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远走后第三天,秋霞在兰坊为玉器画样。
“金缕玉衣”除了求奢求贵,更求保精气不外泄,保尸骨不腐烂。因此在制作玉衣时,每片玉片都必须紧密细致,丝毫不可有遗漏。
她现在正在琢磨的,就是这些细碎的部分。
忽然她眼睛发黑,这几日常常困扰她的恶心欲呕之感,再次攫住了她。
想到不能污了美玉,她捂住嘴跑到门外,在屋后墙角下呕了起来。
可干呕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却浑身虚软得无法站起。
她伏在墙上,闭目让那痛苦的感觉慢慢消退。
“你说她在这里,人呢?你敢骗我?”
一个尖锐高亢、傲慢无礼的声音乍然传来,她悚然一惊——是方芳!
那个女人来干嘛?她要找谁?她惊悸地想。
“我没有骗你,冷姑娘每日都在这里,可能临时有事出去了。”
说话的人是边关。
那个女人要找的人是她!她震惊而迷惑地想,边关为什么要带那个女人来找她呢?而且,边关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害怕那个女人,为什么?
一个个的问题冒出来,她直觉那个女人的出现,一定与穆怀远有关,八成是听说了什么,特来问罪,想到月复中的孩子,她保持冷静。
“边关小亲亲,你想我吗?”
方芳忽然改变的语气,让秋霞大吃一惊,浑身起了不自在的疙瘩。
“想不想嘛?我可想死你啦,来吧,现在没人……你不是喜欢我吗?”
“唉,不要恨我薄情,如果你不是奴隶,我早就嫁给你了。”
柔媚得令人骨头酥软的声音飘出窗户,秋霞仰头看着那离地过高、无法窥见到里面的窗子,真希望能知道机灵的边关为何变得如此沉默。
“快告诉我,那卢儿是不是上了穆怀远的炕?”
“是……”
秋儿脑袋一晕,边关一——个她视之为朋友的男人,竟然如此没骨气!
“怀远对她好吗?”
“好……”
“我要杀了她!”方芳暴怒地将放置在案几上的一排玉器扫落在地。
多少年来,她处心积虑,就是想成为穆怀远的夫人,她不仅要穆怀远的身心,还要穆府的财富和地位,要所有人羡慕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可现在,一个卑贱的小卢儿,竟敢跟她争夺这个她已经谋划多年的宝座,她岂青善罢罢休?
一阵响声,秋霞知道那个女人正在毁坏美玉,而她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穆怀远心爱的作坊和玉器!
她站起身,匆忙跑进作坊。
“边关!”当看到两个紧抱在一起的身影时,她大叫了一声。
两人迅速分开,边关羞愧而慌乱地看着她。
方芳则扭着腰向她走来,她阴冷地说:“呵呵,看看这装模作样的小狐狸精,还真有点堂主夫人的架势呢!边关,去把风!”
她忽然改变语气,对边关大吼。
“你要干什么?”边关壮胆问,却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贱奴,除了陪我睡觉,让我开心外,你没有资格问任何事!”
那清脆的掌声和方芳无耻的言语在兰坊内回响,秋霞震惊得无法动弹,但仍期望得到边关的帮助,于是大声说:“边关,不要听她的!”
可是边关佝凄着腰,高大的身躯骤然间变矮了,当他满脸通红,用内疚而羞愧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黯然离去时,秋霞觉得他很可怜,也很可悲。
就在她同情那个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奴仆时,脖子上忽然一阵冰凉。
她猛然回头——方芳正对着她冷笑,一条用来固定弓子的铁线,缠上了她的脖子。
“你想干嘛?”她惊慌地抓住尚未勒紧的铁线,将它扯离了自己的脖子。
可对方细长的手臂随即取代铁线,卡住了她的脖子,并将她拖倒在地。
“贱货,你真的以为可以取代我的位置吗?”方芳低吼着,死死勒着她。
秋霞无法呼吸,只能用四肢抵抗,可方芳的力气很大,她异常凶狠残暴,她拖着秋霞走过那堆碎玉器,锐利的玉片划破了秋霞的衣服和肌肤,可她感觉不到痛,她尽全力与勒在颈子上的手臂搏斗,争取更多的空气。
忽然,扼住她呼吸的力量消失了,可她尚未来得及喘过气,被妒火烧昏头的方芳就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往墙上撞。
滚烫的液体由额头流下,月复部的痛感袭击着她的意识,头晕目眩中,她不反抗了,只是蜷缩起身子,护着肚子,祈求老天别让这个疯狂的女人伤到她的孩子。
但她的不反抗并没有让方芳感到满足,她忽然揪住秋霞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并从身上抽出一把刀,在她面前晃动。
“看看这个!”她冷笑。“为了让你死个明白,我要你知道,穆怀远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你想要男人,就去找这把刀的主人!”
她再将手中的刀晃了晃。“还认得这把刀吗?”
秋霞当然认得,第一眼看到,她就认出是那把堂叔用来杀死爹爹的镶玉宝刀!
“冷二呢?这刀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宝刀在此,说明仇人也在此!她忘了身上的疼痛,甚至忘了月复中的胎儿,仇恨之火在心里燃烧。
方芳冷酷的眼里闪过得意之色,“看来冷二那色鬼没对我说谎,你果真跟他有一腿。他正在外面等你,是不是很想见他?唉,我可怜的表哥被要惨嵝!”
“滚开!”不顾头上的伤,她猛地拱身,将方芳推到一边,然后吃力地站了起来。
“贱婢!这么急干嘛?你该先感谢我把他带来!”被她推倒,方芳怒气冲冲地跳起来,像个泼妇般扑向她,将她撞得跌倒在身后的石锅上,她猛然吸了口气,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
“你竟敢对我动手,来啊!”方芳冷笑着对她举起明晃晃的刀。
“不准伤害她!”门被撞开,边关仿佛变了个人,挺立在门口,怒瞪着方芳。
“哼,我当是什么英雄呢,不过是被我玩腻了的狗!”方芳冷笑着转向他。
“边关,小心刀!”秋霞大叫,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见又一声怒吼震动了屋宇,她双目一亮。
怀远!他回来了!
房门再次被撞开,她看到穆怀远熟悉的身影。
他一进来就夺下方芳手中的刀,然后疾步走来。
“秋儿!”他俯身看着她,而她脸上的血迹和头上的伤,令他目光变得冷厉。
“天杀的混蛋!”他怒吼着转身,将纠缠着边关的女人抓住,推倒在地上。
方芳发出哀号,哭叫着跳起来扑向他,但还没挨到他的身,就被他再次甩开。
“闭嘴,你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我就割断你的喉咙!”他挥舞着手中宝刀,大声厉喝。
方芳顿时哑了,瘫坐在地上。
秋霞惊骇地看着穆怀远,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凶狠的模样,他鼻翼翕张,面色铁青,一双无情的眼睛扫过方芳,接着毫不留情的转向边关。
“背叛者死!”他冷酷地说着,一举打下,边关没有抵抗的跪倒在地,接受他一拳又一拳的惩罚,不一会儿,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怀远,别打了。”秋霞恳求,但他毫无停手的意思。
“求你……”她跪起身,大声哀求。
穆怀远终于停住,对门口的守卫厉声说:“绑起来!分开关押!”
就在这时,秋霞的身子猛然痉挛,她抽搐着抱住自己大哭起来。
“秋儿!”穆怀远立刻转过身,朝她跑去。
“我……我……孩子——”
他神色大惊,抱起她,看到血已经把她的糯裙和身下的地面染湿。
“老天!”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
他面色苍白地抱着她站起,往门外跑去。
“让道!”他发软的双腿似乎无法支撑他与她的重量,闻声而来的奴仆、护卫和总管都想帮他,可他喝斥他们离开。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虽脚步踉跄,却没有倒下,一路跑进上房。
药草、热水、火炉、葛布……
一样样东西被送入房里去,两名有经验的仆妇协助郎中竭尽全力,奋战三个日夜后,救回了秋霞,却没保住孩子,“出去!通通出去!”
穆怀远冷漠的声音,立刻将他的卧房清空。
他回到炕上,注视着苍白胜雪的秋霞,颤抖的手抚模着她脸上的瘀伤、头上的伤痕,仆妇已经整理过她的头发,换过她的衣裳,可他仍只看到她坐在血污中哭泣的样子,看到她大眼里的绝望和伤痛。
她在他的羽翼下竟未得到安全,在他的爱护下竟遭此重创,他无法原谅自己,愧对她的爱,也愧对他那可怜的、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他跪倒在她的身边,发出困兽般压抑沉痛的哀泣。
秋霞在痛楚中醒来,但唤醒她的痛苦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心灵。
他在哭!
可他从来不哭,他是真汉子。
然而,那恍如承受着千年之苦的哭声刺穿了她的心,她用力睁开眼。
怀远……她挚爱的火君,她生命的依托,他——在哭!
她想伸出手臂拥抱他,可颤抖的手仿佛有千斤重,她用力,再用力,终于抚上了。
“怀远……”她的手指在触模到他时,有了活力,她感到欣喜。
他蓦地抬起头,与她泪眼相望。
“秋儿!”他对她微笑,握住她伸向他的手,紧紧贴在唇边。
她张开手指,擦拭他脸上的泪,“我爱你,不要哭……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她也在流泪,也在为他们的孩子悲伤,可是她却用爱给予他力量和安慰。
此时此刻,他豁然明白,爱是一种强而有力的感情,它能帮助人们承受最深的痛苦。
“是的,秋儿,我们还会有孩子,很多孩子!”他带着无限的爱意,在她令人心碎的笑靥上,落下深深的一吻。
稍后,当他们的情绪渐渐平稳后,秋霞问:“冷二呢?”
穆怀远理解她渴望复仇的心情,于是告诉她。“你放心,他现在正在府衙大狱里,不久后就会被送去京城问斩,虽然他很狡猾,但仍留下了不少罪证,他已经招供,承认杀害你爹爹和那个奴仆,和把你私卖为奴的罪行,你爹爹的大仇已报了!虽然“冷香玉”被他挥霍殆尽,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保证让会“冷香玉”成为京都名坊!”
欣慰的泪水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滚落,她哽咽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更要谢谢你抓住了那个恶鬼!”
他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黯然道:“他不是我抓住的。”
“是谁?”
“边关。”秋霞心情一黯,想起那个最得他信任,却因禁不住一个女人的诱惑而背叛他的奴仆,她握紧他的手。“怀远,方芳美丽又狡猾,原谅边关吧。”
“不!”他的目光变得冷冽而无情。
“他试图保护我……”
秋霞还想劝他,但被他的一根手指轻轻压住嘴唇,警告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要管!”
他不容置喙的神情令秋霞无奈地叹了口气,虚弱与伤痛让地无力争辩,她缓缓的闭上眼睛。
看着她苍白而疲惫的脸,他冷硬的心被怜爱包裹,他侧身躺在她身边,将她紧紧抱进怀里,给了她一个深情的吻。
而她,掀了掀眼帘,却始终没有力气张开,昏昏然,在他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