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离开了。
秦非定定凝立著,眸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个正躺在病床上,安详地睡著的女人。
听说她最近的情绪一直是浮躁难安的,尤其今晚。负责照顾她的护士因为担心她仍然虚弱的身子受不了这样的激动,便为她打了镇静剂。
所以她才能睡得如此安然甜美。
所以他才能站在这里,静静地、尽情地看她,悄悄与她做最后的道别。
他该走了。
事情已做了结,医院方面答应赔偿林姓男子一笔钜款以补偿他失去爱妻的精神损失,而他递出的辞呈也正式被批准,于今日生效。
他现在已经不是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了。
这几天,他马不停蹄地处理辞职后续事项,包括将原本由他负责的病人一一交出,并仔细写下每一个病人的特殊状况及他个人的建议,以便接手的医生有所依循。
他清出了私人办公室,移交病人,并且找了机会与医院同事一一道别——所有事情都办妥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她。
只有她,是他真正担忧焦虑、最不舍得抛下的人。
他的蓝色甜心啊,他守了护了她七个多月,如今却要远远离开她,留她一人在此。
她可会过得安好?
她当然会过得安好。秦非忽地摇头,嘴角扬起自嘲的微笑,她可有个未婚夫啊!
方慕远自会好好照顾她,不需他多来担忧。
只是……只是他还是舍不得啊,舍不得离开如此甜美的她,舍不得离开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想见到他,却还依然关怀他的她。
他真舍不得她,如果可以,真希望能默默守护她一辈子。
但他知道不能的,因为她不属于他,永远也不。
他没资格要她,不能要她,也不敢要她。
只能选择默默离去。
他走了!
蓝恬馨悚然惊醒,酸涩的瞳眸依旧茫茫,但痛楚的心却清晰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了,绝对错不了,她感觉得到。
她感觉得到就在几分钟之前这间病房内还流转著他温暖的气息,现今却只余全然的冰冷孤寂。
他走了,而她无力阻止。
她有什么资格阻止呢?
她怅然苦笑,默默地绞扭床单一角,用力到指节泛白。
她用这样的紧绞缓和内心的激动无奈,却依旧灭不了满腔哀怨。
她的心仍然疼痛,痛得她神智迷茫,良久良久不知所之。
直到她发现一张静静躺在床边小桌上的白色纸条。
她迅速抓起它,贪婪地咀嚼其上的蓝色文字——
再见了,我的蓝色甜心。
只有这样淡淡一句,没有署名。
但她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蓝色甜心?他为什么这样叫她?为什么看到如此字眼的她眼眸会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刺痛感?
为什么她会觉得似曾相识?彷佛曾经夜夜听他如此温柔唤她?
为什么?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齐思思深深地望著她,语气蕴涵著某种不可思议的意味,“也对!我早该料到他不可能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蓝恬馨紧紧颦眉。望著眼前清丽出尘的女人,她感觉心底那只嫉妒的恶虫正毫不留情地咬噬她,痛得她总是清澄的美眸蒙上一层陰影。
她真不希望见到这个女人,更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来找她。
“告诉你他如何爱你。”齐思思静定地回答。
“他爱我?”蓝恬馨震惊莫名,一颗心激烈晃动起来,她瞪著齐思思,简直无法理解她为何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的,他爱你。”
“怎么……怎么可能?”她几乎歇斯底里,“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男朋友?”齐思思惊异地扬眉,“你怎么会那么想?”
她愕然反问:“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齐思思迅速翻了个白眼,“我可是要结婚的人了,跟秦非只是好朋友而已。”
“你们……只是朋友?”她依然不敢相信。
“没错。他没告诉你吗?”
“我从来没问过他。”蓝恬馨喃喃低语。
“真不晓得你们怎么弄的!”齐思思大声叹气,澄澈的黑眸圆睁,“一个不敢多说,一个又不敢多问。”
蓝恬馨恍若没有听见她的抱怨一颗心还悬在她刚刚那句惊人的话上,“你说他……他喜欢我?”
“他爱你。”齐思恩直截了当地说。
蓝恬馨呼吸一颤,“他爱我?”
“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
“可是他、可是他……”她蓦地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他对我好冷淡,很少来看我……”
而且他说他从来无意追求她。
她蓦地回想起那日两人在这里的争执。就因为他那句话让她确认了自己的自作多情,让她止同定了他们之间其实毫无牵绊。
莫非她错了?
“你错了。”齐思思彷佛看透她心思!直率地说道,“他的确是爱你的,而且爱得很深很深。”
“怎么会……”她语音发颤。
“你知道在你昏迷的这几个月,是谁天天来看你吗?是谁天天在床头说话给你听、为你梳理头发、为你干燥的嘴唇点水?”
“难道是……”她面色忽地苍白,不愿想像那种可能。
齐思思却不肯轻易饶过她,“是秦非。是他天天来照顾你、是他夜夜在你耳畔说话!是他为了你几乎不眠不休,搞坏了自己的身子,晕倒在你床前!”
“他晕倒?”
“不错,因为他终于用尽了体力。”齐思思语音清朗,望向她的眸光忽地转柔,“你就是在那时候有了知觉。”
“我有知觉?”
“你流泪了。”齐思思止目定她的疑问,“我亲眼所见。”
“我流泪了?”
“难道不是因为心疼秦非?”
蓝恬馨蓦地一震。她——心疼秦非?
因为心疼秦非所以才流下眼泪,所以才回复知觉?
她醒来是为了秦非?
“醒来吧,恬馨,快一点醒。”温柔低沉的男声轻轻拂过她耳畔,彷佛最温暖的春风,“醒来后就可以穿你最心爱的蓝色衣裳了。”
“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头发干枯毛燥!肌肤也毫无光泽,更可怕的是,你天天都穿著白衣服——是白的喔,不是你一向爱穿的蓝色。你一定很呕吧?记得你曾经说过,除了医师必穿的白色长袍,你最爱穿、最想穿的只有蓝色。我问过你为什么,你说或许是因为你姓蓝的关系。”
“恬馨,你是我的蓝色甜心,我但愿能看到你快点醒来!快点恢复从前精神奕奕的模样,快点穿上漂亮的蓝色……”
“求你醒过来吧,你已经睡得够久了,还想赖多久的床呢?你不能这样一直赖床的……”
“醒来吧,我求求你,我好想见你,好想见你。我已经没办法再撑下去了……不,我会撑下去的,一定会等到你醒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一定没问题。”
“我没关系,你多睡一会儿无所谓,我会等你的,永远等你……”
恬馨、恬馨、恬馨,我的蓝色甜心……
天啊,天啊,天啊。
他究竟守候了她多久?究竟像这样温柔地呼唤了她多少次?
他明明已经心力交瘁了啊,却仍旧不止同稍稍伤她一分,就连在她昏迷不醒时,态度仍如此温柔,言语仍如此体贴。
她不值得他这样的,一点也不值得!
她不值得他如此细心呵护,因为她完全不了解,甚至还在醒来后重重伤他的心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怎么能够、怎么舍得这样对他说?
她怎能如此自私、如此愚蠢?
她真是太过分了!
蓝恬馨不停地自责一遍又一遍在心中痛骂自已,五脏六腑一次又一次剧烈怞痛。
而她的头也好痛,突如其来的强烈怞疼像最可怕的钻孔机,毫不留情地钻人她脆弱的脑髓。
她的头好痛,而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她哀叫一声,蓦地长长吐息,不一会儿,终于失去了知觉。
“怎么回事?为什么恬馨头会痛成那样?”方慕远著急地问著,一向冷然的英俊面孔难得出现一丝迫切的焦虑。
“冷静一点,慕远。”年迈的院长用一双看透世间沧桑的黑眸瞧著侄子,
“先看看这张X光片。”
方慕远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地将双眸调向一张钉在墙上的X光片,“这是什么?”
“恬馨的脑部X光片。”方院长解释著,一面指著一块小小的黑色陰影,“看到这个了吗?”
“那是什么?”
“血块。”
“血块?”方慕远叫了出来,讶然瞪向老人。
“我想应该是那次车祸的后遗症,它压迫到视神经,才会造成她头痛以及暂时性的失明现象。”
“怎么会这样?”方慕远身子不觉往后一落,倒向一张舒适的沙发。
“我们本来认为这只是瘀血,应该会慢慢散去,没想到问题却愈来愈严重。”
“该怎么办?”
“我想,最好立刻安排为她动刀。”
他皱眉,“动刀?”
“不错。”方院长止同定地点点头。
“开刀取出血块?”方慕远眉头皱得更紧,“会不会反而有生命危险?”
“手术当然都有风险。”方院长保守地说。
“非动不可吗?”
“如果不动的话,只怕她这样的发作会愈来愈频繁,愈来愈剧烈,说不定真的导致失明。”
“可是……”方慕远紧咬牙关,神色不定。
老人沉思地注视他好一会儿,“让秦非回来替她开刀吧。”
方慕远蓦地从沙发跳起,“什么!”
“我们需要秦非。”
“秦非?”他厌恶地皱起一张脸,“为什么非他不可?”
“他是我们!不,是全台湾最好的脑外科医生!由他来为恬馨主力是最好的选择。”
“不行!”方慕远直觉地拒绝,“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慕远——”
“为什么非他不可?”他挑战地瞪着叔叔,“我不相信台湾只有他一个优秀的脑外科医生!大不了我请美国的名医来动刀。”
“为什么如此排斥秦非?”
“没什么理由,我就是看不惯他。”
“因为看不惯他,所以才那样做?”老人忽地问道,了然的眸光让方慕远一阵心跳加速。
“什么意思?”他防备地盯著老人。
“你以为我老眼昏花了吗?”方院长淡淡一笑,神气冷静,“我知道你和外科主任在搞些什么。我虽然年纪大了,可没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他直直瞪视老人数秒,“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纵容我?”
“因为你是我侄子,我不想毁了你。”老人忽地低吼,眸子变铄生光,“你为了私心不惜害死一条人命,这罪名可不轻!”
方慕远咬牙,别过头去。
“我本来不想批准秦非辞职的,是他自己坚持我才放他走。”老人语带惆怅,数秒后,面容忽地一整,“现在我要他回来。”
方慕远立刻明白老人的用意,“你想藉这个机会让他重回医院?”
“不错。”
“我不同意。”他恨恨地说。
“我才是这家医院的院长。”
他面色一白,“叔叔!”
“这对你并非没有好处。”老人瞧著他,放缓语气,“恬馨的确需要也高超的技术。”
方慕远咬唇不语,良久才低问了一句,“术后她的记忆是不是也会恢——?”
“记忆?”老人一愣,“不尽然吧,”他摇摇头,“她会失去记忆或许跟这个血块有关,但不一定除去血块便保证能恢复记忆。”
“是吗?”方慕远依旧沉吟著,神色不定。
老人无法忍耐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啊,难道你宁可看著她死去?”
“当然不是!”方慕远立即反驳,额前青筋直跳,他僵直着身子,双拳放了又缩,缩了又放,“好,我答应让他替恬馨动刀。”
老人闻言终于微微一笑。
“不过得等我跟恬馨结婚以后。”
“什么?”老人一愣。
“我知道她的情况不能再拖。”方慕远面容凝重,语气陰沉,“所以我决定以最快的速度举行婚礼。”
“你确定要这样做?”
“不错。”方慕远直视老人带著疑惑的目光,神态冷淡而坚定。
“我明白了。”老人终于点头,“那就快点举行婚礼吧。”
他转过身,收起蓝恬馨的X光片,而方慕远静静看著他的一举一动,神情若有所思。
两人都没发现院长办公室的门其实一直是微微开启的,露出一条足以窃听窥视的细缝。
而在他们注意到以前,大门又已悄然掩上,一个黑色人影无声离去。
头好痛。
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她快抵受不住了,这种间歇性的头痛简直让她无法忍受,而且它发作得愈来愈频繁,每一次都让她眼前彷佛罩上一片浓浓黑雾,什么也看不见。
包括那个身材高大的可怕魅影。
他总是出现在她梦中,一步一步逼近她,逼得她无处可逃。
她好怕,好怕有一天真的被他捉住,然后再也挣月兑不了。
她不想被他捉住,不能被他捉住!
但他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要这样逼近她?究竟是谁老是出现她梦中,逼得她几乎窒息?
是谁?
“别过来,你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她狂乱地哀求著,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哀求些什么。
“别过来,别这样对我……”
“别怕,恬馨,是我啊,别怕。”
温柔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飘过,她仰起头,紧紧攀住那人手臂,彷佛溺水的人攀住浮木一般。
“你是、你是……”
“别怕,我是慕远。”他柔柔地抚慰她,“我在这里。”
“慕远……”她轻叹一声,双手蓦地一松,一股难言的失落攫住她。
“没事了吗?头不痛了吧?”
“没事!我没事。”她喃喃低语,剧烈的头疼慢慢远离了她,眼前逐渐恢复清明。
她又能看见了,首先映人眼底的是一张英俊而焦虑的面孔。
她感到一阵深深歉意,因为她最期待看到的竟不是他。
“抱歉让你担心了,慕远。”
“没关系,没关系。”方慕远恍若松了一口气!蓦地紧紧拥住她,“你没事就好了,你不知道你刚才那样让我多担心。”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这又不是你的错。”他爱怜地柔柔她头发。
蓝恬馨默然不语。
“刚刚是怎么回事?你作噩梦吗?”
她摇摇头,“只是头很痛而已,头痛得我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那样吗?”方慕远仍然担忧,“我明明听见你叫某个人不要靠近你,他是谁啊?”
“我不知道。”
“他靠近你想做什么?”
她仍是摇头,“只是个噩梦而已。”
他没再说话,深深凝望她。
“放心吧。”她勉力淡淡一笑,“我没事的。”
他凝定她好一会儿,一瞬间黑眸似乎闪过异样神采,但很快又恢复温柔眼神,“别担心,你的头痛很快会治好的。”
“真的?”
“真的。我们打算让秦非回来为你动刀。”他轻声宣布,眸子紧紧圈锁着她,彷佛不欲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丝异样。
“他要回来替我开刀?”她倏地扬起柔美的羽状眼帘.一直苍白的容颜随之匀上一抹淡淡红晕。
方慕远心一沉,面色陰晴不定。
“太好了。”她喃喃自语,唇角牵起浅浅微笑,完全陷入难以言喻的喜悦中,以至于没注意到未婚夫脸色不对。
“我相信他一定会治好你的。”方慕远陰恻恻地说。
“嗯。”她单纯地点头。
“说不定你也会因此恢复记忆。”他仍旧定定地看著她。
“恢复记忆?”一股奇特的感觉爬上她心头,分不清是忧是喜,“真的?”
“的确有可能。”他语音沉沉。
“我真的可以恢复记忆?”她仍然犹豫著,无法想像这样的情况。
自从她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记忆,她曾日日夜夜祈祷,盼望奇迹出现,自己能忽然恢复记忆,但每一日过去,迎向她的永远只有失望,她早已放弃了。
而今她竟还有恢复记忆的机会?
方慕远紧紧盯著她,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答应我一件事,恬馨。”他蓦地紧紧握住她双手,眸光热切。
“什么事?”
“在你开刀前我们先结婚。”
“什么?”她一愕,满腔喜悦忽地消失无踪,咀嚼着这个令他震惊难安的宣言,“为、为什么?”
“你不愿意吗?”
“我……”
“告诉我你愿意,”他急切地要求,“马上嫁给我,恬馨,嫁给我。”
“慕远……”
他像没看到她的犹豫,“你答应了,对吧?”
“我……”她仍然犹疑!既无法给予他肯定的答覆,更无法干脆拒绝他。
他是她的未婚夫啊,她原就应该嫁他的!
但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惶恐难安,脑海蓦然窜起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怎能如此对慕远?在他如此深爱她的时候,她心中想的却是别的男人,
她对不起他,真的对不起。
可是……可是要她立刻与他结婚?她真的无法下此决心啊,无法就这么毅然决然地应允。
她该怎么办?蓝恬馨低眉敝眸,不敢看方慕远热烈期待的眼神,只觉满心怔然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