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时候到现在,过了几年?
黎妙心拉回迷蒙的思绪,在心中默数,好像已经十二、三年了吧,结果田野也从来没对她表示过后悔。
他跟萧庭芳交往,只维持了短短一年,上大学后,两人各分东西,生活没了交集,感情便逐渐淡了,当然,是女方主动提出分手。
之后,田野埋首课业,他念的是工业设计,正符合兴趣,经常代表学校组队出赛,作品横扫各大奖项。毕业后,他服完兵役,先是在一家很有名的外商集团担任设计师,数年后又跟两个好朋友合资开公司。
这些年来,他虽然陆续交过几个女朋友,但情路都走不长,现在这位算是最认真的,谈了两年多恋爱,也论及婚嫁。
没想到就在婚礼前夕,一场夺命车祸,令相爱的两人天人永隔。
他一定很痛吧?
当年跟萧庭芳分手,她就听说他曾放逐自己好一阵子,后来是因为学长看重他的设计才华,拉他组队参赛,他的生活重心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这次呢?
这次不是因为爱情转淡而分手,是在爱正浓的时候痛失恋人,想必更加难以承受吧……
这回他打算如何熬过去?喝酒买醉,还是借由日以继夜的工作麻痹自己?
黎妙心来到田野在台北东区买下的公寓,站在门前,犹豫着该不该按门铃。冰凉的门扉透出一股沉默拒绝的气息,她有预感,这扇门的主人目前并不欢迎任何人闯入。
尤其他们上回见面,是在那种不欢而散的状态,说实在她很怀疑,见她不请自来,他说不定会不顾情分赶她出去。
希望他别这么狠……
黎妙心胡乱地寻思,费了好些片刻凝定心神,才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不管他的反应是什么,她都烦定他了——
叮咚!
铃声清脆,在深夜里回旋,门内却毫无动静。
她敢打赌,他一定在家。
黎妙心咬牙,继续按门铃,一声一声,催人神魂,不知过了多久,门内总算传来一阵不情愿的跫音。
“是谁!”粗鲁暴躁的嗓音。
“我啦!”她故意也用一种粗率的口气回应。“田野你还不开门?外面快冷死了好不好?”
大门咿呀地开启,视线豁然开朗,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张憔悴的脸庞,胡渣占据了整个下巴,延伸到鬓角,一双陰郁的黑眸在夜色里闪烁。
“心心?是你?”见到她,田野颇感意外。
“对啦,是我。”她嫣然一笑。“拜托,帮忙一下好吗?”指指脚边某样东西。
“这什么?”田野认清那是一只中型行李箱,愕然挑眉。
“我家漏水,看来你得收留我几天了。”话语方落,她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迳自闪开他,踏进属于他的地盘。
自从他买了新房子后,这还是她初次造访。
她打量周遭,心弦止不住一阵阵地牵动,宽敞的空间装潢得十分有格调口味,不愧是专业设计师的家。
最令她心动的,是他家里摆设不少他亲手设计的生活用品与家具,比如客厅角落那张线条奇异又极符合人体工学的读书椅,那张精致可爱的咖啡桌,以及厨房吧台上五彩缤纷的调味罐……这些,都跟她摆在家里的一模一样。
看来她最喜欢的,也正是他自己满意的。
她端详着一伯件设计精巧的工艺品,偶尔流连地抚过,田野默默注视举动,长久,无声地叹息,将她的行李提进屋,关上门。
“你知道了?”他哑声问,压抑胸臆波动的情绪。
她一震,半晌,缓缓回过眸,甜甜地笑。“知道什么?”
他明知她装傻,冷哼一声。
她故作不悦地眯起眼,双手环抱胸前。“田野,这是你见到老朋友的态度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你至少也先问候一声。”
“你不是在高雄工作吗?高雄没朋友家可以借住吗?”
“你忘了,上回我不是来台北面试吗?那家餐厅录取我了,下个月开始正式上班,所以我两个礼拜前已经搬来台北喽。”
“你搬来台北,怎么没跟我说?”
他忘了他们上回见面大吵一架吗?
黎妙心不情愿地努努嘴。“因为我想你很忙啊!要忙工作,又要忙着筹备婚——”她蓦然顿住。
“你果然知道了。”他冷笑,走向厨房吧台,举起茶壶,斟一杯温开水,递给她。
她接过,自眼帘下窥探他,看来他还没忘了招待客人的礼数,但就因为他表面平静,她更担忧。
“家里漏水,是因为我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她心一颤。“什么意思?”
他若有所思地直视她。“黎妙心,我很好。”
她没说话,樱唇衔在玻璃杯缘。
“我能吃能睡,也能画设计图,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死不了。”
她啜口水,展颜强笑。“那很好啊。”左顾右盼。“你这里装潢得很不错,很舒服的样子。对了,应该有客房吧?我睡哪一间好?”说着,她举步就要往里走。
他挡在她面前,伟岸的身躯犹如一座沉默的武士雕像,凝立不动。
她悄然叹息,扬起玉手,将腕表送到他眼前,“都快十二点了,你忍心把一个柔弱无助的女生赶出去流落街头吗?”
他扯唇,似笑非笑。“你一点都不柔弱。”
是啊,她完全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纤弱的女孩。“可是我无助,我家漏水,在台北没有其他朋友,又没什么钱住饭店——你不会这么狠心吧?连收留我几个晚上都不肯?”
“心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用那种戏谑又淘气的口气喊她“喵喵”了呢?
黎妙心有一瞬间出神,手指不觉掐了掐掌心。
这几年,她跟他总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仿佛亲密,却又遥远。
“心心……”
“我好累了,好想睡喔。”她以手掩唇,刻意演出一个大大的呵欠。“你这个主人要不带路,那我就自己找房间喽。”
她好像野猫,毫不客气地在他屋内散步,巡过主卧室、工作室、浴室,最后来到一间榻榻米和式客房。
她坐上榻榻米,闻着那熟悉的味道,不禁浅浅扬起微笑。
好怀念啊!自从高中毕业离家之后,她已经很久没睡在榻榻米上了,想起从前,她跟女乃女乃总是并肩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黎妙心倏地神智一凛,灭去脑海里记忆的画面。女乃女乃已经去世了,她最亲爱的家人已经不在了,在这世上,她只剩那个游手好闲的没用老爸了。
失去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她懂得的,所以她理解田野,能猜到他现在处于多么巨大的悲痛中。
“帮我铺棉被吧。”她强忍泪水,回头笑望倚在门边的男人。“别告诉我,你这里连客人用的被垫都没准备。”
他无言地凝视她,湛眸不定地明灭着,似是地考虑着什么,她几乎害怕人下一刻便会赶她出门,但他没有,踩上榻榻米,拉开衣柜,捧下一叠床垫,一床蓬松的羽绒被,以及一只柔软的枕头。
“你就在这儿睡一个晚上吧。”他替她铺好床被,将枕头拍松。
她近乎感动地望着他,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仍是不忘对她体贴。
“谢谢你,田野。”她语声沙哑。
他嘲讽地扯唇。“真不像你,居然懂得道谢。”
“什么话?”她嘟嘴。“你意思是我平常很没礼貌吗?”
“你有没有礼貌,自己最清楚。”他看她一会儿,抬高右手,她以为他又要像从前那样模她的头了,但他又不着痕迹地垂落手。“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开车送你回去。”
他转身退离客房,灭了客厅的灯,回主卧室,关上门。
她恍惚地凝睇那扇紧闭的门扉,猜想着他一个人待在那陰暗的空间,都在做什么?他能睡得着吗?或是在窗边寂寞伫立到天亮?文教她从他身上,嗅不到一丝酒味,他竟连酒都不喝……
因为就连酒精,也麻痹不了他的痛吗?
隔天,黎妙心很早便醒了,虽是身处温馨怀念的榻榻米香中,她在梦里见到的,却是田野忧郁的神情。她睡不好,翻来覆去,朦胧地想着该怎么让他转忧为笑。
天光乍亮,她便醒了,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房,在屋内晃荡。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很多属于他未婚妻的遗物,或许会有女性用品,或许会有照片,但他的公寓,只有满满的单身气息,连一张合照也没。
是他特意收起来的吗?为了怕睹物思人?
梭巡过一圈后,黎妙心怔立在开放式厨房吧台边,手指轻轻抚过台面——昨夜她没注意到,现在才惊觉上头蒙了一层灰。
这间房子就像他的人,表面整洁无异样,其实处处染尘,只是灰尘太细,并非肉眼轻易可见。
她咬了咬唇,找出一条干净的抹布,从她最在意的厨房开始清扫,除去灰尘后,她进浴室梳洗,换一套轻便的家居服,束起秀发,系上围裙,洗手做羹汤。
她知道他爱吃中式早餐,清粥小菜,粥要浓稠,青菜清炒,荷包蛋要半熟,最好能搭上甜味的日式煎蛋。
打开冰箱,看着蛋架,她有片刻犹豫,要做日式煎蛋吗?材料是有了,她也会做,但……
她深吸口气,还是决定煎半熟的荷包蛋就好,日式煎蛋太费工了,更重要的是,会勾起某个不愉快的回忆。
在料理早餐的时候,她顺便煮了一壶浓醇的咖啡,当咖啡香在屋内四溢,清粥小茶也端上餐桌。
她来到田野的房门前,举手敲了敲,他没回应。
又故意不理人吧?她抿抿唇,才不相信他还没睡醒。
她再次轻叩门扉,这回不管他有没有回答,迳自推门闯入,房内空荡荡的,床铺也不见有人睡过的痕迹,她顿时惊愕。
人呢?到哪儿去了?
她心跳加速,几秒后,才赫然发现主卧房还连接着阳台,落地窗半敞,迎进清晨冷风。
她盈盈走过去,果然见他倚在围栏边,摊开一本素描薄,专注地描绘着什么,嘴上还叼着根烟。
他什么时候学会怞烟的?
她颦眉。“你在干什么?”
“画设计图。”他头也不回。
“是工作吗?”
“算是吧。我想开发一系列的文具用品。”
她相信他设计的文具用品一定很有趣,独具巧思,但——有必要一早起来便急着找灵感吗?或者他一夜没睡?是想借着工作忘却痛苦吗?
“我做好早餐了,来吃吧。”她邀请。
“我不饿。”他一口回绝,继续在素描簿上涂抹。
“嘿,我可是为了报答你收留之恩,才一早爬起来做早餐的耶!专业厨师的料理,你居然不赏脸?”她轻哼,任性地抢过他的素描簿。“现在马上过给我吃光!”
“心心。”他想抢回素描本。
她藏在身后,不让他拿,他没辙,不想跟她上演幼稚的争夺戏码,只得抓抓头、耸耸肩,随她走向餐厅。
“烟还不熄掉?”她见他手指间还夹着烟,轻巧地劫过来,却找不到烟灰缸。
“这儿。”他主动指向茶几上一个跪姿的金属小天使,双手高举过顶,捧着托盘。
她在托盘上捻熄香烟,嗔骂。“你有没有那么低级啊?居然要一个纯洁的小天使来接你的烟灰?”
他一声嗤笑,噙着某种浓厚的嘲讽意味,“这叫幽默,你不懂吗?”
“我是不懂你们设计师的幽默啦!”她推他在餐桌前坐下。“我只知道,你如果不把桌上这些扫光,就是侮辱我身为厨师的尊严。”
他没吭声,接过她递来的碗筷,扒了几口清粥。
“配菜啊!”她坐在他对面,虎视眈眈地叮咛。
他每一道都尝一口。
“怎么样?有没有妈妈的味道?”她笑问。
他漫不经心地点头。
“真的假的?你别唬弄我。”
“好吃。”他机械式地补充。
她才不信呢。黎妙心懊恼地咬咬唇,看出他根本食不知味。但无妨,只要他肯吃东西就好。
吃罢早餐,他自动自发地洗碗,收拾完毕,便扬声宣布。
“我送你回家。”
“谁跟你说我要回家了?”她耍赖。“我不是说我家漏水吗?要等工人来修补天花板——”
“别对我说谎,心心。”他沉声止住她。
她心中乍停,不敢迎视他深邃陰郁的眼眸,在客厅里走动,翻检各样东西,拖延时间。
“心心……”
“哪有人一直赶客人走?至少也让我喘口气喝杯咖啡啊!喏,你倒杯咖啡给我。”女王般地下令。
她以为他会出口责备,没想到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去为她倒咖啡了。
她松口气。看来他对她还是顾念情分的,毕竟以前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所以不忍心翻脸无情吧。
她得好好利用这一点。
黎妙心暗暗鼓励自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厚着脸赖在他家。她走近音响,从CD架上随手挑一乍,放上唱盘。
水晶般剔透的钢琴声在屋内悠悠流泄。
她才刚闭眼聆听,一道凌厉怒吼倏地落下。
“关掉!”
她一怔,扬起眸。“什么?”
“我说关掉!”田野面色铁青。
从她昨晚自作主张地闯进屋后,这还是她初次见他反应如此激动,他终于藏不住沸腾的情绪了吗?
“为什么要关掉?”她试探地问。“这钢琴很好听啊,谁弹的?”
他不回答,走过来,按下停止键,琴声戛然而止。
“去换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赖皮,又按下play键,琴声又悠扬。
他怒瞪她,索性关掉音响电源,她不认输,挑衅地又打开,两人开开关关,琴声断断续续,他失去耐性。
“黎妙心!你是故意惹我生气的吗?”湛眸燃烧着熊熊怒火。
她强迫自己勇敢面对。“为什么不敢听这张CD?因为让你想起你的未婚妻吗?这张CD是她爱听的吗?还是弹琴的就是她本人?”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对,你必要跟我解释,但你要面对自己的心,不要以为假装看不到,心的伤口就不存在,你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要故意装平静?”
“我没有装平静!”
“你有!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已经好几天没去公司上班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谁的电话都不接,你知不知道田爸爸、田妈妈有多担心你?他们说你连家人的电话都不接——”
“那是因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为我们都不懂吗?我们都明白,你失去她,心里一定很痛很痛——”
“你说够了没?”
“不够!”
“黎妙心!你——”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突如其来地飞窜向她,将她压倒在沙发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迎视他泛着血丝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却是如海一般深沉压抑的悲伤。
“那钢琴是她弹的,对吗?”她轻声问。
他陡然凛息,几乎是恨恨地瞪她。“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
“因为你连酒都不喝,因为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伸手抚模他胡渣粗刺的颊。“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说话,遭她看透心事,狼狈地转过头,胸口剧烈起伏。
她听着她粗重的气息。“我知道那种感觉,失去最爱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够的时候,那伤口会痊愈的,可是田野,你必须先把悲伤释放出来,你不能一直强忍着。”
“我说了我没有忍!”一字一句从齿缝迸落。
“那你就哭出来,那你就听她弹的钢琴,回忆你们共有过的点点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压抑住永远不去想,那些回忆是抹灭不掉的,不管你怎么躲,总有一天会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到她发疼。
她没有要他放开自己,明知柔细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红痕,仍是逞强地笑着。
“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装硬汉,那很好笑。”
“好笑?”他哑着嗓,讥诮地笑了。“你这么想吗?我很好笑?”
她听他笑,愈听心愈痛,胸口拧成一团。“哭也没什么,掉几滴泪又怎么样?我们是人,不是冷血动物——”
“你懂什么?”他嘶声打断她。“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在她出车祸的前一天,我还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礼的琐事打扰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见的最后一面,我居然不是对她笑,你懂我……有多后悔吗?”
原来如此,原来啃噬他心头的不只有悲伤,还有浓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没能来得及给她最后的温柔。
原来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趴下来,头落在她颈侧,大手依然紧紧圈锁她手腕。
她感觉到他的重量,感觉到他身上传来那一波波的寒意与颤栗,感觉到他牙关紧咬,埋进沙发面里的脸缓缓染上湿润……
他在哭,终天哭了。
虽然他还是强悍地不肯放声大哭,只愿像负伤的野兽,低低哀鸣,但够了,起码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还得走一条漫长的疗伤之路,他或许会有种错觉,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但她会陪着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