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东依钟山,西临长江,青山秀水相互映衬,韵味无穷。清冷的风中,冼碧箩斜倚在城西长鼓坡的石鼓上,着了魔似地眺望着眼前的绮丽灯市。
夜幕初降,巨大的彩灯照亮了天空,那灯笼悬挂在楼宇四角,使得一幢幢屋檐彷佛凌空高飞的鸟儿,充满生气;又如耸立在黑夜中的高山,巍峨壮观。
这几天,她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除了因为这里的风景清幽迷人外,更主要的是这座小山岗面对着秦淮河上著名的浮桥朱雀航。站在石鼓旁,远可眺雄伟的皇宫城台,近可瞰繁华的十里秦淮。
生于地位崇高的大都老家,她见多了热闹,可何曾见过如此美丽的楼宇和绚烂的灯火?而当她沉醉在这五光十色的美景中时,所有的烦恼和伤心事都被淡忘,她觉得自己正随着那千变万化的灯影月光恣意地、自由地飞翔在京城的上空。
「碧箩姊姊,我来晚了!」
轻快的脚步声中,一个身着夹袄长裤的少年从山坡另一侧笑着跑来。
「小牧!」碧箩转向来者。「不晚,反正我也要欣赏夜景。」
少年回头看看山坡下,赞叹道:「妳真厉害,我来京城好几个月了,如果不是妳带我来,我还不知有这么一个观赏美景的好地方呢!」
「不是我会找,而是京城美。瞧瞧,朱楼金殿,东西各市,哪处不美?」
小牧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妳说得没错。建康乃繁华都市,大市过百,小市无数,以后让妳夫婿带妳四处去转转,那些名目繁多的商铺、作坊,准让妳眼花缭乱!」
闻言,碧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牧察言观色,立刻关心地问:「怎么了?妳的夫家今天又给妳气受了?」
难掩的落寞掩盖了碧箩熠熠的眸光,但她仍潇洒地说:「没有,就算有,也是我的不对,谁教我是蛮夷出身,配不上董府的显赫家世?」
「乱说,出身又不是妳能选择的,是董家人不好,有钱人家都是势利眼!」不知道冼家在岭南地位的小牧充满义气地安慰她。「要不然妳跟我走吧,等找到我爹爹,我们回荆州去,妳年长我一岁,就做我姊姊,再也不要受这种窝囊气!」
听到这话,碧箩双目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不行,我的夫君绝对不会让我离开,他一定会把我抓回来。」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小牧已知道她的夫家是谁,当即垂头丧气地说:「说得也是,京城四大富,有谁敢惹?」
「他们真有那么大的势力吗?」虽然已经见识过董府的威势,也听够了这样的传言,但小牧的话仍让碧箩很不服气。
「那还能假?」小牧指指山下。「秦淮河两岸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可是如果没有四大家族,这片繁荣景象根本长不了。南北各地,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少了董苏不成市,没有柴吴难过江』,可见这四大家族的势力有多大?」
「难怪董府内就连奴婢都那么嚣张!」
见她愁眉不展,小牧很想帮助她,可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于是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那妳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忍受下去吗?」
碧箩苦着脸。「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牧用肩膀顶她一下,故作生气地说:「嘿,妳还是那个勇敢救我的大侠女冼碧箩吗?我李小牧可不要受气包做徒弟喔!」
听到这句玩笑话,碧箩勉强一笑,同样用肩膀顶回去。「谁是受气包?若非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才不会这样乖乖地任人欺负呢!」
「说得也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们外乡人哪能斗得过他们?」小牧深有同感地说,又问:「妳到京城几天了?」
「今天整整十天了。」
「都十天了,真快!」小牧带着钦佩和歉疚的目光看着她。「我还记得我们在东水关初次相见时的情景,那天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妳也许就能离开了。」
「不会的,我不可能跑得掉。」想起那天自己初进董府即深受打击,一心只想逃离却被董浩抓回的经过,碧箩心情低落。
小牧靠在石阙上,长长叹了口气。「唉,受了十天的气,也真难为妳。」
这充满无奈的同情语让碧箩的心情更加沉重,她不想让坏情绪继续蔓延,于是振作起来说:「算了,别再说那些倒霉事,看看我这几天练飞镖的进展吧。」
「很不错嘛。」看她投掷了几块石片,小牧高兴地称赞她,又从兜里取出几个生铁打制的蝶形薄片递给她。「妳看,这就是我答应要送给妳的飞镖。」
一看到那精巧的铁片,碧箩顿时笑逐颜开,接过来连声说:「谢谢师傅送我这么好看的东西。」
「这可不是用来看的……」
「知道知道,这是兵器,不是饰物,不可乱掷。」碧箩机灵地说着,站起身,瞄准一番后对着坡上大树发出一镖,树枝应声落地,她得意地看着小牧。「瞧,我可是每天都在练习呢。」
「妳很有天分,不过力道还不够。」小牧夸赞着她,跑过去帮她把飞镖捡了回来,问道:「有没有兴趣再学一招『龙啸凤吟』?」
「有啊,快教我吧!」碧箩性急地要求。
小牧一瘪嘴。「天底下哪有这等拜师学艺的徒弟?」
机灵的碧箩当即往小牧身前一跪,俯身拜道:「弟子冼碧箩拜过师傅李小牧,求师傅传我飞镖绝技……」
小牧哈哈笑着将她拉起。「我在跟妳闹着玩儿,妳干嘛当真?」
碧箩一扫先前的沮丧,慧黠地说:「我如果不当真,只怕师傅会藏私哪。」
「不会不会。」小牧连连摆手。「妳对我有救命之恩,又这么聪明好学,只怕我这等技艺满足不了妳的需求。」
「不会的。」碧箩真切地说:「我姊姊武功极好,以前也教我练过几招。而在跟我夫君来京城的一路上,他也传了我一些吐纳法,可惜以前我太贪玩没定性,现在我是认真想学了,请师傅教我,就算给我找点事做吧。」
小牧笑着把飞镖递给她。「我会教妳,学点小技遇难时聊以自保。」
「没错,我正是这样想的。」碧箩接过飞镖跃跃欲试,却被小牧阻止。
「先收起飞镖。」小牧说:「投掷飞镖最讲究的是速度,而要快、准、狠,就得有灵活有力的手指。所以妳得先练好手指上的功夫。伸出手来跟我做,对,就是这样,手掌平伸,自然握起……力量不够,就更得靠指法帮助……」
碧箩抛开心事,专心模仿。她本来就很机灵,加上与姊姊和董浩两个武功高手共同生活多日,耳濡目染,领悟能力极强。不久,她已经能投出颇像一回事的「龙啸凤吟」,只是还不会接回发出的暗器。
「噢,又没接住!」看着投出又旋回,却落在地上的小石子,碧箩很生气。
「妳已经很了不起了!」小牧高兴地鼓励她。「我当初练这招时,被我爹爹打了好多次手心,只要再多练习几日,妳一定能接住它。」
「真的吗?」受到肯定的碧箩顿时转怒为喜。「我真的很不错吗?」
「当然,我李小牧从不乱夸人。不过……」小牧抓住她的手指点道:「妳得注意食指要像这样与拇指配合,两指不要分得太开,要像捏绣花针一样……」
碧箩立刻插嘴道:「我没捏过绣花针。」
「我也没有,可是妳总见过别人拿绣花针吧?」小牧边说边继续摆弄着她的手指,直到满意了才放开她。「好啦,就像这样。记住,手要握成空心拳,力量集中在手腕,两指扣紧镖底,翻腕……对对,就这样,等练好这个手势,妳就成功一大半了。」
碧箩高兴地说:「明白了,我相信——」
「妳什么都不能相信!」董浩的声音意外传来,打断了碧箩的话,而她的身子迅即被一股力量拉离小牧,跌进来者的怀里。
「放开我!」碧箩气恼地推他。
小牧已经见过董浩,看到他如此粗野地对待碧箩,便不管他的身分,立刻冲过去想解救她,不料却被高大的董浩轻轻一拨,跌倒在地上。
碧箩见状勃然大怒。「没良心的大笨熊,你竟敢打我的朋友!」
「朋友?妳心疼他了?」董浩的怒气也很吓人。「每天往外跑,半夜三更不回家,竟是为了跟这小子幽会!哼,想让我戴绿帽,妳还没那本事!」
一听他的话,碧箩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地上的小牧却明白了。她「腾」地一下跳起来,冲着董浩骂道:「赫赫有名的董大公子不过是徒有虚名!不仅缺肝少肺没良心,还是个盲人,你的眼睛生来只会认钱,不会看人,对不对?」
董浩怒瞪双眼,厉声道:「滚开,小鬼,想骗女人,别处去!别再让我看到你碰我的夫人一下,否则你别想保住那只手!」
他的话才说完,就见对方手一扬,一点白光向他射来。他不避不让,随意一挥掌,那白光竟中途折返,以闪电般的速度打向小牧,小牧急忙侧身,头上的发簪仍被打落,顿时满头青丝披泄而下,张着惊惧的双眼呆立当场。
「妳……妳是女人!」董浩同样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满头青丝下,就连傻瓜也能看出,眼前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哪是什么「小鬼」?
小牧掷飞镖本想吓唬吓唬他,替碧箩出口气,没想到他的反击竟如此之快,不由大吃一惊,听到他的话,更感羞愧,她紧握散发,无言以对。
「可恶!」看到朋友受辱,碧箩气炸了。「你以为穿着男装的人都是男人吗?你以为我也像你一样卑鄙,成了亲还跟人不清不白地厮混吗?」
董浩投给她凌厉的一瞥。「妳闭嘴,等回到家,我自会让妳说个够。」
「别想让我跟你回那个冰窖!」她怒吼,企图挣月兑他。
可他冰冷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怒气,他强大的力量控制了她的身体。「就算是冰窖,妳也得跟我回去!」
碧箩以一个不屈服的眼神回敬他。
看着这对夫妻间势不均力不敌的对峙,小牧抛开羞窘,充满正义感地讥讽道:「想不到素有侠士之名的董公子,竟是恃强凌弱之人!」
董浩的目光从碧箩身上转向她,出乎两个女孩意料的是,话中竟带着明显的暖意。「听口音,姑娘不是京城人,是生意人吗?为何做如此装扮?」
他的声音平和,神态坦荡,丝毫没有方才怒气勃发时的狠劲,也没有贵公子常有的骄矜,小牧一时无法将他与碧箩口中那个负心的「花心大少」联想起来,不由得看了眼被他搂在胸前的碧箩,如实地说:「我乃荆州镖师之女,如此打扮只为方便寻找失散的爹爹,十天前在东水关外被一群地痞流氓欺负,危难时得碧箩夫人相救,因个性相投而结为姊妹。」
「喔,原来那天她是为了妳而拚命。」
「是的,是因为我。」小牧点头承认,并为友求情。「董公子,你的夫人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女人,你应该善待她。」
董浩低头看看怀里的夫人,只看到一颗低垂的脑袋,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进一双充满怨气的眼睛。「是妳告诉她我没有善待妳吗?」
「是。」她叛逆地瞪着他。
「我不喜欢妳把家里的事对外人说。」他轻声地说,碧箩发现,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她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警告。
她不畏缩地顶撞道:「你们敢做,我为何不能说?」
他面颊上的肌肉一紧,沉默地看着她,虽然目光柔和,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漠视的压迫感。碧箩转开眼睛,看着她的朋友。
董浩放开她的下巴,随着她的目光转向小牧。「姑娘既然是为寻父而来,又与在下的夫人有姊妹之谊,那何不到舍下暂住,容在下帮助姑娘寻亲,而姑娘也能与夫人为伴?」
想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邀请,不善掩饰情绪的碧箩当即双目发亮,如果在那个「冰窖」里能有个贴心的伴儿、理想的「师傅」,那该多好啊!
可惜自由惯了的小牧不想进深宅大院,当即回绝道:「谢谢公子美意,为了早日找到爹爹,我还是住在客栈方便些,如今有师兄帮忙,不劳公子费心。」
知道她仍对自己未「善待」碧箩而心存芥蒂,董浩不再坚持,淡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天色已晚,姑娘请回客栈歇息,他日有空,再请光临舍下。」
小牧允诺,目光在他紧挽在碧箩腰间的铁臂上巡视了片刻后,望向碧箩,眼里闪动着笑意。「碧箩姊姊,我先走了,改日再见啰。」
「我明天去找妳。」碧箩急忙对她说。
小牧抱歉地说:「呃,我差点儿忘了,今晚我本来是要告诉妳明天我要离开几日。我师兄打听到有人见过我爹爹在吴郡镖行,我得去看看。」
碧箩闻言神情一黯。「那妳回来时,会来找我吗?」
「我一定会去找妳。」小牧保证着,又看了看董浩爽朗地说:「有公子相陪,姊姊不会寂寞的。」说完,她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碧箩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那声叹息,董浩心中一紧,可是看到她无神的双眼,他没法责怪她,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抚模着她光滑的长发说:「小妞,京城不是妳熟悉的岭南,妳不能再这样成天往外乱跑。」
她很想挣月兑他的手臂,可是在这凉风扑面的寂寞之夜,当他强壮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时,那久违的、熟悉的温暖情感贯穿了她的身心,她不由自主地依偎着他,贪恋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想象着自己又回到了良德。
那时,他的心里只有她,无论她多么刁蛮,多么顽皮,多么伤心迷惘,他都纵容着她,陪伴着她,安慰着她,爱着她。如今,她希望那时美好的一切能再回来。
可是,她心痛地承认,那只是一个梦想,而那美好的梦想在十天前就破灭了!
过去的她很少动脑筋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可如今,在清冷的山坡上和孤寂的卧房内,她常常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简直难以相信她已置身京城,更无法相信当初憧憬的美好生活转眼之间竟成了一场梦。
此刻,尽管依偎着他,感受着他的关爱,可是她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安全感。
他那位长得比她美丽,脾气比她火爆,比她更得董老夫人和董府众多仆人家奴喜欢,而且很会做生意,「处处都强过她」的夫人,是她心中的刺,让她难安。
这么多天来,那女人丝毫不在乎她的出现,只是亲密地环绕在她的夫君身边。
那天逃走失败,被董浩强行带回后,她希望听到他亲口告诉她,那个女人与董家没关系,渴望看到他远离那个能让所有异性为之销魂的漂亮女人。
可是她失望了!
他俩前脚刚进房,柳青儿派来的人后脚就跟到,说老夫人要见大少爷。
听到传话,董浩立刻动身,并硬拉她一同去看母亲。
老夫人的房内很明亮,虽然充满了草药味,但华丽的布置无不显示出居住者的身分地位。
「浩哥哥,坐这儿。」看到他们进来,靠床而坐的柳青儿立刻起身,满脸带笑地将他拉到自己的椅子前。
董浩则回了她一个在碧箩看来过于温柔的笑容。
「妳不用管我们,这段时间既要照顾娘,又要照顾生意,妳辛苦了,赶紧去休息吧。」
「不用,我不累。」柳青儿脸上出现红晕,笑得更加甜美。「现在好啦,你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照顾这一切。」
董浩对她笑笑,没有回答。
碧箩心痛地将目光从那两张相视而笑的脸转向床榻上的女人——她的婆婆。
董老夫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憔悴和衰老,满脸的皱纹和花白的鬓发让碧箩很难讨厌她,可是当她开口时,一股无法掩饰的怒气在碧箩心底升起。
「你娶回的女人就是她吗?」衰老的面庞上,那精明的双眼锐利地看着碧箩。
「她叫冼碧箩……」
「不要再重复,她的身世背景你信上说得很清楚。」董老夫人挥了挥干瘦的胳膊打断儿子的话,冷漠的目光未曾离开碧箩须臾。「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你怎么能娶一个蛮夷小妞为妻?青儿才是你的正牌夫人!」
第一次有人当面说她是「蛮夷」,碧箩冻僵了似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董浩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逝,但他仍用平淡的语气回应母亲的挑衅。「等娘了解碧箩后,您会喜欢她的。」
他这样温顺的态度也许是为了不刺激母亲,却让碧箩深感受到伤害。
「让她出去,我有话对你和青儿说。」董老夫人不屑的目光仍盯着碧箩。
「娘,碧箩是我的夫人,妳不能……」董浩的抗议还未说完,老夫人的双眼忽地转到了他脸上,先前精明闪亮的双眼变得混浊起来。
「不孝子,难道你在我临死前还要忤逆我吗?」她颤抖着声音责骂道。
董浩沉默了,碧箩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和无奈,她转身走出房门。
「碧箩。」董浩追出来握住她的双肩轻声说:「还记得我说过妳有颗慈悲的心吗?原谅母亲吧,她只是一位生了重病的虚弱老人。」
看着他紧锁的愁眉,她既恨他将她拖入这样的境地,又可怜他在精明干练的母亲面前束手无策。她挣月兑他的手,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去照顾她吧。」
从那天起,董浩很少回房,她也很少见到他。
当然,每当午夜梦醒时,她都能看到他与她同床共枕,也能在他的激情怀抱中感受到他的爱意,可是白天她却是孤独的。每天清晨,他总是在她醒来前就已经出门,晚上回到家后,不是在账房记帐,就是在西院照顾母亲,而陪伴在他身边,与他同进同出的总是青儿——他的「正牌夫人」!
最初她曾试图找到他,对他发脾气,可每次都被他当作使性子的小孩似地哄一哄,又自顾自地忙去了;她也试过拒绝他半夜入室,可是那小小的门锁岂是阻挡他的屏障?而当她如此深爱着他时,她又有什么办法将他摒除在心房外?
回忆着婆婆鄙弃的目光,青儿的挑剔和董府上下无数张客气而疏离的脸,眼泪滑下她的面颊,被风一吹,湿湿凉凉地透着寒气。
她转过脸,将泪眼埋进他温暖的怀里。
冬天到了,这里的冬季比家乡的冬季冷很多。她凄凉地想,京城与良德,相距千万里,就算她现在手里有足够的钱财,就算他放她离去,可是在越来越寒冷的季节里,她也没有信心能独自回到岭南。
胸前的湿濡如针般扎痛了他的心,他抱起她往家的方向快步奔去,沉浸在自怜自艾中的碧箩根本无力反抗。
她的顺从并未消除他的苦恼。
数月前,他回京替冯君石办事,得知母亲患病,家里的大小事情全靠总管和青儿承担时,就决定等冯君石成亲后立刻返家担负起自己的责任。那时他虽未想到会娶妻回乡,但仍坚决地跟娘和青儿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当时她们允诺一切都按照他的要求办,条件是要他尽快回家。
返回岭南后,他爱上了碧箩,几经波折终于娶到了她,在离开罗州时,他特意写信送回家,通报自己娶妻,并将携妻回乡的事。
原以为收到信,娘和青儿会接受他的安排,可谁想得到,十天前当他带着碧箩抵家时,迎接他的是仍在病中的娘和态度暧昧的青儿。如今,众人仍视青儿为董府少夫人,这不仅伤害了碧箩,也让他百口莫辩。可是由于母亲生病和董府正面临的危机,以及他对青儿的承诺,他不得不暂时忍耐,他需要时间来解决这些矛盾。
可惜碧箩没有耐心等待,他却无法向她道明一切。见她难过,他同样心痛,可是空洞的语言如何能安抚她?他该如何让他们的关系回到十天前?
「大少爷回来了。」
两人沉默地回到董府,守门的护卫跟他们打招呼,他点点头,脚步未停地越过护卫。碧箩想挣月兑他的怀抱,但他不放手,直到进了他们的房门,他也没撤手。
「为何要哭?」他抱着她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拧着眉头问她。
她不说话,扭身想离开他的腿,但被他固执地拉回去。「我在问妳话呢。」他重复,口气里有丝不耐和焦虑。
她推开他横搁在她胸前的手,没好气地说:「我没有哭。」
他指指自己胸前的那片湿痕。「没哭?那这是什么?」
「是风吹出来的眼泪,都怪你走得太快!」
他正想开口,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少爷,大少夫人请您去账房。」
又来了!碧箩心一沉,每当董浩与她独处时,总会出现这样的呼唤。
「什么事?」他冲着门外喊。
「大少夫人没说,只请您过去。」
婢女的话让他皱起了眉头,趁他分心时,碧箩挣月兑了他的双臂,从他的腿上跳开。
「告诉她,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董浩的回答让她的双眼突然盈满感情,她转身快步走向里屋。从回来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他拒绝了那位「正牌夫人」的召唤,也没到西院去。
「妳还没有回答我,怎么就想跑?」在房内,她再次被他拉住。
「我累了,想睡了。」她搪塞道。
「正好我也累了,我们可以早点睡。」他嘻笑着动手解她的衣服。
她愕然看着他利索的手指,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掌拍开他的手,拉紧身上的衣服。「你走吧,到前院去睡。」
董家院落二进二出,分前后两院,各院又有三、四处庭园相连,董浩第一次成亲时新房设在前院,后院为他母亲董老夫人所居,因此青儿一直住在前院,这次董浩带着碧箩回来后,自作主张将他们的居所定在后院的梧桐园内。
听到她的话,董浩面色微变。「为何我该去那里睡?」
「因为你的『正牌夫人』在等你。」她扭开头不去看他,心里却为自己如此懦弱的退让感到愤怒,她不愿做弱者,可是她能怎么办?
见她竟然要他去和别的女人睡,董浩的心被刺痛了,彷佛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疤再次被掀开。难道她真的毫不在乎他?
「妳是说真的?」他克制地问。
「当然是真的。」她充满嫉妒的双眼狠狠地看着他。
他紧盯着她的双目,随后嘴角出现似有若无的笑纹,并转身往门口走去。
看着他宽大的背影,她听到自己的心正被痛苦地撕裂。
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将门闩插上。当他转身回来时,她的痛苦略有减轻。
「小妞,难道妳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吗?」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相信?」她苦涩地说:「你能相信一个欺骗你感情的人吗?」
他面色一沉。「我没有欺骗妳!」
她冷笑。「是的,你没有欺骗我,你只是忘记告诉我你早已娶妻!」
「过去妳从来没问,我也从来没把她当作我的夫人。」
他虚弱的辩解让她既伤心又愤怒。「是的,都是我的错,怪我没有问,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地骗取我的感情,隐瞒我的家人你早已娶妻的事实,让我成为你一时兴起得到的妾!」
「妳不是妾,我不许妳有这样的想法!」他激动地握住她的肩膀,虽然不会让她感觉到疼痛,但却禁锢了她的行动。
她想挣月兑他的手,无奈努力半天也没用,这引发了她隐忍多日的怒气。「你不许?你当然不许,我这等蛮夷小妞能得到你董大公子的垂青,自然是该感激涕零地跪在你脚边为你恬鞋子了,怎敢有所不满?」她仰起脸对他怒吼。
董浩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怞动,深邃的黑眸闪动着危险的光。「我同妳说过,我们刚回来,有好多事必须解决,要妳耐心点,给我时间,我绝不会辜负妳,难道我说过的话妳根本没有听进去,是吗?」
「你说过的话?」她讥讽地一笑。「当然,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字。你说柳青儿只是你名义上的夫人,可是你给了她名分和地位!你说你需要时间,可这么多天了,你做了什么?!你说你不爱她,却每天与她亲热说笑、同进同出!你说我不是你的妾,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我恨你为何娶我,为何不让我回家去?」
「我娶妳是因为我爱妳,除了跟我在一起,妳哪儿都不能去!」
「爱我?别再说那种鬼话!」想起十天来的孤独,豆大的泪珠落下,她很快地擦掉一滴泪,可另一滴立刻盈眶而出,她垂下头,不愿让他看到她流泪。「进董府十天了,你跟我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及跟柳青儿一天说的多,你对她客气有礼,对我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再说,可也不想再当傻瓜!」
「妳冤枉我了!我对青儿好,是因为感激她,前几年我负气离家,但她没有为难我,反而一直照顾着娘和这个家。」她的眼泪让他心痛,她的表白让他在懊恼中又很开心。她在嫉妒青儿,那说明她在乎他!
他捧着她的脸,擦着她的泪水为自己叫屈。「我想见妳,是妳总往外跑让我见不着,可是每天夜里我都回来陪妳,难道半夜我吵醒妳的事,妳也记不得了?」
他的话彷佛打在她脸上的一巴掌,她的脸色通红,但很快又变得苍白起来,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晶亮的瞳眸黑得看不到底。
复杂的情感如波涛般翻滚于胸中,她当然记得每个深夜在他的中醒来后与他共度的快乐时光,记得他们在彼此耳边的喃喃爱语,更记得每次短暂的欢愉后,她所尝到的那种痛彻心扉的痛苦。
她恨自己像个不高明的小偷,偷窃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恨他竟敢在此时此刻为他「恩赐」给她的那点残缺情爱而自得?
看到她骤然改变的面色,他纳闷了。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安抚她,以缓和两人间紧绷的情绪,可她的反应却使他蹙起了眉头。
难道他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