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
涨涩困顿的黑眼慢慢睁开,扫过身前躬身束立的一干人等,再瞥一眼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他皱眉,毫不意外自己此时的狼狈境况。
“几时了?”接过关飞递来的披风,他站起身草草整理了下衣着,望一眼正暗的天色,头,依然在宿醉之中。
“三更刚过。适才护卫们久候不见您回房,怕您醉酒——不放心,我们才寻了出来。”关飞小心翼翼地瞅他毫无表情的脸一眼,迟疑了下,还是问了出来:“爷,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他哼笑了声,望一望四周,“有事的,该是那女子吧。”
“那,那名女子呢?”他们是听了马夫的通禀,才寻到这马厩跨院。进院门便一眼看到了自家的大人仰面躺在墙角之下呼呼大睡,若不是看他衣衫凌乱不堪,再知道他的——隐疾,他们再见到四周并无该存在的人存在后,还差点以为他家大人——
呃,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皱眉思索了下,京师赫赫有名的铜狮关府的当家主子关腾岳竟出人意外地噫了声。
“怎么了,大人?”
“我昨晚虽酒醉,行动有些狂乱,但神志却还是有着几分清楚的——府中可有年轻的帮佣妇人?”
“妇人?!”关飞讶叫。
“你吃惊什么?”没好气地再哼了声,他道:“那女子——不是处子之身。”不是完璧,那不是妇人难道还能是姑娘家不成?“或者——府中有人敢胆大包天地私下携了女妓进来?!”
“咱们谁不知大人生平最腻青楼,哪里有人敢自找苦吃?”关飞小声地顶撞一句,而后正色地道:“您真的知道——”
“你当我是什么!”没好气地瞪手下人一眼,关腾岳再哼,“即便我平素很少——可你莫忘了,而今那些女子是为何住到府后花园去的!”他出身豪门望族,若不是家世清白的干净女子,如何可以近到他的身侧更得他——哼,难道他连女子是否处子之身都分辨不来么?更何况——
眯眸,他忆起那场狂纵欢愉——那女子除了初时的挣扎反抗,在他——强行求欢时,她——明明深懂男女之术的!
眉,立刻挤成了团。
但他却无法否认,昨晚他得到的,是生平头一遭的极致欢愉!
极致欢愉!
身心不由自主地一荡,深藏胸月复间的差一点就几乎又要翻腾而出!
“去将那女子与我找出来!”
“大人可记得那女子的身形容貌?”
“院中无灯无月,她又身处暗地,我如何瞧得到——”再想来,那女子似乎是故意隐藏了她的身形容貌!
这一下,他要寻出她的决心更盛!
“那,惟今之计,只有将府中所有奴仆集合起来一一察看了。”关飞想了下,低声对身旁的护卫小声说了几句,便挥手要护卫们离去,而后笑也似的叹一声,“就请大人回房梳洗,再移驾府中大厅。”
“你有把握?”
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话关飞可没胆子说出来,只硬起头皮笑着应了声。
依以往惯例,凡被他家大人——求欢过的女子,先撇去隐处之伤,单是在几日之内,十成十是无法行动自如的——
噫?
他突然也愣了下。
“你想起什么来了?”
“爷——”他迟疑地望一望四周,而后凑近他家主子大人,小声问:“您可还记得,那女子——真的不曾受了什么——呃,就是——”
“她绝对没有受伤!”关腾岳不甚高兴地瞪他一眼,“她若是受了伤,哪里还能自行逃月兑?除非有人帮了她一臂之力!”他隐约记得,他获得极大满足之后,曾想将那女子扯到光亮之处看她是否被他弄伤,却被那女子用力挣月兑,对他嚷了句什么便仓皇地逃走了!
竟然能在他求欢之后自行走掉!
哼。
他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恼。
心中五味杂陈,他瞪关飞一眼,口气好不起来。
“你还站在这里干吗!有空闲着发呆就不知去好好查一下吗?”
模模鼻子,关飞看了他一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身为人家下属的,自当急自家顶头上司之急,想自家主子所想喽。
行礼,准备按主子吩咐下去找人去。
只是,这神秘而又妖媚一般的女子,他们见也不曾见过,该如何去找?
“她似乎能自由出入这养马的跨院,关飞。”
他的主子大人闲闲提供惟一知道的情报。
关飞心中猛地闪过一道油滑轻浮的人影,登时额头冒出冷汗来。
不会那么——倒霉吧!
“关飞?”
“啊,我这就去查,这就去查!”再也顾不得主子大人关注到自己脑袋上的视线,他飞也似的跑出这惹了大乱子的跨院去。
老天爷啊,他可是从来不曾生过什么坏心眼的啊,就算平日里总想找点乐子瞧,却也是没有任何坏心思的啊!他可真的不是存心的啊!
而后提心吊胆地按主子的吩咐,他集合了府邸中几乎所有有嫌疑的男女奴仆,却没找到那个也绝对身有“天赋异秉”的神秘女子时,每日早起去湖边溜达回来的账房先生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刹时真的如同被一桶冷水在三九寒天浇上了身,冷汗淋淋,头皮爆炸。
他想看的一出好戏,似乎真的送到他面前来了!
他却不知该不该向因失望而恼火不已的主子大人说出实情。
☆☆☆
“小冯,小冯,小冯——”
嗓门极大、极尖的呼喊由远及近,渐渐闯进她迷糊着的头脑中来,她懊恼地声吟了声。
要命啊——
浑身上下酸痛到极点、无一不在疯狂叫嚣着“生不如死”的僵硬肌肉,如灌了八斤铅水又如有十万个小鬼拖着白棍敲敲打打的脑袋,艰难地强行眯开了线缝的眼前更是白茫茫又金灿灿的模糊一片——
她而今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小冯!”
这一次,大大的喊叫直接从她的耳洞里爆裂开。
“我死了——”她双手捂住脸,不想要自己此时毫无防备的狼狈容颜被不相关的人看到,僵直酸痛的身子费力地翻身靠着身后的山石坐起来。
“小冯,你怎么啦?”
“昨天太热了嘛,所以我就偷偷跑这里来泡澡,谁知道舒服过头——我在这湖水里泡了整整三个时辰啊——”嗓子干哑得要命,她深吸气,努力振奋萎靡的精神,捂在脸上的手指暗暗地用力,强迫将苍白的脸挤出一点点颜色来——可是好疼啊——
“哈,你这个笨小子!”结实的手掌不带心机地用力拍上她的肩,害她差点再度爬跌地上,“现在已经快八月啦,白天虽热,可一入了夜一下子就会凉下来的!你没给冷死已经算是上天给的好运啦!”
“马六兄弟——”她艰难地挪开几步,生怕再给这愣子拍上几巴掌,现在可是不比从前——
“你找我有事吗?”待到自己眼前的白茫茫金灿灿消失得差不多了,她才小心地放下手,凤眼照旧眯得极细,望一眼刚刚蒙蒙而亮的天色,她挤出微微的笑,“现在才不过寅时吧,厨房提早开火了吗?”
以往这时候园子中很少有仆人起身行走啊。
“你除了惦记马匹就只会惦记着吃饭了!”马六笑着骂她一句,一坐在她身边,“已经吃过啦。”
“人是铁饭是钢啊——”肚子真的呱呱叫了起来。她虽然看起来个子又瘦又小,可是却极是能吃的,平日里每餐饭也要三五碗米饭、两三个馒头,而今天又——啊,一场梦,一场梦!
“也幸亏你是在咱们府里啊,不然依着你的饭量,我看京师里哪家府上也不敢收留你这个大肚汉哩!”马六啧啧地瞅着她又瘦又干的四肢,实在是惊奇得不得了,“你真的有二十啦?我才十七,怎么块头也比你大上了两圈哩?你是不是为了卖身进来撒谎啦?”
“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所以没长起个子来吧。”她手撑山石费力地咬牙站起,强笑道:“再者,人有早长晚长之分,你没听常言说吗,二十三,蹿一蹿!说不定我现在这样,等我二十三上了,个头是这关府里最高的人呢。”
“哈哈,你再蹿也蹿不过咱们大人去。”马六也站起来,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高声喊道:“哎呀,我只顾着同你说着玩,差点连正事也忘掉了!”
“什么事啊?”头皮,突然微微地麻起来。酸痛的双腿更是无力地颤了颤。
“咱们大人回府来啦!昨天晚上回来的!今天管家同咱们说啦,叫咱们都到大厅拜见大人去!”伸手不假思索地扯过冯婴的手,马六抬腿便开始往前跑,“我吃早饭没见到你,也不见你在马厩那里,就知道你又到这里歇凉过夜来了,怕你误了事,才跑来寻你的!快走快走!去迟了管家会变脸的!”
“我自己跑——”强行从马六蒲扇般的大手里挣月兑出自己的手来,冯婴咬牙吸气,看也不敢看自己的手被握成了什么模样,只费劲地迈开酸痛的双腿,扯动着僵硬的身躯紧紧跟在他身后,脑子中,则在飞也似的运转。
在大厅拜见那个猛鬼也似的莽夫?
唔,似乎不会是马六所认为的那么简单,这其中,似乎——另有文章!
慢慢跑着,眼角猛地瞥过一道人影,她脑子中灵光一闪,立刻想也不想地转了方向,不再跟着愣青的少年前行,而是跑向了湖畔的凉亭。
“七先生,您在这里呢。”笑嘻嘻地,等到了凉亭边上了,她停下步子,垂手弯腰,慢吞吞地打个招呼,“怪不得您老身子骨如此的结实、鹤发童颜的,原来是每天锻炼的因子呢!”
“冯婴啊——”账房先生望向湖面的眼慢慢转到她身上来,深思地仔细打量过她全身上下,似是不经意地道:“你昨晚又到这里泡凉来了?”
“啊——七先生,您千万不要跟管家老爷说啊!”笑嘻嘻的笑脸马上皱成了团,冯婴如被抓住了小辫子一般地缩了肩膀,“小的知道这里不是小的该来的地方,只是天气太热嘛,所以——呃,嘿嘿,您老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小的是只小老鼠,就让小的从您眼皮子底下钻过去吧!小的向您发誓,以后小的若再敢来这里,让老天立刻将小的传家接代的东西劈了去——”
“好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叽里呱啦这么一大堆!”七先生无奈似的摇头,实在是怕了她三五不时的这种指天发誓,摇手打断了她的话,叹道:“你脸色有点白呢——昨晚着凉了吧?”语气很平常,却又似乎带着某种探询的目的。
“小的身体好的呢,哪里那么容易着凉!小的承蒙七先生以及管家老爷不弃,能进咱们这里当差,是小的三生的福分!小的哪里敢闹病,更不敢给您和管家老爷添麻烦!”谄着笑嘻嘻的脸,她用力地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昂首大声骄傲地道:“小的看起来虽然不中用,可您也看到啦,小的其实力气大的很呢!”双腿,利索地跳过凉亭边的两阶石阶,她凑到七先生身边,小声地笑问:“小的上次给您说的那个秘方——您老试过了没?不过您老身子康健,小的其实根本是画蛇添足了!”
“你果然是名如其人啊。”七先生突然笑了起来。
“小的——人如其名?”她也笑,再轻松地跳了跳,似是喜不自禁,“多谢七先生的夸奖!”
“你还没吃早饭吧,快去厨房吧。”
“可是管家老爷不是要小的们去大厅拜见大人吗?”
“早已经拜见过啦,你去了也是找一顿骂挨,还是躲开阿飞好。”
“多谢七先生!小的那就去吃饭啦!”开心地再弯了弯腰,她笑嘻嘻地三两步跳出凉亭,回身再挥手招呼了下,便蹦蹦跳跳地转过假山石,抄小道奔厨房去了。
七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松的背影,见她果真行动如常,终于放心也似的松了口气。
看来,昨晚的人,真的不是这油滑的姑娘——吗?
☆☆☆
没寻出他要的那神秘女子来,关腾岳怏怏不乐了许久。依他的条件,凡是有一点头脑的人也该知道啊,就算是奴仆,跟在他的身后,也总有一世温饱不用担忧,倘若再得他之赏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天下竟然有不想认识他的人,竟然还是女人!
想起来,心里就不免有几分挫折感了。
闷闷不乐地走进养马的跨院,他决定骑马出门散散心去,眼,不免瞥向那晚曾翻云覆雨的角落,心里又是一阵空荡荡的。
“大人!”
正在跨院中忙碌的马夫众人们见到了他,都低头施礼打声招呼。他点点头,径自走近他的坐骑,这匹白色的狮子骢,打从他十八岁上战场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深得他的喜欢,每日里上朝他也总不肯如其他官员那般地坐着轿子,而总是骑马前去,来去如风,他的表兄曾笑着称他爱马成痴。
爱马,又有何不好?
他平日里任职朝中兵部尚书,军务庞杂,勾心斗角无处不在,与其与那些心思各异的大人们打交道,还真的不如将心思投注到喜欢的事物上哩,至少他的马儿不会扯他的后腿。
正想着哩,伸手从马夫手里接过狮子骢的缰绳,眼角却瞥到自己的爱马嘴角似乎沾着一团——
“这是什么?”他不悦道。
专门饲养他这狮子骢的马夫名唤小董,本正要退下,一见他神情陰沉,立刻又走上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几乎吓得跪在地上!
他早上才给这将军大人的心爱坐骑洗刷过啊,打理得是干净无暇,一身白毛甚是赏心悦目,可这才不过刚吃了顿饭回来,这狮子骢的嘴角上竟然挂着一团黏湿湿的——糖球!
准又是那个总笑嘻嘻着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的小冯闯的祸!
“大、大人恕罪!”小董心慌,却很意气地不想拖那个笑嘻嘻的小少年下水,只低头缩肩,“小的一时疏忽,将准备带回家给孩子的糖块放到了马槽里,下次再也不敢!”
“还有下次吗?”哼了声,他皱着眉亲手将爱驹嘴上的东西抹了去,掏出帕子擦擦手,再将帕子一丢,而后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哦啊,不就是一点点的东西吗,这么火大啊!”自他进跨院来便机灵地贴在小角落的小少年受不了了似的撇唇哼一声,“我好心喂马儿吃点好的,他还不乐意啊?”
啊,好可惜,白白浪费了她好不容易才包进了几颗巴豆的桂花糖啊!
“小冯,你算了吧!”小董走过去狠狠拍她脑门子一巴掌,有点咬牙切齿,“幸亏咱们大人宽厚仁德,否则你就等着挨鞭子吧!还有哦,我可认真地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再喂马糖吃,哪一匹马也不行!”大人的狮子骢是如何的高傲啊,就如同平日里很不喜欢开口说话的大人一样,可这小冯却三天两头来逗它惹它,也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这平日里除了大人便是他之外,狮子骢竟然能允许她的靠近!
“哎哟!你这么大劲做什么!”模模自己被揍得发麻的脑门子,冯婴大声地呼一声,“我是好心哎,好心哎!你们不领情就不领情,值得这么发火吗?啊?我也是有脾气的啦!”
“你的好心会让咱们挨鞭子的你知不知道!”其他的马夫也凑过来,扬扬手,顺势也想给这爱笑爱闹的小兄弟一点点友爱的巴掌。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再打我真的跟你们急啦!”
哄堂大笑加上恼怒的抱头鼠窜,让这平素里安静得只闻马儿嘶鸣的院落热闹起来。
他策马停驻在远处,半眯起的黑眼静静遥望着这欢笑的一处小天地,心不知为什么竟起了淡淡的波澜。
似乎曾听到过的某种声音,慢慢勾出了他的似曾相识。
目光缓缓移动,直到锁住了那抱头鼠窜喊嚷着的小少年。
曾困扰多日的某个谜团,似乎露出了点点的头绪。
☆☆☆
蹑手蹑脚地走进养马的跨院来,先小心地探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才反手将院门轻轻关上,放心地吁了口气,她慢慢走近马厩,想看一看枣红母马的情况。
本不敢再深夜来这跨院的,可小枣子即将临产,虽然马夫们都说不用担心,她却终究是放不下,想了好久,咬咬牙,还是来了。距离那头痛的一晚也一个多月了,她在这府里也小心地听了一个多月的风声,并没发觉那将军大人有什么不同的举止,除了那第二日早上她没赶上的拜见,一切的一切在在表示,那真的是一场梦而已,她的担心似乎真的是多余的呢。
“也是啊,我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只是人家一时醉酒乱性下恰巧充数的倒霉鬼而已,过去就过去了嘛,自然是无事的啊,必定我是多虑——一定是多虑!”
她信誓旦旦地安慰自己,以免自己真的将逃出这好不容易才进来的铜狮关府作为下一个自己的挑战目标。
一阵清风吹过,她警觉地回头望了望,见一切无异常,便又将精神投注到枣红母马的身上,惊叹地望着它那圆滚滚的大肚子,既开心又担忧的要命。她喜欢马,可却从没接触这种怀了小生命更是即将要临盆的母马过,她不知道,如果今晚这小马真的要落地的话,她该如何是好,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真是的啊,早知如此,我就该多问问老马头嘛,现在好了,他回乡逍遥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如果小枣子现在生了,我岂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去喊别人来——啊,谁都累了一整天了,还是算了吧。”她喃喃自语。
“小枣子啊小枣子,你不会也怪我吧?当初我可是见你十分的难受,才偷偷让这里最最英俊最最高壮的战马来陪你一夜风流的哦,谁知道你真的就怀上啦——好啦好啦,”她拍拍枣红母马的马头,笑嘻嘻地掏出桂花糖递过去,“我承认,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可我真的好想好想亲自来养大一匹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头大马啊——你乖乖地生下小马宝宝来,我每天送糖给你吃行了吧?”她笑着解开其他马夫都还在奇怪小枣子是如何有了身孕的小秘密。
枣红母马温驯地恬掉她掌心的糖,圆圆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她。
她大乐,很有成就感地再掏出一颗糖来,又递过去。
身后似乎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哼声。
心猛地跳了下,她立刻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哎哟,我什么时候这么疑神疑鬼过?”吐口气,她拍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自嘲地扮个鬼脸给枣红母马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生宝宝啊?如果生,你就点点头嘛,如果不是的话,你就摇摇头告诉我一声——啊,我真的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你不过是只牲畜,又怎会明白我的意思!哎,我或许去找大夫瞧瞧比较好?”
自那晚后,她真的很提心吊胆啊。
甚至已经数年不曾做过的梦,似乎又有了要来寻她别扭的意思。
枣红母马只静静地望着她,轻轻地拿头厮靡着她的掌心。“看样子我是担心多了,你好好休息吧,等天明我再来看你。”也默默地看着这喜欢的马匹一会儿,她叹口气,慢慢倒退着走了两步,朝着马挥挥手,转过身,准备再度蹑手蹑脚地偷偷溜出这跨院去。
转身,她立刻化成了石雕。
☆☆☆
已快八月中秋,半圆的月亮娘娘斜挂在深蓝的天幕上,柔光散散地投射在地上,再衬上四周随风婆娑而舞的树木竹林,安静无声的深夜里,很有一股闲雅的味道。
以往总习惯细细眯起的凤眼因为一时的变故而瞪得大大的,心跳在这一刻,怦怦响得似乎就在她的耳朵中炸着。
那一晚的梦!
那避之惟恐不及的噩梦!
关腾岳!
他,他,他,他——
他深夜来这偏远的马厩做什么他!
不自觉地微微张开泛白的唇,她一时之间什么反应也不及,脑子中更是一片空空的白。
“你是马厩值夜的小厮?”
淡淡的悦耳男音,同高壮硬硕的身躯、严肃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男人微微弯下腰来,漆黑的眼直直地盯着她月光下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不甚高兴地蹙着粗粗的墨眉。
“不好好地为马添饲草料,却在打混什么!”
“奴——奴才知罪!”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心神迅速地各归各位,“奴才知罪,知罪!”弯腰,屈膝,垂手,她语带上惊慌失措的颤抖哭腔,牙齿咬住舌尖,她含糊地支支吾吾:“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大人饶命!饶命!”
双膝颤抖的厉害,她快要一跌坐到地上。
男人静静眯眼瞅着她小老鼠一般的胆颤心惊,粗粗的墨眉不由蹙得更紧。
“奴才——小的、小的——奴才、奴才——”颤抖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瑟瑟发抖的身躯,她猛地扑倒在地,额头压在双手手背,小声地哭起来。
吃惊地看着胆小如鼠、似乎他再问下去就要吓昏过去的小厮,男人额头上有些青筋爆了起来。
“你——我怎么对你没有一点印象?”他倒着走离两步,好心地给这头戴布巾的少年小厮一寸呼吸的空间,更试着收敛起浑身的不悦,不敢再给这胆小的人更多的压力,以免他真的会说昏便昏过去。
“小的——奴才入府快一年啦,只是,只是大人常年征战在外,是以、是以——小的对大人万分的敬仰!平日里见了大人只敢在远处行礼问安,大人又心系朝廷,哪里有闲暇来留意如小的这样的低贱奴才!所以、所以——大人即使偶尔看到过小的一眼半眼的,小的实不敢脏了大人的神目啊——”
抖抖地,哑哑地,颤颤地,带着八分惊恐的哭腔,让男人眉头蹙得快要打结。
“大人、大人饶命!饶命啊!”
犹如捣蒜,更似小鸡啄米,她头磕得飞快。走啊,走吧!
时间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快要真的昏过去了,踏实的脚步声才慢慢离她远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
偷偷地抬起一点点的头,眼角试探着望出去,月亮娘的柔光散照之地,空空的。
空空的!
心跳,比刚才更猛了三分,她直起酸痛的腰身,又黑又瘦的小尖脸转过来再转过去,围墙里的跨院里,除了她,真的再无其他人的踪迹!
哈哈!
憋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可以吐出来了,浑身再也无力,她腰身一软,再也管不了地上是否有污水脏泥,一头扎在地上,身子的骨架懒懒地散了一地。
幸好啊,幸好啊,幸好她的反应还算是机敏,幸好她从小就知道该用如何的面貌来对应如何的情况!幸好啊,幸好啊——
真不敢想象,如果今晚她倒霉地被这人称为铜狮的大将军探出了本来面貌,知道了她就是那晚被摧残过的倒霉鬼——
她可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想成为他野兽猛鬼也似的泄欲下的工具啊!
不然,这些年来她的努力该如何的来算?
“男人啊,男人。”呆呆地仰面躺在有些冷的地上,她无神地瞅着天上寂寞的月亮娘,讽也似的哼笑了声,“女人之于男人来说,除了是泄欲的工具,便真的不具任何意义了吧?哼,幸亏我聪明啊,懂得这千古不变的道理,自己——”又受不了似的哎了声,抬手压住双眼,她无声地笑,“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可不要再跳下去!不然这次——我这些年来又算是什么呢!”
眼突然酸了起来,她不理,只用手将眼皮压得更紧,继续无声地笑,笑得身子抖成一团。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终于肯拿开压在眼上的手了,头上方的月亮娘已转到斜斜的一边去了。
再呆呆地躺了会儿,她双手撑地慢慢坐起身,月凉如水,清风缓缓吹过,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时候不早,她该回去了。
伸手抹了抹冰凉的面颊,叹口气,她舒展双臂伸个懒腰,慢吞吞地爬站起来。
接着,今晚的第二次,她再化身成为了石雕。
“果然是你。”
依然是同高壮硬硕的身躯、严肃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极鲜明对比的淡淡的悦耳男音,依然的那直直注视着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的漆黑双眼,依然是微微蹙着的墨色浓眉,却,多了一点点的——开心!
开心!
头皮炸也似的痛起来。
这一次,她知道,她再如何的巧言令色,她再如何的场合如何的表情,她都——在劫难逃了。
“那晚的女子,果然是你。”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前,举掌摘下她头上的布巾,及肩的秀发倾泻而下,衬得她原本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竟然奇异地妩媚了起来!“如果不是我有耐心,只怕真的就给你混过去了呢。”他低笑出声。
她却是笑不出来啊。
又黑又瘦的小尖脸逐渐地月兑离石雕的控制,皱成了一团。
什么也不用再装。
她知道,她这些年来的努力,真的什么也不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