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在眼波间的情意传递,与嬉戏打闹的欢声笑语间流逝得特别快,紫玫瑰开满株,时序进入初夏。
黑恕宥失忆已经三个月,这中间他偶尔会想起一些片段,但不足以拼凑成完整的章节与画面,也还没能想起他与丁夏君之间的「过去」—每当地想要去挖掘那些属于他俩的回忆,脑海里就有团迷雾将他围绕,让他怎么样也绕不出困住他的迷宫。
这天丁夏君和难得相聚的友人一起出门吃下午茶,她们打算顺便逛逛街,看场电影,姊妹相聚聊贴心话,当然是男宾止步啰!黑恕宥于是被留下来陪贱狗看家,他和丁夏君约好七点,他会跟邻居借车去接她,对门的张妈妈一家人出国度假,除了托他们照看一下家里,黑恕宥顺便向他们借车。
黑恕宥在家里和贱狗相看两瞪眼,不过他好心情地不和贱狗计较,因为前几天他突然像灵光乍现、福至心灵一般,想起他提款卡的密码。失忆这阵子他没事就拿着皮夹翻来翻去,除了一些基本证件,上头的资料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对想起自己的过去却一点助益也没有,剩下的就只有几张需要密码的提款卡。
丁夏君三个月来始终觉得不安的原因就在这儿,她在黑恕宥失忆后不久,整理他房间时找到他的名片,并想起他皮夹里的信用卡,甚至是保险卡,只要有这些,她就能够联络到他真正的亲人。
生平头一遭,她昧着良心将他的名片撕毁,信用卡和保险卡则藏起来。然而毕竟不是做坏事的料,每当一个人时想起她这些瞒骗的行为,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羞愧与自我厌恶几乎令她想立刻向黑恕宥坦白一切。
只要再陪她一下下就好了。她总是在这样的祈求中收拾心里的罪恶感。
黑恕宥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他无意间想起了提款卡密码,这绝不是巧合,332334——那是小夏的三围!他骂自己猪头,每天模模抱抱,竟然没想到这串数字。帐户里那数不清几个零的存款都没有他接下来要秘密进行的计画让他觉得兴奋。
总之,他瞒着丁夏君,提了一笔钱买了之前一直注意到的东西,他有把握今天他要送给小夏的礼物可以让她惊喜。
六点二十分,他准时出发,不想让丁夏君等太久。
八点二十分,丁夏君坐在速食店里频频看表。
八点三十六分,丁夏君的手机响起,是借车给黑恕宥的张叔叔打来的。
「夏君,你听我说,刚刚保险公司的人找到车主资料,想尽办法才终于联络上我,恕宥出了车祸,人在医院……」电话还没讲完,丁夏君已冲出速食店。
当直升机停在医院的天台,不少民众在地面上驻足观看,窃窃私语着猜测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连看个病都有这种排场,因为那直升机明显不属于公家机关。
「前几天他从银行帐户领了二十万,我请人查了一下是哪里提领的,之后还请保险公司调他的就医纪录……」小森跟着一对容貌犹如神只般的男女下了直升机后,便滔滔不绝地报告,好挽回他这个机要秘书简直令人鄙夷的失职形象,他竟然在老板失踪两个月后才察觉事态严重,接着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无头苍蝇似的海底捞针,直到现在人出事了才终于有他的下落。
跟他一起赶来的两位黑家人,为首的是黑家老三黑恕原,那完美阳刚的脸部线倏和黑恕宥有几分神似,但多了让人难以亲近的尊贲与近乎目中无人的狂傲,从黑家大宅到医院的途中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光是在机上坐在他对面,小森就吓出一身冷汗。
他听闻黑家上头两位男儿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不禁庆幸自己跟的老板是平易近人又爱开玩笑的黑家四少爷。
至于另一位,眉眼间和黑家兄弟有些相同的神韵,是黑家老六黑恕涵。
「四哥一向任性妄为惯了,半年没跟家里联络是常有的事。」大概是想为小森缓解他的紧张,黑恕涵开口道。
「等哪天他把命玩掉,我们再等着迎他的骨灰或许还省事。」黑恕原几乎是讽笑道,小森只能紧张地暗笑。
黑恕涵知道她三哥的脾气,三哥和四哥虽然不合,但毕竟是兄弟,这回连三哥都有些发怒了。
当然啦,连大哥那向来不发脾气的人也发火了,何况是三哥呢?
今天四哥是在台湾出的车祸,谁知哪天他要是在荒山野地里受了伤,没人支援,兄弟姊妹们会不会就只能眼巴巴地大海捞针?甚至连他是否出了事、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黑恕宥的保险公司替他安排住在顶楼的单人病房,大难不死的黑恕宥,小腿骨折,头部受伤,肋骨虽断但没有刺进内脏,昏迷了两天,在黑家兄妹走进病房后没多久,竟然就醒了过来。
「四哥醒了!」黑恕涵第一时间按了医护铃。
「丰田?」什么跟什么?他自己的蓝宝坚尼不开,开什么丰田?难道他忽然想改走平民路线……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我怎么了?」怎么全身痛得像被拆成十块八块似的?连开口说句话都差点让他想呼爹喊娘。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说得真对。」讨厌又熟悉的嗓音响起时,黑恕宥皱起了眉头。
这家伙怎么会在这?自己又怎么会变成这副德行?
「你出了车祸,幸好保险公司通知我们。」「车祸?」他啥时开车来着?「我的蓝宝坚尼!」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爱车。
「还停在你租用的停车场,你开的是别人的丰田房车,不过已经撞得面目全非了。」小森不知道老板为什么开别人的车,不过他刚刚已经和保险公司沟通过了,车主除了理赔金,黑家会赔他一辆新车——当然是从黑恕宥的私人帐户扣钱。
「我不记得我有开车……」噢噢!且连讲话稍微大声一点,都痛得地想晕死算了。
小森和黑恕涵面面相腼。
「你开着车,被一辆酒醉驾驶的蓝色福斯追撞,你不记得了吗?不然好歹记得你三个月没跟我们联络了吧?」「三个月?」啥鬼?「我明明才刚要休假!你坑我啊!」休想把他的假期给吃掉!
病房外,抱着一袋换洗衣物的丁夏君脸色惨白。她本来一直在医院里照顾黑恕宥,两天下来,她眼眶红肿,人也瘦了许多,直到刚刚才想到该回家去整理换洗衣物,想不到……长廊的另一头,接到铃声的医生与护士正赶来,丁夏君悄悄躲进隔壁的病房门后。
医师诊断黑恕宥因脑部受创才出现记忆断层,其他方面都在正常的回复状态当中。
丁夏君躲在半掩的门后听着,安心不少,然后她听到病房里那与黑恕宥面容神似的男人开口了。
「你的状况大哥都知道了,如果情况允许,今晚,最迟后天,就要把你送回美国。虽然我不知道大哥请来那些脑科权威有多了不起,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他们把你的愚蠢也治一治。」「喂?夏君吗?恕宥怎么样了?」丁夏君才拿起电话,另一头的张妈妈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他很好,复原情况良好。」她握着话筒,手指关节泛白,声音平静轻淡,如她白纸般的脸色,只是隔着海洋,隔着话筒,谁也听不出来。
「我看我们提早回去好了,听说车子毁得很严重,虽然大难不死,但要照顾他也不轻松,你一个人……」「不用了。」丁夏君惊觉自己大概有些恍惚了,竟然打断长辈的话,她连忙道:「恕宥的家人会来照顾他,你们别特地回来,好好玩。」「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那头的张妈妈又叮咛了几句话。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丁夏君觉得自己好像快要不存在似的,形体是一具枯木,灵魂要在虚空中飞散,茫茫然,麻木不知什么时候从她的胸口开始侵占,现在终于蔓延遍她的全身。
直到夕阳从纱窗射进来,刺得她眯起了眼,她才有了动作。
太阳要下山了,得赶在黄昏市场结束前买好菜。
回到家时她手里提着篮子,跟过去一样,熟练地把菜肴烹煮后上桌,然后摆好碗筷,一组白瓷碗里仿水墨画上了柚彩金鱼,很漂亮别致,是她和黑恕宥一起去买的;本来习惯用铁筷,但黑恕宥筷子拿得不太好,所以她后来换成质地较轻,也较好夹食物的竹筷…默默的,她把习惯拿出来摆上桌的第二副碗筷收起,坐下来吃饭。
她总是把碗添八分满,黑恕宥总会说她吃得太少,拚命替她夹菜,他自己呢,就拚命朝那锅卤肉燥进攻,他的饭上一定淋满了肉燥,而她的碗里则会满满的都是他夹给她的菜,少有看得见白饭的时候。
白饭入口,滋味却多了一股咸涩,她静静地一口白饭吃完又一口,熟软的饭粒却变得难以吞入喉。
饭厅里静得只有她动筷子的声音,连窗外,夕阳沉入地平线后也只留下一片黑暗。
今天的菜色是炒莴苣、干煎驴鱼、三鲜芦笋,配的是清淡的青菜豆腐汤,医生说病患养伤期间不宜大油大辣,要注意营养均衡,这些她都牢记在心里,只不过忍不住又多炖了一锅卤肉燥。
白饭怎么会变得那么咸涩难入喉呢?她在电锅里多加了一点水,怕饭粒太硬会伤胃。可那白饭吃进嘴里,她尝不到香气,却只有咸味,勉强吞了一口又一口,喉咙像不断收紧,有什么要从那里冲出来,她只好再吞下一口混着咸味的白饭。
桌上的菜没动,她不自觉地煮了两人份,不自觉地挑了适合黑恕宥养伤时吃的菜。做菜时她常常想着他吃下去时的满足表情,所以总是费心地让它们看起来令人十指大动,虽然无论她怎么煮,他都能吃得盘底朝天。那总是鲜艳的菜色,总是温暖的菜色,在她眼里突然模糊成一片…不该得到的,本来就会有失去的一天,以前曾经希望自己能勇敢克服这个必然到来的日子所带来的疼痛,怀抱着凄美的幻想一步步走进明明标示着「此路不通」的岔路,真的来到了悬崖边,才知道其实自己一点也不勇敢。
从市场回来时,她提着菜篮,一架直升机打她头顶飞过,不知为什么,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远去的直升机,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直到那黑点完全消失在夕阳里,她回过神来,越发感到孤独。
医师吩咐黑恕宥暂时得吃流质食物,医师吩咐过他的家人了吗?还有他只能擦澡,还要按时检查伤口,还有…丁夏君想起病房里那个男人的话,黑家必定有能力为黑恕宥请到更专业的医护人员,胜过她这个没受过护理训练的看护。
这是应该的,对她而言也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黑恕宥忘了一切,不曾记得她说过卑劣的谎,不曾记得她骗他,也许他们可以回到原点,这对她已是多么大的恩惠!她只要装作若无其事,静静地为自己过去三个月来所有的欺骗忏悔。
她吃进最后一口白饭,桌上的菜完全没动,然而却有什么掉进空了的瓷碗里,像金鱼身上流动的水珠,一颗又一颗,凝聚成一片水泽,那咸涩的苦味流洞在她嘴角,化不去,成了她这顿晚饭唯一的调味料。
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真的好难啊!
努力封锁的呜咽终究还是挣月兑而出,她多希望自己有资格呐喊:她愿意拿她仅有的,她的一切,来换回与黑恕宥的相守相爱,哪怕那将是她失去心跳之前,几秒钟短暂的幻觉。
如果能够当作是一场美梦,醒来后就该笑着继续前进,而不是还住在那栋房子里,每天做两人份的菜,在每当有人立于大门外时心跳加速,在夜里听着「IKnewIlovedyou」时偷偷掉下眼泪。
黑恕宥陪了她一百天吧?不知不觉,另一个一百天过去了,她看着秋去冬来,明明就只是回到过去一个人的日子,但却盼不到黑恕有过去曾经每季捎来的音讯和对一个普通朋友的关怀。
他是连她也忘了,或是其实想起了失去的那三个月的记忆,因此对她嫌恶不已?
不知为何,她宁愿是前者,她没有那种宁愿要心爱的人记着自己,就算是厌恶与恨也心甘情愿的勇气,如果他忘了,至少她还能够有一点点余地偷偷地珍藏他们的回忆,而不是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难堪。
那年冬季,台北又变成灰冷的色调,丁夏君在二楼听见门铃声时,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下搂,跑到院子里开门时双手甚至还在颤抖,她以为自己从窗口看见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心脏因期待与思念而紧缩疼痛着。
「丁小姐吗?我是黑恕宥先生的助理。」小森有礼地向她打招呼。
她从来不知道失望会让人想痛哭。
但至少小森带来了些许黑恕宥的讯息,她像海水的沙漠旅人,即使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消息都好。
她得知黑恕宥仍在养伤,而且丧失了三个月的记忆。
「丁小姐今年三月到五月,可曾和黑先生联络或接触过?」小森似乎想试探些什么。
丁夏君于是躲进了自我防卫的壳里,这代表着除非小森主动透露,否则她再不能从他那儿问出有关黑恕宥的一切。
一如她藏起爱恋,藏起回忆,藏起秘密,她叉再次藏起对黑恕宥的思念之情,佯装冷漠与无所谓。
后来小森每个月都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多少还是盼望他能主动说出一些关于黑恕宥的消息。
又一个一百天过去,她失去黑恕宥的陪伴,失去爱他、照顾他,也为他所爱的日子已经比他们相爱的时间还要长,但孤独与心碎的感觉却没有因此被冲淡。
只是两百个没有他的日子啊!未来她还要挨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子。
「杀到美国去,告诉他一切!」力晶萝又在MSN另一端怂恿道。
丁夏君故意打哈哈,表现得像早已不在乎。
若不是因为她的谎言,若不是他失忆,他怎么会爱上她?那一百多个日子是她生命中的最美,在他生命中,却可能是最贫乏无趣的吧?
第三个一百天过去,她养成的早起习惯与正常作息,因为对他的思念与期待再相见而四季如一,她又煮了两人份的菜,最近进步很多,至少不会在炖肉燥时掉眼泪了。
「在煮午餐啊?」彷佛幻觉一般,她以为坠入自己强大的渴求而产生的幻境之申,听到那熟悉的、让她心痛的,开朗的男声。
转过身,见黑恕宥果然站在厨房入口,她心脏一紧,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三百个日子涓滴凝聚而成,那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几乎要压碎了她,令她立刻想投入他的怀抱。
「你……」不是幻觉!丁夏君回过神来,匆忙转身,害怕泛红的眼就要泄漏秘密,端上他一向爱吃的肉燥。
「你要吃吗?」她问,声音与表情都控制得完美,就好像在更早以前,在黑恕宥尚未失忆,在她未曾对他心动的那些寻常的日子里,他与她,只是普通的房东与房客。
假装回到原点,因为她不敢奢求太美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