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方紫筠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她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她犯了个错,现在不过是纠正这过错而已,只要几十分钟,只要几个小小的、简单的动作,她就能和这个过错永远挥别,假装它从不存在。
只要几十分钟,只要忍耐一阵子就好了……可她却无法忍耐,无法原谅自己!
没错,她是犯了个错,但用这种方法去改正它,难道不是再度犯下另一个可怕的错误吗?她有什么权利去扼杀一个生命?她有什么权利去牺牲一条小生命换回自己原来的人生?
那是……生命啊!是孕育在她体内、逐渐成形的生命,是她的小宝贝,是将来会开口叫她妈妈的一个孩子……她怎么能……怎么能用如此冷酷无情的方式结束他或她的生命?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于是,她逃了,慌慌张张跳下手术台,仓皇离开这家简陋破旧的小妇产科诊所,跌跌撞撞地奔下楼。
她匆忙慌乱,在跨过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跤,幸赖一双坚韧的手臂及时将她圈入怀里。
她茫然,半晌才领悟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羽睫一扬,“对不……”道歉的话语未落,她整个人便当场冻立。
是──苍鸿!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她这阵子一直在躲他的啊,最不愿意他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件无奈又可怕的事啊!
为什么就刚巧是他?为什么偏偏遇着他了!
方紫筠咬紧牙,沉滞的呼吸还没来得及调匀,泪水已然冲上双眸,伴随着喉间不争气的哽咽,滴滴坠落。
她不能哭的,不该哭的,可不知怎地,当知道自己正被他拥在怀里,当他总是平静淡定的面容映入眼底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忍住多日来强自抑住的酸涩与沉痛,百折千转,揪得她好疼、好难过啊。
“苍鸿,我……该怎么办?”不及细想,求救的低语便冲口而出,“我完了,怎么办……”
他轻轻叹息,仿佛早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默然不语,只是更加拥紧她,将她沾染珠泪的湿润脸颊贴向坚实的胸膛。
“先好好哭一场吧,紫筠,别忍着。”他温柔地劝慰,一面用手轻抚着她柔软的秀发,“我会替你想办法的,别担心。”
“你……都知道了?”她忽地扬首,噙着泪光的眼眸凝向他。
“我猜到了。”他静静地说。
泪珠再度滚滚直落,“我简直……胡涂!对吧?”
他不语,望向她的眸子清澄如水,却也深不见底,半晌,才低低一句,“是陈君庭吗?”
“……是。”
“胡涂的人是他。”陆苍鸿简洁地道。
“他也……他不算强迫我。”方紫筠急急地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必要为陈君庭辩解,“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所以……”
“别说。”他止住她,“我不想听细节。”
“苍鸿──”望着他忽然陰沉的神情,她几乎心碎,又痛又悔,又是自惭形秽,“你瞧不起我,对吧?”
他摇摇头,右手抚上她光洁的颊,神情若有所思,深深沉吟。
而她望着他面上莫测高深的神情,心跳狂野,容颜苍白。
说话啊,苍鸿,说啊!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在心底呐喊着,一声强过一声,一回痛过一回,可却无论如何喊不出口这些深切的、令她几乎崩溃的凄楚呐喊,她无论如何就是喊不出口。
因为她怕,她真的怕──她怕自己一喊!得来的回答竟是他绝对的肯定。
她受不了的,她肯定会受不了。谁都可以,她就是不愿陆苍鸿瞧不起她,不愿他有一丝丝鄙弃她……别瞧不起我,苍鸿,求你!
一阵强烈的晕眩蓦地攫住方紫筠,她身子一软,颓然倒入陆苍鸿怀里。
她犯了个错,这个错误的代价也许足以改变她的一生,至少,她被迫暂时放弃高中学业了。
轻扬墨睫,方紫筠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眼神迷茫而朦胧。
好像作梦啊,这一切,像是镜中月、水中花,模糊不清──怀孕、休学、结婚、生产……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啊,为什么她的人生竟像曲折的小道,绕来弯去,搞得人晕头转向,辨不清来时路,更不晓得该往哪里走。
几个月来的一切,她并不想去回忆,可回忆却如潮水,排山倒海向她袭来──我没有你这种未婚怀孕的浪荡女儿!你才十七岁!十七岁就怀孕结婚,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你丢不丢脸?丢不丢脸!我没你这种女儿,你以后别认我!
紫筠,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胡涂事呢?爸爸也帮不了你了。
嫁给我们君庭吧,别看他外表粗野,其实他真是个好孩子,对我这个外公很孝顺,我想他一定也不会亏待你的。
方紫,我会娶你的,我一定会娶你,我爱你,一直就爱你!
答应他的求婚吧,紫筠,我知道你舍不得打掉孩子,既然如此,总要让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啊。
不行的,苍鸿,那我怎么办?我得休学吗?我不要!我还想继续念书,还想考大学……不能了,即使她满心不愿意,浓浓地悔恨,她再也不能继续待在学校,不能考大学,甚至连光复楼都不曾真正踏入……想着,她不禁微微苦笑,她的人生像老太太手里一团理不清的毛线,糟糕透顶,而她居然最在乎没能有机会搬进光复楼的教室?
可这对她而言,的确是最大的憾事,她一直那么憧憬搬进光复楼,那么憧憬那些倚着光复楼、沐浴夕阳残照里专注读书的少女们,她多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同她们一样,成为学妹们眼中成熟懂事又坚强独立的学姊,她是多么希望在搬进光复楼后,自己能坚强一些、勇敢一些,不再总是柔弱无助的模样,她是多么希望啊!
可这个梦想也许永远不能实现了。
强烈的苦涩堆上心头,方紫筠闭上眸,品味着那令人心酸又心痛的滋味,一时之间,竟恍惚了。
直到一个清脆的嗓音唤回了她,“陈太太,陈太太?”
陈太太!
方紫筠悚然一惊,眸光一转,直直射向那个竟如此称呼她的护士小姐。
不是护士小姐唤错了,是她挥不去心头那股蓦然浮现的不甘──为什么女人一结了婚就必须冠夫姓,再不是小姐,而成了太太了?
不,她还没准备好,她还不甘愿成为某人的太太,不情愿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啊……“怎么了?方紫,瞧你失魂落魄的?”爽朗的男声在护士身后扬起。
方紫筠这才注意到原来陈君庭站在白衣护士后面,他侧出身子,怀中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孩。
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捧着容易摔碎的陶瓷女圭女圭似的。
方紫筠望着,心一紧。
那是他们的孩子啊,一个肌肤白细、五官清秀的小婴孩,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公主,将来会喊她一声妈妈的、最贴心的女儿啊。
“盈儿……”她喃喃,不觉直起上半身,伸出产后依旧虚软的藕臂,“我的盈儿,让我抱她。”
“好,盈儿,让妈妈抱抱哦。”陈君庭微笑,一面哄着怀中粉女敕的婴儿,一面将她递向方紫筠,方紫筠接过,先是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好一会儿。
陈枫盈,她的女儿,她与陈君庭的女儿──她是那么娇小又细致啊,一双才刚刚懂得张开的明亮眼睛,好奇地、灵动地看着她。
这是一双多么清澄、灵透又纯净无瑕的眼睛啊!将来她会用这双眼睛看这大千世界,看春去秋来,看日出日落,她会看到这世界所有真诚美善的一切,也会被迫看到掩不去的堕落污秽。
她会震惊、讶异,甚至带着微微恐惧,但她仍必须去面对,面对这样一个有情却也无情的世界。
“可是你不必怕,你不必怕,盈儿……”方紫筠喃喃,嗓音细微,却蕴满无限感情,“妈妈会保护你的,会给你最温暖、最幸福的家庭,让你有勇气去面对一切。”她神情恍惚,玉手轻轻抚过女儿的颊。
“对啊,盈儿,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
一个浑厚而低沉的嗓音插入,方紫筠抬眸,映入陈君庭跃动着光辉的性格脸庞,他对她及女儿微微笑着,一向锐气的烈眸此刻燃着的却是温暖的火焰,“我会保护你们,”他低柔地对方紫筠许诺,“给你们最温暖幸福的家庭。”
“真的……真的吗?”方紫筠怔怔地问,心头蓦地掠过莫名的感觉──像是淡淡酸涩,却又淡淡甜蜜。
“真的。”他点头,黑眸温暖地看她,“方紫,你相信我。”
相信他……方紫筠眨眨墨睑,眼眸忽地湿润了,她痴痴地,透过朦胧泪雾凝望他。
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啊,他已不再是个单纯的少年了,他将与她共同撑起一个家,共同抚育他们的女儿。
他必须是个男人,是个有担当、坚强果敢的男人,而他跃动着火焰的黑眸,也说明了他决心如此。
他会坚强、会努力,而她也该让自己同样地坚强,付出同样的努力。
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拥有了孩子。
他们必须对婚姻及家庭负责。
日子平淡又惊险地展开了。
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表面上看来光洁无痕,可仔细触模,却仍发现有些微的凹凸不平。
由于母亲一直对她年纪轻轻便奉子成婚十分介怀,又对家境贫困的陈君庭相当不满,所以自从结婚后,方紫筠等于是跟母亲断绝关系了,搬入陈君庭家里,与他的外公一起住。一家四口就这么挤在一方小小的、破旧的屋檐下。
在陋巷的小屋里,外公仍是经常出海捕鱼,而陈君庭转读夜校,白天则既送报纸、又在速食店兼差,因此,屋里经常只有方紫筠母女两人。
虽然休了学,她仍是抓着了机会便捧着课本读,直属学姊毕业后将一堆教科书及参考书转送给她,而这些,便成了她日日迫切啃噬的精神食粮。
然而,她并没有大多闲暇时间可以留给自己,大部分时候她必须为了躁持家务及照顾女儿而忙得团团转。
洗衣、买菜、煮饭、打扫,这些日常家务不仅要做,而且还得不停分神去照顾女儿,喂她喝女乃、替她换尿布、洗澡,还得在她哭闹不休的时候抱起她来,轻轻地摇晃诱哄。
婴孩们是不分日夜的,他们总是哭着入睡,睡醒了又哭,日日夜夜折磨着父母的神经。
方紫筠经常觉得自己纤细的神经快要绷断了,尤其当深夜,外公和陈君庭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还得一个人独自躲在屋子的角落,柔声哄着哭泣不休、不肯乖乖入睡的女儿。
而这一晚,陈枫盈也许是因为白天轻微地着凉,身体不甚舒服,情绪相对也就特别烦躁,不停地哭泣。
“乖,盈儿,妈妈知道你身体不舒服,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她低声哄着,温柔地摇晃着女儿。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她的手臂酸痛,几乎要折断,嗓音也沙哑不堪,可哭泣的陈枫盈仍是不肯入睡。
“别这样,盈儿,睡吧,乖一点好不好?”方紫筠哄着,泪水不觉冲上眼眶,微微地刺痛着。她连忙深呼吸,不让喉间逸出微弱的呜咽,“乖一点。枫盈,你会把爸爸跟曾外公吵醒的。”
陈君庭跟外公睡得并不好,虽然她躲得远远地,但陈枫盈的哭声仍是一阵一阵远远地钻入他们的耳膜,教他们在梦中翻来覆去,怎么也不安稳。
“……爸爸跟曾外公白天工作都很累,你舍得让他们晚上也睡不好吗?”当女儿的哭声逐渐高亢的时候,方紫筠的心绪亦逐渐慌乱,两道秀眉紧紧颦着,急切地跟女儿打起商量。
她好怕,好怕陈枫盈的哭声吵醒陈君庭。记得上星期有一晚,因为同时应付工作及期末考、精神特别紧张的他在被女儿吵醒后,忽地急急冲向她,布满血丝的疲倦双瞳蕴着明显的怒气。
他看来就像忍不住想甩枫盈一耳光似的。
要不是方紫筠连忙把婴孩抱出屋外,他或许真会控制不住自己火爆的脾气。
“……走吧,妈妈带你到屋外散散步好不好?”方紫筠哑声道,随手抓起桌上一个小玩具,“我们到外头玩,看看月亮好不好?”
一面说,她一面抱着女儿往屋外走,轻轻打开木门,又悄然关上。
亭亭倩影飘过长长的陋巷,来到临着溪流的马路边,落定一张位于路灯下的石椅。
“看,月亮。”她低头对女儿说道,然后扬起眸,凝向独自高挂天际,盈满清辉的月轮。
淡金色的月光不知怎地,竟微微锐利,轻轻刮着她苍白的脸颊。
有些刺痛。
她一颤,连忙收回凝定圆月的眸光,望向怀中的婴孩。
她仍微微怞泣着,像是喘不过气来的哽咽听得方紫筠心疼不已,“别哭了,盈儿,我们玩这个。”她一面说,一面摇起手中造形可爱的波浪鼓,“看,好不好玩?”
波浪鼓左右晃动着,敲打着清脆的韵律,陈枫盈忽然不哭了,白白胖胖的小手扬起,紧抓住波浪鼓的把柄。
方紫筠让她抓住,笨拙地摇晃着。
有一下、没一下的单调脆响乘着六月夜风的羽翼,在空中回旋盘桓。
方紫筠听着,忽地怔了,“这是苍鸿送的礼物……”
波浪鼓是她产后不久,陆苍鸿来看她时带来的礼物,除了这个,还有许许多多婴儿会喜欢的小玩具。
她记得,陈君庭曾为这些礼物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我的女儿不需要陆苍鸿来讨好!”他怒吼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些小玩具全部扫落垃圾桶。
而她唯一偷藏下来的,就是这把波浪鼓。
几个月来,就是这单调而清脆的声响伴着枫盈,也伴着她……六月底了,再过几天他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了,不晓得他准备得怎样?
方紫筠想,半晌,忽地苦笑摇头。
当然没有问题了。她真傻,陆苍鸿是何等绝顶聪明的人物,哪需要她为他担心课业的问题。
他肯定能金榜题名的,绝对考上第一志愿,不需她无谓的担忧。
他总是将自己的一切处理得那么好,那么有条不紊,不需她或任何人为他躁心。
他不需要她的担忧,从来不需要……她深吸口气,忽地被一阵莫名的感觉攫住,胸膛仿佛空空落落的,既像空虚,又似寂寞。
她轻咬下唇,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这样的落寞感束缚,她有丈夫,还有个孩子,有一个虽然清寒却完整的家庭,有家人们伴着她──你还求什么?还要什么?还不满足什么?
她在心底呐喊着,问着自己,却隐隐地明白这些也许是无解的问题,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她感到绝望。
仿佛感应到母亲失落的情绪,陈枫盈也不安了起来,眨眨清亮的眼眸,喉间再度逸出轻微的哽咽。
方紫筠蓦地从沉思中惊醒,“怎么了?盈儿,怎么又哭了呢?”她低头,慌乱急促地哄着,不停拍抚着女儿的背脊,却仍是镇定不了婴孩敏感的焦躁,“别这样,盈儿,乖,别哭了好不好?”她诱哄着,无奈又无助,心韵像走了调的乐曲,凌乱而不堪。
一双裹着白色衣袖的手臂忽地自她怀中抱过陈枫盈,跟着,清柔的嗓音轻轻拂过,“别哭了,枫盈。瞧你这么任性,可把你妈妈折磨惨了。”
乍然听闻这熟悉的嗓音,方紫筠的心脏不觉狠狠一怞,她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临立眼前的卓然身影。
“苍鸿……怎么会是你?”
陆苍鸿凝望她,清秀的脸庞一贯的平和淡然,好一会儿,俊朗的眉峰忽地微微蹙起,“你瘦了不少。”他说,语气平淡,却掩不去微微心疼,“这阵子肯定没吃好,也没睡好吧?”
她不语,默默咬住下唇。
见她不肯回答,他不再逼她,转而逗弄怀中的女婴,“都是你!调皮的小丫头,一定是你害得妈妈这么累。不许哭了,听到了没?”
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半责备半诱哄的逗弄下,陈枫盈真的不哭了,张大一双清澄秀丽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
他是怎么做到的?
方紫筠觉得不可思议,这小女孩连父亲的面子也经常不卖的,怎么会到了他怀里,便如此文静而乖巧?
“她怎么这么听你的话?”她喃喃,不敢相信。
“因为这聪明的小丫头懂得看脸色啊。”陆苍鸿半开玩笑地回答,星眸熠熠生辉,“看到我这个凶恶的叔叔,还能不乖乖的吗?”
不,他才不凶,一点也不。
方紫筠想,美瞳怔怔地凝睇他。
他不凶恶,只是身上透着一股平静淡定的气质,教人觉得安心。
也许盈儿小归小,也感受到他这样的气质了,所以才会收住了眼泪,平抑了焦躁的情绪。
“……你怎么来的?苍鸿,现在是三更半夜啊。”
“我开哥哥的车来的。”他低声说道,微微一笑,“就停在前面不远的空地上。”
“这么晚,你又快要联考了……”
“我想看看你。”陆苍鸿截断她的话,星眸掠过一丝深沉,“我念不下书,忽然想看看你。”
方紫筠的心脏一牵,“看了我以后,就能让你定下心来念书吗?”她故意让语音带着淡淡嘲弄,“我不是幸运女神,可不能保佑你考上第一志愿啊。”
“我知道。”他以一个清淡的浅笑回应她的嘲弄,“不过看了你以后,会让人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安定的力量?她?
方紫筠眨眨眼,一颗心忽地像月兑了缰的野马,奔腾起来。
她是不是听错了?他说她能让他得到安定?怎么可能?她连自己都打理不好,生活一团乱,怎能给这个万事井井有条的男孩安定的感觉?他是……他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吧?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也许眼前这个纤弱清瘦的年轻母亲不明白,可他心底却是明白得很。
不过这样的明白,来得太晚。
在看着她怀孕,看着她在一个欣喜的老人监护下与另一个年纪和她一般的男孩于法院公证结婚,他才逐渐明白,原来她对他的意义,绝对不只一个好朋友。
在看着她与陈君庭并肩而立,听着法官宣读他们的结婚誓词时,他才从内心那股强烈的惆怅与刺痛明白了自己多年来暗暗埋藏的感情。
原来他是喜欢她的,甚至可以说,他深深地爱着她。
他爱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少女,她的身,早已奉献给另一个男孩;而她的心,也将逐渐依归于她的丈夫与小孩。
已经迟了。
在她还没有属于任何人的时候,他来不及认清自己的感情,来不及紧抓住她,等到如今他恍然领悟,一切却已然迟了。
为什么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懊悔?
为什么在十岁那年,姊姊和亲生母亲先后逝去,便发誓不再对人付出太多感情的他,却还是不由自主为她心动了,在不知不觉当中用了情?
从小他就明白,情之一字,伤人至深,他痴情跟随父亲多年的母亲,就是因为受不了父亲老来还移情别恋的冷酷,绝望地离开人世。
仿佛自他有记忆开始,母亲便一直缠绵于病榻,无奈地看着父亲的身与心离她愈来愈远,紧紧系在另一个较她年轻貌美许多的女人身上。
而与母亲特别亲近的他,看着生命力一点一滴自她体内流失,看着她满头的华发、满脸的疲倦、满身的无奈,年幼的心灵亦随之疼痛不堪。
这样的疼痛在十岁那年生日,终于达到了最高点。
那一年,罹患血癌的姊姊不幸去世,见他的心绪一直处于震惊、哀伤当中,母亲于是送他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枯槁的双手颤抖地将它交给他,“好好看着它,苍鸿,它会让你心灵平静……”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语音方落,她便合眸睡去,从此再也不醒。
而他紧紧抱着母亲逐渐失温的身体,哭得昏天暗地,伤痛欲绝。
之后,他经常望着水晶球发呆,每看一回,他的心就更凝结一点,更冰封一些。
他要自己硬起心肠,月兑离人群,远远地看着这红尘俗世的一切爱恨嗔怨,不涉足其间。
他不要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更不愿插手任何人的一切。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在凉亭里,无意间看到了她隐在杜鹃花丛后恬静而温柔的脸庞──是她让他淡化心中这冷酷的誓言,是她融化了他一颗冰心,让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再次懂得关怀身边的人事物,再度涉入这美丽又丑陋的红尘俗世。
是她在不知不觉当中潜移默化了他,而他也在不知不觉当中将一颗心遗落了,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爱她吗?
她不知道吧,而他也绝不会让她有所感觉。
这些日子他拚命压抑,拚命地将重新燃起的感情再度深深地埋入心底,为的就是怕敏感的她,会察觉了他对她的爱意。
他不愿让她感到负担。
她只当他是好朋友,一个在她有难时,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知己好友,他没有必要去破坏这种关系,破坏她对他单纯的信赖。
只要她幸福,他愿意一辈子当她的好朋友,就这么站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着她。
只要她过得幸福,他不介意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报……“她睡着了。”望着他怀中静谧酣睡的小婴儿,方紫筠沙哑的嗓音蕴着不可思议。
他拉回心神,随着她调转眸光。
怀中婴儿的睡颜如天使,是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甜美安详。
“该抱她回屋里了,要不她可能真的会感冒。”她歉疚地说,伸手就要从他怀里抱过女儿。
他摇摇头,“我跟你一起走回门口吧。让她再睡沉一点,要不可能又要吵醒她了。”
“嗯。”她轻轻颔首,站起身,随着他一块儿走向陋巷。
“下回别再半夜带着孩子到屋外散步了,不安全。”他叮咛着。
“嗯。”
“还有,要出门也该加件外套啊,瞧你穿得那么单薄,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我知道了。”她乖巧地应着,不知怎地,在听着他宛若父亲的嘱咐与叮咛时,她竟有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感动,如决堤的潮水,直直冲向她心坎,几乎逼出她的眼泪。
她摇摇头,深深吸气,不许自己落泪,只是跟着身旁这个身材英挺的男孩,跟着他一道前进。
月光与路灯,拖着他与她并肩前行的影子,细细长长的,仿佛会延伸到天涯海角──
当方紫筠抱着沉睡的婴孩悄然踏进屋内时,她并不晓得,屋内一双眼眸正从暗处悄悄凝望着她纤细的身影。
烈眸喷出火焰,映照出一张陰沉愤怒的性格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