾陈胡来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只鬼妹妹二话不说就往回跑?我不过是怜惜她被铁链缚得难受。”他最见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么回事?一脸委屈模样?”
“生前看不破情关,立下誓约,愿以往后七世仅活二十芳龄,换取一世见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说道。
“真不划算。”怎会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断了便断了,拿自己后世来当条件,不为下一世终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间?后世的自己若后悔了、不想了、不愿意了,或是爱上了别人,该怎么办呢?
“是很不划算。”
“你怎么好像在叹气?”很少见哦,这只鬼差心肠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见惯了世间种种爱恨嗔痴,看多了许多缘尽情断、不甘怨怼,他都无动于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觑他人的眼泪及哀号。
他问过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他却温雅微笑,喝着荼,摇着扇,说道:我毋须忍受,生离、死别,都是他人之事,我不过是旁观者,接渡亡者,送往来生。
何时见过他为一条女魂而脸色微变?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里几丝轻烟划过,白扇入手,缓缓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与耳朵都生锈了。”才会错看错听他在叹气。
“在下不会为任何一条魂体惋惜或欢欣。”
“是吗?”勾陈也不啰嗦争论,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讨厌的精明。
有或没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语在拼胜负。
“狐神大人是来喝茶的吗?”文判虽唤他一声“狐神大人”,却毫无恭敬之心,转移话题的意味浓厚。
“我来的确是想讨杯茶水,另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目的,与方才那只鬼妹妹情况有些类似,都是关于“语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这位老朋友吧。”勾陈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径自先走,勾陈麻利跟上,走过昏暗无日的地府小径,几簇鬼火照路,文判脚下无影,只有勾陈的影,长长拖曳在石阶。
再行十步,来到一处小亭,里头已备妥茶水,文判与他双双入座。
“问吧。”文判不与他客套,两人太熟,矫情的你来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传言九代子孙都短命,原因来自于一个女人的诅咒。我觉得纳闷,何以她随口说说,你们地府便替她达成心愿,真的改写方家子孙命运,让他们一个一个活不过三十?”勾陈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说道。“你知道我在说谁吧?”文判记忆力过人,点个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尔拿出来作戏诓人,他哪需要翻览那本破书?每个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脑子里记下了。
有时谁来探问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过代表着他在恶整那个谁,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罢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与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对他们感兴趣?”
“是我家小银啦,她似乎喜欢方家的某人,又担心他死于非命,急于想为方家破咒,身为哥哥,自然愿意替她跑这么一趟。”他真是一个溺爱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为自己觉得感动呐。
“小银?”又是他的哪号知心女伴吧。
“银色母貅,又美又可爱。我可不会把她带来给你看。”
他也不想,好吗?文判睨他一眼,谁会像这只博爱神兽,见着女人便一副嘴脸,再者,他见人不见脸,只凭魂体辨识,五官美丑之于他,并无意义,魂体清澄污浊与否才重要。
“喜欢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唤方不绝,可惜其名虽叫“不绝”,方家却仅到他为止,他死后,方家便正式绝后。”
“不是说诅咒了九代吗?听说加算方不绝下去,不过才七代而已。”
“方不绝并无子嗣,其妻逃婚之后,他未再娶,同年寿终,来不及为方家留下血脉。”
“他这么短命?”这答案出乎勾陈的意料,他与银貅都以为还有两年。
“二十八岁又四个月零七日。为救一名小乞丐,丧命于车轮下……应该说,伤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运,跌出去时,重击到头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诅咒应验吧。所以我才来问,为何你们因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就窜改生死簿,用那么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绝收拾起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他勾陈不会被轻易唬弄过去,这种死法,很牵强呐。
“狐神大人此话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寿终正寝,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杀身亡,有人,连吃颗汤圆都会噎死,死法五花八门,真要全说齐,更不可思议的都有,方不绝命中注定那一劫逃月兑不过,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认勾陈扣下的罪名,何谓富改?这种指控很伤人。
“文判,说实话吧,你知道的,没得到正确答案,我是不会走的,在这早留个十天半个月,我也无妨,反正我最近闲,跟久违没见的老友你斗斗嘴、聊聊天、道道是非,应该颇有乐趣——”
明明不是恫吓,对文判却是最有效的威胁。
他只希望勾陈马上滚。
“……方家男丁寿短,并不是诅咒缘故。”文判终于坦言:“应该说,不全是因为诅咒。”
文判独特的嗓音,温醇中却带有冷情,冷情间又充满鬼魅幽幽之调,他缓缓道来,一阵陰风拂过,拂得勾陈颤起哆嗦,而真正让勾陈涌生鸡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着一句的陈述,他瞧都不瞧勾陈一眼,仿若自语喃喃。
文判的说话声,混在风中,地府特有的凛冽强风袭来,使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语变得同样冰冷,勾陈越是听,越觉不安。
不可泄漏的天机,文判倒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薄美的唇瓣,开开合合,脸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见紧张气息,若有谁远远看见亭中两人,会以为他们在闲聊着茶好香甜点好吃那些无关紧要之语。
直至言尽,文判端杯轻啜,为自己润喉。
“方家竟然是……”勾陈仍处于愕然中,方才听见的事实,出乎意料的……惊人。
“所以上头藉此机会,要修正‘方家’这个错误,让他们活至三十,已经算是纵容与吞忍。”作了一出长达百年以上的戏,不过是不想落人口实,否则真要收拾方家,何须耗时耗力?
“看来我家小银要难过好一阵子了……”勾陈失去笑容,皱起漂亮双眉,为了方不绝早已注好的死讯。
她一定会哭的,会哭得很凄惨。
无论如何,劝银貅离开方家,离开方不绝,不插手方家之事,是当务之急。
就让方家这样断绝了血脉吧……
他怕银貅陷得越深,会连她自个儿都惹祸上身。
“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将小银带离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则万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态更麻烦!”勾陈说完便要走。
“慢。”文判唤住他。
“干嘛?”他勾陈大神好忙,赶着要走,办正事去。
“你来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谅,‘她’留了句话在我这儿,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你听不听?”以人间算法来算,她确实是数年前才来。
“不听。我也留句话给‘她’。”勾陈回眸冷笑,平时待雌性生物总是和蔼可亲的他,媚容狰狞陰狠,方才与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虚假而不曾存在过,含笑轻快的嗓,哪里还在,只听他咬牙低狺,字字从牙缝挤出来:“我,不愿见你,情愿死,也不见你。”
“我会原封不动,替你把话带到。”文判不对勾陈留下的话发表任何意见,态度一如他看待世间众魂来来去去那般淡漠疏远,只是碍于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劝了勾陈一句:“她留的每句话,你都不听,又怎会知道她想说什么呢?说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乐,从此双方再无瓜葛。
“她那种人会祝我幸福快乐?”勾陈嗤笑。“她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能幸福快乐。”
“你听个几句吧,她说——”
“文判。刚刚那只鬼妹妹这么可怜,我看你就帮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样嘛,我赌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勾陈挡话挡得突然,也挡得巧妙,笑容妖佞恶意,美,却淬毒带刺。果不其然,文判凛目变脸,甫到嘴边的话又全咽了回去。
俊美鬼差连声“告辞”也没说,咻的一声,人随烟去,亭内再无半道身影,只丢下三字回音:“快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