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孍妍留在尉迟家一晚,席间甚得尉迟敬德喜爱。
“修儿的娘这些年身子不好,这些野灵芝我就让人料理料理给她补身,真是谢谢姑娘了。”
见爹笑得开怀,尉迟慕修便说道:“爹,何不留颜姑娘在府中,为娘弹曲解闷呢?”
杨孍妍听见尉迟慕修主动开口要她留在尉迟家,心中甚喜。尉迟敬德是李唐倚重的开国大将,尉迟府邸有她要的东西。
尉迟慕修走到杨孍妍面前,目光直落在她身上。“我娘卧病多年,甚少出门,府里没什么人可以和她说话解闷,姑娘若愿意留在府中为她弹曲解闷,尉迟府当奉上薪酬,也可让你与尊师生活无虞。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小女子愿为尉迟夫人尽棉薄之力。”杨孍妍欠身答礼,而这道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著若有似无的情意,让她不知该接受或闪避。
杨孍妍顺利在尉迟府住下后,度过愉悦的数日。她知书达礼,色艺俱佳,纤纤皓指拨弄著琵琶时,每每教尉迟府上下众人沉醉。
这日尉迟家长子对著她道:“颜姑娘,自从你进府为我娘弹曲后,娘的心情豁朗多了,真是谢谢你。”
隔日尉迟家小女儿尉迟彤儿也一蹦一跳地蹦到她跟前。“颜姊姊,你弹曲真好听,教教我好不好?”她拉著杨孍妍的衣角,真挚地说著,杨孍妍瞧著尉迟彤儿天真无忧的面容,突然感慨道:“若妹妹还活著,应当是这个年纪了……”
“颜姊姊说什么?你有妹妹吗?”
“没事。姊姊有空自会教你弹琵琶。”杨孍妍马上收起黯然的眼神。
尉迟彤儿兴致盎然地绕著她打转。“真希望我有个像你这样的姊姊,你都不知道哥哥们怎么欺侮我,他们都……”
“都如何?”此时尉迟慕修走到偏厅,瞅著小妹。“你若有颜姑娘半点秀丽气息,哥哥们哪还会管你?”
听见尉迟慕修又夸赞自己,杨孍妍心头顿生一阵暖意。尉迟家上下待她有如家人,让未及十岁即和亲人生死离别的她别有感触。
彤儿不顾礼节地在她面前对著尉迟慕修嚷嚷道:“爹不准我骑马练武已经够闷了,小哥哥又成天要我念那些了无生趣的古书,还说不是欺侮我?”
“你压根不念书,也早已学会骑马,还偷学爹的武功,不是吗?”尉迟慕修不客气地回道。
“小哥哥你……”彤儿气得直跺脚。
“别再吵了,瞧你的颜姊姊都在笑了。”
尉迟慕修抬起眼,瞧著杨孍妍嘴角泛起的笑意,她笑起来有如出水芙蓉,让人看得心花怒放。
杨孍妍轻启两片朱红唇瓣,对著彤儿柔声道:“颜姊姊没有取笑你,你生在这样的家庭,让人好生羡慕。”
“我听爹说,颜姊姊自小便没了父母家人,那这样吧!你当我姊姊,我哥哥就是你哥哥,我爹娘就当你爹娘,这样……好不好……”
尉迟彤儿说到最后吞了吞口水,看了看尉迟慕修。
她好像说错话了,要人家把自己的爹娘当成她的爹娘,意思不就是要她成为尉迟家的人吗?
“不过我不打算当颜姑娘的哥哥。”尉迟慕修不疾不徐地接下小妹的话,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杨孍妍嫣然一笑,低首不语。
那日泉池中,他放了她一次,到了尉迟府里,尉迟慕修也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始终以礼相待,时时关照,他对自己有情有义,自己又该如何?
“颜姑娘,你来府的这几日,在下尚无机会和你共奏一曲。不知今日可有此荣幸?”
“承蒙公子不嫌弃,小女子献丑了。”
尉迟慕修邀约著她,杨孍妍颔首,将琵琶横抱,手持木拨,玉手轻轻一扬,拂过四弦,音如琉璃,婉转清亮。
尉迟慕修让人拿来七弦琴,左手按柔,右指弹拨,和著杨孍妍的琴音,音色悠扬灵透,韵味深长。
杨孍妍弹著,不禁想起幼时情景,她生在锦衣玉食的人家,天资聪颖,精于琴棋书画,众人莫不夸赞,但如今那些美好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她没了兄弟姊妹,唯一的亲人又不在身边,教她如何不感伤。
她黯然垂下眉目,音转低沉,眼角暗自望著一旁将她当成姊姊的尉迟彤儿,心中更是慨然。
尉迟慕修深谙音律,一听便知杨孍妍心有挂念,他不动声色,拨著琴弦,扬起脉脉之音,诉起款款情意。
他的指法出神入化,杨孍妍不知不觉中为他所迷,随之牵引,她不知道尉迟慕修如此才情纵逸,奏出的曲子让她如沐春风,陶醉忘神。音随念转,她开始温婉地和著音律里隐隐含著的情感,暗睇拨琴之人。
他能大器地急挑琴弦,撼人肺腑,又能翩然地轻奏乐曲,丝丝入扣。疾如雷雨劲如风,缓如落叶轻如羽,音色高低起伏,含带情意,不知为何,杨孍妍险些控制不住心神,落入尉迟慕修用音律筑成的大网中。
她想起他们初遇的那日,自己本也是欲探尉迟慕修的底,却没料到差点失手、无法月兑身,今日她的心神亦全然被他手中的那古琴所控制,他到底有什么深不可测的本事?还是只是一介钻研乐曲音律的书生?
思及此,失神的杨孍妍硬要拉回自己的思绪,突然尉迟慕修缓声徐徐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是《凤求凰》的琴歌,听得杨孍妍心神荡漾。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尉迟慕修藉曲吟著,脉脉含情,好似他就是四处飞翔的凤鸟,寻著她这如凰美人。“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尉迟慕修停止弹琴的动作,余音却绕梁不去,若他真以琴声代替心中的情语,杨孍妍当真无力抗拒。
“颜姑娘,这只凤凰金钗还你。”
尉迟慕修从怀中掏出一物,杨孍妍定睛一看,想起那是当日落在池畔的发钗。
“公子怎留著此物?”她放下琵琶,心神未定,方才那琴曲好似不绝于耳,让她的心里皆是他的音律,无法忘怀。
“美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只有睹物思人。”尉迟慕修翩然笑答。
杨孍妍面色潮红,气息紊乱,为何听他一曲自己会如此尽失方寸,脑海里尽是儿女情长,忘了自己进尉迟府的目的。
她有些慌忙地接下金钗,抱著琵琶欲离去,不料一起身竟双足发软,怀中琵琶随即掉落在地上。
“颜姊姊,你怎么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尉迟彤儿一个箭步奔向前,一手接下琵琶,一手忙扶著她。
这等快步只有练过武功的人才有,杨孍妍抬头只见尉迟慕修立在她身后未及时出手,而尉迟彤儿扶起她担忧地望著。
看来他当真没练过一点功夫。
杨孍妍微微喘著气,调和著心绪。“彤儿妹妹,我没事。”
彤儿听见杨孍妍喊她妹妹,甚是欢喜,转头便对尉迟慕修嚷嚷道:“小哥哥,都是你不好,颜姊姊累了也不让她休息,还要人家听你弹什么曲。”
杨孍妍见彤儿神色无异,中气十足,不禁思忖著为何只有自己听他的曲子听到心神不宁,这当中可有什么古怪?
“颜姑娘是否身体欠安?在下失礼了。”
尉迟慕修关切地问著,杨孍妍望著他,不知从何问起。
是自己失了方寸、乱了心神,还是这书生又施了什么迷药?
尉迟慕修的俊颜带著关切,关切之下又似隐著不明的神情,他的双眸越望越如谜,扰著她的心扉,杨孍妍低下螓首决意不再看他,迅速抱著琵琶回房休息。
一整夜,杨孍妍辗转难眠,耳畔不断响起今日的音律,尉迟慕修优雅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她梦里。
他总是一袭飘然的白衣,有意无意地勾起一抹笑意,弹起琴可以铿锵有力,也可以情意绵绵,总是在最适当的时机赞美著她,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缱绻不去,让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霍然掀开被褥,从床榻上坐起,对著自己摇头。
接近尉迟慕修是为了一探尉迟府究竟,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她有多少大事未完成,怎能就这样陷入情网里?
不管尉迟慕修对自己如何,他终究不是自己应该爱上的人,她费尽心思,是要让对方爱上她,而不是让自己身陷泥沼。
杨孍妍抿著下唇,披上外衣,进尉迟府已经多日,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她双足落地,站在镜前开始换装。
微弱的烛火映著她未见笑颜的面容,今日她要夜探尉迟府,府中有多少兵将,各司什么职、各有什么本事,是她今晚要的答案。
她相信这将军府里,一定有兵将部署名册,今晚她一定要拿到手。
束起长发,穿著一身黑衣,蒙面的黑布遮盖了她半张容颜,杨孍妍扬手一挥,灭了烛火,她轻声打开门,准备开始查探。
这几日她已经熟知尉迟府中侍卫巡视的路线、交班时间,依此杨孍妍规划好路径,打算趁隙潜入尉迟敬德的书房中。
天色昏暗,月色朦胧,她纵身轻步,在偌大的将军府中穿梭。哪条长廊上几时会有侍卫经过,可以从何处走,她早已一清二楚。
正当杨孍妍低身接近尉迟敬德书房时,大批巡视侍卫冷不防地转了弯,往她这儿走来,杨孍妍一惊,不知为何侍卫的路径会改变,她慌忙退回原路,却不小心发出声响。
“什么人?”尉迟家侍卫们加快了脚步走近,杨孍妍忙躲到柱后,正盘算著该如何月兑身时,突然另一个方向传来不明声响。
似乎有数个小石子敲上墙面,引开了侍卫的注意。“到那头瞧去!”侍卫们转身往另一头跑去,杨孍妍趁隙月兑了身,赶紧回房。
关紧房门,她马上换下夜行衣平躺于榻上,待门外一切归于平静、没人发现有什么异状后,她才喘了口气。
今日虽没将兵力部署名册窃到手,但来府多时,她不能再无任何收获。约莫片刻,她确定安然无事后才起身下榻,悄悄燃起微弱烛光,写下这些天她观察到的一切。
尉迟敬德勇猛善战,共有五子一女,除么子尉迟慕修无法学武之外,其余皆擅使“虎眼单鞭”。隶属尉迟府之兵力约两千,另领李唐兵将约五千,每日均于教场躁练……
这一整夜,杨孍妍几乎没有合眼,待字迹干涸后,她将字条放入怀中,在五更时,她趁天未大明,再度动身,悄悄离开尉迟府。
她告诉自己必须抛开儿女私情的束缚,不能为此误了正事,撇下心头的杂念,她加快脚步回到静霞庵。
日月交替时分,露珠正从叶儿上滑落,杨孍妍轻足落地,回到庵里。
师父正做著早课,对于多日不在庵里,杨孍妍一如往常用了些理由搪塞,便至她饲养鸽群之处。
鸽子们三两成群,合著双翅在地上走著,杨孍妍掏出信签,却发现有些不对。
怎么今天鸽子们摇头晃脑,歪歪斜斜,甚至有气无力地在地上踱步?
她试著捧起鸽子让它们飞,却一只只欲振乏力,连翅膀也懒得拍,杨孍妍拧起细眉,瞧了瞧四周,瞧见地上有著一大堆熟透的果子。
“这……”
散落的果子飘出浓郁的气味,杨孍妍拾起,凑近一闻,满是醉人香气。
这些成熟发酵后的果子,残留的酒气让误食的鸟儿们昏昏沉沉,杨孍妍看著她养的飞鸽都成了醉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巧合?”她将信签放回怀中。“看来上天要我今日无法成事。”
她摇了摇头,走回庵里找静定师太。
“师父,这是我从城里买回的上等补身药材,您留著用。”
“孍妍,你这些天都在忙些什么?”师太问著。
“没什么,只是去大户人家那里弹曲,赚些银子好给师父买药材。”杨孍妍想了想又问道:“徒儿不在的时候,庵里可好?”
那些鸟儿实在让她有些纳闷,莫非有人动手脚?
静定师太徐徐道:“山中平静清闲,无杂事。”她瞧了瞧杨孍妍再道:“望我徒儿的心也是如此。”
“师父,徒儿这些年心无旁骛,潜心修习,您一身的功夫我在短短几年内就学成了,只不过……”
杨孍妍没再说下去,静定师太知道她心中想著什么。
“徒儿,瓜若未熟,强摘不甜,心若不定,何以修习?”
杨孍妍知道师父依然不愿将最高层的内功心法授予她,失落的表情暗起,轻道了句“谢师父教诲”后,便转身离去。
杨孍妍离开后,静定师太走到了庵后,那些鸟儿依然醺醉,左右摇摆著。
昨晚会是谁?
静定师太将没说出口的话,放在心里暗自思量,是什么人能让警觉性极高的鸟儿都没发觉、还能避过自己,来者会是何人?
他什么都没做,只放了那些果子,看来并无恶意,但为的又是什么?
尉迟府中,尉迟慕修轻轻把玩著手中的小石子。数颗石子在他掌中翻来覆去,却始终没从掌心中滑落,一如那些从未从心底抹去的往事。
当年他还年幼,和一般孩童一样总爱到街坊找玩伴,然而身体孱弱的他总成为众人欺侮嘲笑的对象,笑他虽是男儿身却手无缚鸡之力,面色苍白,连打个架都使不上劲。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尉迟慕修无法反驳,只有更沉默,无奈他越是如此便越遭欺侮戏弄。
“扔他!一定是他跟我娘告的状,说我偷东西!”这日他又平白遭不明之冤,带头的孩子开始对他扔起石子。
石子如雨点朝他落下,砸上他的身,他疼,却咬著牙不吭一声。他不要让爹知道他又被人欺侮,届时哥哥们一定会替他出头,但事后肯定又是一番“虎父偏有这等犬子”的流言蜚语。
就当他一如往常地忍让时,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眉清目秀,声如银铃般好听。“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要不要脸?”
“哪来的野丫头?走开!”
“当街欺侮人,还要我走开,你们目无王法了吗?”小女孩的手插上腰,气呼呼地说著,年纪小小,说起话来却架势不小。
“王法?”顽童们哈哈大笑。“皇帝老爷都被自己人杀了,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王法吗?”时值隋朝大业十四年,隋炀帝三度游江南,声势浩大,极尽奢华之能事,让原本腐败的朝政更加雪上加霜,民不聊生,各地反事四起,隋炀帝最后死在自己部属手中。
小孩儿不懂这些,只知跟著大人们说著,怎知这小女孩一听,顿时大怒。
“你们说什么!”
“说你别管闲事,走开!”
“我就砸你们!”
陡然一个大石块从小女孩手中扔出,她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往孩童们面前砸,差点扔中领头的孩儿,大伙见状吵成一团,小女孩拚了命朝他们扔石子。
尉迟慕修知道事情越闹越大,他发病的时刻也到了,不能再久待。“我们快走吧!”他硬是拉著小女孩要离开街坊,往自个家里走去。
小女孩听见他俩身后传来阵阵讪笑,嘲讽地笑著身旁的男孩只会回去找爹娘,她纳闷著正要问他为什么不反击,竟感到他拉著她的手开始发冷颤抖,而他的面色也开始发白。
“你怎么了?”
“别问。”
“我要怎么帮你?”
“不必。”
眼前的男孩手冷话更冷,他踉跄地往一座宅邸跌跌撞撞地走去,贴著墙头勉强行走。
“到这里就没事了……你快走吧!以后别再惹事了。”男孩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
“我惹事?”小女孩不服气。“惹事的是他们,你怎么不分是非?”
“你耽误了我的时辰……”尉迟慕修已经没有力气,也无法再多解释,他甩开了她的手,独自往府里去。
他记得当年的他拚了命往爹的房间跑去,还没力气走到房门口,便跌坐在门前庭院的一小角,缩著身子,冷得不停颤抖。
那日是最危急的一日,他误了时辰,而爹却又正在战场上无法回府,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秘密,他吃力地爬到树后,躲在树干后头独自承受。
当时的他是怎么捱过的?当日又是谁,紧紧地抱住了他冷冽不已的身躯?
此时尉迟慕修把玩著手中的石子,暗自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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