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个婚姻也许是错的?
仔细想想,大概是从他求婚那一天开始吧!
那天,那个晚上,她如同往常用他给的钥匙,开了他家的门,为他洗手做羹汤,以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料理,洗去他出差多日的风尘仆仆。
她还准备了一瓶清酒,是他跟她都很爱喝的,初相见时,便是用这牌子的清酒拉近彼此的距离,她喝醉了,他也微醺,于是两人定下了约会。
一个月后,再到这家日本料理小店相聚吧!如果他们都还记得的话。
那次约会,她原本犹豫该不该去的,跟一个陌生男人,定下一个没有约束力的约会,准时出现的人,是傻瓜吧……
但傻又何妨?总比那阵子她的无心无魂好,她宁愿做个傻子,也不愿做个钻牛角尖的女人。
她决定去了,在那家店里,独自喝着清酒,等到夜深,等到唇畔不时地逸出笑,笑自己傻、自己呆,笑这世间的男女不仅情分守不住,连义气也难守。
然后,当她准备买单离开时,他来了,匆匆奔来,满头大汗,手上还拉着行李箱,他说自己刚从新加坡出差回来,一下飞机就赶来此地。
她看着他,笑了,眼眸却噙着泪。
原来这约定是有效的,原来他也看重这个约定,原来傻的不只她一个。
他向她求婚的那晚,她一面洗米煮菜,一面回忆两人相识的经过,点点滴滴,虽然平淡,却也值得珍惜。
等到他回家,两人在餐桌相对而坐,静静吃着她做的家常料理,小酌清酒。
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她愣住,纵然有心理准备两人某天会成婚,但这求婚还是来得太突兀,令她措手不及。
「为什么?」她羞涩地问。
「时间到了。」
这不是她想听的理由。
「我们交往都两年多了,我也超过三十岁,差不多该是结婚的时候了。」
她傻了。
她记得他曾向她说过,他很小的时候便为自己立下每个阶段的人生目标,学习、事业、婚姻,都有一定的进度表,她以为他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很认真。
因为时间到了,所以该结婚了。
没有美丽的花束,没有永恒的星月为证,甚至连一枚戒指也没事先准备,这样毫不浪漫的求婚——
「只有妳才会答应!」
江曼怡不满的嘀咕拉回崔梦芬的思绪,她定定神,望向情同姊妹的好友,秀眉微挑。
「怎么了?」
「我说,只有妳才会答应夏柏那种大男人的求婚,他根本就没把妳放在眼里嘛!」江曼怡一面嚷嚷,手上的筷子也没停过,风卷残云似地把满桌好菜扫进嘴里。「虽然我是很高兴因为他不能来陪妳试菜,让我因此赚到一顿好料,不过那家伙也太过分了吧?这可是你们的婚礼耶!从头到尾他帮上什么忙?没有!全部的事都是妳一个人在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妳跟妳自己结婚呢!」
「别这么激动。」崔梦芬微笑温润。「哪,再试试这道烩海鲜,妳觉得怎样?」
「这个嘛。」江曼怡尝一口,细嚼。「好吃是好吃,不过前几道菜又是佛跳墙、又是脆皮鸭,再来这一道,感觉味道好像太重了,中间换个清淡的料理比较好。」
「那就调整一下顺序,先上这道『百年好合』?」
「嗯,这样应该会好一点。」
「好。」崔梦芬点点头,在喜宴菜单上做记号。「那点心呢?妳觉得哪一道比较好?」
「这个嘛。」江曼怡蹙眉寻思,想想不对,拿筷子敲敲玻璃杯抗议。「喂!崔梦芬,我跟妳讲的话妳有没在听啊?不要每次提到妳男人就找借口转移话题。」
「我在听啊!」话虽如此,崔梦芬视线却是紧盯着手上的iPhone,这是夏柏送她的生日礼物。「我看看啊,喜帖样式搞定,礼饼也订好了,今天弄完喜宴菜单,明天约好了试婚纱……」
「妳给我专心点!」江曼怡实在受不了自己遭到如此忽视,懊恼地干脆敲好友额头一记。「怎么?妳是把我当空气就是了?」
「江曼怡,拜托!」崔梦芬扬手抚额,又好气又好笑。「空气有像妳这么有存在感的吗?」
「所以妳是嫌我吵喽?」
「是不怎么安静。」
「崔、梦、芬!」
尖锐的声嗓瞬间引来周遭众人的注目,负责接待她们的婚宴顾问以为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抛下另一桌新人,前来致歉。
「对不起,是菜色哪里出错了吗?」
「没事,是我朋友……呃,在练习吊嗓子,她明天要登台演唱。」
「哇!这位小姐是歌手吗?」
「她是剧团的女高音。」
「哇,好厉害!是哪个剧团啊?」
「崔梦芬,妳够了没?」江曼怡见对话越来越荒谬,磨着牙,脸上硬生生扯开假笑。「小姐,没事,妳先去忙别的,我们很快就试完菜了。」
「是,那两位请慢用。」婚宴顾问很识相地离开。
江曼怡转向崔梦芬,威胁似地皱眉瞇眼。
崔梦芬不禁嗤笑。「瞧妳的眉头,皱得都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
「妳倒挺幽默的嘛,崔梦芬。」江曼怡哼笑。「怎么这种取笑人的能耐从来就没用在妳的夏柏身上呢?」
崔梦芬闻言,淡淡一笑,但笑意却染不进眼里。「夏柏他……不爱开玩笑。」
「是啊,他就是个一板一眼的机器人,按表躁课的,恋爱也好,结婚也好,都得照他规划的时间表,这种男人要听懂妳的幽默也很难啦!」江曼怡对夏柏总是没好感。
为什么呢?崔梦芬叹息。其实夏柏不是个坏男人啊!
「别这么说他。」她直觉地替未婚夫说话。「他只是很有责任感。」
「责任感?呿!」江曼怡语带轻蔑。「好啦,我承认他对工作的确很有责任感,要找到他那样为公司尽心尽力的男人真的不多;问题是,他那种责任感有用在妳身上吗?别说你们第一次约会他就迟到了,后来有多少次,他为了公事让妳痴痴地等?就说你们结婚吧,他连拍婚纱照的日期都改了两次,还有,喜帖、喜饼、喜宴,哪件事是他跟妳一起讨论的?他只出张嘴求婚,其它就要妳自己来吗?结婚那么方便的话,干么一堆男人都打死不结?」
「别说了。」崔梦芬温和地阻止,她实在不爱听好友说未婚夫的坏话。
「可是梦芬……」
「别说了。」她稍稍提高了声调。
江曼怡顿时住了口。两人多年的交情,她很清楚梦芬的界线在哪里,梦芬脾气好,平素待人处事总是温柔谦和,但若是踩到她的地雷,那份毅然决绝可是极为慑人的。
梦芬是柔韧,绝非柔弱。
「妳不爱听,我就不说了。」静默半晌,江曼怡方才委屈地说道。「我只是担心妳,希望妳过得幸福。」
「我知道。」崔梦芬明白好友对自己的不舍与关怀。「谢谢妳,曼怡,妳放心,我一定会幸福的。」
真的会吗?
她心里,却是不确定地自问,离结婚日期越近一天,她的心便更慌乱一分,只是这慌乱,她不敢对任何人诉说。
包括最亲近的好友,以及最疼爱她的母亲,她不敢说。
正沈思着,手机蓦地响起清脆的短铃声,她点阅简讯,熟悉的内容令她心一惊。
梦芬,我们见一面好吗?求求妳。
她恍惚地看简讯,心跳加速。这已经是他传来的第几封简讯了?他要传到什么时候?
「什么事?是谁传来的?」江曼怡好奇地探问。
「没事。」她收起白色iPhone手机,浅浅勾唇。「只是婚纱公司那边跟我确定时间而已。」
「所以妳明天要去试婚纱了?」
「嗯。」
*
「明天?」夏柏视线怞离黑色iPhone,抬起头,疑问地挑眉。
「对,明天。」崔梦芬点点头,啜了口咖啡。「我记得我上礼拜跟你说过,明天晚上我要去试婚纱。」
「明天晚上……」夏柏点阅行事历。「对了,确实是明天没错。」
「你应该记得把时间空下来了吧?」崔梦芬眸光掠过咖啡杯缘,落定在未婚夫的脸庞。
他长得很帅,不是俊美那型的,五官偏向硬朗,鼻子很挺,浓眉、细目,眼神清锐,线条阳刚,是张任谁看了都会心动的脸孔。
再加上他身材很好,肩线英挺,双腿修长,比起西装,她更爱看他穿休闲服,尤其是窄管牛仔裤,最能衬他性感的婰部。
这男人,无疑是吸引人的,有时候她都怀疑他爱上自己哪一点?她并不特别漂亮,长相堪称清秀而已;或许他迷恋的,只有她乌黑绵软的发丝,他从来不准她剪短,所以她越留越长。
「对不起,梦芬,我明天……有个重要客户临时来访,我必须负责接待。」
「这样吗?」崔梦芬喃喃低语。
胸臆辗转的那股复杂情绪是什么?失望吗?好像不是。类似的借口她已听过无数遍,都麻木了。
「没关系,那我自己去吧!反正是试新娘礼服,新郎也不一定要在场,你的礼服早就搞定了,是我这边要换三套礼服太麻烦。」
「妳一个人可以吗?」夏柏问,视线又回到iPhone上,查询明日的公事行程。
就连跟她吃饭,他半颗心还是留在工作上。
崔梦芬淡笑。「没什么不可以的,顶多我找曼怡陪我就是了,她应该有空。」
或许是嗅出她话中某种奇特的味道,夏柏扬眸注视她,墨深的眼潭隐隐明灭着光。「喜帖都发了吗?」
「嗯,昨天我妈陪我写了一下午的地址,今天我弟应该帮忙寄出去了。」
「替我谢谢伯母跟英杰,麻烦他们了。」
「不麻烦的,我妈很高兴。」崔梦芬捧着凉透的咖啡杯,忆起昨日母亲的兴致勃勃,眉眼弯弯。「终于能把女儿嫁出去了,我看她松了一口气呢!」
夏柏望着她的笑容,心念一动。「结婚前,我再去拜访一次伯母吧!」
「不用了,你那么忙,反正结婚那天就能见到了。」她低声婉谢,盈盈起身。「我们走吧,很晚了。」
「嗯,我送妳回去。」
*
夏柏开车送崔梦芬回家,走过几百次的路线,早已烙印在他脑海,每一个转弯,每一张广告牌,甚至路灯亮了几盏,他都能数出来。
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条路很长,有时又嫌短,路的长短都是一定的,为何人却会感到不同呢?
该是跟当时的心境有关吧!
不知梦芬是怎么想的呢?
夏柏转头,这才发现未婚妻正盯着手机看简讯。
「怎么?是谁传来的?」他问。
她似是一凛,急忙摇头,将手机放回包包。「一个朋友,他说想来参加我的婚礼。」
「那妳有寄喜帖给他吗?」
「……没有。已经很久没见了,我不想乱炸。」
「再加一个位子应该也没问题吧?」
「要加位子……也是可以。你不用躁心,这个我会弄。」
「嗯。」他转动方向盘,座车灵巧地滑进狭窄的巷弄,跟着缓缓停定在她家楼下。
「那我走喽!」她开车门。「晚安。」
「晚安。」
他目送她下车,确定她进了公寓大门,才技巧地倒车,驶出巷弄,往前直行一小段,他忽地瞥见副驾驶座上她留下的一袋资料。
竟然忘了?她难得如此粗心。
他摇摇头,刚想回转方向盘时,却从后视镜里看见一幕奇怪的景象。
他刚刚送回家的未婚妻,从巷口慌张现身,往另一头的大路走,正巧一辆出租车经过,她上了车。
都这么晚了,她要上哪儿去?
夏柏蹙眉,回车跟上。
*
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崔梦芬坐在出租车上,心口一遍又一遍响着自责的回音。不该出门的,不该在这般的深夜还去赴男人的约会,尤其约她的,还是许久不见的前男友。
她有预感,跟他见面会后悔,但若是不去,好像也会遗憾。
去与不去,她矛盾好久,他每传一则简讯、每打一通电话,她便更加挣扎。
虽然她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他简讯,但听着那执着的铃响,看着那求恳的内容,她的心在动摇。
就见他一面吧!就这一面,了断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嗔怨,然后她便能坚定地步入礼堂,与夏柏成婚。
她是个即将结婚的女人,即将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她会告诉前男友这一点,他祝福也好,不甘也罢,总之他们过去的那段情早就结束了,他必须认清。
是的,过往已是云烟,而她将成为幸福的新嫁娘……
幸福吗?
沉重的三个字蓦地重重敲她心房,如魔魅的鼓音,召唤着她,诱惑着她。
不可以!她慌乱地抚住心跳加剧的胸口,深深呼吸。不可以怀疑,不可以动摇,不可以!
她要结婚了,婚礼迫在眉睫,她会是最幸福的新娘。
不可以……
崔梦芬努力平静心绪,下了车,慢慢走向与前男友约定的地方,他与她曾互许终身的河堤边,百年的老树下。
她走得踯躅,走得迷惘,这一步步,彷佛都踩在他们共有的回忆上。他们,也曾深深爱过。
「妳来了!」宋日升看见她,惊喜地上前,握住她的手,眼角泛泪光。「妳终于来了,梦芬,我就知道妳会来——」
她咬唇,轻轻从他的手中怞离。
他感觉到她的抗拒,容光迅速黯淡。「妳还在恨我吗?梦芬,到现在……也不肯原谅我?」
她默然不语。
「我已经离婚了!已经跟她离婚了!」宋日升急切地告白。「我知道我错了,当初不该答应我爸妈跟她结婚,我爱的人是妳,一直都是妳,妳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又怎样呢?他终究是抛弃她,选择跟另一个女人结婚。
崔梦芬牵着唇,似笑非笑。「我是来告诉你,我也要结婚了。」
「我知道,我知道。」宋日升难受地望着她冷凝的容颜。就因为听说她即将属于别的男人,所以他发狂了,再也管不住理智,坚决与妻子离婚。「梦芬,妳……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你不是说想来参加我的婚礼吗?这个给你。」
看她从包包里取出喜帖,宋日升都快疯了,胸口绞紧。「妳怎么能给我这个?妳明知道我不想看妳嫁给别的男人……」
「既然这样,为什么传简讯说想来参加我的婚礼?」
「那是……只是试探妳而已,妳不懂吗?梦芬,听说妳要结婚,我有多么心痛,妳不懂吗?」
他心痛?
崔梦芬凝望前男友惨白的脸孔,他站在她面前,慌张无措,像个孩子。
他说他心痛?他怎么不想想,三年前,当他决定与她分手时,她有多难过?那不只是心痛,是心碎,是整个人宛如被撕裂了,全身都痛。
为何他能如此厚颜无耻地在践踏她的心以后又来求她原谅?为何她要笨到来听他这段毫无意义的表白?
「我走了。」她漠然转身。
「别走!」宋日升嘶喊。「别走,梦芬!」他追上来,猛然从身后抱住她。
「你做什么?!」她怒了。「放开我!」
「我不放,梦芬,妳不要走。」他坚持揽抱她,双手犹如钳子,紧紧地夹住她纤腰。「妳先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很后悔,我做错了,那时候不该那样对妳,我真的知道错了!妳原谅我,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妳要我怎么赎罪都行,我会对妳很好、很好,妳知道我可以对妳多好的,是不是?」
是的,当他愿意的时候,他的确可以对一个女人体贴入微。
这点她无从否认。崔梦芬紧咬牙关,身子微微颤抖。
「不管妳要嫁的那个人是怎么对妳的,我发誓我会比他对妳好几百倍,我不会再让妳掉一滴眼泪,每天都会逗妳笑,妳要什么我都会弄来给妳,妳会是我心目中的第一顺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妳更重要,妳说的每句话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我会听妳的,什么都听妳的,绝对不会让妳失望!」
多好听的情话,多动人啊!
「之前我犯下的错,我会加倍弥补,一定会补偿妳的,妳相信我,拜托妳相信我!」
她不是没相信过他,但换来的,却是他无情无义的背叛。
「够了,宋日升,你放开我。」她轻声扬嗓,语音如冰珠冷冽。
「我不放!梦芬,妳好不容易肯来见我,要我怎么放手?这次我再也不放手了。」说着,他转过她的身子,激动地看她。「梦芬,妳为什么来见我?妳对我不是完全没有情分的,对不对?妳也想念我,忘不了我,所以才来见我,对吧?」
「不对。」
「不要说谎!不要对我说谎,更不要对自己的心说谎,妳想见我,所以妳现在才在这里,妳忘不了我,忘不掉我们过去的感情,妳是爱着我的,还爱着我!」
「放开我。」
「我不放,这次绝不放手!」
「放开。」
「梦芬……」宋日升急了,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压下自己的唇,在她唇上辗转轧碾。
她惊骇,几秒后才悚然凛神,用力推开他,扬掌毫不客气地送他一耳光。
他怔怔地抚上自己疼痛的颊。「梦芬?」
「你太过分了,宋日升!」她咬牙切齿地撂话,恨恨地、长长地瞪他一眼后,毅然旋身,才走两步,便惊慑地冻在原地。
一个男人从陰影处缓缓移动,月光逐渐打亮他的脸,那么愤怒,那么陰郁的一张脸。
她的心倏然下沈,嗓音犹如雪中花蕊,阵阵颤栗——
「夏柏,怎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