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问题的关键就是邵五。”他严峻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蓝廷儒脸上。“我要你回答这几个问题:一,蓝庄家仆一向很少外出,邵五昨夜为何会出海?二,邵五死前背上已有重伤,伤口显示为倭寇短刀所致,蓝庄仆人为何与倭寇交手?身为主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三,邵五——”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脸上的表情专注。
婉儿和蓝廷儒诧异地看着他。
当他突然起身时,婉儿问他:“怎么了?”
“有人找我,我得告辞了。不过——”他凛然的目光盯在蓝廷儒脸上。“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我很快会回来请蓝庄主解惑。但在那之前,我要你记住,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今天起,“飞鹰”必须停止所有行动,否则后果自负!”
言罢,未等在座两人有所反应,他脚尖一点,消失在房内。
“发生了什么事?”蓝廷儒惊讶地看着门外。
婉儿了解他,沉吟道:“一定是有人在找他。先不管他,我也该行动了。”
“放弃吧,婉儿,反正大部分货物已入库,如今郭将军对我们起了疑心,今夜如果倭寇和他都有行动,你会面临月复背受敌的困境。”蓝廷儒忧虑地劝阻她。
她反对道:“不行,虽然昨夜我们已把货船和大部分货物找回,但我一定要把最后那批货也找回来,还要给孔家兄弟一个教训,否则对不起死去的邵五!”
“邵五能理解。”想到忠仆,蓝廷儒神情沉痛。
“不,我必须去。”她站起身。“再说那批货万一被郭逸海发现,同样很糟,我不能让你陷入危机。”
蓝廷儒安慰她。“不必为我担心,朝廷虽实施海禁多年,沿海走私从来断过,难道真能为这点事,砍了我的头?”
婉儿摇头。“你太天真了。朝廷的海禁令有明文规定,走私者罪同海盗。郭逸海是个按律法行事的人,他不会放过你。”
“尤其,这其中还牵扯到你。”蓝廷儒眼中带着愠怒和无奈。
婉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分辩道:“不,郭逸海也许嫉妒心强,但他不会公私不分,更不会假公济私伤害你。”
“真的吗?你知道嫉妒心,会驱使男人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吗?”
“我不了解其他男人,但我了解郭逸海,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绝不会罔顾国法。”
她对郭逸海的信任和维护,令为人厚道坦荡的蓝廷儒也感到嫉妒,可是他了解婉儿对感情的忠贞,于是淡笑道:“但愿他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好。”
“他是。”她轻松地笑着转开话题。“所以我要尽快把昨夜遗留的尾巴收拾干净,既不能让倭寇得到那批货,也不能让郭将军和蓝大哥为难。”
对她的用心良苦,蓝廷儒报以微笑。“那你千万要小心,并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会十分小心。而且我保证,今夜是最后一次单独行动。”
她特别强调了“单独”两字,表明“飞鹰”即将消失,但她今后仍会行动——与官府一道。
夜幕夺走了落日的最后一抹绮丽霞光。
月亮尚未明朗,群星也来出现,灰色的天空中,一群群归巢的海鸟扑动着翅膀掠过海面,飞入高耸的岩石和密林中。
海面渐渐平静了,只有涨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低吼着涌上海滩,将人鸟遗留的足迹抹去。
崔婉儿站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睁大双眼凝望着灰色的天空。
除了她的同伴,没人知道这里是她的观测点。从这里,她可以看到连接水寨和泉州湾顶端的海岸线。此刻,她专注地倾听着、眺望着,等待着。
终于,一道如海水般湛蓝的烟雾,在东面海域上空拉长、散开,接着西边古浪礁附近的上空,也出现了红色的烟雾,然后是白色、橙色……在不同方向散开。
很好!她发出一声轻叹,所有指令都已送达,现在她只需要等待出击的时间。
看看初最轮廓的月盘,她期待着几个时辰后的行动。
由于太专注,她没有发现,在她身侧小径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郭逸海并未预期会在这里看到她。
他刚离开卫府。在见过他的师兄——也是不久前打断他与蓝廷儒交谈的人后,他必须尽快做出部署。
师兄在大哥麾下任职,奉大哥之命,潜伏合欢岛已数日,今天专程赶来为他报信:昨夜有艘货船在龙口岬附近被倭寇所劫,本来要送往黑山处,因“飞鹰”阻挠而失败。今夜黑山派出倭船,前来泉州取货,泉州有内鬼接应,而那内鬼就是孔氏兄弟。
得知此讯后,他立刻赶回卫所,派人去“大力锤”拘捕孔氏兄弟,自己则前往水寨布署战船出海。
可是他没想到,才转入山道,就看到了她。
如果不是她宛如落叶坠地般的轻叹和他过人的眼力,他说不定会错过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她。
她就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地挺立在那块形状怪异、狰狞可怖的岩石上,伸长了秀雅的脖子,望着大海。
他知道时间急迫,他没有功夫陪她观赏海景,可是看羞她孤独的身形,一个在山坡上哭泣的女孩影像跳入脑海,他感觉胸口被狠狠捶了一下,呼吸加快。那一瞬间,离开的念头全然消失,他轻松一跃,来到她的身边。
婉儿被吓得面色突变,看清楚是他时,轻斥道:“你干嘛总是突然出现?”
他咧嘴一笑。“你干嘛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
听出他在模仿她的口气,她笑了。
看了眼天际,那些彩色的烟雾已经融入夜色,于是她安心地转向他。“我被这里的美景吸引了。你呢,为何在这儿?”
“我也……被吸引了。”他凝视着她美丽的笑靥,很想说他是被她的美丽吸引而来,可是想到她与蓝廷儒令人怀疑的关系,且她对他始终有所隐瞒,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当师兄说昨夜倭寇的货船,因“飞鹰”阻挠而没送达时,他更加确信蓝廷儒就是“飞鹰”。因为就在昨夜,邵五与倭贼搏斗而死,这绝不是巧合。
但他不会告诉她这些事,也不会告诉她,今夜黑山将派战船前来接货,因为那是他的事。
婉儿只是轻轻一笑,关切地问:“傍晚你在蓝庄为何突然离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他淡淡地回答。
她自然明白那不是真的,否则他不会在那个时刻匆忙离开。
显然,他是有心不告诉她实情,于是她小心眼地说:“你想报复我,对吗?”
“报复你什么?”他装作不知地问。
“报复我没有告诉你我认识蓝大哥。”
“蓝大哥?叫得那么亲热,他真把你当妹妹看吗?”连他都恨起自己酸溜溜的口气了,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
“你不必吃醋,我与蓝大哥只是朋友。”她好笑的提醒他。
他嗤道:“你少幼稚,男人与女人能做朋友吗?看看姓蓝的那双盯在你脸上的眼睛,就好像饿狗盯上了肉骨头。”。
婉儿瞪他。“蓝大哥是正人君子,他一直很尊重我,不然我不会跟他做朋友,更不会信任他。”
“是的,你信任他,却不信任我。”他的眼神变得幽深无比,突然将她拉进怀里,结实的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腰,低沉地问:“你信任我吗?”
他的动作毫不温柔,他的手臂勒痛了她的腰,但她没有抗议或挣扎,反而主动将身躯贴靠着他的胸膛,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当然信任你。”
“那你告诉我,他就是“飞鹰”,对不对?”
她柔软的嘴唇紧绷。“不,他不是。”
“骗子!”他怒喝,将她推开。“在蓝庄我已经问得他哑口无言,如果不是我师兄召唤,我不得不离开的话,此刻我早已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这么明显的事,你为何还要瞒着我,执意偏袒他?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
他的怒气令她心惊。她望着他,轻声说:“明天,明天我会告诉你一切!”
他的视线与她恳切的目光相接,如此真诚的目光,抚慰了他暴怒的心情,就像昨夜她请求他多给一点时间时一样,让他感觉到承诺和爱,也让他羞愧。
他为自己的狭隘和妒忌心感到羞愧,怒气冲冲地说:“我讨厌自己变成这样暴躁的人!”
这是句无头无脑的话,可是她理解,并深为自己带给他的苦恼感到内疚,她暗自发誓,今夜结束后,明天一定对他坦白“飞鹰”的事。
“别恨自己,你是最好的。”她温柔地说,然后做出了他绝对没想到的事:拉下他的头,踮起脚尖,吻住他因生气而紧闭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热浪席卷了他,他张开嘴,用比以往更大胆的热情回吻她。
当这个狂野的吻结束时,他们俩人都意乱情迷,并因喜悦而晕眩。
他的双眸深深凝视着她。沙哑地说:“婉儿,这次就算你父亲派人毒杀我,也不能阻止我爱你!”
婉儿感到胸口一阵悸动,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她抱着他,颤抖地说:“我爱你,没有人能够把我们分开!”
他的唇再度攫住了她,这次的吻温柔、灼热,短暂。
飞快的一吻后,他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锁住她,严肃地说:“你先回去,我今夜有事,明天我会去找你,我们再仔细地做安排,不管怎样,山盟海誓是要被遵守的。”
“是的,我们的山盟海誓!”她深吸口气,差点忘记今夜重要的行动。
分手时,他再次亲吻她,而她也用满含深情和期待的眸光,目送他远去。
今夜,不再是浓雾笼罩的大海像块凝脂墨玉,闪着幽暗的光泽。含羞的月亮穿过云层,露出皎洁的面容,高悬于天空。
连绵的黑色礁石和凸出的岬角,仿佛巨大的海兽,在闪动着粼粼银光的海面上舞动着、吞吐着,发出一声声咆哮。
一艘满帆的渔船在龙口岬缓缓移动,孔老二站在船首舵盘前,小心地避开可怕的暗礁,掌控着船行方向。
因为害怕惊动巡海的军船和其他船只,船上没有点风灯,也没用船橹,完全靠海风鼓动风帆,静静地往前行。
船舷边,孔老三带着几个手下,将手中的长篙深入海里,试探着海水的深浅及四周礁石的位置,同时也搜索着他们昨夜抛落海中的货物,并将各自的发现不断地报告给掌舵的孔老二。
航行在这几乎无人敢来的险滩恶流中,船上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孔家兄弟更是满月复怨气,暗自咒骂着“飞鹰”。
因为那个飞贼,害他们昨夜损失惨重——最好的船被凿穿两个大洞;因逃亡而必须丢下黑山派来接货的倭人,让倭人在海中与蓝庄家仆激战而亡;他们兄弟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如今也全都玩完了!
也因为那个飞贼,他们今夜必须冒死出海。
昨夜为了保船,他们不得不将已搬上船的货物,抛入乱礁滩,才没让船沉没。
可是因为黑山秀男急需那些物品,他们今夜必须返回那该死的恶水区,去打捞昨夜抛下的货。
更倒霉的是,昨夜兄弟俩带着手下拖船上岸时,却遭到飞鹰的阻杀,好不容易逃月兑,老兰却撞到官府新来的总兵大人。这下可好,姓郭的将军像饥饿的猎人盯上猎物般,盯上了他们兄弟。
好在他们够机灵,没有在姓郭的登门“拜访”时,透露任何口风。
可是,即便这样,他们想继续在泉州混已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