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等申天南接到消息跑到府中用来待客的花厅时,前来拜访奉恩的两位刘公子早已经与奉恩聊得宾主尽欢,快要起身走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才不过一脚跨进花厅里而已,他便已经一眼瞥到了他的妻子与那两位刘公子其中较年轻的一位握、手、相、视、而、笑(含情脉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没等他正式给看到的情景下一结论,愤怒的眸子早先理智一步地怒火中烧起来!
“奉恩!你好不——”可惜愤怒的大吼还未好好地吼出来,一直侍立于花厅之内的二总管见情况不好,圆滚滚胖呼呼的身子飞也似的挪过来,脚尖一踮,胖手一捂,便将快被某种情绪冲昏头的申天南大张的嘴巴一下盖住,然后快手将他推出了花厅。
而申天南在被迫退出花厅时,竟然更恼火地发现:就算他喊出了他妻子的闺名,就算他制造了不少的动静,就算他才是这一府的主人——可惜人家还是理也不理他地,继续亲热地“执子之手,与子耳语”!
执子之手,与子耳语!
奉恩她真的要犯七出之条了她!
“放开我!”他怒目瞪向坏了他好事的二总管,恶狠狠的眼神在说着“否则我将你扒皮怞筋再剁碎你的脑袋!”
“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圆滚滚、胖呼呼的身躯力气总是比常人大上许多的,再加上多少懂一点拳脚功夫,但要制住一个也会一点拳脚的妒火漫天烧的顶头主子,这番辛苦,实在是非英雄所能敌。
既然使不得还不放开他!
“爷,我是说你万万不可得罪里面的那两位公子啊!”豆大的汗珠子从二总管的脑袋上冒出来,顾不得这是在三九寒冬了,“他们的来头您清楚吗?他们的背景您了解吗?他们同夫人的关系你知道吗?”
管他什么来头背景关系!只要是胆敢占他申天南的便宜,他就绝对不让他们好过!
“爷,爷,您冷静,你千万要冷静啊!”要压制住一个正当年的年轻男人,实在超出了二总管的能力范围,他只能长话短说,将花厅中两名客人的来历简单地解释一遍,“那位年纪看起来稍长一些的正是刘大将军——就是此次负责朝廷沿海军防巡视的大将军啊——爷!”
那又如何?胆敢跑到他地盘上来公然调戏他的女人,便罪无可恕!
喷火的眼在从窗隙里瞥到那个他看不顺眼的年轻男子还在握着奉恩的小手时,顿时面目狰狞得犹如地狱魔刹。
“拉着奉恩的那位公子则是刘大将军的兄弟啊,爷!您先冷静一下啊,您先不要这么冲动!”二总管累得气喘吁吁的,心底则开始骂那个有事向来不出头、只肯躲在暗地里瞧热闹的滑头大管家,“他们的情形大管家最最清楚的!您去问问大管家就明白了!”
属于我的女人都快被那可恶的男人吃尽豆腐了,我哪里还有闲空去找大管家——大管家?
漫天飞的怒火暂时滞了一下,申天南不再挣扎出二总管的魔掌,而是示意他说得清楚一些。
“刚才在门房大管家说了,奉恩见到这位刘小公子一定会喜出望外,因为他们私下里通信好久了呢——”啊,糟!忙迅速地继续说下去,“不过大管家也说了,奉恩虽然会喜出望外,但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公子爷的事情来!”
都与除他之外的男人公然拉拉扯扯了,还有什么对得起他的!
心里如是想,喷火的眸子却冷静了下来,他示意二总管可以放开他了,他绝对不会再失了理智。
“这就是了啊,爷。”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二总管松开捂在自家主子嘴巴上的胖手,改而开始抹起自己头上的热汗,“奉恩上次去京师,若不是这位刘小公子帮忙,哪里能那么顺利地将朝廷战船建造的单子拿到咱们申府来?爷,您何必这么紧张,奉恩行事一向很有分寸的,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来的!”真是的,还是一向以冷静著称的申天南呢,怎么自从成亲来便越来越沉不住气、毛躁得快不像是他认识的公子爷了呢?
情,真是害人不轻啊。
没等二总管感慨完,花厅里看样子述旧完了的三人已经走了出来,见他便站在门旁冷冷盯着他们一动不动的,更不答腔,竟然谁也没说什么,只朝着他点了点头,便朝着出府方向慢慢踱了去。
甚至,在即将走出他视线范围时,一直拉着奉恩手的那位刘小公子,很嚣张地一把将奉恩扯进了怀里!虽然或许因为年纪小的关系个头不是很高,抱着几乎与他一般高的奉恩有些吃力,但这并不妨碍他这举动带给在场的所有人等一个怎样的印象——
这几乎算是胆大包天、公然给在场某一个男人示威了!
紧握的双拳不由咯咯作响了起来。
而后,那刘小公子亲密地将脸凑到奉恩的耳旁,似乎说了些什么,而后挑衅似的睨申天南一眼,若不是一旁的另一个刘姓男人皱着眉快手扯开了他而后举步离开,这刘小公子还会做出什么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来,只怕是只有上天知道了!
而奉恩,竟然一点也没抗拒,甚至一直是微笑着的!
若说他再能平静地看下去,他申天南也就不要再做男人了!
冷冷地哼一声,他用让二总管佩服得紧的自制力耐心地等他的妻子送完客人重走近他身边时,他一把抓了她胳膊,一语不发地将她拖向书房去。
一旁的二总管放心地拍拍紧张了半天的心口,准备找大管家报仇去了。
反正,接下来是人家夫妻的门里事了,他若再搅和,便是自找麻烦了。
只是,他还真的从来不知道哎,一向什么也不在乎的公子爷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不过是自己妻子与别的——女人搂抱了一下而已嘛!
就算是吃醋,也不能吃女人家的醋吧?
可他却自始至终忘了大管家要他转告他家公子爷的那句最最要紧的话:那位与奉恩举止亲密的刘小公子,才不是刘大公子的兄弟,而是妻子——刘小公子其实便是刘大将军的夫人啦。
到得书房,申天南一言不发地瞪着奉恩。而奉恩,虽对他的行径完全不解,却也不想问他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只径直地自寻了一个椅子坐下来。心神,则还一直陷在刚刚在花厅中与将军夫人的把手言欢中。
想来,自她与将军夫人在京师相识相知,这一别数月,还真的很想她呢。
只一想到刚刚将军夫人临走时告诉她的悄悄话,她就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而这情景,在本来就已经窝了一肚子莫名恼火的申天南看来,则根本就是对他的侮辱了!
“余奉恩!”他一字一字地喊出她的名字,微微眯起的眸子则一眨不眨地瞪着她,陰沉的脸色写满了风雨欲来的味道,“我记得我曾经告诫过你的,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妻子,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陰森的语气将“我的”两字吐得清楚非常。
奉恩不解地扬眉,早已经习惯他喜怒无常的性子,所以根本没将他的脸色看在眼里,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对他反问:“我是属于你的?那反过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对你说,你也是属于我的?”
极佳的记忆力让她飞快地想起前不久同样是在这书房里,她在决心做一名好妻子时,他曾经对着她说的那一番话:“你只要是奉恩就好了啊,什么也不需要做,便是一名好妻子。”
当然,她也还连带着想起他那日所说的另一番事关“他男人尊严”的话也就是了。
唇角的笑,不由收敛了几分。
就算这些时日来,他与她相处得极好,颇有些“夫妻情深似海”的味道,但每每想起他的那一段话来,心里总是存着芥蒂的——虽然在三天前有关“他的棉布袍子”的争论中,他月兑口而出了“我那日说了不想送我那几名姬妾出府去是想要你因而紧张我,好好地将我留在你的身边啊”的话,让她很是欢喜,但不管怎样,一个女人对于动心了的男人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国色佳丽,心里哪里是那么轻松的?更何况,他与那些女人刚刚还厮混了三天三夜?!
鼻子很敏感地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却绝对存在着的女人香气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传出来,她厌恶地扭过头去,不肯再看他,也失了同他再斗嘴的兴趣。
但她这番举动在正莫名气恼着的男人看来,则更是形同挑衅了。
“余奉恩!”申天南原本决定他要和颜悦色一点,同他的妻子晓之以理才是,但见她竟然扭了头不再看他,似乎觉得一旁的木柜子也比他有吸引力,怒火不由自主又冲天起了,“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它!我告诉过你,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了!这一辈子你除了我,如果再胆敢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的,我就、我就——我申天南可丢不起这份脸!”
原本便心生不满了,这句话自然更惹恼了奉恩一向从容淡定的性子,话不假思索地便月兑口而出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就可以高高兴兴的同别的男人手拉手——”她愣了一下,脑中猛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她刚才在待客的花厅里,与——刘小公子握手言欢,刘夫人,她身着男装!
天南——他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只是这都不过是她的心头所想而已,申天南哪里知道,只立刻被她一句“如果”彻底气炸了,身躯一低他凑到奉恩的脸前,大吼起来:“就算我今天没娶你,你还是属于我的!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我卖给你了啊?”奉恩笑着将他推开一点,不在意地回他一句玩笑,正要开口解释那位刘小公子的真实身份,却被申天南猛力拍击桌子的气势惊呆了。
就算他真的是因为那位“刘小公子”的原因,可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气吧?
“你的确是卖给我了!”他竟然冷冷地望着她,而后转身大步跨到书房右角放置申府重要公文地契的柜子前,连柜锁也不开地一拳击破很厚实的柜门,从里面抓出一个小巧的玉制盒子来,然后又跨回她的跟前,将盒子一把丢到她手里,让她自己打开看。
什么东西啊?
奉恩虽好奇,但更担心他的手掌,便将他丢进手里的玉制盒子放到桌子上,先捧起他的手来看,“你是小孩子啊,怎么脾气还这么爆?”心则惊甚,不知这男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你管我!”一把挥开她的手,他替她将盒子打开,将盒子中小心保存着的一张薄薄的纸张给她。
是——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被塞进她手里的纸。
而后,她无语,小心捧着薄纸的双手却再也无力捧住那轻飘飘而似乎又重若千斤的薄纸,只呆呆地任那纸从她赫然垂下的手中飘落于地,一如她那一直漂泊着的——心与魂。
日当正午,天地间却是奇异得一片寂静无声。深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窗棂,暖黄的高阳浅浅地穿过窗纸映进屋来,笼了她一身,却将她的身影反衬得竟然是陰暗了十分,好似这是在午夜子时呢,她的一切都隐在暗影之中——她似乎还是那个奉恩,无语默然着的奉恩,挺直着单薄双肩的奉恩,有着恬淡面庞的奉恩。
无语的默然,僵直挺着的单薄双肩,悄悄垂落腰间的轻颤素手,恬淡的面庞淡若无波的一池清水。
似乎,眸子中清晰的倒影,他眼前这个女子的清晰倒影,依然是那个静静伴在他身后无数时日的奉恩,依然是那个自五年前便开始从不肯再给人真心笑容、而只肯露出淡淡笑意的淡雅女子,依然是那个一心期待着摆月兑了束缚可以展翅翱翔天地间的女子奉恩。
而他却知道,静静地伫立于他眼前的女子,再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奉恩了,她从今而后只会是他的奉恩,只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拥有的奉恩,只会是冠着他的姓氏的、他的妻子奉恩。
无论她再如何挣扎,无论她再如何抗争,无论她是不是他的妻,从今而后,她将一生一世属于他所有,再也容不得她自由。
因为,他折了她自由的翅膀,因为,他用一纸契约,将她紧紧地缚在了他的身旁,一生一世。
一世一生。
曾经不安跳动的心,因她那一句“不是你的妻子了”而慌乱不安的心,终于可以安然地恢复他长久以来的固定节奏了。
可是,凝着他眸子中唯一的倒影,凝着再也不会逃月兑他手掌的恬淡倒影,他的心,涌现出的,除了不再紧张的轻松,更多的,却是刺痛,入骨的刺痛。
她终将认命了啊,终将完全的属于他所有啊!为什么他的心,竟然会如此的刺痛?
他费尽心思想达成的愿望,不就是这一刻她的俯首认命,不就是她身心的完全归属与自己所有吗?
为什么,他的心,却在这胜利的一刻,如此的痛?!
“奉恩,我不是——”突然之间,他再也看不下他的妻子如此的神情,入骨的刺痛,让他开口想解释些什么。
“一千两?”一直恬淡着的面庞突然笑了起来。笑啊,她如何不想放声大笑一回!“今借申府白银一千两整,愿以余奉恩每月俸薪为抵?”那薄薄的薄纸上熟悉的签名,让她长久以来心头所积的所有疑惑都在突然间开朗了起来!
“这就是我在京师之时,我那举人妹夫从公子爷这里欢喜着走了的真正原因?!”
真的,她真的该笑的,她如何可以不肆意开怀地大笑一回?!
她一直以来咬牙所忍受的所有啊,她十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牵挂在心的亲人啊,她抛了所有舍了所有弃了所有所换来的最终啊……
“这就是我被你故意毁了名节,我那弟弟逼迫我嫁你的理由?”
哈,她该笑的,她应该笑的,她应该大笑的!可一直翻滚在胸腔的笑声,却始终哽咽在喉间,让她无法舒出颤抖的唇来。
一千两白银,卑微的女子如她,烂如草芥的女子似她,令义父一家人时时感念时时夸赞的孝顺女儿如她啊,到头来,到头来,到头来,却也是可以换来一千两白银的!
到头来,她到底算是什么。
“奉恩,我不是这个意思——留在我身边,是你最好的结果啊!”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入骨的刺痛开始凶猛吞噬他的所有神经,他——难道真的做错了?
“天南。”她呆呆地露出以往恬淡的笑容来,含着点点的羞涩,而淡褐色的双眸却无波无动,只微微仰首望着他,“我还记得那晚你在我屋子里说过要与我洗风接尘的,是不是?”淡然的神情,仿若未曾看到过那实则将她一生就此卖断了的借据。
卖断了她一生一世的借据啊,从此她有了不用再叫做“奉恩”理由的一张薄薄的纸啊,她如何的可以不畅怀大笑一回?
“奉恩。”她的恍若无事却让申天南心痛得无法忍受,手伸了伸,却终究没抚上她颤笑着的唇。转首,他取来书房中向来预备着他小酌的清酒,犹豫了下,还是倒了一杯递给了她。
“你越来越懂我的心思啦,天南。”奉恩接过清澈得可见杯底瓷纹的酒液来,瞪着清液里自己摇摆不定的模糊倒影,恍惚了一下,而后仰首一干而尽,似苦似辣的热流,顿时由唇舌蔓延进了整个胸腔,说不出什么的滋味,让她呵呵笑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呛咳。
“奉恩。”他的心又何可以好受?原本可以隐瞒奉恩一辈子的薄纸啊,却在他一时的意识不清下给拿了出来!懊恼地吸口气,他终于抬起手轻轻拍抚上她的背,助她熬过猛烈的呛咳。
“啊呀,这酒果真、果真难喝。”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原本苍白的脸顿时红若火烧,“好辣,好苦!”苦啊,从唇齿一直凶猛灼烧至心肺的涩苦啊,却又哪里比得过她的心苦?
“借酒浇愁愁更愁。”申天南转首不忍看她,只轻轻顺着她的背,话语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心痛难当,“聪明如你,怎会不知?”
“愁?”奉恩微撇火烧的唇角,“我何愁之有?天下的女子哪一个不比我愁?”女子无才便是德,论的是在家的孝行,论的是出嫁之后的妇行,可她从此之后终于可以不必再管什么孝行妇行容行功行,天下之大,从此之后她可以任意地随性所至横行其间,何愁之有,何愁有之?
“怞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她喃喃低吟,无声呵笑,“这水自然是无法斩断的,这愁又怎能以酒浇之?哈,是古人太过蠢笨,还是我太过聪明?”
明明,她明明可以将这薄薄的一纸借据当作是义父一家为了还她自由,为了不再拖累于她,为了让她不用再是“奉恩”,为了斩断她的恩情,而好心好意地故意为之的啊,可她,为什么总是一根牛角尖地钻啊钻,一直非要钻得头破血流?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便是如此的不知变通,为什么她便是如此的蠢笨固执?
“那还喝什么酒?”他将杯子从她手里夺走,顺手一推,将她推坐进椅中。
他心痛那一纸借据带给她的苦楚,他懊恼自己心狠太过,他却从来没后悔过他的行径。
如何可以留她一辈子?
如何要她再也不能离开他?
就算她伤了,就算她苦了,他却将一生一世地永远留住她了啊,永远留住了她!她再也不能反驳他她并不属于他,她再也不能说出“不是你的妻子了”这般绝情的话!
“奉恩,你是我的啊,我只想要你从此是我一个人的,关心的人只有我一个,心里想着念着的,只有我一个!”
“我是你的?”她笑一声,似是无尽的欢喜,更仿若无尽的酸楚。
“从我记事起,我娘便告诉我我是她和爹爹唯一拥有的,从我失去爹爹又失去娘亲的那一刻起,我又是我义父一家人的——我是为了感恩而存在的,我是为了爹娘生命的延续而存在着的,我是为了偿还爹娘欠下的人情债而存在着的——我是你的了啊,那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是你的了呢?是因为我无可自拔地喜欢着你、就算心伤过还是傻傻地喜欢着你的缘故?是因为我就算明知你娶我为妻是为了某个目的还是一心嫁了你的缘故?还是因为我,一生卖给了你的缘故?
“我是你的,我是爹娘的,我是义父一家人的,我是……那你告诉我,我是你们的,那谁又是属于我的呢,那谁又是归我所有的呢?”
爹娘生了她,却又抛了她一个人独自在这人世间;义父收养了她,却在一家人温饱有靠后,为了不为难她若回家去该如何待她、更怕有人指点她早已过适嫁之龄而依然待阁闺中而使家门蒙羞——用一纸契约将她从此隔开永不相见。
其实,她想要什么,她想有什么,他们可曾知道?
“其实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啊,有可以给我挡风遮雨的爹娘,有可以陪着一起玩笑的兄弟姐妹,有——有——”她突然哽咽起来,眼中却依然无泪,“我想有的,我想要的啊……”
“我明白的。”
“你明白?”她歪着头望他,欣喜地一笑,“你真的明白的?我——其实,如果一千两银子可以让小弟小妹他们快乐地生活着,我也心满意足了。其实我这些年好累好累。我常常在想,我活在这人世间,除了‘奉恩’,我活着的其他目的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可以……其实这样也好啊,从此后义父小弟小妹有安稳的日子可以过,从此后我再不用时时刻刻记得我的名字是‘奉恩’,从此后我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再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做梦,其实,这样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啊!”
真的很好,一纸契约,一纸薄薄的借据,对谁,都好。
“你要的,我都给你。”他轻声允诺,“什么也可以,什么也答应。”
“我要你喜欢我,我要你今生只为我动心,我要你这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女人。”她还是歪着头,瞅着他的面庞,嫣然一笑,却是梦碎了的笑容。
“好。”
微微笑着,她无声地喃喃几句,而后沉沉地睡了去。
他说:好。可是,就算她无所求地将她的所有给付了她的家人啊,到得最后来,家人还是舍弃了她——这人世间,她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她还有可以相信的梦吗?
会不会,到得头来,当他从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之后,对她,也是……舍弃呢?
于是沉沉的沉睡里,再也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