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丝湖庄。
大红喜帐,鸳鸯绣被,穿着凤冠霞帔的金花开坐在床沿,小小的脸庞上七分紧张混着两分无奈,还有一丝疲倦。
好累。
原来当新娘子这麽累。
一早起来,化妆、着衣,顶着比唱戏姑娘还大的凤冠,摇摇晃晃的被扶出来,祭拜何家祖先,上轿,扛扛扛,一路扛过都城,扛到上官家,马上又是祭拜上官家祖先,拜天地,拜上官家的女乃女乃、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拜完长辈揖夫君……
张嬷嬷塞给她的半个馒头早在轿子上吃完,现在所有人都在外堂大吃大喝,她却只能喝水,为什麽没人想到要给新娘子送点饭过来?
成个亲这麽累,难怪小姐要落跑。
花开叹了一口气,饿。
抬头看见满房喜字,桌上一对喜烛,她还是有点难相信,她居然成亲了,居然就这样成亲了?
今天早晨起床时,她的身份还是何府千金的随侍丫头,现在却……哎。
「何家绣坊」出产各式绣品,何氏绣工天下有名,而上官家的「江南丝湖庄」则产丝绸棉葛,有桑田、棉田、丝院、染院,从怞丝到成疋一气呵成,几乎占据江南大半丝绸市场,两家联姻,是地方盛事,没人想到小姐会留书落跑。
早上她去唤醒小姐时,见床上没人,还以为小姐因为紧张所以早起,等发现桌子上的留书,才发现大事不妙。
爹、娘,女儿跟汪大哥是真心相爱,请原谅女儿不孝。
芍药上
花开不敢声张,拿了信直冲老爷夫人的房间。
老爷看完信一脸呆滞,夫人看完信一脸傻眼,加上张嬷嬷,房间四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麽办。
这时外头传来其他丫头的声音,「老爷夫人,陈伯说吉时快到了,请老爷夫人准备祭祖。」
这下可好,祭祖的时间快到了,也就是说,上官家的花轿快来啦。
江南丝湖庄三代单传就上官武玥一个儿子,何家绣坊也就何芍药一个千金,本来应该是美事,谁知道会出大事。
要出去找人嘛,都走了大半夜了,也不可能马上找回来,何况女儿与长工私奔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只能私下托人找,绝不能大肆宣扬。
要想跟上官家延期婚事,只怕又不容易。
上官氏富甲一方,连官府都卖几分面子,上官老爷多年前病逝,留下母亲、姨娘,一个小姑独处的姊姊,三位夫人,三位小姐,一门九女就一个小公子,好不容易等到小公子长大成人,也对了门好亲事,自然是极尽能力之铺张,别说往来商贾,就连朝廷命官都请来不少,根本不可能延期。
眼见吉时愈来愈近,张嬷嬷突然语出惊人的表示,「不如让花开顶替芍药嫁过去吧。」
始终呈现呆滞状态的何老爷闻言,终於回过神来,「花开……代嫁?」
「是啊,老爷夫人,上官家的轿子就快到了,我们总不能让他们扛个空轿子回去,丝湖庄请来多少大官,没了新娘子,说不定当场说我们蓄意戏弄朝廷命官,到时麻烦可大了。」
何老爷点点头,「这倒是。」
戏弄朝廷命官,就等於看不起朝廷,看不起朝廷,就等於没把皇帝放在眼里,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何老爷抖了抖,不想再想下去。
「府里虽然丫头不少,但要年纪差不多的,又了解小姐的,不就花开这个小丫头吗。」张嬷嬷继续分析,「自从八、九岁买进府里,就是跟小姐作伴,还有谁比她了解小姐?夫人您别怪我多嘴,前两年您帮小姐做的裙子太短,但花开年年帮小姐做的衣服裙子可是分毫不差。」
何夫人闻言,惭愧的低下头。
「反正这门亲事是半年前才定的,上官公子也没见过小姐,花开这丫头长得也讨喜,就让她先代小姐嫁过去,免得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张嬷嬷一说完,何老爷何夫人不约而同将脸对着花开,凝视,凝视,再凝视……
花开心里一阵发毛,老爷夫人该不会把这个馊主意当真了吧?
「花开。」何夫人拉起她的手,「我知道这件事情很为难,可是除了你,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何况这麽大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说是吗?」
呜呜,她能说不是吗?
何老爷接着说:「我们知道芍药喜欢上那姓汪的小子,可是你说,那小子不要说只是个长工,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我们芍药怎麽可以嫁给他,就是怕夜长梦多,才急忙给她定了亲事,江南丝湖庄的公子啊,又年轻,又英俊,家财万贯,多少姑娘家想嫁都还不成,芍药居然、居然……唉。」
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开也忍不住想叹气。
虽然不想,但是看老爷夫人还有张嬷嬷的样子,似乎是想把灾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如果她今天是一路嚷嚷着「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离家出走」这两句过来,弄得全府皆知,现下应该就不能使出代嫁这招,但话说回来,要是她一路嚷嚷,後果可能更可怕。
早知道小姐要私奔,她昨晚应该睡在小榻前,看住小姐,就不会有现在这麽奇怪的事情发生。
代嫁?噢~
上官家请来了几个朝廷大官,却没新娘子奉茶,「戏弄朝廷命官」的结果,可能会让何家百年基业化为乌有。
老爷夫人对她有恩,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他们陷入困境。
顶包出嫁虽然危险又荒谬,但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是……
「万一,被知道了怎麽办?小姐会写诗弹琴,善描丹青,前两个月还画了佛祖像送给长年吃斋的上官老夫人呢,可我什麽都不会,上官少爷又不是傻子,总会发现的。」
「不会不会。」张嬷嬷连忙说:「方家千金说会弹琴,後来发现只会几个音,司马家的公子号称会武功,其实只会两三招,王府姑娘说会跳西域舞,结果看过的人都说看不出来那是舞蹈,就算你嫁过去被发现不会写诗弹琴,也没什麽。」
也……是啦。
方家千金、司马公子、王府姑娘的事情她也有听说,为了别让亲家看扁,婚前多半都夸张行事,花开有预感,几个月後,省城的人一定会说,听说何家绣坊的千金连字都写不好,还吹牛说会写诗……
「可他见过小姐的画像……」
「画像都是骗人的啦,谁家不是叫画师把眼睛画大点,嘴巴画小点,胖姑娘画瘦些,瘦姑娘画得丰腴些。」张嬷嬷继续给她做心理建设,「只要老爷夫人说你是何芍药,连女乃娘我也一口咬定你就是从小养大的小姐,就算上官少爷心里怀疑,也不能说你不是。」
呃,好吧。
如果亲爹亲娘女乃娘都说是,一般人也会认为就是了。
何况府中见过小姐的人其实不多,知道小姐容貌的人也不可能去上官家,因此基本上不会有拆穿危机。
於是就这样,她跟张嬷嬷回到小姐房间,穿上她给小姐缝制的大红喜服,盖上喜帕,权充小姐拜了祖先,上了花轿,当起了顶包的上官少夫人。
冗长的喜宴终於结束。
上官武玥带着三分醉意走到了新楼——女乃女乃为了他成亲,另外盖的院子。
其实没那个必要,不过自从他定亲後,女乃女乃、姨女乃女乃、姑姑、大娘、二娘跟亲娘都陷入无比的亢奋,为了给她们找点事情做,他於是提出新院的要求,上官家的女人们这下可高兴了,理所当然的大忙特忙,买东买西。
对上官武玥来说,能看从小疼爱自己的长辈们高高兴兴,也就够了。
走入小院子,今早陪嫁过来的女乃娘连忙对他一揖,「姑爷。」
旁边几个新买的丫头就要替他打开新房的门,他摆了摆手,给了喜钱,让她们都下去。
推开贴着喜字的大门,一眼看到桌上的红烛以及合卺酒。
他的新娘子就坐在床沿。
何芍药,今年十八岁,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过他很清楚,那些都不是重点,两家联姻纯粹是商业利益。
一旦结成亲家,何家绣坊可以便宜买进上官家的生丝,而何家就这麽一个千金,将来绣坊势必会成为江南丝湖庄的产业。
所以,虽然两人只见过彼此的画像,如今却成了夫妻。
上官武玥对何芍药并无太多要求,只希望她能孝顺婆婆们以及上面两位太婆,还有,快点生下孩子。
上官家产业虽大,但实在太冷清了。
如果能有几个小孩儿,长辈们都会很高兴。
反手阖上门,明显见到床上的小人影动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僵硬。
在紧张吗?
上官武玥发现,随着他脚步声愈来愈接近她,她的肩膀就会往内缩一点,看起来极为紧张。
紧张是好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新娘子是个没神经的人。
轻咳一声,缓缓揭开喜帕,一张白皙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
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虽然跟画像上的人一点都不像,但大致说来,还算不错。
只是,有一点稚气未月兑。
明明是十八岁,看起来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被他盯着看,床上的小人儿突然红了脸,低下头,模样看起来十分无措。
还……挺有趣的。
明明是大家闺秀,怎麽看起来像个小孩子似——不过老实说,比起稳重的名门千金,眼前这只慌乱的小白兔,好像比较得他的眼缘。
「娘子。」
花开忍不住心里怦怦跳,娘、娘子欸……
这男人叫她娘子……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麽,她比小姐小了三岁,希望他别发现她其实才刚及笄。
花开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原来张嬷嬷说的对,真人跟画像是两回事,他比画像更好看。
双眉飞扬,眼睛炯炯有神。
她的夫君……
想起张嬷嬷刚才在她耳边的闺房教学……
上官武玥扶起她,「喝合卺酒了。」
喝了合卺酒,小娘子脸上红晕更盛。
他发现她虽然不是什麽倾城美女,但神色之间有一份温顺,感觉颇讨喜。
放下酒盏,正欲解开她的喜服,小娘子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请……请等一下。」
他停下手,等她将话说完。
只见他的小娘子让他坐在椅子上,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揖,跪下,额叩首。
「夫君。」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行大礼,但也大概猜得出是请求丈夫多多照顾之意。
江南没这等习俗,也许是北方出身的何夫人传袭的吧。
女子自古以夫为天,丈夫好,命便好,丈夫不好,也只能忍耐,他想到自己的大姊,虽然嫁给大户人家,但那少爷不争气,天天流连青楼,知书达礼没用,孝顺公婆也没用,善良无法得到丈夫喜爱,要不是顾忌着上官家的财势,只怕早被休了。
上官武玥伸手将她扶起,见她小脸上一片忐忑不安,温言道:「放心吧,我不爱赌,也不去青楼,酒楼偶尔会去,跟一个唱曲的姑娘很熟,不过只是朋友,每隔几日会与友人湖上饮酒猜令,不过绝不会彻夜不归。」
这话当然不尽详实,只是他既然是她的丈夫,又大了她足足七岁,安抚安抚她也是应该的。
说完,小娘子第一次笑了。
然後他发现,他的小娘子笑起来……还挺美的。
「花开,昨晚怎麽样?」张嬷嬷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小声问:「顺不顺利?」
昨晚……
花开一阵脸红。
怎麽说啊,不能说顺利,也不能说不顺利,总之,她就照张嬷嬷说的,以忍耐及顺从为最高指导原则,直到任务完成。
见小丫头涨红脸,张嬷嬷心中大概也有底了,笑,「我就说,别那麽紧张,看看镜子,我给你梳的头,好看吧。」
铜镜里的自己,的确梳了漂亮的发式,但花开却高兴不大起来。
因为根据上官家的规矩,陪嫁的老妈子或者丫头,就住在新院的外房,服侍新嫁娘,待一旬之後就得回去,以後新娘就是上官家的人。
张嬷嬷只能再跟她作伴九日。
十日後,新嫁娘方能出新院,到时,再次祭祖,再次奉茶,没了喜帕,让长辈家人看看新娘子的模样……
然後过日子。
虽然从此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可是……
「叹什麽气?」
「张嬷嬷你觉得,小姐现在跟汪大哥到哪里了?」
「这我怎麽知道。」
「你都没有听说什麽吗?」
张嬷嬷一脸好笑,「丫头,我昨天可是一路陪着你嫁过来的,你张嬷嬷我可没通天眼,别说芍药小姐跟那忘恩负义的小子,我连城北的老爷夫人都看不到。」
「张嬷嬷,别这样说汪大哥,他是真心喜欢小姐的。」
她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功能大概就跟小姐的尾巴一样,走到哪跟到哪。
汪大哥刚来府里是不识字的,後来喜欢上小姐,为了想配上小姐,他很努力习字,下工後还帮帐房先生打杂买东西,就是因为帐房先生答应教他写字。
从小姐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慢慢的,认何府院落的名字、染坊的跟色牌……
只可惜,身份悬殊。
「汪大哥人真的很好,连帐房先生都常常夸奖他。」
「说你傻还真傻。」张嬷嬷伸手在她身上拧了一把,「小姐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将来整个何家的财产都要给她的,帐房中百万两银子,谁不真心喜欢?那姓汪的小子要不是看准了这点,你以为他那麽大胆敢带小姐私奔?」
花开被拧了一把,不敢再帮汪大哥说好话,只能陪笑,「张嬷嬷,别生气啦。」
张嬷嬷「哼」的一声,「我才没生气。」
明明就有——但这种忤逆的话,她当然是不敢说的。
张嬷嬷是小姐的女乃娘,地位崇高无比,连小姐都被修理过,拧人手法炉火纯青,永远有办法让人很痛,但又不会留下瘀痕。
就像现在,腰上被捏的那一下,正热热辣辣的痛着。
花开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例如,找到小姐了要怎麽办,府里的人都以为小姐嫁了,总不能又说回来了吧。
江南丝湖庄跟何家绣坊的联姻是为了各取好处,问题是她是赝品,也因此丝湖庄虽然会卖便宜的生丝给何家,但何家并不会把生意慢慢移交给上官武玥啊,到时候上官家问起来,又该怎麽说?
还有,小姐这次这样有决心,说不定也早生米煮成熟饭,但老爷夫人肯定无法接受这碗熟饭的,那……啊啊啊啊啊……噢,痛。
花开柔着另一侧的腰眼,「张嬷嬷,怎麽又捏我?」
「你眉头都皱到可以夹死蚊子了,哪个新娘子像你一样。」张嬷嬷拍拍她,「花开,以後这里就你一个人,你要多注意,小心些,你的身份就是何芍药,要做跟何芍药身份相配的事情。」
花开乖巧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让你代替小姐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虽然我昨天拍胸脯说绝对不会被发现,但老实说,被发现是迟早——」
「张嬷嬷……」
「别急,你听我说,小姐是金枝玉叶,从小连洗脸水都没自己端过,她过不了苦日子的,不用去找,过个一、两年,带的钱花完,自己就会回来了,人回到府里,消息自然就会传出,那怎麽办?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直接带进上官家,说明事实,姑爷是生意人,权衡轻重,会理解的。」
张嬷嬷顿了顿,脸上出现一点同情的神色,「你呢,就好好侍奉太婆跟几位婆婆们,听话些、孝顺些,我想老夫人跟姑爷也不会亏待你,虽然闲言闲语一定有,忍忍也就过了。」
花开懂她的意思。
待小姐回来,「上官夫人」的名号自然就归回小姐,而她,就是侍妾。
「张嬷嬷,你不用担心,我没事,老爷夫人对我有恩,能帮到他们我很高兴,至於小姐回来後,」花开一笑,「我想回家乡。」
她捏紧了手中一个用红丝绳串着的扁平小白石,上头刻着她的名字花开——这是她和姊妹们分开时,姊姊亲手为她戴上的,嘱咐她别弄丢了,这是给她们以後相认的凭证。
她一直戴在脖子上,昨夜被上官武玥月兑去衣裳时,她为怕穿帮才急忙解下,塞进枕头下。想想,还是小心点收进镜奁里好了,毕竟一个千金小姐戴着这不轮不类的石头着实不宜。
「你的家乡……不是已经被水淹了吗?」
她记得当初带她来的妇人说这小女孩儿家乡大水,父母双亡,一家四姊妹卖身葬亲,因为听起来实在可怜,花开看起来又颇为乖巧,所以才破例收了这个连水桶都还提不动的丫头。
「不是的,只是黄河泛滥,但家乡还在,我以前老想攒够了钱,就跟老爷夫人请假回家乡一趟,想问问有没有姊妹的消息,如果小姐回来,我就可以理所当然的离开。」说着说着,花开眼睛亮了起来,「说不定已经有人回乡问过了呢,也许有天,我们四姊妹还能再见面。」
看她这样满脸企盼,张嬷嬷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花开才十五岁,有些事情还不太懂,看她现在这样开心,倒也不忍心戳穿了。
等她长大,慢慢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没那样简单。
就让她再多高兴一阵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