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
正月十五,代国新都牛川城。
太阳照著草原山林,大地呈现出勃勃生机。今天是代国复国之日,也是年轻代王拓跋圭的即位暨择妻大典。王宫前人头攒动,各部落的旗帜漫天飘舞。
仪式带有浓厚的部落贵族风尚,圆形石台铺设著华丽的毡毯,高大的祭塔上供奉取自大鲜卑山象征著不忘祖先的泥土、神灵崇拜的石头,和代表族人牲灵图腾与好武习俗的牛角羊头、箭簇软弓。
拓跋圭与宗室八姓的长老们以黑毡蒙头,面西而跪,手持焚香叩拜苍天神灵。跪于他身后的姻亲世家和各部文武大人也随其敬拜,不一会儿,当锣鼓齐响时,拓跋圭与八大长老同时揭开头上的黑毡,高喝一声,宣告新王即位仪式结束。
随后是轻松愉快的活动──王上的择妻大典。
为了看清楚王上即将册封的王后与妃嫔,人们不约而同地往祭台前涌。
主持仪式的是掌管王族事物的南部大人长孙嵩,此刻他站立在台上,高声唤著世代与拓跋部通婚的慕容、独孤、贺兰等部选出的适龄女子的名字,并介绍她们的家世。那些以薄纱覆面的女子则应声走到台上揭开面纱,接受各位大人和族人们的核对和赞美。四部大人与八大宗亲的长老们将从这些女子中选定十名,最后由大王加盖印玺,正式册封。
当面纱揭开,台上美丽的女子立即引来阵阵喝彩,可是在这个热闹的过程中,真正的主人拓跋圭却心不在焉,他的思绪正飘过身边的长老和风情万千的美女,在往事与未来间激荡──
先祖拓跋什翼犍为王近四十年,奋发向上、励精图治,终于使代国成为北方诸国中最强的一个。然而,当拓跋什翼犍试图将落后的部落联盟制导向国家政权时,却引起旧贵族的不满。就在拓跋圭出生前几个月,联盟内的长孙部落首先发难,欲刺杀拓跋什翼犍。在平息内乱,擒杀凶手时,拓跋圭的父亲──太子兼王位继承人拓跋寔丧生。因此,拓跋什翼犍对身为遗月复子的拓跋圭给予超乎寻常的关注和爱。
可惜在拓跋圭六岁时,代国王族内乱,拓跋什翼犍死于逆子之手,前秦趁机攻破代国。身为代王继承人的拓跋圭屡遭追杀,最险的一次是九年前在善无被叛贼刘显下毒追杀的那次,当时若非王氏父女相救,他一定难逃劫难。
如今,他终于不负众望、复国成功!
一声锐利的鹰啸响起,抬头一看,拓跋圭只见一只巨鹰掠空而过,他的心为之振奋。锐利的目光越过各部大人,越过美丽的少女,越过宽阔的大草原和连绵起伏的蒙古高原,直逼那块让他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的神秘土地──中原。
是的,他要像那雄鹰一般无所畏惧地展翅高飞,带领他骁勇强悍的山野部落征服那块富饶肥沃的土地,迈向地域广阔、文化丰富、人口密集的文明世界。
当目光再次落回台前,他旋即被一个独坐于人群后高高的栅栏上,姿色绝佳、表情怪异的女子吸引,她丰富多变的表情和身上那种孤独神秘的气息深深拨动了他的心弦。
她是哪个部落的?他惊艳地想,这么美丽的女子为何没在选送的行列中?
看她肤色白皙红润,像是鲜卑人,但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身材又不像。她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心型脸蛋儿,端正的鼻子下,轮廓完美的小嘴儿正不停地翕动著。
她是今天到场的女人中,唯一没有盛装打扮的,可是一袭简单的衣裙和随意绾著的长发更突显她的秀气和清纯。她手中甩著牧羊鞭,面对祭台或嗤鼻、或瞪眼、或吐舌,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最让他好奇的是,周围的人们都害怕她似的躲避著她,可她丝毫不在意,只是自得其乐地做著鬼脸。她的表情惹得他想笑,可是他不能笑,因为他在这个时候的任何一个笑容,都意味著给了某个女子终生的承诺。
转开视线,克制著不去看她,他一心盼望无聊的择妻盛典能尽快结束。
“依王上看,这几位女子如何?”一声询问将他远飏的心思拉回。
闻声转头,看到身边的宗亲侯荃正关切地望著他,但他无意透露自己的心思。
对他的沉默,侯荃了然地微笑道:“吾王毋须多虑,臣只想祝贺王上,各位姻亲们可是将最美的女儿都送来了!”
“是吗?”拓跋圭信口回应著,视线转向台前的女子,发现南部大人身边已经站立了十余名不再蒙面的女子。
见他神色平淡,侯荃凑近,低声向他介绍道:“王上,那位紫衣姑娘是后燕慕容垂的女儿慕容秋雁,她是北方最美的女人。那个穿红色长裙的是贺兰倩……”
“贺兰家的?她与贺兰木是什么关系?”拓跋圭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他妹妹。”侯荃用一种知情的口气回答。
拓跋圭看向那名红衣女子,而她正用诱人的目光望著他。
与其他女子比,她个子很高,也很有勇气,可要说美丽的话,却比不上站在她身侧的慕容郡主。
那位郡主,一与他的视线相接,立刻羞涩地垂下了头。
果真是绝世美女!她娇羞的表情和美丽的容貌令拓跋圭暗自称赞。
目光再回到仍痴迷地注视著他的贺兰倩身上,拓跋圭想起了她的哥哥──
幼年逃亡时,拓跋圭曾投靠母亲的娘家贺兰部,可他的小舅舅为了钱财想出卖他。这事让贺兰木知道了,就偷跑去告诉拓跋圭,才让他得以逃走。后来他小舅舅怀疑是贺兰木泄密,就将他抓起来审讯,但贺兰木宁死不承认,后来被放了。从此拓跋圭与贺兰木成为朋友,并对他始终怀著感恩的心。如今,贺兰家将女儿送来,分明是希望他能择其为妃,看来这是他报答的时机了。
过去一直在逃亡,拓跋圭无暇考虑娶妻之事,现在复国大业已成,他必须按照传统成亲,利用姻亲关系稳固并扩大势力。册封王后、妃嫔,是为了王室的兴旺与后继有人,因此他不反对由联盟安排他的婚事,对娶什么样的女人,他也无特殊要求,只要人不丑、个性好,能替他生儿育女就行!
如今,眼前这位女子似乎很不错,于是他对那双紧盯著自己的凤目微微一笑,而这小小的笑容立刻令那双凤目陡然变大,眸中盛满惊喜和期待。
当然,年轻的君王也没有忽略其他女人,特意给了慕容秋雁同样的微笑,让那女子羞容如云、笑靥如花,而他则满足地转开了视线。
慕容家族将是他实现抱负的最大助力,而他知道有了他刚才的那番表现,这两个女子必定会被选入后宫。
有这样甜美的女人相伴,生活应该会很有趣!
他惬意地靠回椅背,仿佛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再次望向欢腾的人群和四周的草原山林。不期然地,那个衣著简单、行为独特的漂亮女孩再次进入眼帘,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仿佛受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拓跋圭没有细想,起身离开了正为他的后妃人选展开热烈讨论的大人们,走进身后的大殿,那里有条长廊直通侧门……
***
王若儿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丽!蓝天、白云不曾告诉她,她有动人心魄的笑容;羊群、草原不曾告诉她,她有漂亮的眼睛和最美的头发;就连疼爱她的侞娘也不曾告诉她,她有细腻娇女敕的肌肤和美妙迷人的身段。
十八年来,她一直是孤独的,因为她的天赋,她成为孤独的女孩。在她的生活里,只有牛羊马儿是她贴心的朋友。
当她坐在高高的栅栏上,看著那些公认是最美丽的女人走上台去,在她思念了九年的男人面前尽展风蚤时,她觉得很不平,也很失落。
“笨蛋!我当你是麟凤龟龙,你却与其他男人没啥两样!”她挥动手里的牧羊鞭怞打著木栅,仿佛直挺挺立在那儿的木栅正是她口中的笨蛋。“王上又怎样?一个男人配一个女人是老天爷安排的!”
喘口气,睨一眼台上痴笑的美人,她再怞打一下木栅,撇嘴骂道:“哼,让这种只会邀美献丑的蠢女人缠死你才好!”
九年的期待和思念,她早已将他塑造成盖世的英雄,相信他会乘著月光飞来,带她远离邪恶的天神。如今他真的出现了,却不是为了拯救她,而是为了娶那些只会傻笑的女人,她怎能不失望?
她是谁?难道自己的择妻大典冒犯了她?
靠在栅栏边的树上,拓跋圭对这个似乎是在咒骂自己的女孩惊讶不已。
她身穿粗布圆领长裙,外套彩绣裲裆(注一),腰间扎了革带,裙摆下露出穿著高筒鹿皮软鞋的脚。
从她的脚和纤细的骨架看,她的个子应该不高。这么一个小人儿为何独自在这儿,既没有朋友相随,也没有亲人陪伴?
正揣测时,她的咒骂让他的表情陡然一变,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条腿的虾蟆难找,四条腿的可不少,那样的女人有啥稀罕?缺心眼的大王不是笨蛋就是色蛋……”
“你骂谁?”一声笨蛋已够他受,再加个色蛋可把血气方刚的君王惹恼了。
从没想过会有人靠近,全副心神在台上的若儿闻声跌落木栅。
拓跋圭走近,隔栏看到她正瞪著受惊的眼睛狼狈地站起来。
可当若儿看清眼前的不速之客时,脸色一变,一个字没说,转身飞快地逃了。
就在两人相视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猛地袭上拓跋圭心头,尤其那对黝黑而明亮的眼眸立刻攫住了他的心。
她到底是谁?为何有种熟悉感?看著消失在木栅外的身影,他疑惑地想。
“那牧羊女是魅眼妖精,王上不要接近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跟随他多年的护卫柯石在他身后说道。
拓跋圭身长七尺,已属魁伟,可这名护卫比他还高一个头,小树般粗的胳膊和一身健壮的肌肉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牧羊女?魅眼妖精?”拓跋圭皱眉,心头却蓦然出现一双极其相似的亮眸。他惊喜地追问:“她是鲜卑人?”
“不完全!她娘是鲜卑人,她爹是柔然人与匈奴人的混种。”柯石粗略地说。
“这就难怪了。”想起那女孩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骨架,那正是匈奴与柔然的特征,拓跋圭心头若隐若现的亮眸愈加清晰。他若有所思地问:“她果真有鲜卑人神秘的力量和柔然人预示的能力吗?”
“听说是这样!”
拓跋圭眉头一扬。“我们来此不过三日,你怎能知道得这么多?”
柯石咧嘴傻笑。“王上是一国之君,进出有大人相陪,起居于华殿之中,所见所闻尽是美妙之事,哪像我这类粗人,混迹于村民士兵中,听杂事看百人?”
拓跋圭笑道:“你说得没错。不过她看起来那么年轻,能有什么法力?”
“王上可别小看她,据说她的眼睛能魅惑人心。”卫士提醒道:“虽然她只是个牧羊女,但她能读会写,能驯服最烈的野马,能让人做出不寻常的事,能让想非礼她的男人失去男子雄风。反正大家都说,王若儿是碰不得的女人。”
王若儿?!
仿佛流星划过夜空,拓跋圭浑沌的心透亮了,欢跳了。
是她!难怪在与她相见时,他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蛰伏心头多年的娇颜,伴著动人心魄的明眸清晰跃出,与不久前所见的丽容重叠,九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
☆
树影幢幢,山风凄凉,秋夜迷雾遮蔽了月亮的光华。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惊起山林里栖息的山雀,它们“忽”地振翅飞离,划破山野的寂静,几个高大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乱石杂草坡上。
“人呢?!”一个男人粗声地问,得到几声模糊的咕哝做回应。
“准是跑了。”
“不可能,四处找找。”男人大吼一声,几个人快速散开,四周恢复安静。
坡底的灌木丛响起一阵窸窣声,接著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好险!”
他拨开灌木想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儿猛力一拉,一跌回原处。
“你干嘛?”他吃惊又生气地瞪著身边鲁莽待他的人。
拽他的女孩毫不在乎他的怒气,轻声道:“他们并没有走远。”
听她语气笃定,男孩不信地往山坡上看,可是浓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正想开口,他突然被女孩压进灌木里,并趴在他身上。而一压一倒的过程中,女孩的嘴正巧撞在男孩的嘴上,两人都是一愣,错愕地瞪大眼睛注视著对方。
很快地,女孩回过神来,小小的手掌一把盖住男孩的嘴巴。“他们来了。”
刚被她的唇碰过,正如火烧灼般的嘴现在又被她紧紧捂住,而且身子还被她压著动弹不得,男孩很是不悦,用力推她,想将她推开。
可女孩立即低声警告道:“不要吵,你想被杀死吗?”
她严厉地望著他,当与她亮得出奇的眼睛对视时,九岁的他无由一颤,随即忘了反抗,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双已经转开的晶亮黑眸。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将他的注意力唤醒,他浑身紧绷地等待著。
几双大脚出现在灌木前,吓得两个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雾太大,什么都看不清,那小子一定跑了。”站在灌木前的男人粗声说。
“怪冷的,我们回去吧,领主责罚时,只要大家说法一致,就不会有事。”
“也只能如此,王孙自有王孙命,就连老天爷都帮他!”
他们接著悻悻然离去,并没低头细看脚边的灌木丛。
一直等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女孩才放开他,坐起来。
“你害怕吗?”她指指他的心窝。“你这里跳得好厉害。”
因逃过一劫,男孩心情愉快,原谅了她刚才粗暴的言行,同样指指她的心口。“你还不是一样。”
女孩看著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些追杀他的人,她下意识模模嘴唇,发现他正注视著她,面上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男孩同样模了模自己的嘴,说:“你亲了我的嘴,就是我的女人!”
“乱说,才不是,那是不小心碰到的。”女孩羞涩地争辩。
“不管怎样,我们亲了嘴,你就是我的人。”男孩霸气地宣布。“只要我能活著复国……”
“你一定能!”女孩见他阔额方面、眉清目秀,虽然被人追杀,可神情依旧沉稳不慌,因此她不由得忘了羞涩,打断他的话鼓励。“你是个英雄,将来定能拜将封王,做大事!”
男孩被她逗笑了。“谢谢你今夜救了我,可你怎会知道刚才的酒菜里有毒?”
女孩眨动明亮的眼睛说:“我爹爹无意间听到管事与厨子的对话,得知刘显要杀你的诡计,就让我混进送菜的侍女中去带你离开。”
想到她早先机智的表现,男孩不能不佩服。“你很聪明,居然佯装掉了东西,钻到桌子下扯我的裤脚,还踩我的脚?”
女孩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中闪亮。“是啊,因为我们进去后你都不抬头看人,我没法给你递眼色,只好那样示警,还请王孙莫怪。”
“我叫拓跋圭,你就称呼我名字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可是王孙的名讳能随便叫吗?”
“没关系,你救了我的命,可以例外。”男孩少年老成地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他的笑容让人愉快,女孩爽快地回答。“我叫王若儿,九岁,我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出世的,只不过你早我几个时辰。”
“这么巧?”男孩惊讶地看著她,想不到能遇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那我们是有缘人啰!”
“对啊,所以王孙以后不能忘记我,我也会记得王孙。”
“我不会忘记你!”他保证,并问道:“你叫王若儿,那你爹爹是王掌柜?”
这下换若儿惊奇了。“你认识我爹爹?”
“谁不认识大商人王霸?”拓跋圭说著又皱眉问:“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我以前一直住在云中,最近爹爹才把我接来。”女孩说著站了起来。
拓跋圭看著苍茫夜色。“现在我们去哪里呢?”
若儿拉他一把。“来吧,去找我爹爹,我们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看她轻松走在迷雾环绕的黑暗山路上,拓跋圭不由得对这个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感到敬佩和担忧。“黑沉沉的夜里独自在山林里跑,你不害怕吗?”
她瞳眸一闪。暗夜深沉,他仍看到她那令人难忘的眼神。“为何害怕?”
她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于是他挺直腰杆严肃地说:“山林里到处都有危险,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若儿嗤鼻一笑。“我不怕危险。”
她的笑声刺激了好胜的男孩,他以鄙夷的口气说:“傻瓜才会这样说。”
若儿转头对他认真地说:“我不是傻瓜,当危险出现时,我会知道。”
“你会知道?”拓跋圭不信地看著她。
“只要关系到我或我喜欢的人,我就会知道。”若儿自信地挺起小胸脯。
拓跋圭把她的话当作是小姑娘逞能的表现,并没有当真。
“爹。”突然,朦胧夜色中出现一辆大轮马车,若儿喊著跑了过去。
“若儿,爹真怕你把王孙弄丢了。”看到女儿和紧跟在她身后的拓跋圭,赶车的王霸松了口气,对拓跋圭说:“王孙请上车吧,这一路您辛苦了。”
拓跋圭恭敬地对他行了礼。“谢先生搭救之恩。”
当夜王氏父女不辞辛苦地将他送到贺兰部首领──他的大舅舅贺兰讷处。
从那夜起,他心里装进了她的身影!
半个月后,得知刘显因发现他逃走的真相而杀了王霸时,他不顾一切地想回去寻找她,却被他的舅舅及忠于代国的部落首领们拦住。在他们看来,拯救一个九岁孤女远不及复国保王来得重要。
年仅九岁的他只能偷偷伤心,之后,他肩上的责任和无处不在的追杀,迫使他忘掉忧伤,并将那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闪亮的黑眸锁进了心底。
从此,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复国后去寻找她……
☆
光陰似箭,转眼九年过去,没想到今天他竟能在这里遇见她,更没想到当年稚气聪明的女孩长成了美丽俏皮的大姑娘!这一切掀起了他深压心底的激情狂澜──
“她一直在这儿吗?”克制著心跳,拓跋圭询问。
“不,听说是五年前,长平王把她从善无带来的。”
想起的刘显和王叔,拓跋圭眼神一黯。“她家人呢?她住在何处?”
“她没有家人了,只有侞娘陪她住在牧场的羊舍内。”
“只有侞娘?”拓跋圭心头有种不祥之感。“长平王为何带她来这里?”
耿直粗率的护卫轻蔑地说:“人们私下议论长平王贪恋她的美色,但长平王却说是要她牧羊和卜卦测凶。”
卜卦?拓跋圭又是一怔,想起多年前那个挺著胸,对他保证“当危险出现时,我会知道”的小女孩。
是的,也许她确实有预知凶险的能力。可是她说过,只有涉及到她或她喜欢的人时,她才能办到,难道说,她与长平王的关系不单纯?
他郁卒地看了眼台上的拓跋窟咄,难以相信若儿会喜欢像他叔叔那样的人。
拓跋窟咄是他祖父拓跋什翼犍的庶幼子。由于一向很少来往,因此他对这位年长他五岁的庶叔了解不多,只听说他性好渔色、为人陰险。如今,若儿居然被卷进了王叔的圈子里,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要查明真相,保护她!
沉思间,两个侍卫奉命前来请他回去宣布王后、妃嫔的名单。
已经选出来了吗?他惊讶地发现四周欢声雷动,族人们跳起了热情的祈福舞。
再看看台上威严端坐的大人、长老们,及已经安坐于台侧的美丽女人,他早先的那点兴致全都没了,满心只有那个早已刻印在心里的女孩。
“我一定要尽快见到她!”跟随护卫穿过人群、走上台去的路上,他一面不时停下来接受族人衷心地祝福和赞美,一面坚定地对自己说。
“王上,这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后宫名册,请过目。”他一坐上首位,长孙嵩立刻将手中名册呈上,兴奋地说。
他接过来一看。果不其然,十名女子中,慕容秋雁排在王后之位,贺兰倩则排在众妃之首的贵妃之位。
视线由名册转向那些美丽的女子,她们无论羞涩或大胆,矜持或狂放,都用充满爱慕与期待的目光看著他,然而他毫无感觉,整颗心里只有一双动人的黑眸。
“王上,张大人奉玺在此,容臣宣布吧?”长孙嵩指指携带国王玉玺的长史张衮,示意王上颁旨册封。
“不!”拓跋圭将名册递给他。“这事暂不忙定,本王需要再仔细斟酌。”
他的话,台上的人都听得分明。顿时,各部大人、宗亲及姻亲世家的领主们都十分诧异,那些怀著急切的心情期盼入宫的女子更是花容失色、备感失望。
“登大位承大统者,必于择妻大典上册封王后妃嫔,王上怎可坏了祖训?”代表燕主慕容垂而来的燕太子慕容宝直言发问。
拓跋圭淡笑,语气坚决地回答:“如今正值复国之初,举国百事待兴,本王有更重要的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暂缓册封后宫、延迟婚典并不违反祖训。”
见他如此,众人不便再反对,但没人赞成他要求遣返刚选出的王后、妃嫔的建议。最后由南部大人宣布庆典到此结束,十名新选王后、妃嫔留居王宫内女眷居住的禁宫中,待择日再行册封之礼。
***
“若儿,你的魅眼果真了得!”
远离王宫的牧场内,一名男子对骑在一匹刚被驯服的烈马背上的王若儿说。
若儿从满身大汗的蒙古马背上下来,拾起地上的羊鞭往那男人身上一怞,厉声道:“牛大憨,我说过谁要再敢说我是魅眼,我就咒他不得好死。”
她黑亮的眼睛直视著乱说话的人,但并没有施法。
那男人呵呵笑著垂手鞠躬。“是大憨说错话了,还请小姑女乃女乃原谅。”
见一向对她极好的驭马大哥满脸愧疚,若儿才露出点笑容。“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若再乱说话,我就像对其他人那样,让你去啃羊粪。”
说完,不管那男人如何回应,她调头往羊舍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大憨再次沉思起来。
做了她五年的邻居,看著她从一个瘦弱小女孩长成美丽大姑娘,他知道若儿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女孩。他讨厌那些歧视她、将她视为女巫甚至妖怪的人,可是他自己也常被她的那些奇特能力弄迷糊。
她从来不大声吆喝,只需轻轻摇晃手中的羊鞭,数百只羊儿就会乖乖地按照她的指令行事。尤其看她驯马,那简直是一种神奇的享受。
比如眼前这匹野马吧,任凭谁都别想靠近它,可是当若儿朝它喊了几声,再用她明亮的黑眸与它对看了一阵,原先狂暴的烈马居然如同小绵羊似的温顺,然后她骑上马纵情奔跑一圈后,狂野的马就被彻头彻尾地驯服了。
按说他家是养马行家,他爹就为先王管了多年的马,可如今他驯马的绝活却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如此看来,若儿果真与常人不同。
“好伙计,那个美丽的女孩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牛大憨轻拍骏马问。
高大的骏马摇晃著大脑袋,对他打了个响鼻,让他连连后退。
“吓,你真不是个东西。”他笑骂著,轻甩手中的缰绳将它赶进马棚去。
跑进羊舍的若儿心情很恶劣。不是因为大憨说的话,那些话她听多了,根本不会在意,她的心情全因在大王即位盛典暨择妻大典上看到和听到的事郁闷。
还说他不会忘记她,可他分明就将她忘记了。
她恼怒地想用鞭子狠怞什么人──如果他没有成为王上,他会是第一选择。
选妻?!一想到他对著那些女人傻笑,她就有气。
虽然他如今长得比她高大壮实许多,而且丰神俊朗,英武强悍,但她仍一眼就认出他是九年前被她压在灌木丛里,还不小心“亲”过的男孩!那个说他们是有缘人,说她是他的女人,他不会忘记她的男孩!那个她从未忘记过的王孙!
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把她忘记了呢?且不说他亲口说过不会忘记她,也不论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有缘人,甚至可以不理会她曾冒死救过他的事实,仅凭那句“你是我的女人”一直是她寂寞生活中的希望,苦涩心底甜蜜的回忆,让她九年来一直想著他、念著他,为他的安危担忧,为他的复国即位占卜祈福等等,他就不该忘记她。
自从爹爹死后,她被刘显囚禁在善无三年,那时她多么渴望他会来救她,可是他没有。那几年,要不是有神力相助,她早就被那个恶魔玷污了。
如今他终于复国成功,即位为王,她也见到了他,可他却将她忘记了。
为此,她怎能不生气?
她并不完全明白为何他的遗忘会让她这么生气,只觉得她曾经认定他是个重情义的男子,相信她与他之间有扯不断的联系,可如今,他让她的希望破灭,让她引以为傲的预知能力深受打击。
她不要他忘记她,她必须唤回他的记忆,起码得试试他是否真的忘了她。
对,她今晚就要做这个测试,今晚正是天地神灵相会之时,如果她能好好地运用自己的天赋,说不定她真能召唤到他的灵魂。
有了期待,烦闷的心略微舒展,她如同往日般忙碌著,直到傍晚将羊群圈回,仔细数过后,才锁上门,踏著夕阳余晖往牧场边的房舍走去。
一跑进屋,她就对侞娘说:“汍婆,帮我烧水。”
“烧水干嘛?”正在做饭的汍婆惊讶地问。
“我要洗澡。”
“你要去青石冢?”
“没错。”青石冢是牛川人惧怕的地方,却是若儿祭祀神灵的神坛。
“嗯,一元复始的月圆之夜,可采天地神灵之气。”汍婆赞同地点头。
若儿没接腔,忙著将木桶放在火边,再去寻找换穿的衣服。
汍婆也不多问,她相信前主人瑾儿没有说错,若儿是神赐的礼物。
当若儿开始月兑衣服时,汍婆一如往常那样走出门去,守护在紧闭的房门前。
洗完澡,吃完饭后,月亮早已高升。若儿匆匆带著龟甲、卦盘和神油出了门。
今夜,神灵会给她什么样的启示呢?
注一:魏晋南北朝时,男女通用的一种服饰,没有衣袖,胸、背各有一片可任意加厚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