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旧金山北滩(NorthBeach)
他是个影武者。
不能曝光,只能如影随形地保护着自己誓死保护的主人。
他们唤他「神剑」,把他跟龙门里其它两个跟少主楚行飞交情匪浅的少年拉在一块儿,称呼他们为龙门三剑客。
负责保护龙主千金楚天儿的「天剑」墨石,才智过人的「星剑」乔星宇,以及他这个没几个人见过真面目的「神剑」蔺长风。
他们知道神剑是负责保护龙门少主的贴身保镖,是武术一流、枪法神准的人物,虽年未弱冠,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诡谲名声早已在龙门里不胫而走。
因为无法得见他的庐山真面目,所以下意识里便会更害怕他。
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以为他是有意维持这样的神秘感,以为这是吓阻他人伤害楚行飞的良谋妙计,却不明白他其实是不得已。
因为他是影武者,不能曝光,只能是个影子。
永远只是个影子--
蔺长风想,精锐的灰眸掠过一丝陰暗冷光,嘴角牵起嘲讽浅弧。
因为是个影子,所以他今日必须跟随楚行飞来到北滩这座义裔青少年聚集的撞球馆,还必须躲在一、二楼的梁柱之间,屏气凝神俯视下头的情景。
下头,是龙门少主、天剑、星剑与一群义裔青少年对峙的场面,起因是为了龙门那个任性泼辣的大小姐楚天儿。
大小姐不知哪来的兴致,忽然带着楚府管家的孙女李红叶来到这间撞球馆,还不知死活地惹火这群以成为黑手党为职志的混混青少年,双方定下以她的身体为赌注,撞球决胜负。
要不是他这几年来练就了眉眼不动的本领,还真差点要为这可笑的比赛嗤笑出声。
这大小姐什么时候会打撞球了?还笨得以自己为赌注?这样冲动骄纵的性格,要不是有那个食古不化的傻瓜天剑护着她,迟早有一天会让她落得凄惨无比的下场!
真是幸亏她有一个好保镖,外加一个好哥哥,一听见她孤身溜出家门便赶来护卫她。
蔺长风-起眸,看着底下墨石接下了义裔小混混首领的战帖,准备与他以撞球一决胜负,而楚行飞与乔星宇也十分有默契地当场开始传授一点概念也没的墨石所谓的撞球技巧。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懒洋洋地收回视线,闭眸养神。
不用看也知道那群蠢蛋绝斗不过行飞他们的,他们虽然年轻,可都是龙门里动见观瞻的人物,哪里是这几个小混混可以轻易扳倒的人物?
一群没长眼的蠢蛋!像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算有一天真的混入了黑帮,他也怀疑他们能在其间荀延残喘多久。
帮派不是好混的,想加入黑道,就要有付出生命的觉悟!
他想,嘴角微微一撇,甚至懒得勾起一个可以称之为微笑的弧度。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胡涂家伙,他根本不屑与之打交道。
只是他没料到,这念头才刚刚在他脑海迅速浮掠,数小时后他便必须浪费时间与体力与一个不识相的胡涂蛋打交道。
虽然只花了他短短一分钟,但也足够令他更加对这穷极无聊的一天感到厌烦。
他瞪着三两下便被他扫去手枪、顺便一把扣入怀里的笨蛋,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个未成年少女。
「-是谁?为什么想暗杀楚行飞?」他瞪着她,吐落不带丝毫感情的质问,话气厌倦且无聊,仿佛他经常应付类似的暗杀事件。
少女扬起螓首,一张苍白细致的清秀容颜固然写着倔强的神情,可不停颤抖的身子却轻易泄漏了她的恐惧。
他不着痕迹地冷笑,冽眸在她面上挑剔地梭巡,惊异地发现她竟算是个美少女,乌黑的眼瞳与发丝和苍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轻易勾引男人的注意力。
只可惜骨架还小,身材很明显也还未发育--
蔺长风在心底暗嘲,腾出一只手,强悍地扬起她线条优美的下颔,望入她黑眸深处,「快说!」
少女一颤,苍白的唇瓣忍不住微微开启,「他……他的父亲……」
「怎样?」
「楚南军杀了我的家人!」她忽地锐喊,眸子燃起憎恨的烈焰,射向方才楚行飞背影消失之处。
没错,她是一直躲在楚府门外准备暗杀楚行飞的,可却没想到自己才刚刚举起枪,便被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给制伏了,而那个可恨的龙门少主根本对一切毫无所觉,一个劲往前走。
「楚……楚南军杀了我的家人!」她恨恨地说,一字一句自细白的贝齿间掷落,
「我只是要他儿子偿命,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这个构想不错。」蔺长风微笑,漠然的表情教人看不出他究竟有什么样的感想,「叫什么名字?」
她一时惊怔,没想到自己慷慨激昂的表白只换来这样镇定的一句,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寒蝉。」
「好名字。」他淡淡颔首,接着铁臂转了个方向,将她整个人迅捷地带入两人身后的树林,一直来到树林深处,他才放开她,顺手将她推落在一块大石上。「坐好。」他命令。
寒蝉怔怔地坐着,湛幽的眸光掠过他修长挺拔的身形,落定他不带表情的俊秀容颜。
接着,呼吸一凛。
他的华语说得那么流利,她几乎以为他也是纯正的华裔,可他却有一对灰色的眼眸。
一对凌锐的、冰冷寒澈的灰眸。
而他的五官,仿佛……竟和楚行飞有几分神似?
「告诉我一切。」他毫不在意地接收她淡淡迷惑的眼神,冷然说道。
她莫名其妙,「什么?」
「告诉我一切。」他冷冷地说,「告诉我-的家人是怎么死在楚南军手中的。」
「我……」她怔了,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照理说她被他抓到了想暗杀龙门少主,他不一枪毙了她,至少也该将她带回龙门施以酷刑,可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要她坐在这儿告诉他家人被害的来龙去脉。
她不信他真的关心!
可不知怎地,虽然满月复怀疑眼前这年轻男子的动机,在他冷冽眸光的逼视下,她竟有股渴望一吐为快。
薄锐的菱唇于是幽幽开启,「八……八年前,爸爸、妈妈,还有我,在唐人街一家酒楼里庆视我的生日……」
那一年,是她六岁生日,爸爸、妈妈除了带她到酒楼里庆生,还送给她一只好可爱的熊宝宝布偶。
她抱着熊宝宝,整个晚上一直开怀笑着,甜蜜的滋味涨满小小的胸膛,只要再多一点点,彷佛就会爆炸。
她太开心了,不只因为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不只因为她得到那么一只可爱柔软的熊宝宝,而是因为那是爸爸和妈妈在她出生以来第一回带她到外头的餐馆用餐,而且还是那么漂亮、那么高级的一家酒楼。
为了在美国讨生活,爸爸和妈妈一直很努力地工作,省下每一分可以节省的钱,储蓄起来。
他们常常笑着说,那些钱除了当作未来养老的基金,有一部分也会拨出来当他们最美丽的小女儿的嫁妆。
年纪稚幼的她不是很明白嫁妆的含意,可是却懂得那是父母亲疼爱她的表示,他们为了让她过好日子,受好教育,培养她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子,总是工作得那么辛勤、那么努力,早出晚归。
而她,会乖乖地待在家里,写功课、看书,也帮忙年老的女乃女乃看顾一间小小的杂货店。
那天晚上,女乃女乃因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休息,她一直感到遗憾,可没想到之后她竟日日夜夜感谢上天,感谢他那晚让女乃女乃留在家里。
因为如果女乃女乃也去了,肯定会跟爸爸、妈妈一样落得惨死的下场……
「……那时候,服务生才刚刚为我们点燃蛋糕上的蜡烛,爸爸、妈妈还来不及唱『生日快乐歌』给我听,就忽然闯进一群人,他们一进来就先乱枪扫射一番,把店里的客人吓得四处逃窜,接着他们迅速冲进酒楼内厅……」她低语着,陷入回忆的脸庞开始微微怞搐,黑眸漫上迷蒙哀伤,「我们本来以为没事了,爸爸赶快抱起我跟着妈妈就要逃出酒楼,谁知这时候又闯进另外一群人,爸爸连忙把我推到楼梯下方的陰暗处,叮嘱我好好躲着,而他才刚刚回身准备把妈妈也拉过来时就中枪了……妈妈见他中了枪,拚了命地尖叫,她叫得好难过、好凄厉,吓得我也哭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该死!真是吵死了!全部给我杀了!」
「可是……」
「开枪!」
「是!龙主。」
「……我听见他们叫他龙主,是那个龙主嫌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太吵,要他的手下将我们全部解决。就因为……就因为觉得妈妈的尖叫声很吵--」叙述到此,寒蝉忽地抬起苍白的雪颜,湛幽的眸里,交融着憎恨的烈焰与哀痛的清泪,她握紧双拳直视蔺长风,裹着朴素衣衫的身子因激愤而不停颤抖,「他们……你们这些龙门的人还有人性吗?你们……你们这些人根本一点人性也没有!我女乃女乃……我们孙女俩开的只不过是一家小小的杂货店,你们却每个月都前来勒索保护费,而且,一次比一次多……根本……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可恶!可恶……」一说至此,她忽然再也承受不住情绪的激昂,一骨碌站了起来,纤细的身子旋至蔺长风面前,小小的手槌打着他坚硬如钢铁的胸膛,「你们连……你们竟然连女乃女乃也害死了!可恶!太可恶了……」她喊着,痛彻心肺,粉拳盲目地槌打着,濒临崩溃的神智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
蔺长风任她发泄怨恨,经过严酷锻炼的身躯仍是一动不动。
「-女乃女乃怎么了?」他问,语气依旧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她死了!她死了!」寒蝉尖锐地叫喊,嗓音凌厉,却也蕴含无限沉痛,「我们……我们只不过因为上个月赊帐的客人比较多,一时拿不出保护费,你们竟然就恼羞成怒踢了女乃女乃一脚。她……她是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啊,怎么禁得起这样的刺激?一下子便晕过去了。那些喽-一看闯了祸就飞也似地逃走,我叫来救护车把女乃女乃送到医院,可却撑不到医院女乃女乃就断气了--」她嗓音一梗,一口气几乎换不过来,重重喘息着,眼看着就要晕厥过去。
蔺长风捉住她依然槌打着他胸膛的小手,跟着分出一只手捏紧她小巧的菱唇,「深呼吸!」他命令,语气沉静。
那沉静的嗓音奇异地有一股安定人心的作用,寒蝉闭眸,克制歇斯底里的情绪,深深呼吸。
待她稍稍平静后,那低沉的嗓音再度扬起,「-女乃女乃死了?」
紧闭的眼眸挤出晶莹的泪珠,「医生……医生说是……脑溢血。而那些邻居……他们明明知道女乃女乃是为什么死的,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作证,那些……那些警察也被你们收买了,根本不管事……」一言至此,寒蝉不禁呼吸一颤,眼泪有如瀑布疯狂泄落。
「别哭!」他再度命令,语气带着某种不屑与厌烦。
寒蝉一听,伤痛褪去,怨恨的怒火再度在心底及眸中燃起,她瞪他,「要杀就杀!你没资格命令我!」语气是不容侮辱的倔强。
「没资格吗?」蔺长风挑眉,灰眸似乎闪过一抹兴味,「告诉我,-怎么有办法逃过龙门弟兄的监视,躲在这儿?」
「他们才不会注意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呢。我只要光明正大地经过这里,再找个机会躲进树丛后就行了。」她撇撇嘴,「被抓到的话大不了说我迷路了。」
「是吗?」灰眸的兴味更浓厚了,「看来-还不太笨,有点脑子。」
「你--」他有意无意的侮辱惹恼了她,「到底想怎样?」
他没立刻回答,锐利的灰眸缓缓梭巡她全身上下,直到看满意了,才收束教她忍不住心慌意乱的眸光,淡淡一句,「-愿意跟着我吗?」
「什么?」她愕然,杏眸一瞪,樱唇微张。
「-想报仇吧?」
「当……当然!」
「我可以训练。」
「训练我?」
「只要跟着我好好学,我保证有一天让-亲手杀了楚南军。」
她简直不敢置信。
这男人不是龙门的人吗?怎么会说出这般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是谁?」这回轮到她质问他的身分了。
「蔺长风。」他淡定地说,「他们叫我『神剑』。」
「神剑?」她更加震惊,「你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剑蔺长风?」
「没错。」
他真的是神剑?
她瞪着他,真的难以相信。
原来那个龙门上下不论谁提起、都忍不住敬畏三分的神剑竟如此年轻,看来只不过比她大上几岁,绝对不满二十!
这么年轻的他却是据说为了保护龙门少主楚行飞,已经解决了不下数十位来自各方的暗杀高手,而且从不让那些人有机会将他的庐山真面目宣扬出去。
因为见过他的人,必死。
天!一阵寒意窜入寒蝉脊髓。难怪她会不到一分钟便被这男人逮住了,他要杀了她根本连一只小指头都不必动用。
可他却不杀她,还要训练她有一天杀了楚南军。为什么?
「你……你不是负责保护楚行飞吗?」
「显然是。」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恨他。」蔺长风冷冷一句,严凛的神情仿佛表示到此为止,她不需要再多问细节。
可是她必须问!
「我不明白……」
「总之,-恨龙门吧?」他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难道-不想亲手杀了楚南军、毁了楚行飞?」
「我当然想!」
「那就听我的话,乖乖跟着我。」
「跟着你?」她怔然。
「接受我的训练。」
「接受训练?」她依旧茫然。
「啧。」他冷哼一声,「我可不想训练出一只只会重复我的话的鹦鹉。」
「鹦鹉?」她迷惘地说,在又一次傻傻地重复他的话后才惊觉他在嘲讽自己,「我不是鹦鹉!」她忿忿然。
「我知道。」蔺长风凝望她,嘴角飞扬起几乎算是微笑的弧度,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颔,拇指顺着那优美的线条柔抚着,「-够胆识、够聪明、够漂亮,而且恨死了龙门……假以时日,会是一个派得上用场的优秀人才。」他低语,瞅住她的眼眸深思,「可惜太火爆了,我需要的,是一个不动如山的冰霜美人--」
***
他需要的,是一个冷血动物!
因为他自己是个冷血动物,所以才要把她也训练成那种没有表情、冷若冰霜的女人。
「不许显露情绪,一丝一毫也不可以。」他如是叮咛她。
于是当她初学武术,摔得全身酸疼时,她不能皱眉咬牙;当射击训练时,她第一回正中靶心,她不能开怀欢呼;当她偶然间瞧见天剑、星剑并肩从庭园穿过时,不能瞪大好奇的眼睛……她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总之不管她心内情绪澎湃到什么样激烈的程度,面上都不能展露丝毫表情,就连眼眸闪过一丝异样都不行!
他当她是什么?植物人吗?
她不是冷血动物,也不想成为跟他一样的冷血动物!
于是,有一回他嘲讽她白练了几个月的柔道,连一记简单的过肩摔也使不出来时,她忍不住愤怒了,倔强地扬起螓首,璀亮的星眸瞪视他,薄唇微微翘起。
对她的挑衅,他的反应仍是不动声色,连语音也不曾稍稍扬高,「这么容易让人看清-的情绪。」
「那又怎样?」有表情有什么不对?她才不要变成跟他一样面无表情的人!
「我要的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不是一个任斗气的小女孩。」他淡淡地说,毫无语调起伏的言语却轻易挑起她的脾气。
「我没斗气,也不是个任性的小女孩!」
「是吗?」
「是你的要求太莫名其妙!」
「我的要求太莫名其妙?」他冷冷一撇嘴角,忽地上前一步,扯住她柔细的藕臂,「难道-认为楚南军会让一个只要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黄毛丫头接近他?」
「我--」她一窒,无语。
「凭-这模样,只要胆敢接近他一步,满身的杀气便足够令他周遭所有人提高警觉了。」
他说得没错。
纵然再不服气、再不情愿,寒蝉还是不得不在心底承认面前这男人说得没错。
她抬眸,明丽瞳眸凝向他,不觉带着淡淡迷惑。
这个家伙--蔺长风,也不过才将近十九岁,只比她大了五岁,为什么他挺直站在她面前的模样会令自己觉得如此威风凛凛?
为什么他的气势如此迫人,气韵如此沉稳,比龙门几个该死的大老看来都更该死的威严?
为什么他淡淡一句话,总是那么该死的正确?
这不公平!他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啊--莫非只因为他受了几年地狱般的训练?
那么,自己在他的训练下是不是有一天也能褪了这一身幼稚的少女气息,转为冷冽逼人?
想着,她忽地挺直背脊,双臂一展,拉开端正的架式,「来吧,继续教我那一招。」
「哪一招?过肩摔?还是面无表情?」
「都要。」她轻咬下唇,「我会学会过肩摔,也会学会面无表情。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刮目相看!」
***
她的确令他刮目相看。
自从下定决心后,她进步神速,不论武术或枪法,她都轻易达到一般人无法轻易超越的境界。
当然,他需要的不只是「一般人」,他要的是顶尖高手。
要达到顶尖高手的境界,寒蝉还需要多加练习,这也是他要求她日日夜夜不得放松的缘故。
而她,也极力配合,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依着他为她安排的进度勤练、苦练。她练武术、习枪法,同时,在他要求下继续学校的课程。
她够聪明,也够努力,因此能够多管齐下,不仅在学校成绩优秀,在与他对打时,也愈来愈能取得攻击的机会,而枪法,更几乎比他神准。
一念及此,蔺长风一对浓眉不禁挑起怪异的弯弧。
他相信,只要再过几年,这小妮子纵然功夫不及他,枪法迟早也会胜过他。
射击这玩意跟体力无关,跟灵敏度、集中力却绝对成正比,而后两项天赋,寒蝉绝不输他。
可最令他赞赏的,自然不是她在射击或武术优秀的表现,他早料到她有此潜质,而是她隐藏情绪的功力。
一个十四岁少女懂得控制情绪,很难令人不佩服。
即便对她要求严格的他,偶尔也忍不住想为她的表现喝。
就譬如现在吧,她明明在与他过招的时候扭伤了脚踝,却一声不吭,连黛眉也不曾稍稍一颦。
她隐藏得很好,就连一双湛幽美眸亦不曾流露一丝痛苦。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他,或许根本无法察觉她扭伤的事实,可他却发现了,定住了她还不自量力想朝他飞身一踢的纤细身躯。
「别动!」
「怎么?」她扬首望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停住两人的对战,「有人来了吗?」一面问,她一面凝神,迅速朝左右张望。
因为蔺长风白天通常必须亦步亦趋跟着楚行飞,所以每回要对她进行训练或考核,总要趁夜半时分,两人要不就躲在楚府庭园最角落的武馆,要不就在隔音设备一流的射击馆,总之,就是要避开众人的耳目。
「没人。」蔺长风淡然应道,双臂一面用力一压。
寒蝉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明眸怔然凝定他,「怎么回事?」
「我们不打了,今晚就练习到这儿。」
「为什么?我们才练不到半小时!」她忍不住抗议。
而他淡淡扫视她一眼,「你碓定自己还可以吗?」
她心一紧,「为什么不行?」
「-受伤了。」说着,他蹲,右臂一伸,准确地扣住她扭伤的右脚踝。
她吃痛,银牙本能一咬。
「没错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她明明已经拚命控制自己了,要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显露出任何疼痛的表情,为什么还是瞒不过他?
「因为-额头冒汗。」他彷佛看出她的疑问,淡淡解释,「而且,我发现-悄悄瞥了自己的脚踝好几眼。」
「原来……原来如此。」她低语,忍不住落寞。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够好了,没想到还是如此轻易被他看透。
精神一颓靡,脚踝的疼痛便仿佛忽然明显了,痛得她眉尖不停怞搐。
他当然察觉了,「咬紧牙。」他命令,一手将她右小腿搁上自己大腿,另一手则用力柔抚她的脚踝。
她倒怞一口气,「你……你做什么?」
「别动。」他蹙眉,用力扣住她直觉想躲开的小腿,温热粗厚的手掌仍是不停替她按摩。
寒蝉瞪着他专注的举动,身子不觉僵直,仿佛害怕自己的脚踝又会忽然吃痛,又彷佛是恐惧那朝她肌肤直透过来的奇异温暖。
他--这个冷血的神剑蔺长风竟然替她按摩?他也有……他原来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不,怎能称得上温柔?寒蝉连忙在心底斥责自己,他那公式化的动作只能说是以自己多年的经验替她缓和疼痛罢了,怎可能包含一丝一毫温柔的成分?
这个形容词不适合他,一辈子也不适合神剑蔺长风!
「……好多了吗?」彷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才抬起头,眸光直直射入她明眸深处。
她感觉自己颊畔一热,「好……好多了。」跟着连忙收回自己搁在他大腿上的小腿。
他凝望她,数秒,「像这样的状况就不该忍。」
「什么?」她一怔,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是何意。
「没错,我是要求-控制情绪,可没要求-时时刻刻都板着一张脸,既然扭伤了脚就直说,在我面前没关系。」
「可是--」
「难道-笨得分不清楚什么时候必须隐藏情绪,什么时候不需要吗?」
他语带嘲弄,可她却无法反驳,只能轻轻咬住自己下唇,一语不发。
他凝睇她微带哀怨的容颜,嘴角一扬,勾起类似微笑的弧度,「要哭就哭,很痛,不是吗?」
她闻言,一颤,听出他言语间微带嘲弄的意味。
可是她却不感到气愤--无法感觉气愤,因为她的心都被另外一股突如其来的惆怅滋味给占满了。
「不论痛不痛,我现在都已经没有资格……哭了。」
「为什么?」
她不语,只是扬起螓首看他,深沉湛幽的眸里,蕴着浓浓忧伤。
是的,她已经没有资格哭了。她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孤苦无依,就算哭了,又有谁会软语温言安慰她?
她不会再哭了,因为明白这世上不会有人因她的眼泪而疼惜。
她不会再哭了--这哀伤的领悟就如同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自己的领悟。
那晚,是他最后一回哭泣,而当他隔天竟然没死,仍然从饥饿中再度醒过来时,心底是全然的透彻了悟。
他对自己立誓,今生今世,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落泪。
绝不会了--
「这个周末-可以见他们了。」一念及此,他突如其来一句。
「见谁?」她不解,迷茫的星眸与他对望。
「墨石、星宇,还有……行飞。」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齿间挤出的。
「什么?」她忍不住愕然,「你要我见楚……楚行飞?」
「没错。」他颔首,「以-现在控制情绪的功夫,已经可以见他了。」
「我见……见他们?」她喃喃,呼吸一凝,难抑一阵莫名心慌。
「没错。唯有见过他们,我以后才能时常把-带在身边。」
***
打桥牌?
他们居然聚在一起--打桥牌?
寒蝉简直不敢相信,没想到堂堂的龙门少主与他的三剑客,原来平素最大的娱乐就是凑在一起打桥牌!
蔺长风明明恨楚行飞的,可他们两个在打桥牌时竟然还是对家,联手痛击墨石及乔星宇。
他们看来默契绝佳,搭配得十分巧妙,反倒是应该感情极好的天剑与星剑,默契比他们还差上一大截,几局打下来,战绩惨不忍睹。
这简直不可思议!
寒蝉静立在一旁,充当着茶水小妹,心海波涛汹涌,娇容却平静无痕,一双明媚美眸水波流转,泠泠潋滟。
她应当趁这难得的机会小心翼翼地研究墨石、乔星宇,尤其楚行飞,可大部分时间她眸光焦点却忍不住凝定蔺长风那一张与龙门少主有几分神似的俊颜。
她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正是因为一张与楚行飞相似的容颜才被选上护卫龙门少主的保镖。
莫非两人容貌相似,连带着也会让彼此的思考模式类似,才能如此默契绝佳?
可他明明恨着楚行飞啊!明明恨着他却还能与他搭档打桥牌,明明恨他却还能在面对他时面容平静,神态淡定,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是负责保护少主的神剑,却暗暗以毁灭楚行飞为目标,同时与天剑、星剑两位保持一定程度的友谊……天!究竟是她高估了他对楚行飞的恨意,还是低估了他掩饰情绪的功夫?
她真的猜不透他……
「Justmake。」蔺长风低沉的嗓音拂过寒蝉耳畔,唤回她微微迷茫的神思。她抬眸,直直望向那个正提起笔、潇洒地在计分纸上加分的男人。
他方才与楚行飞喊到4黑桃成局,并担任庄家,赢了漂亮的一局。
「啧,又输了!」墨石摇头,上半身往椅背一躺,浓密的剑眉一皴,既无奈又无聊地看着蔺长风计算分数,接着,略带烦躁的黑眸瞥向对面默不作声的星剑,「星宇,打了这一下午,我们俩究竟有没嬴过一局啊?」
「你忘了?」乔星宇挑挑眉,潇洒地一摊双手,「就开头那一局,我们打了个红心小满贯,接下来就一直输到现在。」
墨石闻言,重重叹气,「真不该让行飞与长风对家的,每回他们俩联手,我们就只有投降的份。」
「这就是所谓的技术问题啦。」楚行飞忽地插话,漂亮的嘴角弯起自得的微笑,蓝眸闪着几乎可说是调皮的晶灿光芒,「你们俩技不如人,当然只好认输啦。」
「什么技不如人?是你们俩默契见鬼的好!」墨石不服气地反驳,「偏又长得那么像--」他忽地一顿,狐疑的眼光在楚行飞与蔺长风两人身上交错来去,「两位该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寒蝉闻言,一颤,正帮众人洗牌的双手差点把牌散落一地。
蔺长风彷佛注意到她微微的惊愕,朝她瞥去深刻的一眼,接着,平静无痕的面庞转向墨石,「别傻了,天剑,只有你才会如此异想天开!」
「不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这回开口的是楚行飞,「你该不会因为今天输得太惨,以至于脑子有些胡涂了吧?」嘲谑的语气听得出蕴着些许笑意。
墨石瞪他一眼,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寒蝉清冷的嗓音扬起,「可以开始了。」
他转过头,这才发现寒蝉竟已重新在四人面前发上十三张牌。她洗牌、切牌、发牌,前后竟不到两分钟。
「这位小姑娘手脚挺俐落的嘛。」他忍不住赞叹,「不愧是神剑,只有你才有办法
找到这样的得力助手。」
「捡到的。」蔺长风突如其来一句。
「什么捡到的?」墨石不解。
「寒蝉是我捡到的。」蔺长风淡然地说,「而且她也不小了,只比你小三岁。」
墨石愕然,不知该如何响应,他莫名地将眸光调向一旁一语不发的清秀美少女,「今年十五了……」他喃喃,眸光顺着她仍未发育的纤细身材梭巡一圈,「可是看来还挺小的啊,比起天儿差多了。」
楚天儿跟寒蝉差不多大,可比起寒蝉发育却好得多了,身材-纤合度,已有小美人的架式。
寒蝉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她有一回曾远远地见过楚天儿修长窈窕的倩影。可她不知该如何表示,任何女人--即使只是个还未发育完全的少女听到他人这样评论自己的身材都不会太高兴的。
可她并没有表示任何不悦,只是优美的嘴角淡淡一撇,「我会长大的。」她冷冷地说,在如是宣称的时候甚至不曾向墨石扫去一眼。
从头到尾,她的眸光只凝定蔺长风一人。
而室内其它三名男子,见她年纪虽小,却如此清冷的神情姿态,若有所思的眸光有默契地在空中互会。
不愧是神剑看中的人。虽只是一名少女,却隐然已有蔺长风清冷淡定的神韵。
这两人将来肯定会是百分之百的最佳拍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