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暮,天边桔色的彩霞映红了脚下潺潺不息的清澈溪流,再衬着满地的绿草红花,好看的山野景致,让早已看惯了这一切的连翘也不禁张大了大大的眼睛。
毕竟,她所看惯的溪流绿草红花是在白山黑水的林海之间,而这里的溪流红花却是在——高高的围墙之内!
高高的围墙之内呢!这一趟下山之行,真是让她大开了眼界。
先不说生平第一次地处身在了热闹拥挤的人群之中,也不说从塞北到千里之遥的江南一路上所看过玩过的各色从没见到过听到过的玩意,也不论每一天每一顿饭所尝到过的无数好吃的点心菜肴,单是由北向南一路上所看到过的房屋建筑,也已经让她很是惊奇了。
同样也是用石头树木所建筑的房屋,在她看来,只要能挡风遮雨抵御严寒已经够了,在她住进山洞的一年里,她还为自己能寻到如此好的洞天福地而沾沾自喜了好久好久呢。可这一路上慢慢地看过来,才知道在她印象中只要能住就好的房子,在别人看来,不但要求要建筑得好看,住着不冷,更要舒适美观。
山外的人果然与他们山里的人是大大的不同啊。
“还在疑惑吗?”束手站在眼睛瞪得大大的人的身边,一身白衣如云似雪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幽暗的双瞳半眯半掩,“丫头,看够了没有啊?”
这一路上,由偏远的塞北到这中原的繁盛之地,这小丫头每日每日地贪看着从不曾见识过的所有,所发出的“啊啊”惊叹,让他忍俊不禁,想大声地笑却又怕惹恼了这小小的暴君拳头。
“这些人真奇怪!”连翘从高高围墙里的溪流绿草红花中回过头来,皱眉道,“这溪水好端端的,却被囚禁在这小小的园子里,它多委屈!想看这些便到山里去看也好,哪怕是在旁边搭房也好啊,偏将它截在这高高的墙里,真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
她这一路上走来,所看到的世间万物,有好多好多她不解之处呢。
“这里不过是让路人住宿的客栈,却修建得如此宽阔巨大,至于房子我却倒没看到过多少间!可你前两天带我走过的那些窄小破落简陋的巷子里,每一间房跟每一房之间却又建得挤挤的!”
“这人世间便是如此的啊。”小丫头的大发感慨让云遥不由芜尔一笑,知依她单纯的性子根本不懂得贫富上下之间的敌对与悲哀。也不想让她过多地知道这丑陋的一切,他便伸手拉住她转身往居所走,“好啦。天都快黑了。咱们回屋子吃饭去,吃完饭如果你还不累我领你去大街上玩,好不好?”
“我不要去了。”想了下,连翘竟然摇头。
“哦,为什么不想去了?”云遥吃了一惊。
从塞北到江南的这一路上,这小姑娘每时每刻都在兴奋与惊奇之中,每天叽叽喳喳地什么也好奇什么也喜欢地问个底朝天。他知她从来不曾在人群之间生活过,对这些好奇也在情理之中,便尽量满足她的好奇心,每到一处俱带她玩尽兴了才往前走。而今她竟然说不要玩了,让他不禁好奇。
“是累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他模索着模上她宽宽的额头,温度却是如常。
“是心头闷闷的。”这次,难得的连声音也暗了下来,不再欢喜雀跃如先前一般了。
“心头闷闷的?”他讶叫。
“是啊,我爹爹说给我的故事中,人人都是安居乐业,世间万物都依自己的喜好可以自在生活——我实在是看不惯原本自由的小溪却被困在了这院墙之内,更看不惯同样是人生活却是如此不同。”
云遥轻轻叹了声,知这小丫头的良善之心又发作了。
由偏远塞北来江南的这一路上,从未接触过真实百姓生活的单纯女圭女圭,在渐渐走入了繁华世间、慢慢了解沧桑人间的同时,纯真的性子却越来越无法认同“爹爹说的故事中”完全不一样的红尘世界。
同她爹爹告诉过她的故事里完全不一样的普通百姓生活,没有故事中的安居乐业、没有故事中的衣食无忧、没有故事中的冷暖人情、没有故事中的公正公平……完全是异于故事中既定印象的丑恶世间,让连翘越来越添了愤恼。
云遥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或许,他真的不该将这清水一般的女圭女圭带进这混浊的人间来。想一想,她爹爹将她一辈子都禁锢在远离红尘俗世的无人深山,宁愿编织无数的美好故事说给她听,让她始终坚信着人间的美好——或许不是因为她眼睛的缘故,而是为了要她有一生一世的纯真笑容吧!
“我爹爹告诉过我的故事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不同!”连翘撇开头,不想也不忍再看那弯曲潺潺的清澈溪流静静淌流在人为的束缚天地里。转首,却又瞧到了隐在假山石后或竹林间的座座雕梁画栋,再想起这一路上走来,所遇到过看见过的那些挤在墙角瓦弄中衣衫褴楼面带苍白的老少男女,手不由紧握成拳,“我们都是爹娘生下来的啊,同样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为什么却如此、如此、如此……”
“如此悬殊?”习惯地伸手握上那温润结实的手腕,云遥柔声替她说出来,“这人世间本就是如此。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却穷苦落魄,这本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再怎样不平,又能怎样?”
“我不爱听你这话!”哪知他刚说完,连翘竟然一把打开他的手。
“连翘?”他哑然。
“什么上天的安排?”哼一声,连翘再跳离他两步,大大的眼狠狠地瞪着他幽深的双眸,“爹爹说过的,人来到这个世间,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可是,打从我们一懂事,我们的以后会怎样就要全靠自己的双手来掌握了。像我啊,爹爹和阿娘都离开了我变成了鬼去了天上,如果老天来为我安排,我的愿望是快快地也变成鬼去找爹爹阿娘,可一年多啦,我却还活在人世上!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如果我不每天去打猎砍柴,我迟早会饿死!靠上天,哼。靠上天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又怎会遇到你?”
“小丫头……”被她说得几乎哑口无言了。明知道小丫头的这番话很是自相矛盾,他却是无法反驳。
这清水也似的小女圭女圭,这表面看来不知人生疾苦的单纯孩子。可纯挚的心灵,世间又有哪个人可以比得上?他不由轻轻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难道她说得不对?
“我笑了吗?”循着声息,他上前重新握住连翘的手,紧紧地握住,“我是说,连翘说得很对呢,我们的命运、我们的以后全都要靠自己的手,这与上天没有一点的关系。”
“我爹爹告诉我的呢,当然是对的!”
他再轻轻一笑,想将这个话题压开去,便道:“连翘,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
“是啊,我只要一想到挤住在屋檐瓦弄下的那些人,心里就闷闷的。”那些从来没有在爹爹告诉她的故事中出现过的穷苦生活,那些衣衫褴楼的老少男女——不知为了什么,她好不忍心!
“连翘心里闷闷的是因为连翘的心是好的啊。”他笑,拉着她手腕凭借着来时的记忆往回走。
“那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是好的啊,难道不会闷闷的吗?”随他走了两步,她眼尖地看到地上的石子路有些凹凸不平,忙快走一步,换成她牵着他回走,“云遥,你不知道哦,我越来越佩服你了!”
“哦?”他笑。
“你的眼睛——”先小心地左右看了下,见四周围静静的,并没有他人的在场,连翘才放心地小声说出来,“你的眼睛还是看不到光亮啊,可这一路上走过来,却没有一个人识破你哎!”
回想这由严冬到初春,由白山黑水到温暖江南的一路之上,举凡是夜晚投宿客栈、在半途中歇息用饭,甚至是挑选两人的穿戴衣服——他都从容镇定一如常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识破他双眼不能视物的事实!害她原本的担心没有一点派上用场。
“我从会说话时就在这人世间打滚,熟悉人世间的一切,天底下能骗到我的人可是不多呢。”云遥扬眉,颇是自豪地笑了声,“丫头,我说过的啊,我能与常人无异,其实是多亏了你在我的身边,否则我哪能一路平安地走回江南?”
“我很重要的对不对?”
“你自然很重要啊!”他不吝赞赏。
“那如果我……”她迟疑了下,没再说下去。
“有什么说什么,连翘,你从来憋不住话的。”他索性停住脚,已猜到这小丫头要说些什么了。
“我是说如果我……”认真地抬头望了他一眼,连翘还是有点迟疑。
“说啊,我听。”微弯腰,云遥笑得更开心,并含着点点自己也不知道的纵容。
“就是、就是——”再迟疑了下,她突然紧紧握住云遥的手掌,很热切地噼里啪啦打开了话头,“我是说,我很不喜欢这里,每看到或者想起那些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人却挤在屋檐瓦弄间,我微觉得心里闷闷的,所以、所以——”
“我们帮他们一把?”他离她更近了些。
“啊,云遥!”她果然眉开眼笑。
他也笑着张开了双臂,迎接那个快快乐乐投入到自己怀里的小丫头。
能天天听到这小丫头开开心心的笑声,他便也是快乐的吧?
是的,他是快乐的。
☆☆☆
这人世间,有的人生来富贵,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力气便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的人却是劳碌了一辈子依然无容身之瓦、避寒之夜——造成这不平的原因自然很多,但这其中最最要紧的缘由则是——
“它?”疑惑的声音,很疑惑地飘进他的耳朵。
“是啊,就是它。”他淡淡一笑,将手掌心一块白白的东西轻轻地抛上抛下。
“我知道我们来这里的一路上,我们吃啊穿啊住啊甚至是坐人家的车船都要用到它!”疑疑惑惑地从半空中截下那白白的小东酉拿近眼前仔细地看了又看。她依然有些不明白,“可是,难道只要有了它,便没有人再挨饿受冻住屋檐瓦弄下了?!”这看上去与小溪中白白的鹅卵石没什么分别的小石头块——啊,银子——有这么神气的力量吗?它竟然可以造成这人世间的不平?!
“丫头。”他笑得似乎很是开心,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你也知道的啊,咱们来这里的一路上,不管做什么都要用到它——那如果这人世间人人都有它了,还会有人挨饿受冻住屋檐瓦弄之下吗?”
“哦。”想了想,她先摇头,而后再回想起这一路之上,他们对那些可怜的人伸以援手的事,便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他但笑不语。
“云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如果想帮那些可怜的人,不用送饭送衣服给他们,最最有效的法子是送银子给他们?”眼前猛地一亮,她将手中的小银块用力地一握,有些激动。
“是啊,你说得也很对呢。”云遥笑着伸手,即使双眼依然不能视物,手指却准确地点上连翘圆圆的大脑袋,怜惜地轻弹了下。
“那我们就送银子给他们——可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啊?”猛地想起这最重要的问题,连翘晶亮亮的眼顿时又暗了下来,“我们这一路上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银子都是我爹爹留下来的那些,可现在已经快没了啊。”
“连翘,我问你,当初你爹爹从哪里得来的银子?”
“山上山珍很多的,这些银子好像是爹爹拿我们吃不完的山参啊兽皮啊什么的从小镇换来的吧?”连翘想了下,自己也不敢很肯定,“爹爹说过,在我们山上,这小白石头块的用处不大,山里人都是靠山吃山,吃穿大都是从山林里得来。但如果要用到的东西自己做不成就要拿猎物到山下小镇去换——我记得前年我爹爹背着我们猎到的一只山猪到山下小镇去,一天后背了好大好大一袋子的白盐回来,我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连翘。”云遥笑着打断这小山里人的滔滔不绝,伸指再轻轻弹了她额头一记,“我只是问你,如果我们想要有这银子,该做些什么。”
“回山上啊,你是说我们要自己动手找东西来换它?”
“我知道你很聪明的。”笑着点头,云遥越来越惊奇,这看似清水似的小女孩啊,却也是聪慧的呢。
“可是,我们有什么东西可以来换它呢?”他们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全都是靠它换来的呢,如今,他们该拿什么来换它呢?
“我们有手啊。”修长白润的手指,轻轻在她眼前晃了晃。
“手?”看着他漂亮的手指,再看一眼自己短短的麦色手指,连翘快被他慢吞吞的话惹烦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可不可以说快一点?”
“我——”云遥这次忍不住苦笑了声,“我是说——连翘,这样吧,我一时怕也说不清楚,我做给你看好不好?”
“做给我看?”怀疑地瞅着他幽深的双瞳,连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根本看不见的人。
“是啊,你不要着急,我做给你看。”他再弹疑惑地瞅着他的人额头一记,神秘地笑了起来。
其实,也该是时候了,让这小丫头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是做什么的。
☆☆☆
他所说的做给她看,竟然是每日里领着她、或说是她拉着他的手在这个名叫扬州的镇子上走来走去。
“这里果然也有间小小的寺庙。”顺着路人的指点,连翘拉着云遥慢吞吞地爬上一座小小的山,停在一座看上去很久很老已经快塌了的小庙前,再次不解地望他一眼,“这已经是我们找到的第九座庙堂啦,你到底要做什么阿?”
“连翘。”他笑着握握手中暖和的手腕,要她少安毋躁,“这寺庙的山门上可有匾额?”
“哪座庙门上没有匾额啊?”她第九遍回答他,抬头看那已经摇摇欲坠的破旧小匾,皱了皱眉,“你不会是说这匾子的后头也藏着那种竹筒子吧?”
这几天来,他领着她在扬州城里里里外外地寻找着山门上有牌匾的寺庙,不管庙大庙小,只要看到寺庙的山门上有牌匾、便要她说出牌匾的大小以及离地面的距离,而后瞅一个四下无人的时机,他便试着一纵而起,将那牌匾模索上—两回,像变戏法似的也不知从哪里抓出一个约莫茶碗粗细的竹筒子来。竹筒有的干黄斑驳,似是已有些年头,有的却是翠绿依然,似乎才从竹枝上截下来的一般,所有竹筒两端俱用石蜡密密封起。她好奇地模过,很是沉甸甸的,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但至于装着什么,却是不知道,问他,他更是不肯说,最多笑着模模她的头,告诉她等再过几天她就明白啦。然后回到暂居的客栈,将竹筒子藏到屋子的横梁上。
这次也是如此,试探着纵起几次,手在牌匾上模索了几次,再下地来,云遥手里果然又多了一只与前几次差不多的竹筒,筒上布满灰尘,外皮斑驳,似是好久已经没被人动过。
“啊,真的有啊!”好奇地接过竹筒子,连翘用手掂一掂,发觉与其他几只一样很有分量,再摇了摇。筒里却无一丝的声响传出。
“好啦,别摇了。”云遥笑着摇头,伸手将竹筒子重新拿回自己手中来,模了模两端密封得甚是严实的石蜡,便揣到了胸前的兜里,再将染着灰尘的手拍了拍。而后扬眉,“咱们走吧。”
“还要去找寺庙吗?”她好奇得要命,偏偏却遇到这么一个嘴巴像是缝起来了的人,无论她如何地问,他就是不说,她索性也就不问了,心里则打定了主意。等今晚他睡着了,她便爬到屋顶的横梁上去,看一看竹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又打什么坏主意呢,丫头?”她的不言不语让云遥忍不住又笑,握住她手,他转身往山下走。
“云遥,你的眼睛其实已经好了,是不是?”她望他半眯着的眼一会儿,突然道。
“如果我的眼好了,我就不必花这么大力气走到这里来啦。”他模模她的头,随口问:“你的眼呢,是不是又瞪成大大的了?”
“我?哦,你放心!我记得呢,现在没有别人在,我的眼瞪大一点也没关系的,等一下我看到有人来了,我立刻将眼眯起来,眯成细细的缝任谁也瞧不到。”原先在塞北时,天气寒冷,她头上罩着皮帽布巾,将自己的双眼牢牢隐藏,旁人并不起疑。但如今他们已处身在这花儿遍地的江南,再罩上帽子布巾是会引人注目的,于是她便学他一般。在人前将一双眼眯成细细的缝,再加上故意垂挂眼前的刘海,一双眸子便不会轻易被人关注了。
“好孩子。”他笑着赞许地再模模她圆圆的大头,举步下山。
“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她抓下他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许再模我的头。”
“你问我什么了?”他漫不经心似的笑了笑,手却故意地又模上连翘在头顶束成马尾的半长头发,存心惹她发火。“连翘,我即便看不到你,可我也知你现在的模样啊——”’
“是吗?”
“你现在的模样啊,一定一定像个小孩子。”有着圆圆的大头,再加上高束头顶的头发以及普通样式的衣服——男孩子的衣服呢,是他帮着选的。
“嘻,难道你的年纪就大了?”当初几乎被他老成稳实的样子给骗了,以为他与爹爹年纪差不多呢,可问过他,才知道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与她差不了多少呢。伸手扯扯自己身上的半长青布夹袄,再扯扯他身上雪白的长袍,连翘更开心了,“云遥,那天客栈的小二偷偷问我呢,他问我和你是不是兄弟啊?”
“哦,那你怎样答的?”云遥也颇觉有趣地笑着问。
“我就反问他,我和你长相一点也不相似,他哪里看出我和你是兄弟的?”
“那他又是如何回你的呢?”
“他就很吃惊地看着我,说如果你们不是兄弟,两双眼睛怎么会那么相似!”说到这里,连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原本不相信他的话的,以为他是在哄我开心。可是回到屋子里,我就偷偷地去照镜子,一看才知道,原来我的眼眯眯的,而你的眼在人前也是眯得紧紧的——我们两双眯眯着的眼,看去果然很像兄弟呢!”
“你这个小调皮鬼!”他笑着却又故意板起脸。伸手就要再模她的头发。连翘笑着叫了一声拨开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转身低着头便顺着山道往山下跑,任着云遥寻着声息追赶在她身后。
她跑起路来原本就很快,加上云遥笑着在身后追赶又是下山,脚步一迈开便不容易刹住冲势。等跑到山道的弯角处,眼角扫到了身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已经收不回冲势,脚步竭力往旁一岔,在一声惊呼传进耳朵的同时,她一头撞上了山道旁的杂树。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不过一个眨眼之间,饶是云遥紧跟在后,想伸手援救却也来不及,况且他双眼不能视物,只能凭着声息辨别眼前的事端。
小小声的惊呼、某种东西撞到树的响声、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低低的怞气声……
再如何地担忧连翘的状况,再如何的心急如焚,敏锐的触觉在发现当下还有陌生人在场时后,云遥顿时停下想奔到连翘身旁的脚步,稳稳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双手背于身后,微垂首将一双眸子淡淡地眯起,他不动声色地朝着连翘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
“连弟,我说过你多少次啦,你这冲冲撞撞鲁莽的性子!”而后他又朝着陌生气息的来源处微点头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兄弟没吓到两位吧?”
“小兄弟,你没事吧?”
先是担忧的柔雅女音,而后是沉稳的男子低语:“吓没吓到。阿涛?”
听声辨意,这一男一女年纪尚轻,口音圆润应是来自北方京师之地,男子脚步扎实气息绵长淳厚应是懂武之人,女子声息平常应是不懂武艺——若一言不和动起手来,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连翘带到安全之地。
一想到连翘,他的心一凛。刚才他听到了撞击树木的声响,又有连翘低低的怞气,心知她定是有了意外。
一时间,云遥心思纷转,神情虽依旧淡定,身形也一动不动,却早已将全身内力暗暗聚集汇总。
“对不住,我跑得太快啦。”一瘸一拐的声息慢慢接近了他。
他顿时微松口气,寻着熟悉的声息慢慢伸手,等温热结实的手掌搭上了他,他立刻紧紧握住。
“不,是我们不对,刚才只顾着说话却忘记了自己将山道占据了,应是我们向小兄弟赔罪才是。”柔雅的女子话语,将深深的歉意直接道来,“小兄弟,你的额头肿红了呢,有没有事?”
“我兄弟的性子太过鲁莽,这种事常有的,两位不必过虑。”云遥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手微用力握了握掌心的手腕。
连翘同他相处了这许多时日,对他的心思早就模得极熟,见他用力握了自己手腕一下,立刻笑着朝眼前的一男一女摇头,而后抬脚顺着山路领着云遥继续下山。
“小兄弟!”女子似乎依然对她放心不下,担忧地朝着他们喊道,“我们这些天里住在扬州聂氏布庄里,你若有事尽管前去找我们,我相公名唤聂修炜——小兄弟,你记住了吗?”
脚步极快地再转过一道山弯,女子柔柔雅雅的声音才渐渐消失了。
“痛不痛?”待察觉身前身后没有其他人了,云遥忙停住脚步,手焦急地模上连翘的额头。
“哎哟!”连翘使劲地怞了日气,一把将他正碰在自己红肿上的手打开,“你不要再模啦,好痛的!”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被打开的手顺势搭到她肩上,云遥担忧地叹了声,一双眉蹙得紧紧的,“先忍一忍,等下了山回到客栈,我再找大夫帮你看看。”
但下一刻——
“谁让你追我的?”有些委屈的声音却几乎将他的耳朵震聋。
他先怔了下,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这小丫头,中气依然十足,看样子他的担心太小题大做了。
“好、好,我错了,行了吧?”他好心清地不与孩子气的人计较,再模模她圆圆的大头,半眯起的眸子中露出不自觉的怜惜与纵容来。
“我今天跟着你上山下山地跑了又跑,我脚有点痛了。”
“我惹不起你。”他摇头,而后弯来,在一声大大的欢叫声中,很懂得抓住机会要赖皮的小丫头片子一下子扑倒到他的背上。
“哎”地叹了一声,云遥勾起的唇角里,却露出开心的笑来。
☆☆☆
山路的转弯处,慢慢地又走出了刚才的男子和女子来。
充满兴趣的眼静静望着飘远了的青白云彩,男子突然露出趣味十足的笑来。
“怎么了?”女子好奇地望着他突然莫名的笑容。
“你不是一直想见一见逍遥岛的女主人吗?”男子爱怜地抬手将妻子耳边被山风吹起的长发顺一顺,笑得依然很有趣,“原本我正在想用什么法子将逍遥他们从海岛上喊来这里聚一聚呢,这下好了!”
“啊——你是说、你是说——”女子一下子也激动起来,颤抖的手指用力指向已经看不到了的两少年,“他们、他们——”
“穿白衣的那个少年,在江湖上可是很有名气的人呢。”男子慢慢地握住妻子颤抖的手指,笑得好不开心,“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将近七八十年的白衣观音——他,便是最新一任的继承者呢。”
“白衣观音?”
“是啊,白衣观音。”
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救人于苦难之中。
而这从来一身白衣如云似雪的江湖观音,自然也是以救人苦难为己任,只不过,他救的不是这人世间受苦受难的寻常百姓,而是向来杀人不眨眼残暴的江洋大盗——将这些为害世人的奸恶之徒引回正途使之弃恶从善。
这白衣观音之名,慢慢由那些受他之惠以及更改了心性的江湖恶徒口中传遍了江湖。
这七八十年来,时有白衣观音点化了某江湖恶徒的消息从或南或北的中原某处传出。
“你认得他?”
“已好些年了,那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和逍遥他们曾与他见过一面,他那狂傲的眼神我一直记得!”他沉吟片刻,目带深思,“按说,他再如何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他也该记得我的模样啊。”
他虽然从不在意自己的相貌,但却也知自己长相还算出众。不至于让人见过便忘、毫无印象,但为何,今日一见,那少年却看也不看他,那不屑的姿态真让他——
“他的眼有古怪,那位小兄弟的眼睛也一样!”女子很肯定地点头。
“你又比我看得明白了?”男子扬眉,自然知自己妻子一心痴迷于玉石雕刻,向来观人察物的本领比之常人好了许多。一些常人从不注意的细节会被她仔细地记在眼里心中。
“那位小兄弟的眼睛本来是又圆又大的,可他却故意眯得细细的——他的眼瞳流光异彩,我好像曾从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那种有着好看颜色的眼瞳。”皱眉想了下,女子习惯性地模模头,最终放弃,“我真的听人说到过的,可我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谁说的了。”朝着丈夫歉意地笑了笑,她坦白。
“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不要告诉我你想雕他?”男子头痛地拍拍额,对妻子这随时随处便爆发的特殊嗜好无奈至极。
“小兄弟的脸形真的同我们不一样啊,雕刻起来一定很有挑战!”女子认真地回忆小少年的样貌,兴趣真的被引发了出来。
“好啦、好啦,你先不要这么高兴,人家让不让你雕还不知道呢。”他泼妻子一盆冷水。
“你啊,向来就不喜欢我注意别人。”女子含怨笑瞪了丈夫一眼,又猛地想起他刚才所说的来,“你刚刚说逍遥什么?”
“那位你只闻其名却一直没机会见过面的逍遥岛的女主人、龙逍遥的妻子——我如果让你在扬州见到她,你怎样谢我?”男子眯眼而笑。
“……我雕一尊玉像送你?”女子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笑起来,“你够了没有啊?自我们成婚以来我已雕了好几尊玉像送你啦,你还不满足啊?啊——龙逍遥的妻子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吗?”手指点向早就看不到了的一双背影,她困惑地望向笑得神秘的丈夫。
“龙逍遥的妻子是做什么的?”他提醒道,伸手握住妻子的素手也慢慢往山下走。
“她是神医的传人,还是黑山二当家的小师叔——你告诉过我的啊。”
“那她救人有什么条件?”
“好像是救治的对象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还有呢?”
“还有啊——她救了人,却什么酬金也不收,只要那人在她的本子上写上何时何地因何受伤被救,一定要签上自己大名的。”好有个性的小神医啊!她自从知道了那位逍遥岛女主人的故事后,就一直想见她一面啦,“好像龙逍遥就是因此才认识她的?”
“是啊,我告诉过你的。”男子笑着叹息,“逍遥、逍遥,再如何的逍遥,到头来还不是被一个‘情’字困得紧紧的?”
“你不要借题发挥。”女子板起脸瞪唏嘘不已的丈夫一眼,“你快告诉我,这位白衣少年与龙逍遥的妻子有什么关系?”
“因为龙逍遥的妻子费了好几年工夫才凑满救人姓名的本子被他指示人给偷走啦。”那本子事关逍遥岛女主人与其师父打赌的输赢——已经好几年了,那口闷气一直藏在逍遥心中,更让龙逍遥咬牙切齿,恼极了差点坏了他好事的“白衣观音”小少年。
“啊,怪不得龙逍遥写信给你时常常喊着要抓人抓人的。”
“那这一次,就让逍遥欠我们一个人情好了。”
“咦,你要做什么?怎么笑得这么……”笑得好像又回到了她刚刚认识他的少年岁月,那狂傲的少年啊!
慢慢的柔雅女音,隐隐的男子笑语,渐渐地消散在无人的小山弯道间,不留任何的痕迹。
想当年啊,想当年,谁又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