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之后,温度节节高升,虽然日据时代留下的旧房子并没有装冷气,所幸就在海口边,并不是太热。
客厅里,官仲仪气定神闲的躁作着电脑,扫瞄,输入,再用软体补强,书册上小小的一张图列印出来加大了好几倍。
林辉煌十分好奇,「你弄这干么?」
「工作需要。」
「是童正熙需要吧。」林辉煌一脸促狭的笑,「我听凯圣说,你们书馆要弄什么王妃谷的相关展,童正熙要负责做小杯子桌巾之类的,你印这些图片是要让她参考对不对?」
「知道还问。」
「喂,」林辉煌用手指戳他的背,「我好歹也是天际航空的招牌空服员,跟我说话头都不抬,一点面子也不给。」
「你同事知道你在家是这种德行吗?」
穿着碎花上衣的林辉煌呵呵直笑,「所以我从来不跟同事一起租房子啊,省得破坏形象。」
「不要一直戳我,我要修图。」
那些繁复的壁画以及图腾,除非学有专精,一般人根本看不太出来差别,为了避免制作磁器以及餐巾纸的厂商弄错,官仲仪总是将图片弄得很大,色泽也稍微加深,以加强辨识度。
「我看你一直对她很好,她对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爱情又不是算数。」
「是没错啦,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追我,我绝对嫁给你。」林辉煌嘻嘻一笑,「她知不知道其实你应该姓程?」
「她不知道。」官仲仪微徽一笑,「事实上我被列为一个很好,但无法给她安全感的人。」
她喔的一声,向他靠过去,「你如果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可以帮你开口啊,假装不经意的说,有一个地方一直等你回去接手,不过你太叛逆了,所以打死不肯回去那边。」
「你不要想那些馊主意,我没有办法叫你忘记看到的事情,不过,我这辈子只想跟那些等着我翻译并寻找出它们历史的古文物在一起。」他顿了顿,「也没打算用那个来换取爱情。」
在卡布里的前一天晚上,他拥着正熙,她说了很多穷困的童年往事,那几乎是他无法想像的世界。
「我很想要稳定跟安定。」许多不甚愉快的回忆言语中、他最记得这段,「小时候我搬家搬怕了,我不要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永远在躲着什么的感觉好可怕,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不由自主。」
他不觉得她坚持要嫁给有钱人有什么不对,有那样的过去,不会有人对爱情抱着天真想法。
他知道在她心中的理想对像是潘才驹。
但也知道,她已经陷入某种程度的拉锯。
他是很喜欢她没错,但他的爱情也是有底线的——他的女人,不能因为看在他的附加价值上才跟他在一起。
他要的爱,没有但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你离开台湾之前,她都还丢不开所谓的安全感,你会怎么做?」林辉煌好奇与关心参半的凑过来,「会放弃?还是告诉她说『其实我是有钱人,你大可放心跟我在一起』?」
「你的养分是全部跑到脸上去,所以脑力不足是不是?」据闻,林辉煌是天际航空的无敌八卦王,现在看来,传言不假,「女人有自尊,男人也有,如果一个男人只喜欢你那张脸,你会接受吗?」
只见她略微沉思后回答,「虽然他很有眼光,但是我不会接受。」
「同理可证,其他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还是不太懂哎。」
就在官仲仪觉得神经快要爆裂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少女嗓音替他解了围——
「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就是以后的样子。」韩凯圣从玄关就听到两人的声音,「所以他不想拿那些等着他回去接位的头衔换取童正熙的爱——他虽然喜欢她,却没有打算改变自己喜欢的生活形式。」
林辉煌哼的一声,「可是你看他现在也没有什么适应不良的问题啊,股票才玩两个月就赚了一台宾士重型机车,沙漠的骆驼好骑,台北的捷运难道会输给那些沙漠动物吗?」
两人同住已经一年多,韩凯圣对林辉煌的思维方式很习惯,见她一阵乱问,也不生气,还是细声细气的解释。
「那不一样,仲仪哥现在虽然在台北朝九晚五的上班,可是整个考古团队都在设计或是购买新的器材,他们是有计画的准备在年底深入沙漠,现在不过是在打发时间而已。」
「都待上四个月了,那跟住下来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四个月也不短耶,算算一百多天住在同一个地方,怎么会不习惯?」林辉煌不懂,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会被解释成那么复杂,「何况只要他留下来,事业爱情都手到擒来,有什么比买一送一更棒?」
「这不是买一送一的问题。」
见林辉煌头上还闪着问号,韩凯圣干脆举例,「你不是很喜欢去泰国吗,仲仪哥在台北就像你在泰国的道理是一样的,喜欢,但那不是自己生存的地方,偶尔去去可以,但无法久居。」
「喔,早说嘛,害我在那边莫名其妙的想一堆。」
林辉煌的抱怨声中,官仲仪与韩凯圣相对一看,不禁同时笑了。
***
晚餐时间,正熙与小惠到附近的深海复合式餐厅——正确的说法是小惠约了正熙。
小惠说:「不方便在工作的地方讲。」
「可是,我跟官仲仪约了七点要讨论王妃谷展览的事情哎。」正熙不喜欢延改约定,「我跟他谈完后,我们再约地方见面好不好?这样的话时间比较松,也不用赶。」
小惠似乎是有话非说不可,「不行,一个小时够了。」
因此,两人出现在「深海」。
正熙很喜欢这家餐厅,巨幅的海景油布刚好将整面墙填满,深蓝色的椅子,白色的桌巾,海豚造型吊饰从天花板垂挂而下,当然,也少不了一个大型鱼缸,里面养了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可爱得让正熙可以不介意制氧机发出的扑扑声,而选择鱼缸边的位子。
两人点餐后,准备速战速决的正熙马上开口,「现在可以说是什么事情了吧?」
一向月兑线的小惠在这时候显得有点别扭,「那,我、我说了……可是你不要笑喔。」
正熙点点头,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
小惠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正熙猜她应该是想挤出一个笑吧,只不过因为表情太过僵硬,看起来十分诡异。
「小惠?」
「我在准备。」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正熙也只好让她「准备」。
只见小惠一下绞动手指,一下扯裙角,直到正熙将服务生送来的辣子鸡丁吃完,小惠都还在扯桌巾。
会让女人这么难开口的……喔……不会吧。
基于女人与女人间的奇怪默契,半个多小时一字不吭的小惠居然在这时候开口:「正熙,我……好像怀孕了。」
呜哇,还真让她猜对了。
小惠说的是「好像」,这两个字对女人来说是最恐怖的。
「你是晚了,还是自己用验孕棒验过?」
小惠嗫嚅半晌才回答,「晚了。」
「阿福知道吗?」情急之下,正熙忘了改口。
「我自己不确定的事情怎么跟他说。」
「你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偷偷的验,然后偷偷的自己想办法。」正熙还特别强调「办法」这两个字。
小惠是初恋,一下就陷得很深,她的爱虽然毋庸置疑,但却也深受恋爱教主陈媚媚的影响。
媚媚永远不吝啬于分享她的人生经验。
她会告诉她们,男人有多坏,多可恶,多么爱沾糖却又不懂得善后,而且越聪明的男人越懂得逃避责任。
放着心灵音乐的幽雅餐厅里,小惠怞怞噎噎的哭,「我很爱他。」
「如果他让你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想办法,那他没资格得到你的爱。」
「如果他叫我拿掉呢?」她哭丧着脸,「我要怎么再相信别人?」
「是男人就该负起责任。」
「可是我们在一起又没有很久。」
「袁惠日,这是大事情耶,你不要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跟媚媚遇到的那些人一样。」正熙忍不住激动起来,「如果有孩子,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你不可以因为害怕而自己决定要或不要,说不定阿福会很高兴的买戒指向你求婚,跟你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想想看,那多棒啊。」
「万一他露出很苦恼的神情呢?」
「你怎么不想,他会像麦当劳广告的那个人一样大喊,」正熙模仿着那支她非常喜欢的广告,「我要做爸爸了。」
蓦的,一个饱含笑意的声音穿过她们之间,「你要做爸爸?」
两人转头,看到熟人的脸后齐齐叫了出来,「官仲仪?」
叫完之后,正熙瞥到餐厅墙上的时钟,七点整——是她要他七点过来深海找她的。
「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他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正熙看了看泪眼汪汪的小惠,心一横的转向官仲仪,「我怀孕了。」
哭到一半的小惠突然止住眼泪,呆掉了,「你们?」
「我跟他有过……有过……一夜……」正熙结结巴巴的讲完,又转向官仲仪,「你、你要怎么办?」
天啊,她可是为了小惠豁出去了,拜托官仲仪的答案要能增加小惠的信心才行,要不就枉费她自曝八卦了。
要是他的回答跟媚媚之前告诉她们「男人可能的标准答案」一样的话,她一定会咬死他。
「回答我!」
官仲仪扬了扬眉,眼中闪过一抹奇特的笑意,「你要不要嫁给我?」
小惠嘴巴张成O字型,正熙也很惊讶——她知道自己讲什么,可是,官仲仪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我……要不要……要不要……」正熙润了润唇,「嫁给你?」
「我讲的不是印度话,没有那么难了解。」
「我只是在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她最近很常说这句话,「不过从你的反应看来,我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你不用重复了。」
她知道他很喜欢她,这段日子来不着痕迹的对她好,她不可能一点发现都没有,在她的感觉里,他的爱情完全不强迫,而且非常内敛,她不懂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霹雳的话?
嫁给他?
他们之间甚至连培养感情的记忆都没有,他居然就愿意肩负起「家」这样大的责任,会不会太劲爆了。
疑惑……不,现在不是疑惑的时候。
官仲仪的薄唇勾起一记笑容,「如果两人相爱,最好的负责方法就是结婚,可是我们之间并不算是两情相悦,所以我问你要不要嫁。」
「我、我,哈哈,等一下再跟你说,」正熙转向呆滞了五分多钟的小惠,「看,一夜都愿意负责了,阿福应该没问题。」
至此,小惠终于破涕为笑,「谢谢你。」
她站起来,伸手抱住了——官仲仪?
「谢谢你让我有勇气。」
正熙呆呆的看着小惠对官仲仪的感谢,牺牲演出的是她耶,小惠为什么会谢他?
带着百般不解的心情,正熙打电话给阿福,「你现在过来深海,小惠有话跟你说,对,很重要,快点来。」
三十分钟后,阿福气急败坏的到了,「什么事情那么紧急?」
「让小惠自己跟你说。」
将空间留给他们,正熙与官仲仪离开了深海。
***
接下来好几天,官仲仪总能感受到正熙那带着疑问的眼光。
她的忍耐力显然还不坏,小惠怀孕事件已经过去将近一星期,她还能够稳住情绪。
只是,她若不问,他也不会主动解释。
爱情有时候是猫抓老鼠,而此刻,她是猫,存于心中的疑惑是鼠,而他,是那个躁纵老鼠的人。
他等着。
周一的公休日,两人约好要去莺歌陶瓷厂看看那批特别订制的器具,官仲仪开车去接她,正熙上车后,一反常态的不吭声,官仲仪微微一笑,按下CD键,密闭的小空间中有了声音,感觉好了些。
半晌,她终于开口了,「那天……你说的是真的吗?」
「部分。」
「我想听全部的想法。」
「全部?」他勾起一抹笑,「完整版就是,你有了,我会负责,但如果你有了且爱我,我们就结婚。」
他结婚绝对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有孩子。
如果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勉强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增加一个不幸福的婚姻而已,更深层来说,是为了逃避别人说「你是个不负责的男人」而假装负责,那样的假负责,是最糟糕的负责。
就像辉煌说的,他只要亮出背景,处于挣扎状态的童正熙绝对不会再有所犹豫,只是,他不想用金钱换取两情相悦的假像。
掺杂了「估量」的爱情,已然失去最珍贵的意义。
正熙的声音低低传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爱你,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跟我在一起对不对?」
「没错。」
「那……你那样帮我做什么?」她很困扰,「你难道都不会觉得我每天花七、八个小时研究,甚至连法文课都停掉,拚命要将王妃谷的相关展览弄好,是为了引起潘才驹注意吗?」
「这是工作,工作跟私事不能相提并论的。」官仲仪将车子平稳的往前开去,「再者,帮助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对?」
在回加州之前,他会让她好好想一想。
她在挣扎,他便推她一把,赢面是一半一半,她要不就顺势到潘才驹身边,要不便会丢掉「金钱等于安全」的观念来跟他。
虽然有点危险,但他的耐心与时间都不容许他什么都不做。
既然正熙因为犹豫而止住脚步,他就想办法让她走,不管是走向谁,都比原地踏步要来得好。
他的逆向躁作效果显然还不错,因为她已经跳起来了。
「你喜欢我?」正熙的声音大了起来,「那你帮我赢得潘才驹的好感又是什么意思?」
他还是气定神闲,「工作归工作。」
她的眉毛都快掀起来了,「工作以外的时间呢?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对我这么好,如果喜欢我就不要一直增加我跟潘才驹独处的时间。」
「冷静一点。」
正熙大叫,「我很冷静。」
她真的不懂身边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一直以为在义大利的一切都是意外,前几天跟媚媚谈起,她才知道不是那一回事。
他留在威尼斯等落后一班飞机的她,不是为了向媚媚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是想跟她独处。
知道她去不成哈利波特的故乡,所以他带她去Harry’sBar。
在拿波里的酒吧中,她连喝了四杯调酒,赶在摇摇欲坠之际他将她带回饭店,媚媚说他一直都在注意她。
他们在华纳威秀的友好宣言根本不算数。
他没有把她当朋友,没有。
「正熙。」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你,童正熙的想法。」
正熙不语。
「如果你一定要有金钱后盾的感情,那么,我就不在你的考虑之列。」
她低声问:「你觉得我很拜金?」
虽然她曾说过要安全感,也从不介意让别人知道她对穷困的恐惧,可是当想到他可能把自己跟时下的拜金女画上等号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难受。
「你沉溺于物质生活吗?」
「我哪有?」
「那就不叫拜金。」官仲仪的语调平稳,「我只是点出几个事实,我喜欢你,你有一些喜欢我,你受够了为钱苦恼的日子,不过很不巧的,我没有什么资产,我的兴趣是考古,即使是十年二十年,我还是会追随着古文明的印记移动。」
接着,他们没有再说话。
到了莺歌,两人拿起为了王妃谷相关展览特别做的几项物品,确认花纹无误后,下了订单。
正熙表面如常,但心中始终翻翻滚滚。
她不明白官仲仪是在帮她,还是在逼她。
只要想起他说「我不在你的考虑之列」这句话,她就觉得心里好酸好难受。如果这是爱,为什么痛苦会多于快乐?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酸涩又是从何而来?
不懂……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