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快乐的夜晚。
棒球队查高中联赛的第一场预赛赢球了,虽然对手实力不太强,但毕竟是个好的开始。而且他们还打了个七比零的悬殊比数,丹青更打出一支漂亮的满贯全垒打,呵呵。
所以她好快乐,真的好快乐。噶,她要唱歌,唱很好听很好听的歌……
“丹青,我要唱歌。”她快乐地宣布。
“唱歌?”沈丹青在眉,回头瞥了一眼显然已喝醉的女孩,说实在,他很担心她摔落自行车。“手抓好,别放开。”’
“我知道。”她点点头,顿了一会儿,忽地娇娇抱怨,“人家说要唱歌,你没听见吗?”
“好,唱歌,唱歌。”他哄着,一面用力踩着自行车,费力地攀爬通往丁蔚家的斜坡道,“唱什么?”
“我要想一想。”
“那你慢慢想吧。”
“我想到了!”她一拍手掌。
他紧张莫名,“抓好!别乱动。”
“哦,好。”她连忙乖乖抓紧,片刻,轻轻问道:“那我可以唱了吗?”
“唱吧。”
“你快乐吗?我很快乐。你快乐吗……”五音不全的音调一扬起,差点震落沈丹青握住自行车车把的手。
这是……是她的歌声吗?他记得她唱鲁冰花时歌声是十分甜美的,怎么现在听来有点像杀猪啊?
“呃,丁蔚,你……现在有点晚了,好像会吵到别人——”他讷讷地说,试图让她停止敲响破锣嗓子。
她噘起嘴,“你觉得我唱得不好听吗?”
是。“不是——”
“人家开心嘛,呃,所以要唱快乐颂。”
“好,好,快乐颂。”他苦着脸,“那你唱小声点好不好?”
唉,早知道不该在庆功宴上纵容她喝那么多酒。可偏偏这一向我行我素的女生不肯听他的劝,只凭一时高兴,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喝。
“好,那我唱小声一点。”她快乐地点头,小脸靠落他的肩.在他耳畔轻轻吹着气息,“你快乐吗?我很快乐——”
沈丹青只感觉一阵气血直冲脑门,他红了脸,心跳快得不受控制。这不是快乐,这是……是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最大的考验啊。“丁蔚,你的……你的头发——”
“怎么了?”能不能别像这样拨弄着他敏感的耳后?能不能别靠他那么近让他不得不感觉到她柔软的娇躯——虽然还只是青涩少女的身材,可依然足以撩拨他啊。
“丁蔚,坐好。”他哑着嗓音,“快到家了。”
“快到了啊?”她朦胧地应着,噗哧一笑,“我回去要告诉哥哥,他知道我们赢了一定很高兴。”
他闻言,轻轻皱眉。
“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高昂的嗓音忽地沉黯,“他一定会。”
“丁蔚。”他不忍地轻唤,可以感觉到她心情突然的沉落。
“是不是到家了啊?”她低声问,望着路旁一株熟悉的木棉树。她还记得,这棵树上有她和哥哥的签名。“停车。”
“怎么了?”沈丹青停下踩动自行车踏板的双脚,回头望着她。
她跳下车,独自走向路边的木棉树,右手抚上粗糙的材于,缓缓模索。
“你怎么了?”他不解她的举动。
“我在找签名。”她蹲,终于在树于低处找到童稚的签名,“丁毅,丁蔚。”她望着字迹迷蒙地微笑。
“这是你跟丁毅学长的杰作吗?”沈丹青来到她身后,费力地辨认经过岁月流转,逐渐斑驳的字迹,“我要做最伟大的哥哥——丁毅。我要做最伟大的妹妹——丁蔚。”哺哺念着孩子气却感人的直言,他心一动,深幽的眸望向丁蔚。
她抬头望他,嘴角微扬,“你看我那时候的字多丑,伟大的伟还少写了一横。”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八岁吧。那时候知道爸爸跟妈妈要离婚,妈妈要带着我离开,我天天哭,哥哥便安慰我,他告诉我,不论我们相隔多远,他永远都是我的哥哥。他要做最伟大的哥哥,他希望我能做最伟大的妹妹。”望向他的明眸莹莹,“丹青,你说我能不能做到呢?”
“你能的。”他蹲,温柔地伸手收拢她随风飞扬的秀发。
“是吗?”眸光凄楚,“可我老觉得自己做不到。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当一个女生我什么也做不到,我连……连棒球也不能打,连哥哥的愿望也不能替他完成。我还……”她深吸一口气,嗓音微哽,“还让爸爸失望,我知道,他心里很希望我是男孩的,这样,他就能后继有人——”
“别这么说,丁蔚,别这样。”他心疼地抚模她的颊,恨不能帮她拂去满身痛苦,“你爸爸应该觉得光荣,他有你这么一个好女儿。你这么好,这么坚强,这么孝顺,一心一意想讨好他。”他一个劲儿地赞美,可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他慌了,七手八脚地拍抚她的背,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丁蔚,哎,丁蔚,你听我说——”
“没关系,我明白。”察觉他的慌张,她微笑了,站起身,伸手将他也拉起来,“我没事的,丹青,不必担心我。”
“丁蔚。”为什么这么坚强?这女孩,简直坚强得令他心痛。
“走吧。”她牵着他的手,“送我回家。”
“嗯。”他点头,手臂一紧,将她纤细的身躯拥入自己怀里,然后扶着她缓缓前进。
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丁家门前,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大门口竟站了一个高大的身躯。
那是个头发半白的男人,他冷着眸注视两人,神情陰沉。
“爸!”丁蔚惊喊一声,神智一醒,酒意全消,绷紧了身躯。
是她父亲?
沈丹青也一愣,连忙朝男人问好,“丁伯父。”
“你是谁?”质问他的语音冷冽。
“我是……丁蔚的同学。”
“同学?”丁成远瞪视他好一会儿,接着,一展臂将丁蔚拉离他的怀抱,“站好!原来你这阵子这么晚回家都是跟男孩子鬼混去了!”他严厉地斥责女儿。
“丁伯父,请别误会。”见丁成远怒意勃发,沈丹青连忙解释,“因为丁蔚是我们棒球队的经理,陪着我们一起练习,所以才会经常晚回家。”
“还找借口?那她这身酒味是怎么回事?你们球队难道是拿酒瓶来练习的?”
“不,是因为今天我们赢了球,大家高兴就喝了几杯……”
“别跟我狡辩!”丁成远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总之未成年的小鬼喝酒就不对!”
“我们不是小鬼……”
“丹青,算了。”见局势愈发紧张,丁蔚连忙插口,“你回去吧。”
“丁蔚。”沈丹青皱眉,不放心让她一人面对父亲的怒气。
“你快回去吧。”明眸蕴着祈求,“我没事的。”
“那……好吧。”他不情愿地答应,跟着,礼貌地对丁成远点了点头,“伯父,我走了。”
“哼。”丁成远理都不理,直接把丁蔚拉进屋里,“跟我进来!”他怒气冲冲地命令,摔上大门后,转身瞪视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球队赢了比赛,所以……”
啪!丁蔚还来不及解释,便被父亲甩了一巴掌,她伸手按住疼痛的颊,狼狈地望向父亲,“爸。”
“你真……真气死我了!”丁成远青着脸,红着眼,浑身发抖,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不要脸的女儿?这么小就懂得跟男人鬼混?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你……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
“爸,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话时别插嘴!”他怒瞪她,“谁教你这样没大没小了?敢顶我的嘴!你妈这几年是怎么教你的?都把你惯坏了!”
“这跟妈妈没关……”
“叫你别顶哟!听不懂吗?”丁成远高吼,“小小年纪就学人家交男朋友,搂搂抱抱,你存心丢我的脸是不?我警告你,以后不准跟那个男生出去!”
丁蔚不语,紧紧咬着下唇。
见她倔强的表憎,丁成远更怒,“你听不懂是不是?还是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连爸的话也不听了?”
她摇摇头,呼吸一哽,泪珠一颗一颗滑落。
“哭什么?就知道哭!女孩子就是麻烦!什么也不会,就知道哭!如果你哥哥还在的话——”话说到此,丁成远蓦地一顿,铁青的脸色转为苍白,他紧紧握着双拳,身子微颤,愤慨的眸光落向女儿,竟似带着几分怨恨。
认清父亲的眼神,丁蔚蓦地倒怞一口气,再也忍不住满腔委屈,她冲动地冲口而出,“哥哥,哥哥!为什么你老是偏心他?为什么你总是看我不顺眼?到底……到底我是哪一点不如哥哥?只因为我是女生吗?因为我不是男的就如此让你失望?哥哥……哥哥能做的我也能做,他现在不在了,我会连他那一份一起孝顺你!我只求你不要忽视我,不要在看着我时想着哥哥……”
“闭嘴!”丁成远厉声喝止她,“不许再说了。”
“爸——”
“看来你今天是决心跟我唱反调了。”
“我没有!”
“以后不准你再参加棒球队的活动.女孩子管什么棒球。天天弄到这么晚才回家,你分明就是找借口在外头鬼混!”
“可我喜欢棒球——”丁蔚试图辩解,可父亲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冷得教她脊髓窜过一阵冰寒。她怔了,忽地全身僵凝,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她沉默数秒,“爸,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他不耐地说。
“我想问你,今天如果晚回家的是哥哥,跟朋友在一起喝酒的是哥哥,你也会这么生气吗?”
“我——”丁成远一窒,“你哥哥才不会这么做。而且男孩子喝点酒也算不了什么。”
那么,爸爸不会像责备她一样责备哥哥了。
“我明白了。”她轻轻应道,语调空灵。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似乎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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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蔚又换上男装了。丁学姐又穿上长裤,打上领带了,再加上厚厚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她穿男生制服的模样真是又潇洒又俏丽呵,就像漫画里的清秀少年一般动人心魂。
简直美呆了。
令人又震惊又兴奋的消息便以烈火燎原之势席卷了整座校园,一整天,川流不息的人潮涌至高二C教室外,只为得见男装丽人一眼。
导师办公室同样热闹,老师们纷纷围着高二C班导莫传风探问究竟,不久,训导主任也大驾光临。
“莫老师,你们班那个丁蔚怎么回事?为什么又穿男生制服来学校?明明是个女孩子啊。”胖胖的训导主任虽然在学生眼中形象并不可怕,可执行起校规来也挺有威严的。“你跟她谈过了吗?”
“需要吗?”莫传风闲闲地反问。
“什么?”主任一愣,“难道不需要吗?你可是她的导师耶。”
“她喜欢穿男生制服就让她穿好了,有什么关系?”
“啥?”主任不敢相信地瞪着莫传风无谓的神情。这个从美国回来的老师自己平常没个老师样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学生也不好好管教……“可她是女的啊。”
“那又怎样?现在的女生本来就能穿长裤,打领带,反而是我们男人比较命苦呢,想穿裙子还会被人骂变装癖,说我们是变态……”
“莫老师。”见训导主任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坐在莫传风旁边的于静逸悄悄伸手扯了扯他,“正经一点。”她低声警告他。
他却像丝毫不以为意,朝她无辜地眨眨眼,“于老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训导火大了。她瞪视他,以唇形说道。
他却只是嘻嘻地笑,凑近她,“怎么?你为我担心吗?”狎昵的气息吹拂她。
她脸颊一红,急忙将身子往后倾。
他哈哈大笑,仿佛很以她羞涩的反应为乐,双手枕在头后,悠闲地凝视她。
这完全不把主任放在眼底的行止可气坏了他,脸色微微发青,“莫老师,请你跟你们班学生好好谈谈,要是她再这样违反校规,我可以记她过的。””
“记过?”莫传风扬眉,“主任,我们校规哪一条规定女生不能穿男生制服?”
“嘎?”
“我只记得咱们校规说平常要穿制服上学,可没说男生一定穿男生制服,女生一定穿女生制服。”
“可这……这是常识啊。
“常识只是传统,传统不一定是真理。主任,你说对吗?”淡淡一句堵去训导主任所有的辩驳。
“你……你——”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放心吧,主任。”爽朗的嗓音安慰他,“不必你我出马,自然会有人找丁蔚谈的,这个人说的话对她而言可比我们俩都有分量。”
“谁?”“咱们学校的超级明星,我的爱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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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好不容易逮到独处的机会,沈丹青迫不及待地质问丁蔚,他瞪视她,心脏微微怞疼。“你居然又剪短了头发,现在看来真的跟男生没两样。”他的丁蔚,他可爱的丁蔚啊,虽然他不求她像别的女孩一样长发飘飘,可至少……唉,现在可别想看到她轻轻拨发的动作了。
“我就是要像个男生。”她淡淡地回应,目不斜视的容颜几乎可说有点冰冷。
沈丹青蹙眉,“究竟怎么回事?丁蔚。”
她别过头。
“丁蔚!你看着我!”右手半强迫地转回她的脸庞,“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当男生。”倔强的眼眸直视他。
他倒怞一口气,“为什么?”
她没回答,容色微微苍白,眼眸掠过暗影。
“告诉我为什么!”
她咬牙,“……我不想当女生。”
“为什么?”
“当一个女生不能做到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丁蔚,你究竟想做什么?”他追问。
不论什么事,他都会为她做到的!如果她不能做,他就替她做!
她不语。
“你说话啊!丁蔚。””你何必问那么多?我不当女生你应该高兴啊,你不是说过女生最麻烦了吗?”
“我——”他一窒。没想到她还记着他多年前……好吧,也许是几个月前才说过的话,总之,已经是旧账一本了,又何必去翻它重新计较?
“我穿男生或女生制服,对你而言,有什么影响吗?”
是没有影响,可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穿上男生制服的她,让他觉得她仿佛故意封闭起自己的心,故意拒绝他。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沈丹青叹了一口气,“丁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太多了。”唇角微扬,她的容颜在花丛掩映下看来怅然而寂寞,“我想拿到短跑金牌,想打棒球,想得到那面金龙旗,我想——”墨睫垂落,她寂静下来。
“这些我都可以做!”他焦急地开口,为她莫名的落寞而心疼,“我不是替你拿到了金牌吗?如果你想要金龙旗,我也可以尽我一切能力,今年拿不到,明年也一定可以,我……”
“不,不是这样的。”她打断他急切的保证,“我不要你帮我。”
“为什么不?我愿意帮你啊。”
“不是,不是这样。”她依然摇头。
他不解,有些怒了,“丁蔚,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倔强?为什么偏偏坚持自己做不可?上次也是,明明脚扭伤了还要参加比赛!”
“因为我必须。”
“为什么?”他怒吼,感觉有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而她仿佛也生气了,明亮的眸直直瞪视他,“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有用!因为如果不是我亲自拿到的奖牌就一点也没有意义!你懂吗?我必须亲自得到它,只有这样,爸爸他……爸爸才会认同我——”激动的嗓音忽地沉落,随风散逸。
他瞪视她苍白若雪的容颜,瞪视着当她恍然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时,两瓣颤抖得厉害的唇,瞪视着她倔强地咬着自己的贝齿。
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
直到现在,他才逐渐理解她莫名的举动,这一切反叛,一切挣扎,只因为她想争取父亲的认同。胸口蓦地揪疼。
“丁蔚,我相信你爸爸……不会这样要求你,毕竟你是个女孩子……”
“对,就因为我是个女生。”沧凉的嗓音哑哑扬起,“因为我是女的,他从来……不曾注意过我,他想的,永远是哥哥,从小他就只疼哥哥,跟妈妈离婚时也只坚持留下哥哥——”她别过头,“我永远……也代替不了哥哥。”
“为什么要代替你哥哥呢?”他为她心痛,“你是你啊,丁蔚。”
她没听到,只是怔怔地仰望晴朗蓝空,“我只想他注意我而已。我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哥哥,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可你还有我啊,丁蔚。”他摇晃她,心惊于她黯然的神情,“难道你忘了那天的木棉花絮?”
她身子一颤。“我记得,可是——”明眸回凝他,浮漾点点泪光。
“只是什么?”胸膛漫开不祥的预感。
“爸爸不要我跟你在一起。”
低哑的回应如闷雷,狠狠击中沈丹青,他一阵木然,“你打算听他的话?”
她咬唇,“他毕竟……是我爸爸,我不想让他失望。”
“那我是谁?”他咬牙,“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她没说话,睇着他的眸蕴着某种祈求。那祈求,击败了他。
他蓦地站起身,感觉脑子因午后过于灿烂的阳光一阵晕眩。
“我明白了。”他平板地开口,“当然,他是你爸嘛。”对方是生她养她的父亲,而他只是个没有血缘的同班同学。
她当然该听她父亲的,当然该讨好她爸爸。他算哪根葱?不过是个同学而已!
他闭了闭眸,深吸一口气,“穿男生制服并不能改变你是女生的事实,丁蔚,你这么做只是在逃避。”
“我……知道。”她握紧双拳,拼命克制微颤的身躯,“你以为我不懂吗?”
“如果你爸爸真那么重男轻女,除非你去变性,否则永远改变不了你们的关系。”
“你——”清冷的嗓音刺痛了丁蔚,倏地扬眸。
他干嘛要说得那么冷酷?这么绝情?她瞪视面无表情的沈丹青,这一刻,真有些恨他。“那我……就去变。”她倔强地说。
俊朗的下颔倏地怞搐,“那你就去变吧!笨女生!”语毕,他再也忍不住满腔怨怒,转身大踏步离去。
留下她孤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