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夜枫。”
少年转过身,以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而言,他体格精实,每一个动作都无比优雅敏捷,实在不像一个会被几名破少年围殴成重伤的样子。
望着出声喊他的女同学,他平静的眼眸深处有一簇火花闪动,但稍纵即逝。
“你的伤还好吧?”她问。
“没什么,有事吗?”他冷淡地回应,心却为女孩的接近狂烈悸动着。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这是他自小的训练和教养所不允许的,冷漠的面具立刻戴在脸上,“如果你也是想替我上药,我可以告诉你不必了。”
少女眯起眼,接着像是了解了什么,嗤笑出声,“你以为我想引起你的注意啊?”她想起今天每个女同学对他表现出来的殷勤,虽然同情他,却忍不住觉得好笑,“你的脸肿得像猪头,说话口气又冲,我为什么要吸引一个脾气似乎不太好的猪头的注意?”
袭夜枫一愣,接着忍俊不住也笑了起来。
“听说你昨天是为了替同学拿回要缴学费的钱才被打的,虽然我一向觉得不会打架的男生很逊,不过还是欣赏你的胆识。”
她的语气让他觉得她像女王一般,对她的臣子说:朕虽然不是很满意你,但决定给你一次机会。
袭夜枫饶富兴味地看着这个女孩,他知道她的身分,只是突然很好奇,若她晓得他昨天其实是故意表现出蹩脚的模样,不知反应会如何?
年轻的他没察觉,他只是希望让眼前的女孩对他另眼相看,而不是把他当一个弱不禁风的对象。
但他还是得继续扮演手无缚鸡之力、内向冷漠的病弱高中生,因为……
“我是林夙樱,”女孩朝他伸出手,态度落落大方。“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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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林夙樱不知道该怎么纡解心里的烦闷与疲累,只是当Eagle说她该找个安静又隐密的地方休息一阵子时,她为这个提议心生一股向往。
Eagle在她心里的存在又显得更特别了,他似乎永远能够安抚她,永远能够体贴她的心,甚至比她自己更懂得她需要什么。
所以,在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到山上时,林夙樱心里对见到Eagle的期待甚至超过原来想好好休息的渴望。
山上这十座庄园,原本她打算自己留下一座,毕竟这里地理位置好,坐山望海,每一座庄园隔着茂密的树林与规画完整的山路,拥有最先进的卫星监控和保全设备,建筑风格也是她向来喜欢的歌德式。
只是人生本就不能事事如意,她需要钱,只能把原来计画留着的一座卖出去,不幸中的大幸是,买下她中意的庄园的买主是Eagle。
Eagle虽然不曾使用这座庄图,但将它维持的相当完善,林夙樱常常怀疑其实他买下这里根本只是为了帮她渡过难关,他的帮助代价太大了,买了房子却空着不用,光缴税金和维护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他等于一直白白地花了这些钱。
林夙樱坐在花园里,日已偏西,她的作息十年来都日夜颠倒,野餐桌上摆着的是她今天的第一餐,而且就像在顶级饭店享用的正餐一样丰富,这当然都是Eagle特别交代的。她觉得自己或许该感到受宠若惊,可是当第一天起床就享受到无可挑剔的“客房服务”时,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Eagle还安排一个安静得像影子一般的临时管家给她,只要她有任何需要,按下每个房间都有的对讲机按钮,能干又不多话的魏太太就会立刻出现。
虽然未曾谋面,但从八年深刻而赤诚的交往中,她知道Eagle是一个相当体贴与温柔的人,他带给她的友善绝不会是半调子的,打个比方来说,如果他说要送她一栋房子,那他一定会连家具与交通都安排妥当。
她也知道Eagle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对很多人和事,他其实是既小心眼又硬心肠的,常常让她和他相隔半个地球,却在通讯连线上为了纠正他某些任性的行为而气个半死。例如有一回,她知道他和一群临时凑在一起的伙伴进入黄石公园,结果有两个人在公园里失踪了,新闻发布后,她问他知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哪?
他说知道,但他不想救他们,那两个家伙盗猎活该,死在那里也不关他的事。
结果那次林夙樱和他吵了整夜,然而她发现就算Eagle是这样的一个人,她还是喜欢和他天南地北地聊天。
林夙樱想她必定是非常幸运,不是因为他对她大方,而是他的行为代表把她视为知己,她知道一个人一生中不必交游广阔,一个知己胜过无数泛泛之交。
来到这里一个星期了,Eagle仍未出现,甚至也未曾上线和她联络,只是寄了封电子邮件告诉她,他有些事情得处理,过几天才会回去。
如此一来,林夙樱又觉得有些无聊了,期待见到Eagle,却又对他无法在线上陪她而失望。
除了吃和睡,或在花园里晒晒夕阳,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夜里全黑的大宅闲晃,她觉得这有助于思考她小说接下来的情节,而且这种哥德式建筑在深夜里别有一番诡魅的魔力,哥德式古堡更是许多黑色小说的舞台,她想起有一回她实在对徐安飏的聒噪忍无可忍了,于是就谁他说,他买下的那座庄园曾经住了一个分尸变态杀人魔,那个只有对电脑和女人脑袋才会灵光的蠢蛋当下就相信了,让一向以吓人为乐的她偷笑了好几天。
她甚至让园丁将整座庄园的庭园灯都关闭,此刻的她就坐在回廊边的栏杆上,背对着漆黑如鬼屋般的大宅,月光朦胧地为所有的黑影镶上一层浅浅的银边。
Jessica来到那封她收到的聘用书上指定的地址,却发现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堡……
林夙樱盯着月光下的花园,脑海里却为她笔下的主角排演着未知的际遇。
是弄错了吗?Jessica当然做如是想,可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就算这座古堡是地狱的入口,也比在月黑风高的此时再一次穿越她身后诡异无比的森林,回到几百里远的破烂旅店好。
她决定豁出去,踏上似乎长满青苔而滑溜潮湿的台阶……
林夙樱的思绪断在此处,因为花园的一角,就在凉亭和玫瑰花棚旁,有一抹黑影飘过。
是移过而不是飘过。林夙樱在心里纠正这个想法,因为只有不属于人间的东西才会用飘的,她从不自己吓自己,笔下的世界与现实的分野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早就变成疑神疑鬼的神经病了。
她起身躲进陰影处,悄悄朝黑影闪过的方向移动,顺手抄起花圃旁推车上的工具当武器。
林夙樱眯起眼,确信有东西在凉亭里,而且和她一样潜伏在月光无法拂照之处。
她该出声吗?这似乎是比较聪明的方法,何况这座庄园有守卫,不太可能是宵小阐入,也许是魏太太?
但那个身高和体型分明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所有。
“谁在那里?”
凉亭里仍悄然无声。
这种时候,到底会是谁?有没有可能是守卫?
但是鬼鬼祟祟,想必居心不良!就在林夙樱这么想的同时,她已朝黑影躲藏处挥出许久未曾练习,却仍技巧熟练的一击。
临时充当竹刀的钉钹挥空,原以为有人躲藏的陰影中什么也没有,林夙樱因为这个发现而愣了两秒钟,手中的钉钹已被打落在地上,一只大掌盖住她的眼睛,另一只则圈住她,让她双手无法有任何动作。
就算她曾经天不怕地不怕,这回心跳也差点停止。
“我不是小偷。”她顶上的男子声音如是道。
“那就是犯或狂了,你手别乱模!”林夙樱火大地道,气恼自己在这十年间竟然退步如此之多。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就罢,还被吃豆腐。
她身后紧贴着的胸膛因为闷笑而微微震动,令她更为光火。
“抱歉。”覆住她左胸的手往下,仍然没有松手的打算。
眼睛仍然被捂住,他的大掌盖住她半张脸,林夙樱有些没好气地道:“你不觉得你该捂住的是我的嘴吗?”
“为什么?”男人又一阵轻笑,声音沙哑得仿佛声带曾受过伤。
“我会叫人。”连这都不懂,还当啥小偷?
“可是你还没叫。”
他是认为她不敢叫,还是可惜她还没叫?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就算我喊破喉咙也没人理我?”这小偷不专业也就算了,竟然还提醒她她还没喊人。
“我不想让你喊破喉咙。”他又笑,好像她的话逗得他很愉快,林夙樱怀疑她遇到的也许不是小偷,说不定是心理变态。
早就说过山上的庄图要加强保全,只安排两个守卫根本不够!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乖乖合作就放我一条生路?”林夙樱开始冷静下来,另一个可能在她心里形成。
到目前为止,除了一开始不小心的冒犯之外,其实这家伙还算君子,只是身体贴着他的让她有点不自在。
男人又是一阵忍俊不住的笑,“写小说的是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想情节该如何发展?”
林夙樱身体放松了,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好一只扁毛畜生,初见面就先跟我来个下马威吗?”原先认为被冒犯的愠恼立刻转变为雀跃,连声音听起来也明显透露着过分热切的欣喜。
她未曾觉得不妥,不认为自己对这个根本没见过面,算是半个陌生人的男子也许有了不寻常的感情。
“小的不敢。”Eagle的声音始终带着浓浓的笑意,他松开了环住她双臂和身体的手,却仍未放下遮着她眼睛的大掌。“只是见你杀气腾腾而来,我这只飞不动的老鹰吓得六神无主,只得想办法让你放下武器。”
“你哪里像是六神无主的样子?”林夙樱嗤笑道,“好了,你打算跟我玩猫捉老鼠,还是木头人?要遮着我的眼到什么时候?”
“有件事我忘了先告诉你。”他的声音听来有些犹豫。
“你生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
Eagle为她说风凉话般的语气又是一阵失笑,“还好我没遮你的嘴,否则就不能跟你斗嘴了,多可惜。”他想起他的目的,笑意减了几分,心脏因为害怕计画失败而跳得越来越猛烈,幸好他已经和她的背分开一些距离,但他仍然担心她察觉自己的不安。
“我本来想在线上告诉你,我在上回去西藏时脸部受了伤,很严重……”再一次对她撒谎,他的不安几乎要令他放弃这个计画。
欺骗任何人他都能毫无愧疚,独独对她却不行。
林夙樱却自责她的无心之言也许正好伤到了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意外。”否则刚刚也不会那么调侃他。
“不,你不必道歉,你并没有伤害我,只是我还没办法接受自己这个样子出现在你眼前。”
“你认为我会在意你脸上的伤?”
“不是你在意,是我在意,这个伤跟着我快半年了,我仍然无法坦然地让别人直视我,更何况是必须让你看见它丑陋的样子。”他的声音苦涩,不完全是演出来的。
一张她曾经深恶痛绝地发誓绝不想再看见的脸,对他而言就是全世界最丑陋的脸,他的话是假的,话里的感情却是真的。
“我懂。”她体谅地道,“不过你总不能一直遮着我的眼,是吧?”
“所以,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我知道你的作息,我也只在夜里醒着,可以的话入了夜后,这座大宅不要点灯。”
林夙楼原想开玩笑地说他们俩有同样的癖好,不过还是作罢。
她不点灯只是因为喜欢与黑暗作伴,他却是因为心理障碍,两者毕竟不能相提并论。
“事实上,我偏好不点灯,你应该也发现了才对。”她故意轻松地道。
她的回答让他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这个计画漏洞太多,她迟早会发现他的身分。
“还有,如果在有必要点灯而我又和你在一起时,或者在太阳还没下山,我却必须现身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绑上眼罩。”
这句话若出自另一个人口中,林夙樱大姊头的脾气一定立刻发作,但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轻叹口气,“你总不能永远都这样吧?”声音里只有包容与不忍。
“疗伤与休养总是需要时间,我还没准备好。”他苦笑着回答。
等他准备好,就是他该离开她的时候。
他的话不无道理,就像她是到这里来寻求静谧的自我放松,他为自己安排一段心理复健的假期也不为过,而且凭他们俩的交情,她也应该帮他。
“我答应你。”林夙樱没再多做犹豫地道。
袭夜枫不敢相信这个他忐忑地在心里演练过无数回的计画竟会这么顺利,从来他对任何事都是胸有成竹,任何阻碍挡在眼前也不曾皱一下眉头,这么多年来,始终只有她是他唯一的弱点。
任何事一扯上林夙樱,他就变得毫无招架与抵抗能力,任何与她有关的一切,他的患得患失就足以让他从旁人眼里处变不惊的智多星、擅长上山下海冒险的英雄变成胆小鬼。
他缓缓移开遮在她脸上的手,却还是轻按她的肩头。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回来。”他的声音极轻,语气里却还是听得出淡淡的颓丧。
林夙樱没急着转身,仿佛在安抚他。
“这里是你家,怎么不该回来?何况你当我是什么人?不过是绑个眼罩,又不是要挖我的眼,咱们的交情不该计较这个,对吧?”
“我希望你好好休息,这么一来,你怎么能算是好好休息呢?”
他的话让林夙樱明白,他把她摆在第一位,她心里感动的同时,那股不寻常的情愫也开始发酵,她已经无法再装作没这回事。
到底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受?她知道他是最贴近她心灵的伴侣,一直以来都习惯他这样的存在——碰触不到,却彼此交心,超月兑于物质拘束的感情。
然而当他们真的相遇了,即使她看不到他,只是听着他的声音,与他处在同个空间之中,她内心就莫名地激动。
“我希望你陪我,要不这样的休息实在太无趣了,无趣的休息不如不要休息。倒是,如果我不住进来,你还更自由自在,所以你那句话应该换我来说才对。”
袭夜枫又笑了,“那么现在我们立场互换,对白互换也是同样的,我也希望能有你陪伴,否则我何必回来?”
林夙樱望着凉亭外,原来只觉凄诡的月色,如今却分外动人,她脸上忍不住漾着消失许久的温柔笑意。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肯定不只是因为我们在网路上有八年的交情,这样跟你站在一起,我却有一种很熟悉、很怀念的感觉,好像现实中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她甚至觉得就算看不见他也无所谓,她丝毫没有一逮到机会就要偷看他的打算。
这样也很好,感觉到他在她身边,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平静与心动,只要能互相陪伴便已满足。
“是吗?”袭夜枫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故作轻松愉悦地微笑道。
她能够再爱他一次吗?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期待,因为这次她爱的将只会是Eagle,是她看到的他的影子,而对真实的他,她永远不可能会感到怀念与眷恋。
她所谓的怀念,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当年的袭夜枫?他不敢想。
倾身更贴向怀里的人儿,渴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渴望坦白十年来的相思之苦,却终究只能压抑。
“也许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他声音极轻地道,掩饰着从喉咙与心口涌上来的苦涩。
“看不出来你还相信有前世今生这回事。”
“你不信吗?我记得你的书里出现过不只一次这种情节。”
如果他们前世就相识,是否他欠了她什么?为何这辈子他的心要被她囚禁半生,到头来只能得到她的恨?
“你不懂,有时候写爱情小说的,自己未必相信爱情:写鬼神故事的,也未必相信鬼神。”
“只是害怕相信吧?如果打从心里就否定某样事物的存在,写出来的作品怎么能说服人?”
林夙樱耸肩,“那就当我不想相信好了,我觉得今生已经够累了,还要拖到下辈子,不是没完没了?”
“可是如果这辈子是好朋友,下辈子也是好朋友,不是很好?”
她忍不住笑了,“想不到你这么感性。”
“难道你一直认为我太过理性?”
“这倒是,你是一只既任性又感性还充满灵性的老鹰,而我是一点也不感性,偏偏也不理性的口DarkQueern。!”
“我觉得你知性与感性兼具。”他温柔道。
她嗤笑出声,仍是开心地说:“谢谢夸奖!”
“如果我们下辈子也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是很好?”他的声音仿佛聊着今晚月色一般的随兴与平淡。
林夙樱偏头想了想,“那好吧,我就破例让你预约下辈子好了,这可是别人都没有的特别待遇哦!”
“谢谢你。”她听到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