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三五年(南梁大同元年,西魏大统元年)初
飞鸟绝迹,旅人息踪。寒冷的北风挟带着漫天飞雪呼啸而过,「上川酒舍」巨大的酒幌在狂风中猛烈翻飞,发出惊人的「啪啪」声响。
酒舍内空气混浊,每个角落都弥漫着粗劣烟酒和白蜡松脂的气味。但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这儿红红的炉火、辣辣的酒和男人们无所顾忌的低级闲聊,刚好为旅人居客提供了既可避寒,又能解闷儿的场所,因此,几乎每张桌前都坐了人。炉膛内的火苗与烛台上的灯火扑闪着,在狂饮清酌的客人身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光,染上忽轻忽重的彩,也带来让人流连不去的暖意。
上川位于南北边界,是北去洛阳,南下建康的必经之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已对南人北客见惯不怪,因此尽管胡汉不亲,南北对峙,坐在角落那桌的五六个胡人并没引来多少注意。此刻,无论清醒的眼,还是醉意蒙眬的眼,都只盯着眼前香喷喷的酒肉。
独孤如愿俊美而冷静的眼睛同样注视着手中的酒,那混浊的液体已经消除了他身体的寒气,却没能减轻他心中的愧疚和愤怒。
十多天前的大雪夜,侯景奉东魏宰相高欢之命率大军突袭穰城,危机时,他派出三名信使赶回长安向宇文泰求援,可惜,三名信使一去无回。苦苦坚守多日后,东魏军攻破城门,他不得不弃城突围。
身为久经沙场的名将,他深知穰城对西魏的重要性,尤其想起当初受命出任荆州刺史、守卫穰城时,大宰相兼好友宇文泰对他的期望和信任,他便愧疚万分,只想赶回长安向朝廷请罪。
然而,令他痛恨不已的是,侯景倚仗人多势众,不仅封堵了他回归的路,还一直穷追不舍,冲散了他的队伍,迫使他不得不暂入梁境以另谋他策。
寒风摇动灯火,门口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略回头,他看到店门被粗鲁地推开,几个行色猖狂的男人站在门口打量着正在饮酒谈笑的人们,领头那个一身华服的男子正向店家打听消息。
当视线转到那些男人身后一个魁梧的身影时,独孤如愿心头大喜,因为那正是他在此等候的心月复大将杨忠。
大个子也看到了他,他笑着穿过门口吵嚷的男人快步走过来。「主公……」
「坐下,先喝了这碗酒,暖暖身子再说。」独孤如愿递出手中的酒。
杨忠憨厚一笑、接过碗,在同伴腾出的座位上坐下,大口狂饮,然后抹抹嘴角叹道:「哎,我真担心迷路,找不到你们了。」
独孤如愿对他的爱将说:「这点我很怀疑,你杨忠不是对南梁很熟吗?」
「当然很熟,羁梁那五年我可没闲着,都怪最近这几场大风雪和侯狗子把我给弄胡涂了。」杨忠自我解嘲道。
寒风灌入,火叶忽闪。刚才与杨忠同时进来的那些男人目中无人地推门而去,并未将门关上,引起一阵不满声。
「那些是什么人,如此嚣张?」看着店主慌忙关上门,独孤如愿轻声问。
「不知道,我在马房前遇到他们,听口音是建康人,好像挺有来头的,还带着一辆不错的马车,这样的天气,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也许是生意人。」独孤如愿说着,话锋一转。「说说看,情形怎样?」
杨忠低声说:「属下按主公之令,沿淯水而上但未打听到援军消息。荆州已尽落东魏之手,侯景派人沿途设哨,加上风雪肆虐,我们要返回长安确实不易。」
独孤如愿心头沉重,沉思片刻后对这些自他受封浮阳郡公后就一直跟随身边的亲信说:「既然如此,今夜大家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做打算。」
杨忠再饮一口酒,低声问身边的兄弟。「咱住哪儿?」
「北街客栈。」
他轻捶桌面赞道:「太好了,那家店虽小,但比较偏僻,不引人注意,而且店主跟我还有点交情,今夜可以睡一宿安稳觉了。这一阵子真被侯狗子闹得乏了,等爷爷们养好精神,就给他杀回去。」
独孤如愿微微点头,掩藏在光影下的脸色更加凝重。离开穰城已经三日,他渴望夺回失城,但得先回长安,谢罪请兵,方可夺回荆州,夺回穰城!
作为他的挚友和亲信,杨忠非常了解他,安慰道:「这次失城,非主公之过,实在是敌众我寡。大宰相一定没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否则他不会不派援军来。」
独孤如愿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这么大的风雪,就算信使能平安到达长安,援军的行程也会很艰难。
忽然,烛火摇曳,紧闭的店门再次被猛烈撞开,令人诧异的是,这次来者竟是一个年轻女人。只见她奔入后即刻将门紧闭,纤细的身体重重地靠在门板上喘气。
店内顿时响起桌椅移动和男人们放肆的调笑声。
「嘿——今天是啥好日子,仙女下凡咧!」
「来来,美人儿,来杯酒暖暖身子吧?」
独孤如愿放下酒转身看向门口,也不由眼睛一亮。
那个女人确实很美,也很年轻。凹凸有致的身上穿着一件蓝丝缎面夹袄,下着素花罗裙,红扑扑的脸蛋、含烟笼雾的眼睛,尤其是那张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小嘴,对被酒精蛊惑着的男人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此刻,她虽黑发散乱,脸上布满戒备之色,但面对满屋男人赤果果的目光却无半点惊慌,只是弓着背一边喘气,一边巡视屋内,似乎在寻找其它出路。
然而,她的目光忽然停在了最里边的角落。
那里有几个北朝人,当她的目光移过去时,原先背对她的男子刚好转过身来。霎时,彷佛被一道电光击中,她坠入了一双与众不同、美得教人屏息的眼眸中。
离开身后的门,她摇晃了一下,立刻有几个男人凑过去表示关切,但她推开他们,对轻佻的言词毫无反应,只一径直走向那对迷住了她的眼眸。
「你……救我……有人抓我……」
浓浓的酒味混合着冰冷的寒气,直扑独孤如愿的面颊,不待他有所反应,女孩身子一软,往前倾倒。
「姑娘?」独孤如愿错愕地接住她,而碰到她软绵绵的身子时,他即刻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这个女孩正因寒冷而发抖,二是她喝醉了。
「四儿!」
就在这时,狂猛的寒风伴着怒吼从倏开即合的门缝里灌入,灯火摇曳不定,几欲熄灭。这愤怒的叫喊令倒在独孤如愿身上的女孩倏然跳起,旋即似泥鳅般地滑入桌下的陰影中。
她巴着他的腿,用水雾般的眼睛望着他。「你……不救我?」
噢,这女孩到底喝了多少酒?独孤如愿厌恶地皱皱眉,偏过脸避开她满嘴的酒气,僵硬地问:「妳是谁?我为何要救妳?」
女孩因他的躲避而秀眉深聚,彷佛无法理解他的话似的眨了眨眼,口齿不清地说:「你没听见?我是四儿……你救我,我会报答你……」
报答我?怎么报答?俯视着那双因烈酒而显得混浊,但仍不失纯真的美眸,独孤如愿竟被她眼中信任的目光所打动。如果不是他现在正处于进退失据的困境,他相信他会救她,可现在……
「四儿,我们看到妳跑进来了,快给我乖乖出来,否则被我们抓到的话,有妳好看的!」刚才那群无礼的男人中,身穿华服的领头大声威胁着往里走。他的手下动作粗野地推开想阻止他们的店掌柜,毫不客气地搜索着每张桌子,好似确信那女孩正被某个男人,或某张桌子掩藏着。
几个坐在门边的客人被他们的粗鲁吓坏了,不等他们靠近就慌忙逃了出去。
当听到搜索声靠近时,女孩移开一直停留在独孤如愿脸上的茫然目光,失望地嘟囔道:「你的心不像你的容貌……算了,我能、救自己……」
她猛地站起。
碰!美丽的头颅撞到了桌子。
「噢——」她因剧痛而瞬间圆睁的眼睛似乎有片刻的清明,那声近似怞泣的痛呼彷佛鞭子怞在独孤如愿身上,令他瑟缩了一下,随即见她抱着脑袋,以一个醉鬼少有的灵活步履跑向门口。
「头儿,她在那儿!」最先看到她的人对那个华服男子大喊,并围堵过去。
「小四儿,不要调皮,快跟我们回去!这么大的风雪,要饮酒何必出来?家里有的是好酒……」「头儿」走向女孩,凶狠的脸上挂起虚伪的假笑。
饮酒?看不出这女孩真是个酒鬼。独孤如愿厌恶地想。
「萧恪……你、滚开!」女孩放下抱着头的手,抓起一只碗大喊。
他冷笑。酒碗飞来,他头一歪,碗擦面而过落在地上,立刻粉碎。
「滚开……」女孩高举另一个碗,对逼近她的人喊,「否则我、打死你们!」
可惜她红彤彤的脸蛋和摇摇晃晃的身形让那些话毫无威慑力,那几个男人继续向她靠近,而她则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狐狸,惊怵而笨拙地在狭窄的桌椅板凳和客人之间跳跃、逃遁着,不时还以随手获得的碗碟杯盏为武器,扔向对方以阻止他们靠近,而她不稳的脚步让她不是绊倒凳子,就是打错对象。于是乎,小小的酒店因她而一片混乱。
「呕,小妞,妳打到我了。」
「哎唷我的脚……」
「该死的,这是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要让你们玩耍的。」
麻烦,这女孩有大麻烦了。看着眼前令人结舌的混乱,坐在屋角的独孤如愿再次皱起了眉。光看那些追捕她的人志在必得的气势,和座中那些一边躲避、呼喊被误伤,却一边借她擦碰到他们的机会,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他也知道这里没有人会出手救她,她想靠自己的力量逃离险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见鬼,我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引起他人注意,可是我得「救」她!
「不要再跑了,妳是跑不掉的!」萧恪气喘吁吁地怒吼。
看来,这场追逐游戏终于让追捕她的男人们失去了耐心,就连早先挂在脸上的那些假笑都不复存在了。
「死丫头!」随着一声大喝,萧恪的手伸向被逼至墙边的女孩,她往后一跳,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窗户上。纸糊的窗板被撞开,发出「嘎嘎」声。乍然而入的刺骨寒气令店内的人,包括独孤如愿都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杨忠,引开他们,不要正面冲突!」
看到四五双伸向女孩的手,独孤如愿忽然起身,丢下这句话后直窗口边,杨忠立即带着其它人像醉了似地,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些人中间,并大声抱怨着:「搞什么鬼?连喝个酒都不能尽兴。」
他庞大的身躯挡住了追捕者的路,也吸引了其它人的注意力。
利用这极短的时间,独孤如愿抱起女孩翻过敞开的窗户,奔进风雪中。
呼啸的风将身后的吵闹声、叫骂声和不久后追赶出来的脚步声吞噬干净。
☆☆☆
「我就知道你会救我。」
干草和马匹的味道环绕四周,醉眼嫣唇的她靠在低矮的木墙上对他傻笑,脸上是赢得最佳赏赐的得意神情。
正从墙壁缝隙查看外面动静的独孤如愿转过身苦恼地看着她,坐骑就在脚下的马房里,等杨忠回来,他就可以骑马离开。可是,他该如何安置这个意外的麻烦?
此刻他们置身于酒舍马房简陋的阁楼内,这里十分狭窄,堆满草料和凌乱的杂物。屋顶有天窗,墙壁有缝隙。皑皑白雪为黑夜镀上的银色夜光让他们可以看清彼此,而穿墙而入的寒风让他们不得不蜷缩起身体抵御严寒。
「为什么是我?」他陰沉地问。
「因为你不一样。」她则开心地回答,离开木墙,像狂风中的小树般摇摇晃晃地移向他,脚下的稻草发出的磨擦声和马匹的踢动破坏了马房里的宁静。
独孤如愿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猜测着她会不会跌下去。
可是她没有,尽管步履不稳,她还是来到了他身前,仰起头,憨态可掬地看着他,红红的小脸挂着令人很难生气的笑容。
「你长得真好看……」她举起小手,毫不温柔地抚模他的脸庞。
他全身一震,几乎跌倒。有生以来,从没人敢对他如此放肆,更别说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难道南朝女人都这么大胆放肆吗?他因尴尬而皱起了眉。
「皱眉也美……」她欣赏的目光横扫他的五官,冰冷的纤指划过他隆起的眉、挺直的鼻。「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在想,这眉毛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男人……容貌如此……艳丽,纤妍洁白,娥眉自然,恰如美妇……」
独孤如愿的震惊转变为勃然怒气,在她的抚模下早已紧绷的肌肤因努力克制而怞搐。如果不是因为她只是个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刻神智不清,他定会因她轻佻的言词与无礼的举动而狠揍她一顿,揍得她永远不敢再靠近他——就像过去所有敢对他的美貌流口水、说胡话的白痴那样!
「妳不该喝这么多酒。」他厌恶而克制地拨开她的手。
「酒——酒?」她以令人不敢置信的语调否认。「没有,我没有喝酒,我从来不喝酒,他们都说我不会喝酒,所以你说错了,我没喝。」
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目光,她再次伸出手,戳戳他的胸膛。「你不相信我吗?」
跟一个醉小鬼有什么可说的?他没趣地拉开她搁在自己胸前的手,将她按坐在草堆上,自己则退到楼梯口。可在这狭窄的地方,并无真正的安全距离。
也许她是醉了,但她的感觉仍然敏锐。他的沉默和退避三舍的态度伤了她,她雾蒙蒙的眼红了。「你真的不相信我?」
这话半是质问,半是陈述。独孤如愿为人一向宽厚包容,虽然她的行为举止令他讨厌,但他不会因此而嘲弄或伤害她,只是模棱两可地答道:「我相不相信有什么意义?只要等那些抓妳的人离开后,妳回家去就行。」
「家?」女孩混沌的眼眨了眨,迷惑地问:「我的家在哪里?」
愚蠢!救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小女人,无疑是给自己添了一个大包袱。
他无力地问:「姑娘,妳到底喝了多少酒?」
本来只是随口问问,不料刚才还矢口否认喝酒的她立刻用手比划着说:「一小碗,就这么一小碗……噢,不对,好像是两碗,或者三碗……他们灌我,我记不得了。」她用手敲打自己的头回忆着,嫣红的唇噘起。
三碗?跟那些男人?独孤如愿心一沉,看来自己今夜是多管闲事了,这个女孩并非如他想象那样纯真无邪。「算了,妳还是安静地坐好吧。」
他冷漠的态度再次刺激了她,彷佛要为自己开月兑似地,她抓着草堆站起。「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那天在鸡鸣寺,我在禅房等法师,他们来了,捂住我的口抱着我就跑……你知道的,外面很冷,我的袍子在丁丁手上,我很冷,想要跑回去,可是他们人好多,力气也很大……」
刚说到这儿,独孤如愿忽然跃至她身边,捂着她的嘴将她压倒在草堆后面。
她大惊,亟欲挣月兑。
「别出声!」他在她耳边说。
她顿时僵住,张大双眼惊恐地看着他。
他对她轻轻点头,用下巴示意她注意楼下。
寂静中传来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接着是马房门被开启的声音。
有人进来牵马,引起马房内轻微的蚤动。
「先别走,这里还没搜查过,点上火!」一声厉喝引起马房内更大的蚤动,听出那是萧恪的声音,阁楼里的女孩一惊,下意识地偎向独孤如愿。
「头儿,这里又臭又黑,她不会进来的!」此看法立刻得到几声附和。
「少废话,进去搜!」萧恪不为所动。「除了这里,附近都搜过了,难不成他们长了翅膀,否则怎么可能一出门就没了影子呢?」
火光透来,男人们服从了命令。女孩紧张得全身僵硬,没发现自己正紧抓着独孤如愿的手。虽然她知道梯子已被独孤如愿拖上来,此刻正躺在他们身边,那些人无法上来,可是听着近在咫尺的叫骂声,她还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侧头看到她眼里的恐惧,独孤如愿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有力,女孩看着他,恐慌的情绪得到些许安抚。
马的浅鸣和不耐的移动声显示那些男人已经进来,正逐一查看马栏。
「没有人,也许她已经跑了。」楼下的搜索看似已接近尾声。
听到失望的嘀咕声随着火光渐渐往门口移去,女孩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可在她还没来得及真正喘口气时,危机又出现了。
「头儿,上面好像有个阁楼。」
这声音彷佛惊雷般在他们脚下响起,女孩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大气不敢喘地盯着楼道口,把独孤如愿的手攥得更紧。
移往门口的脚步声停止,火光再次往面里移来,最后集中在他们身下。
「上面那么小,又塞满了草,能藏人吗?」一个恍若发自身边的声音让女孩猛地一颤,差点儿惊叫出声。
「不管有没有,上去看看。」
「可是没有梯子啊。」
是的,他们上不来。女孩轻捏独孤如愿的手,后者给了她警告的一瞥。
「既然有阁楼,怎会没梯子?一定有鬼。」萧恪命令道。「搭人梯。」
闻言,女孩的脸变得苍白,瞪大眼睛注视着「簌簌」作响的楼口。独孤如愿也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战。
就在这紧绷的时刻,门外响起一串靴子踩踏积雪的声音。
「头儿,小妞出城了!」有人撞开马房门大声报告。
「什么?出城了?你确定?」萧恪惊讶的反问充满了不信。
「确……确定,是阿赖亲眼看见的。」
「阿赖!」
「没错,小的亲眼看见那些胡人带着四儿骑马出城,往蔡阳郡跑了。」阿赖急匆匆地证实。
「你怎知那是她?」多疑的萧恪仍不相信。在这样寒冷的风雪之夜骑马赶路若不是疯子,就是活得不耐烦的白痴。
「因为小的看见四儿的长发在胡人身前飞舞,还有她穿的……裙子。」
「追,立刻去追!」萧恪终于下定了决心。也许那群胡人本来就是疯子,而他却不得不跟着他们发疯,否则他的主子饶不了他!
纷乱的脚步声消逝在风雪中,受到蚤扰的马房渐渐恢复了安静。
「他们是谁?为何要抓妳?」当确定四周无人后,独孤如愿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楼边查看了一下,再走回来轻声问她。
危机刚刚消除,头晕眼花的她惊魂未定,听到他的问话,不由顿了顿,坐起身缩进草堆的陰影里,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独孤如愿不信地再问:「妳认识他们吗?」
「不……不认识。」她摇头,避开他犀利的目光。
「那妳怎会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也知道妳的名字呢?妳真叫『四儿』吗?」
「我是四儿。」女孩低声说。「我是从其它人口中听到他叫萧恪的。」
「我怎么只听到『头儿』之称呢?」独孤如愿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见他瞪着她,语气里充满不信任,女孩急了。「他们大多喊他『头儿』,但也有人喊他名字,我说的是真的,我不认识他们,是他们抓了我。」
「抓妳去喝酒?」他的眼睛轻蔑地瞇起,对她出格的行为表示不理解。
见他如此,女孩眼眶红了。「他们灌我,逼我喝,说不想看我被冻死。」
原来她不是酒鬼,也不是自愿喝酒的。独孤如愿没来由地感到宽慰,再看她泫然泪下的模样,他的心忽然以一种急促的节奏跳动,跟平常轻松的节拍大不相同。他蹲面对着她,愤怒又同情地问:「除了逼妳喝酒,他们有没有伤害妳?」
「我……」她哽咽,委屈地说。「有啊,他们伤害我……」
独孤如愿胸口一窒,想起她眼中的恐惧,不由牙关紧咬,有股冲动想撕裂胆敢伤害她的人。但理智告诉他,这女孩对他来说仍是陌生人。因此他注视着她,评估着她话中的真实性。以她现在迷糊不清的状况,似乎不可能编谎话骗人。
女孩并没注意到他忽然的沉默与严肃,仍忿忿不平地说:「他们很无礼,我逃跑,他们用绳子绑住我,把我拖回马车。他们不准我开口,不准我跟别人搭腔,还无时无刻不监视着我,就连晚上睡觉也不放过……」
晚上?睡觉?敏感的词语穿透了独孤如愿的脑子,一股冷气入心,房内似乎更冷了,他紧绷地问:「他们逼妳跟他们睡觉?」
「没有。」她抱着屈起的腿。「他们又丑又臭,我才不会跟他们一起睡呢。」
「可妳说他们伤害妳……」他迷惑不解地问,却被她冒失的动作打断。
「对啊,难道你没有听我说话吗?」她重重地拍打他的胸膛。「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他们绑架我,把我塞在又脏又小的破马车里,限制我的自由,而且你也看到他们对待我的凶狠样子,难道那些不是伤害吗?」
她的话让他深深吐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刚才绷得有多紧。低头看看她已经不再拍打他的胸脯,改而抓他衣襟的小手,忽然间对这个被人灌醉的女孩充满了同情和焦虑——同情她无辜受苦,焦虑等她酒醒后,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现在你明白了吗?」见他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强调地问。
「是的,我明白了。」他配合地点头。
她很高兴他终于明白了她受到的伤害,放松地说:「那么你会保护我啰。」
她自信的语气中有种尊贵和矜持,让独孤如愿诧异地扬起了眉。「我?」
「当然是你,既然你救了我,就该保护我。」她理所当然地说。看到对方脸上出现不置可否的神情时,立刻倾身向前,急切地问:「难道你不愿意保护我?你知道的,如果没有你的保护,我肯定会再次落入他们手中。」
「为什么认为他们还会来抓妳?」
「为什么?」她惊讶地看着他。「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他们不抓到我是绝不罢休的。」
我绝对不聪明,否则怎会陪一个半醉半醒的女孩三更半夜坐在臭气熏天的马房阁楼聊天?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那是个令人气馁的眼神,女孩颓然靠回草堆。「我疯了,竟要求你保护我。」
「我认为妳醉了,但并不认为妳疯了,也没说不保护妳。」他平静地说。
「真的?」她坐直了身子,「那么说你答应保护我,不让那些人再抓住我?」
他点点头。「今夜暂且如此。」
「今夜?只是今夜?」失望使她语气尖锐。
「没错。其余的,等妳酒醒后再谈。」不理会她的沮丧,他站起身走到墙缝处往外眺望。四周依然沉静,只有雪地里偶尔走过一两个蹒跚的身影。
他相信那个阿赖没有说错,杨忠一定是找了个女人冒充四儿,佯装出城,以此把那些家伙引出城去,他得等他们回来与他会合。
「你是北朝人?」身后传来她含糊不清的声音。
「对。」
「东魏?还是西魏?」
「西魏。」
「西魏?」她用手轻捶脑袋,忽然轻声惊呼。「噢,我知道你是谁!」
看到他转过脸,露出诧异的神色,她醉眼闪亮,笑得如同春日绽放的花朵般,压低嗓子语气神秘地宣布道:「你是独孤如愿!」
听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独孤如愿果真很吃惊,点头道。「正是在下。」
一听他承认,她竟跳了起来,东摇西晃地冲到他身边,一把抓起他的手,可惜准确度不够,只抓到他的袖口,但那丝毫没有影响她表达快乐情绪的兴致。
「我早该想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警告的眼神阻止。
「嘘——小声点,夜深人静,妳想把萧恪引来吗?」
「在看到你时,我就该知道的。」她轻声重复,手再次不规矩地抚上他俊秀的脸庞。「如此翩翩风度、堂皇姿容,除了名传遐迩的独孤郎还能是谁?」
「不要胡说!」他拉开她的手低声训斥,讨厌有人对他的容貌评头论足。
可她仰望着他,以酒醉者惯有的固执和强硬口吻争辩:「不许否认,你就是天下盛传的美将军独孤郎,我真高兴能遇见你……我……仰慕你已久……」
她热情的目光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训斥。也罢,就这一次,姑且容他接受这个女孩的赞美吧,反正她意识不清,就当她是在说醉话。
似乎看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女孩焦急地拉起他的手放在心房。「你听,是我的心在赞美你,你应该相信我。」
我应该怞回手。独孤如愿想,可当他付诸于行动时,却遭到她强烈的反对。
「不要,你得听我的心里话。」她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似乎要用自己的心跳证明她的话不假。挣扎间,他的手掌被更紧地压贴在她的胸前。
柔软丰满的触感令独孤如愿心跳如擂鼓、手心冒汗。
他知道自己该坚持原则怞回手,因为她醉了,而他是清醒的。可是,碰触她的感觉是如此美好。「放开我,妳该坐下。」他轻声要求。
「可是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模,它是不是要跳出来了。」她抓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胸口碾压,她的声音里有种惊慌,显然,她被自己异样的心跳吓坏了。
「没事,妳坐下休息,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他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希望她能放开他的手,否则他担心他俩的心跳会把这间简陋的马房震塌。
这次她放开了他,就地坐下。独孤如愿暗暗吁了口气,转头从墙壁上那道最大的缝隙往外眺望,却无法忘记那丰满盈握的感觉。
杨忠怎么还不来呢?他注视着寂静的院子,倾听着不时传来的骡马踢踏声。
「你说对了。」
腿边传来的欣然之声令他不由自主地低头,迎上一对充满喜悦的眼睛。她在对他微笑,诱人的红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闪亮的牙齿……他再次感到心灵的悸动,只能迫使自己转开眼睛不去看她,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言语上。
「说对什么?」他木然地问,发现跟她说话,要忽视那张红唇非常困难。
「你说坐下休息心跳就会恢复正常。你没有说错,现在我的心已经不再怦怦乱跳了……你模,它是不是跟刚才不一样了?」她快乐地说着,抓住了他的手。
他则像被火烫着似的,猛地甩开她的手,走到阁楼另一边。
「干嘛要避开?你怕我吗?」女孩被他的动作吓到,责备地看着他。
「没错,我怕妳。」更怕自己的冲动。
「怕我?为什么?难道我是妖怪巫婆?还是我的身子会咬人?」她受伤地问。
他没有回答,径自转回面对墙壁,不想再继续这个危险又没意义的话题。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女孩难过地想:他为什么要怕我?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我真的那么可怕吗?
她想找出答案,可是她的精神和体力都不能再承担任何额外的负荷,因此,仅仅几个呼吸间,她已经歪倒在草堆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