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
时序入秋,太阳不再那样毒辣,风很凉爽,云开天阔,是个适合散步的好天气——当然,那是对有时间的人来说。
中央公园的儿童园区里,聚集一大堆的东方人,而且一望即知是来出外景的影视人员。
来纽约进行拍摄工作的明星太多,居民早见怪不怪,卖热狗的小贩照样招揽生意,卖冰淇淋的展现着欢迎光临的笑容,小朋友与宠物来来去去,十指紧扣的情侣照样你侬我侬……根本没有人会多看那群东方人一眼。
拜纽约客八风吹不动的个性,纪雅人预备在圣诞节推出的写真集,进行得意外顺利。
“电风扇开大一点。”
呼……
纪雅人觉得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果不其然,摄影师又叫了,“笨蛋!谁叫你们开那么大。”
头发已经被吹乱了,发型师连忙抄起家伙就上前去,左拨拨、右弄弄,拿起一大罐发胶狂压猛按后,对摄影师举起大拇指,表示已经整理妥当。
电风扇再度打开,头发在风中微微飘动,儿童区的旋转木马在后面转啊转的,上面的小孩子笑得很开心。
咔嚓、咔嚓……
摄影师从左三十度到右三十度,连续按了十几次快门,然后宣布OK,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从凌晨到现在都一直奋战不懈的全体工作人员终于可以休息了。
时间是早上九点。
应该是要“YA”一下的,可是一夜未眠,连“YA”的力气都没有,每个人弯腰驼背的收拾着自己负责的东西,然后上交通车。
只有纪雅人例外。
也许是年轻,也许天生就是当艺人的料,人人都因为睡眠不足而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时候,只有他依然神采飞扬。
“雅人哥,你不回饭店休息啊?”巧恩问。
“我不累。”
“什么?”经纪人勉强睁大因为爱困而造成的泡泡眼,“你不会要去玩吧?现在是早上,什么店都没有开喔。”
纪雅人轻松的微笑,“你想太多了。”
经纪人极为戏剧性的叹了一声,“算了,你翅膀硬了,林哥也管不动你了,你要怎么样就随便你吧,林哥的劝是都不用听了。”
巧恩与旁边的小弟哈哈大笑。
“林哥你的演技好逊。”
“对啊、对啊。”巧恩笑咪咪道,“这么烂,雅人哥不会上当的啦。”
“虽然我不会听你的劝,不过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纪雅人拍拍经纪人的肩膀,语带安慰的说:“我不会影响工作。”
经纪人的脸像变魔术似的换上一张笑脸。其实,他担心的就是这个,怕他玩过头,忘了工作,耍了半天的可怜,就是要他保证不会让私人行程耽误到大队人马开拔到纽约的拍摄工作。
纪雅人用专业的笑脸再安抚他一次,“我的手机会开着,绝对不会有找不到人这种事情发生。”
确定下次集合的时间与地点后,纪雅人跳上跟妹妹暂借来的车子,朝纽约甘乃迪机场直奔而去。
将姐妹俩送到她们下榻的饭店后,纪雅人很体恤的说,隔天再来带她们参观大苹果。毕竟坐了这么久的飞机,她们需要一点时间休息,换件衣服、洗把脸,或者小睡一下。
不过,隔天早上出现在饭店大厅的,却只有蔚蓝。
“育岚呢?”
“她……睡着了,我……叫她不起来。”
“叫不起来?”纪雅人在心中“YA”了一声。天使在合音,小鸟在欢唱,这世界真是美好啊!
纽约之行是育岚顺利毕业的奖赏,行程安排当然是以育岚的希望为主,逛街、购物、逛街、购物、逛街、购物……主角既然大睡,他们当然就不需要这种一看就知道是投败家女所好的行程。
蔚蓝喜欢艺术,他们可以去所罗门古根汉,看看夏卡尔与雷捷的画作,再去大都会博物馆看梵谷以及林布兰,逛累了,就坐在中央公园的草皮休息一下……纽约有太多地方可以走。
不怕没地方,只怕没时间。
生平第一次,纪雅人这么感谢有人叫不起来的,虽然有点坏心,但他还是希望育岚的生理时钟一直调不过来。
他努力不露出太多的高兴,“那就让她睡吧。”
蔚蓝的语气有点迟疑,“只有我们两个?这样不太好吧,我看你还是先回去,等育岚时差调过来,我们再见面比较好。”
“我又不是什么吃人魔,跟我独处有这么可怕吗?”他故作开玩笑的激她,“还是你喜欢上我了?所以开始觉得紧张?”
她一下涨红了脸,“你……别开玩笑。”
“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那是因为……”她小嘴微张,“因为……”
纪雅人等着,但是十秒钟过去,她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怕两个人没话讲?”他试探性的问。
“对,没错。”蔚蓝好似抓到浮木似的忙不迭附和,“我怕冷场。”
他觉得有点想笑。
冷场?他们又不是没有过冷场的时候,冷场就冷场,他就不相信有谁跟谁在一起永远有话说,想不出什么话,那就别硬讲了,安安静静的也不错啊,谁规定人在一起就一定要张开嘴巴的。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话题一定会很少吧,可能会很尴尬。”
“尴尬?”看出她的不自然,他调侃道:“我们两人独处,再无聊也不会比你那些相亲饭局无聊吧?”
他知道他们已经有一阵子不若以前那样自然,但要说尴尬,也比不上面对陌生人吃饭时的尴尬。
他知道这一、两年任氏夫妇很积极的为蔚蓝安排相亲饭局,身为胸腔科主任的任法清推荐的,一定是总医师或年轻主治医师,而身为大学教授的黄佩仪,则不断介绍学校的年轻讲师或教授,或是与夫妇都有来往的世侄,总之,对象都是高级到不能再高级的知识分子,只是相形于父母的热中,蔚蓝这个做女儿的就太冷淡了。
她会去赴饭局,然后都是谢谢再联络。
认识的人各式各样都有,高级知识分子书念得虽然多,但是癖好通常也比一般人多,哭笑不得的情况常常会发生,有时候是蔚蓝告诉他的,但是更多是他从育岚那里知道的。
蔚蓝不是很喜欢相亲,但是,不忍心拒绝父母的好意,于是乎,拼业绩一般的一场又一场的吃下来,平均一个月至少两次,累积下来次数可观。
她“嗯”的一声,“说得……也是。”
纪雅人伸出手,做出绅士挽淑女的预备动作,“那么任小姐,没有问题的话,请随我上车吧,我的车子还停在饭店门口呢!”
蔚蓝终于笑了。从昨天接机到现在,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比较轻松的表情。
虽然他始终不明白她的奇异反应源自于哪,但是他很高兴看到那些属于她的自然反应。
在车上,她问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女生很麻烦?”
“我?不会。”
对自己喜欢的女生怎么会觉得麻烦。
何况她这样的个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她有她小小的个性、小小的矜持、小小的考虑以及小小的忌讳,她如果像育岚那样什么都不说就直接跳上车,那才叫诡异。
在车子转出饭店外的小圆环前,他询问她的意见,“有没有特别想去哪?”
“没有。”蔚蓝似乎是想到什么事情,好笑的摇摇头,“之前育岚一直说要去哪,排好了十天的行程,所以我也没有特别多想。嗯,我们随便绕绕好了,如果有想停的地方,我再告诉你。”
纪雅人忍俊不住的笑了出来。
她睁着一双美目,“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哈哈。”
“你在笑什么啦?”
“不告诉你。”
他怎么可能告诉她,当他在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去哪”的时候,心里已经帮她预设好答案,而很巧的,她说的话跟他猜想的八九不离十。因为,她一向不擅长于出主意。
“恶劣。”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蔚蓝张开嘴,好像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能想起有力的反驳字句,于是将视线转向窗外。
早上十点,正是交通壅塞的时候,一般人都以为台北的交通很糟,但其实,全世界的大城市都一样,行人道穿着溜冰鞋的少年少女行动都比他们快多了。
摩天大楼、教堂、艺术建筑、公园,俯拾皆是的路边艺术,还有一些具有异国风情的街道巷弄,一一从车窗闪过,她很安适的看着异国城市的风貌,脸上有些惊奇,但仍没有违背她良好教养。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在发觉的同时,又同时停住。
“你先说吧。”
“我只是想问你,写真集拍得怎么样了?”
纪雅人扬起眉,因为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过。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不聊工作的事情,他不当她是前景看好的医师,她也不当他是少女杀手的偶像,当然不是刻意避开,只是都觉得没有必要提起。
“大概完成了一半吧,光明面都取好了,这几天摄影师要去找一些比较另类的陰暗面,我跟其他工作人员会利用这段时间先拍一支以大中央车站为主要背景的音乐录影带,然后再回去补拍写真集的其他画面,就这样。”
“光明面跟黑暗面是怎么分的?”
“光明面就是地标物喽,布鲁克林大桥、自由女神、河畔教堂,代表着自由气息的格林威治也少不了,中国人嘛,唐人街的菜贩理所当然要入镜,陰暗面通常以巷弄为主,纽约每一条巷弄都给人不同的感觉,所以要仔细找,陰暗中要透出生命力才行。”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所以他尽量都说得浅白些。
有一次他跟蔚蓝在餐厅吃饭,吃到一半,她同事突然打电话来,讲的是病人的事情,专有名词像是机关枪内的子弹一样,哗啦啦的朝他脑袋射来,感觉不是不高兴,但就是很怪。
医学上的专有名词无法简化,但他工作领域的专业名词却可以。
他讲得很简单,相信要懂不难。
“光明与陰暗啊。”蔚蓝好像颇有兴趣的继续问了,“那为什么一本写真集还要分成两种不同的主题呢?”
“这样才有对比的效果,而且也比较能够呈献艺人的多样面。光明也分很多种,精英感、休闲感,或者童心未泯之类的,拍什么样的东西,基本上还是以摄影师所设取的架构为主,毕竟他是专业人士,考虑的地方会比较多。”
话题,就这样开了。
车子以走走停停的方式在大苹果内绕着,两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后来还是蔚蓝口渴想喝水,他才发现,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我们去吃饭吧,餐厅里有很多饮料可以选择。”
“嗯。”她欣然同意,“我刚好有点饿。”
“想吃什么?法国菜、中国菜,还是日本料理?”
“我对吃的东西没意见,不过可以的话,希望能是可以看到河面或是大楼的景观餐厅。”
纪雅人选择的餐厅位在东河畔,除了可以看见河面风光,连布鲁克林的街景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地方不大,只能容下约二十桌的客人,桌距很宽,客人们的音量都在一定的分贝之下,感觉满宁静的。
蔚蓝点完餐后,将菜单交还给侍者,然后对纪雅人展开一记微笑,“很不错的地方。”
“我猜想你会喜欢。”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容易猜到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很留意你啊!纪雅人在心里回答。
他知道她喜欢穿浅色衣裳,只听古典乐,出门前会看完当天的报纸,偏好清淡食物。这些习惯,十年如一日。
喜欢上一个人,自然就会注意到对方的喜好、习惯,没什么好奇怪,是本能使然,只是,有鉴于她的恐男症,他当然不能赤果果的说:我注意你很久了。
因为如果他敢这么说,他就很有可能成为她最新的拒绝往来户。
于是,他只能很悲哀的选择开玩笑的方式回答,“老天对我特别好,让我有猜透女生心思的能力。”
不料,她当真了,“这样的话,其实你追女生应该很容易吧。”
“我追女生?女生看到我早就自动黏过来了。”念书的时候是这样,进入演艺圈后是这样,连他度假时都有外国女子问他有没有空去喝一杯。
“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纪雅人正在喝水,听到她这句话差点呛到,“我有没有女朋友?你不知道我有没有女朋友?”
她小脸一片无辜,“你又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就住对面耶。”
“可是我们又不住一起。”
“但也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吧?”
“我又没有朝你家窥探的习惯。”
如果现在经纪人在他身边,一定会惊讶大叫:哎呀!雅人,你额头上什么时候多了三条黑线?化妆师,快点,想办法把它遮掉……
他觉得有点离谱,但又有点想笑。他不认为自己问法有错,却也不认为蔚蓝的回答不对。
他们一个比较低调,而另外一个又不把观察别人的生活当乐趣,所以造成现在的状况。
落地窗外阳光正好,河面波光粼粼,他们却在舒曼的曲子中鸡同鸭讲。
看着她,他正色道:“我没有女朋友。”
这很重要,姑且不论他们之间的可能性有多少,但他是自由之身的起码条件要让她知道。
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是够诚恳的,因为她也以差不多的神情相望。
“那……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他五分钟内二度呛到。
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点难度。
标准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可是如果他点头,万一她再接一句“我认不认识”,到时候,他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一切就毁了。
蔚蓝睁大水灵大眼等着他的答案。
他放下水杯,心一横的豁出去了,“有。”
“我想也是。”她笑笑,表情有点涩然,“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不算短的时间。”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叉着侍者刚送上来的水果沙拉,落地窗边,阳光非常充足,他可以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吃了几颗红艳的番茄后,她放下叉子,“她……是怎么样的女生?”
“如果你是说个性的话,依赖,非常的依赖,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独立完成,相反的,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但却很喜欢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外貌的话,平心而论只有八十分,不过你知道,一旦喜欢上一个人,会毫无道理的替她加分再加分,所以她在我心中分数很高。”
纪雅人说完这番话,静待她的接话。
其实,他算是有点在冒险吧。
最近,他正处于一种矛盾期,一方面降低她的戒心,避免造成他们友谊破裂,但一方面,他又忍不住会去制造一个机会让友谊破裂,友谊破裂之后一半的机率是不再见面,而另一半,有可能会是爱情的开始。
就像现在,只不过是一餐饭的时间而已,他的作法已经两变,先是避免,后来又忍不住的赌下去。
他想,如果她问“我认不认识”,他就会告诉她。
但她只是静静的微笑着,没有再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