徨惑不安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如爱情的起点。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了解爱情是什么,不晓得那是她们碰不得的,碰不得的……碰……不得的……
红姊曾说做人比做蛇好,她不懂,真的不懂。
有什么好?什么好?
他又在唤她的名了,好小声、好小声,好似远在天边一般,却执意划破凝结的黑暗,窜入她的耳中。
她捂住耳,沉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粗嘎的声音却如影随形地跟着,唤醒她记忆中的一切种种……
讨厌……讨厌……讨厌……
讨厌!
***
想吃他的依然丝毫未减,不过不想将他一口吞了的念头倒是增强许多,一是他帮她取了名字,二是他救了她,三是——
她没他厉害!
模模嘴里的牙,她想这是它们不再蛇化失利的原因。
在敦煌的那一夜,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所以看见像是和她约好了一般出现在水源处的玄明时,她早已不再惊讶,却万分尴尬。
显然他和她一样,对在沙漠中找水很有一套、而且既然他们都是要入关到中原,那两人每天晚上取水时老是遇到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或者该说,其实自己心底早盼望着能再遇见他,所以在休息时,才早早讨了取水的差事,匆匆跑到水源处来……
不能否认,乍看到他走来时,她的确松了一小口气,因为她现在知道依他那天的身手,他定能清楚察觉周遭一切,他发现她在这里之后,仍没掉头,或许有那么一点原谅她了?虽然她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可即使如此,却仍有一堆不明郁气闷在胸口,教人难受得紧。
皱着小小的眉头,她缩起晃荡的双足,整个人缩成一团,抱膝瞧着。
眼看着他蹲下,眼看着他取水,眼看着他起身,她越看越觉得莫名心烦,除了烦,还是烦。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但就是烦,闷闷的烦——
生气地将小脸埋在膝头里,她几乎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
「下来。」
乍闻他低哑的声音,她僵了一下,虽然早晓得他知道,她还是有种被人抓包的感觉。
从膝头中露出两只乌黑大眼,她闷闷不乐地看着站在树下的他,身体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
「下来。」他重复着,朝她伸出手。
她闷不吭声,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不要。」
「为什么?」他神色自若、话音平稳,手仍伸着要她下来,好似他前天没有抛下她就走。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仍闷在衣裙中,大眼中透着不自觉的脆弱。
他看了心一紧。那一夜听了她的话,他有些惊愕,震慑地看着她诚实又茫然不安的小脸,他千年来如止水般的心像是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忽然起了波澜,漾出圈圈涟漪。
该离她远一点的。他晓得她的不知道是什么,比她自己还要清楚了解,因为那全在她困惑的小脸上、在她迟疑的行为中表现得一清二楚。
不管是那天晚上,还是现在。
但刻意躲了她几天,他的心仍是杂乱无章,可是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丢下她不管。
当夕阳西下、夜幕低垂,回过神来时,他人早已来到了此处。虽然嗅闻不到她身上那淡得教人察觉不到的清香,他灵敏的知觉仍是感觉得到她的存在,甚至知道她就隐身在这棵千年胡杨树上。
不觉中,人到了胡杨树下,她的碓在,缩在树上的模样像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被抛下。
她的神情实在教他有些于心不忍,虽然还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但他朝她伸出了手,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他却不怎么后悔。
定定的看着她那无辜又怨闷的大眼,玄明放缓了脸色,不再要她下来,只温声问道:「上面风景比较好吗?」
明月、清风,树一片后是沙一片,夜晚的沙漠透着孤寂,但满天的星辰却另有一种寂寥的美。
是比较好没错啦,特别是她又坐得满高的,放眼望去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倒泛着些许淡淡的苍茫。
灵儿别扭地点点头。
玄明飞身上了树,陪她坐在树上。
她有些惊讶,不自在地往旁缩。
他装没注意到,只望着前方那一片胡杨林说:「沙漠中的民族对这些胡杨树有一种说法,你听过吗?」
她看着他,摇摇头,大半的脸仍埋在衣袖中。
「他们说,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她瞪大了眼,不觉抬头看看自己坐的这棵在树林中最雄伟巨大的林木。
「没错,这树少说千年以上有了。」他扯出一记淡淡的笑,道:「至少我一千年前经过时它就在了。」
哇,比我还大。
她咋舌,两眼滴溜溜的转,忍不住伸手轻轻模模那粗糙的树皮。
她充满敬畏的举动让他想起第一次接近绿叶满枝的炎儿,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开口说:「很久以前有个人也曾这样做。」
她好奇的转头瞧他,「谁?」
会月兑口提到炎儿已让他够惊讶了,但他发现自己仍然回答了她的问题:「一位恩人。」
「你也有恩人?」灵儿小小声的问,大眼明摆着错愕。
他露出一抹苦笑,「活久了,总是会有些恩恩怨怨。」
「你的恩人也救了你一命吗?」
「对。」他望着明月道:「她救了我一命。」
「那他后来有再来看过吗?」
他沉默着,好半晌,才摇头,「没有。」
「咦?为什么?他人呢……发生了什么事?」她越来越好奇,一个问题接着一个。
「她睡着了。」
「啊?睡着了?」灵儿一脸茫然,不懂。
「对。」他神色中有些淡淡的哀伤,「很久以前,她爱上了一个人,但因为一些陰错阳差造成了误会,她等了许多年,为了赎罪,但再见到对方时,那人却无法谅解她,为了求得原谅,她做了一件像事,解开了末炼化的封火水印……伤了元神……」
「伤了元神?!」灵儿吓了*跳,「那不就不会醒了!喂喂喂!那不叫睡着吧?」
「我原也以为如此。」看着她惊愕的表情,他淡然一笑,「但是最近我接到消息,或许有办法可以救她。」
「真的?怎么救?」
「在南蛮的苗族有一处不为人所知的圣地,那里群山环绕,终年云雾不散,其中的山谷里,有一深不见底的碧潭,多年前,她爱上的那个人的部下曾为了救人而收集了七样神器,化解了封印,之后他们将那七样神器投入潭底,七样神器之中,其中有一样是蚩尤的雾球,雾球属陰,能压住她体内的火性,让她恢复神智,重新醒来。」
「哇,好神奇!」她瞪大了眼,满心好奇的再问:「你说的那个蚩尤是上古传说中挑起战争的大妖蚩尤吗?」
他点头,牵动嘴角,「蚩尤其实不是大妖,他有一半是人。他爹是山怪,娘是人。」
「那不就是半妖?」灵儿一听更是好奇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凑了上去,「如果他是半妖,怎么那么厉害?」
他闻言有些黯然,「因为他有一半是人,有人心,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义,所以才放不下,所以才变得厉害,不是因为他本身厉害,而是他不得不厉害,环境逼得他必须去保护他的族人,他必须是厉害的,所以在战场上他舍弃人心而为妖、为魔,为了保护需要他保护的人。」
轻叹了口气,玄明道:「战争……其实也不是他挑起的……」
「那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在上古时人和妖和神是和平共处的,只是到了后来三界失去了平衡,所以才会引起争端。恃强凌弱,自古以来皆然,当北方有人兴起大一统的口号,就不容许南方安然独处。」
灵儿有听没有懂,蹙眉想了好半天,才迟疑的道:「好……好复杂喔……」
「你不懂没关系,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淡淡一笑,替她拿掉飘落她发上的林叶。
他的大手才伸过来,灵儿小脸蓦然羞红,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忍不住轻颤起来。
「怎么?会冷吗?」看她在打颤,他以为她发冷。
「不……不是啦……」她红着脸摇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话声未落,他已经月兑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披着吧,沙漠夜里极寒,你前些日子才伤着,要注意一点才好。」
灵儿不好拒绝,也不想拒绝,只好既欣喜又窘迫地拉紧了他温暖的外衣。怕他再问到她的不自在,她忙将话题拉回原来的地方,「对了,你怎么那么熟那么久以前的事,好象亲眼看到一样,你曾参加过那场战争吗?」
你曾参加过那场战争吗?
她稚女敕的语音带出一幕幕教人难以忘怀的景象,他眼神阗暗,试奢想甩开脑海里飞窜而出的混乱画面,但它们却围聚不散……
柔白的月华穿林透叶,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在他脸上营造出了诡谲的陰影,也清楚照出他脸上那细微龟裂的淡痕。
前几次近看,她就曾注意到这些如干裂大地龟裂的痕迹细细地散布在他脸上,但这次,她才发现那痕迹不只在他脸上,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有那淡淡的龟裂暗痕。
那是伤吧?他是如此美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伤害他呢?
「疼吗?」
闻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小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的脸。他想避开,却看见她脸上那难以言喻的表情,心一震,该转的头没有转开。
「很疼吗?」她轻轻的抚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好难过、好难过。
他脸上幽暗的神色这回不再教她心惊,反而让她莫名觉得心疼起来。
「你参加过那场战争,对吧?」她轻问,不知为何,突然从他的反应中知道了,知道他的确参加过那场久远以前的争战。
玄明想一笑置之带过,但是却笑不出来。看着她清澈如泉的眼,他听到自己粗嘎的的声音。
「对。」
***
人关后,他们仍在追赶着那活像不存在,却偏偏老是有人看到的怪人。
当然,是除了他们以外的人。
过敦煌之后的路程便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一开始的景物还教她有些亲切,但越追往关中,绿色的林叶就越多,渐渐的,出现了一些她从没见过的植物,连人也多了起来。
敦煌、酒泉、张掖……
武威、兰州、潼关……
往东去,爷的神色越是复杂、急迫,几次和那怪人在城镇中错过,教他脾气更加不好,不暴躁,却冷凝。
她跟在爷身后拚了命似的赶路,赶赶赶赶,赶到她几乎役时间去思考烦恼,但即使如此,玄明的脸还是会在她不注意时跑了出来。
她日也想、夜也想,但就是怎么样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虽然说他是帮她取名的人,可这样对人家日思夜想的,好象也不太对吧?而且她还无法控制的就是无法不想他耶……
蹙颦着秀眉,她闷闷地叹了口气,不觉中那天他回答问题的神情又冒了出来,一颗心突地一紧,像是被人揪住了似的,教她大口大口的吸了两口气,更加无法理解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
难道她生病了吗?
这样想想倒也有些可能,她最近老是在看到玄明时就会觉得胸口挺不舒服,不只心跳加快、脸儿发红,严重时还会想吃他。
本来她以为是自己的修行不够,但面对爷或其它人时,她并不会这样觉得的啊……
唉,可是一遇到玄明那些症状又会出现,而且一想到他时,她总是觉得心烦气躁的。
生病了吗?真是病吗?
「唉呀——什么东东?!」猛地撞上了前方物体,她差点往前摔跌,所幸及时站了个稳,倒是鼻子给撞疼了。
灵儿捂着鼻,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撞到的是爷的背。见他停了下来,她还以为他看到要找的人了,不觉东张西望的忙问:「怎么?追着了吗?追着了吗?在哪在哪?我没看到有缠着绷带的人——唉呀——」
她话还有说完就见他突然回身拎着她的衣领就往巷子里闪,她这才发觉两人不知觉时早进了一座城镇,她只顾低头猛跟,脑袋瓜胡思乱想的,压根儿没注意到周遭情况。
不过,哇哇哇,爷要带她去哪儿啊?
灵儿杏眼圆睁,看着周遭景物从旁飞逝,只觉惊诧万分,没想到寻常人竟然也会轻身功夫,而且速度不比她差咧。
啊呀呀,可爷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喔喔喔,后面竟然有人追来了,呀呀呀,速度好快!
因为被拎着衣须,她面朝后,捧着小脸惊讶地看着一人急起直追,她被爷持着进了小巷,对方也追进了小巷,她被爷拎着上了屋瓦,对方也追上了屋瓦,而且那人不只追着,蒲扇般的大手还对他们猛招,嘴里好象还在喊些什么。
「唉……当……当蛙?干……云?将……将军?什么东西啊?」她在飒飒风声中捕捉那人呼喊的声音,搞半天却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觉回头问:「爷,后面有个人在追我们耶!他在喊什么啊?」
霍去病头也不回,只抿着唇,脸色陰寒地加快了速度,熟门熟路地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左转右拐的,不一会儿窜进了一处大宅院中,翻身推开窗门,带着她躲了进去,三两下就将那死追活追的人给甩开了。
她看得傻眼,张嘴要问,却被他伸手打断,要她噤声。
灵儿乖乖闭上嘴,大眼却咕噜咕噜地直打转,藏不住满心好奇。
那人不久后竟也找到了这户宅院,可让灵儿惊讶的是,对方竟是从大门中进来的,似和这宅院中的主人相识,教她呆愣了一下。
她偷偷从窗棂边探头想朝院子里看那两人在院子里谈什么,却教爷压回了脑袋瓜,遭他一记冷眼。
对他做了个鬼脸,她却也不敢再违抗他,只得乖乖陪他蹲在地上,可两耳却竖得老高,一张小脸贴在墙上,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可她听了老半天,却只听到几句隐隐约约的字句。
「……在东大街……看到了……」
「当真?」宅院主人惊讶地拉高了声音,激动反问。
「真的……可我追到附近追丢了……」
「快!快派人去找!」宅院主人大手一挥,招了人来,快速的交代了几句。
众人齐声称是,跟着便四散离去。
「少爷,可要告知老夫人?」先前追赶的那名大汉问道。
「不用,没确定前别惊扰她老人家。」他顿了一下,又道:「也别和舅爷提,我怕让两位老人家空欢喜一场。」
「是。」大汉应了一声也退了出去。
院中一片沉寂,跟着传来一声轻叹。
未几,宅院主人也离了小桥流水、飞花处处的庭院。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灵儿再次要探头想看那人是谁,本以为会遭到爷的阻止,谁知头上那只大拿这回却未如预期般压来,她不觉回头,只见爷神情难辨地看着离去那宅院主人的背影,黑瞳闪过一丝挣扎。
灵儿一怔,她看看爷,再瞧瞧窗外那越走越远的家伙,想也没想,她开口就问:「和你好象,你认识啊?」
他脸颊怞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
灵儿见状忙跟上,却又见到他在经过一处竹林时停了下来。
翠绿的竹林迎风摇曳,发出沙沙林叶声。
竹林里,隐隐约的有间屋子,灵儿从爷的身后探头去看,只见小屋门房敞开,门内传来檀香和隐隐约约的祝念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跪坐在毡上,诚心诚意的焚香祝祷着。老妇人衣奢华美,长长的发却并未梳起,雪白银丝披散在背直至地上,如白瀑一般。
爷看着老妇人的背影许久许久,她认不出他脸上的神情是什么,但那却教她直觉不敢打扰,只好乖乖站在一旁,站得她脚都酸了,不觉偷偷蹲了下来。
好半晌,爷终于有离开的意思,她跳了起来,却粗手粗脚的撞到绿竹枝叶,连连倒退几步踩得脚下枯叶喳喳作响,最终仍是跌坐在地。
爷见状急忙回身想走,屋堂里的老妇人却因听闻声响,转过身来,一见竹林中熟悉的身影,她有些迟疑,但见他匆忙离去,不禁激动开口叫唤。
「去病?」
爷脊背一僵,那声睽达已久的叫唤让他离去的身形一顿。
灵儿慌慌张张的从枯竹叶中爬站起来,满脸疑惑不安的瞧瞧那名年华不再、风韵犹存,神态却十分急迫激动的老妇人,再看看全身紧绷的爷,心下真是困惑到了极点。
「是去病吗?」老妇人话音轻颜。
他一颤,胸中一阵激越,却不敢也不能回身。
看着那老妇人捧着心口、眼眶含泪,灵儿见了实在于心不忍,迟疑地拉着爷的衣角,轻唤着,「爷……」
握紧了拳,他举步要走,却听老妇人哽咽地再开口道:「没关系,娘不求什么,只求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浑身又是一震,一股热气倏忽涌上眼眶,他狠下心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走了。
见老妇人软坐在地泣不成声,灵儿看着远去的爷,慌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一跺脚,跑到老妇人身前将地扶起,道:「您……您别哭,我……爷……唉呀,我不知是啥回事,不过您放心,爷会活得好好的,他身体好得很,不会有事的……」
眼看爷几个纵越一下就不见了人影,灵儿结结巴巴地忙再道:「这个……那个……我得走了,您保重……」
「等等——」老妇人紧急拉住她,眼中闪着泪光,从衣里掏出一块白凤玉佩,哑声道:「帮我交给他,和他说……说这里永远是他的家……」
灵儿不好推诿,只能接过玉佩,乖乖点头:「喔……好……」
老妇人垂泪欲再开口,但又摇摇头重新合上。
灵儿不忍,但也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眼看爷的身影就要不见,她也只好狠下心,握紧了玉佩,转身边人去了。
竹林的风又起,陰陰掠凉的,有些萧瑟。
***
月儿又升起了。
新月,细如弦。
「爷……」
循着气味在城外黄河边找着了他,灵儿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唤他。
黄河的水浩浩荡荡,他站在岸边巨岩上,神色难辨,一动不动的,只盯着远方在月下隐隐约的起伏的山巅。
「这个……刚那人要我拿给你……」她上前,递出那块玉佩,小小声的说。
水声、风声,在静谧的夜中交会。
他看着她手上那块玉,一颗心阵阵怞痛着,到头来却只能瞪着它,怎样也无法伸手去接。
「拿去呀,为什么不接?那老女乃女乃是你娘吧?」灵儿皱着眉,不解逼问。
「她要我转告爷,说那里永远是爷的家。」她秀眉越蹙越深,好奇地问:「爷,你有家为啥不回去呢?」
紧抿着唇,他一握拳,转身再走,还是没接过那块玉。
灵儿不甘心地在弯弯月下沿着河岸继续跟,碎碎念道:「爷,你找人归找人,为啥连家都不回呢?那是你家吧?你既然都已经到这儿了,为什么又不见人呢?你其实想回家的吧?」
他冷着脸,头也不回的道。「会去那地方只是因为那地方是最安全的,因为他们不会想到要去搜那里。」
灵儿哑口,好一会儿才道:「就算是那样好了,你其实也是想见你娘的吧?对吧?爷?」
他一僵,一语不发持续沿着河岸走,灵儿继续跟着。
「爷——」
他不理她,继续走。
「爷——」
他握紧了刀,加快脚步。
「爷!」终于发火的灵儿站定脚步,大声的喊了一声。
他脚下未停,依然朝前行去。
灵儿气得大叫道:「你有名宇,对吧?我听到那老女乃女乃叫你去病,那是你的名字,对吧?你才不是没有名字,你只是——」
「只是什么?你懂什么?啊?」他如急风般在瞬间回身来到眼前,一脸凶恶地揪着她的衣襟,怒目咬牙道:「不过是一只活得稍微久了一点的蹙脚小蛇,你就以为自己通天知地,以为你可以教训我?以为你可以告诉我该怎度做?」
这几年没看过他那么凶过,灵儿吓白了脸,却又不甘被骂,嗫嚅了老半天,只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送出」句:「我我我……我才不蹙脚……我……我我们蛇又没有脚……」
「不懂就闭嘴!」
她张大了嘴,一脸很受伤地看着他,气得大声道:「闭嘴就闭嘴!哼!」
说完她忿忿转过身去,生着闷气。
夜风乍起,吹来长安城的飞花。
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分,他闭上了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很自私。
「你走吧,回你昆仑山脚下去。」
风再起时,他一脸疲惫地开口,打开刀柄上的机活,倒出一颗铜钱般大小的金球。
她闻声回头,惊愕地看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简单就把内丹还给她。
他冷着脸,将小金球丢给她道:「回去之后,别再多管闲事了。」
她既兴奋又慌张地忙接住,可接到球后,一听到他的话,不由得又火由心起,脸上才浮现的笑容」敛,气得跳脚骂道:「你以为我希罕管啊!我不管啦!再也不管啦!随你高兴怎样都行啦!再见!」
说完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啪地一下就不见了。
原本在她手上的玉佩啪答一声跌落地上,所幸河岸边多为泥沙,才不致摔裂。
他握紧了拳,不让自己蹲下捡它,他转身走了两步,但娘诚心视祷的背影浮现眼前,教他离去的脚步又重新停下,眼眶不觉湿热发酸。
曾经他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他认为消灭异族是对的,捍卫家园是对的!可前世他自己也是一方南蛮,当他记起一切,才晓得异族将士也是为了捍卫家园!
那么,谁才是对的?谁才是错的?
十数年过去,在沙漠中流浪,他和许许多多的异族接触,知道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看过以前从来没看过的东西,听过更多更遥远的异事,他才明了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也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错。
人们不过是为了要求生存而已,只不过是为了要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就那么简单。
当他理解了这一切,当他知道大汉王朝并不代表一切,并不代表世界,当他晓得人事不过如白云苍狗瞬间即改,当他明白改朝换代、沧海桑田不过都是如朝雾梦幻,教他如何再回去当那有如井底之蛙般的将军?
更何况就算他留在长安,就算他刻意遗忘那些久远以前的记忆,就算他能够继续当他的大将军,炎儿在他心口留下的空洞仍在。
在他决定离开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没找到她就不可能再继续生活下去。他试过了,那一年半,他如行尸走肉一般,伤害了所有关心他的人。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弄清楚,需要将所有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需要听到她亲口告诉他。找到了她、弄明白一切,他才有办法继续下去,无论是他的人生,或是其它……
现在,他知道娘过得很好,知道家里的人过得很好,那就够了。
黑蛟
翠山、绿野。
起伏的山岭,随风飞扬的粉色花蕾。
中原,依然如同以往般,如诗、如画、如乐。
黑夜里,远处的大城灯火依然辉煌,那片灿烂几可比拟夜空屋子。
多年前,他曾到过此地,为了拿回七样神器中的其中一样。
在更久远以前,他在这里打过仗、在这地方唱过歌、在这地方胜利过、在这地方失败过……
之后,他退回南方,不肯罢休地和敌人纠缠千年,直至他们几乎死尽死绝、直至最终连那些曾经信仰过他的人都否定了他的存在、直至他被敌人陷害下蛊追杀——
他身受重伤逃至大漠,以为自己将死,却遇见了她,遇见了那应是敌人却又不是敌人的女人。
炎儿,那是她的名,他的给拜兄弟替她取的名。
她救了他,给了他新的名字,只因他不敢告诉她,他的真实身分。
玄明,那是他的名,她说他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千年过去,命运让被拆散的人重聚,却未解开那道死结,她解开了未炼化的封印,只求他兄弟的谅解,一切却未改变。
她昏睡过去,他为保全她,将她重新封印在水玉里。
十多年来,他不断寻找为她解套的办法,未料最终仍是要回到一切发生的最初原点去。
在山岗上生起了火,他解开缠在手脸上的布条。
他在白日缠着布条绷带已经千年了,每天晚上换药,他都尽量拖到早上才再重新缠上干净的布条,但即使如此,这些白布仍像是成了他第二层皮,他曾经厌恶过它们,却又不得不依赖它们,但当他的皮肤越来越接近痊愈的现在,他反而不急着褪去它们。
他看着远处那座城市,知道那座城叫长安。
长安。
他嗤笑一声,人总是这样子的,向天求、向地求、向鬼神,甚至向一切求,但谁又真能保得住谁能长久平安?
就像多年前蚩允保不住族人,炎儿保不住蚩尤,而他保不住他们两人,也保不住那些曾经相信他的人们。
长安?
不过是一场绝美华丽的梦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