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永乐十五年十一月福建月港沿岸
万里无云,太阳高挂天空,碧蓝的海反射着刺眼的光线,入冬以来雨雪交织,今儿个是五只手指就算得完的珍贵晴天。
虽然风和日丽的南方不若北方寒冷,但若是小看这天气,没穿御寒衣物,包管冻掉一层皮,抱着药碗过上好一阵子。
这个季节吹的是好风,正适合往南行,海面上反常地停泊了十来艘船只,大白天就下了帆,令人好生疑惑。
其中一艘最富丽堂皇的船上,数十个海员们百般忙乱,舷边船帆影子底下,却有个满身花红衣裳的男人倚卧锦榻之上,一双长腿悬在船舷,大手搭着一支钓竿,左手覆在额上闭目养神,仅用红丝束起的发丝滑落甲板,蜷成个墨漩。
男子看起来说有多悠哉,就有多悠哉!
此时,一抹黑色娇俏身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来至男人身边,抬起纤足就踹向那慵懒人儿。
男人没有张开眼,但在危急之际,打了声呵欠,微偏了偏身,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攻击。来人也不放弃,只差没有站上锦榻,继续使力地踹,男人左闪右闪,总能化险为夷。
「水十遥!你给我醒来,我的老公咧?把人还给我!」殷小玄刚睡醒,发现白藏不在房里,便怒气冲冲地来找人。
在龙族那么多船队中,水龙队海吟号的首舵是出了名的懒散,但海主子哪儿不挑,偏偏把他们派来这里!
不能好好过上几日新婚夫妻的恩爱生活,白藏就又开始忙碌,玩乐至上的殷小玄当然无法不愤慨。
身着东洋浪人和服的男人低笑一声坐不起来,绘染深浅不一、无数朵红花的衣襟大开,露出精壮的胸膛和腰身,看得他人脸红心跳,他也不以为意。
一张过分俊美的脸庞,轻佻浪荡地笑着。「找老公找到我身上来了,小毒物-要改嫁吗?」曲解她的意思,水十遥调笑说道。
「呸呸呸,真是个不要脸的男人,本姑娘一点也不想嫁给你!你哪一点比得上我能干的白藏啊?」
就算杀了她,她也不嫁给这个满肚子算计、玩世不恭的男人!艳丽的殷小玄斜睨水十遥,满月复的不以为然。
对面的男人却无视她的漫天怒气,反正,一懒天下无难事哪!
船上放着一个商鬼不用,还要供殷小玄这个祸水天魔星捣乱,算盘怎么打都不合算,他好歹是龙家堂堂一个商队的首领,绝对不做赔本的生意。
「就因为他手腕一流,所以我请他上岸去谈一批上好苏绣的价码……啊!好一个浮生半日闲啊!」水十遥-着笑眼,半吟半叹。
殷小玄和水十遥根本是同类相忌,彼此是死对头,没想到龙家少主龙海儿却让他们跑一趟长程西洋生意,得朝夕相处一年三个月。虽说有得玩就好,但一想到她的老公被使唤来使唤去,她打从心眼里一百八十万个不爽快。
没道理她的老公要让别人玩嘛!但主子的命令又不能违逆,她只好找水十遥出出气!
「你再这么玩下去,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你,本姑娘把头剁下来给你当脚凳子踩!」殷小玄恨恨地说。
水十遥媚眼一荡,双手反撑在卧榻上,没有半丝赘肉的精壮身子向后一靠,遥望天际,又是松软地一叹。「早晚有机会踩-的头!不知道好不好踩呢?」
「你敢!」
「我也是应君所请,才刚说过的话,-现在就要反悔啦?唉!我真是为白公子叫屈,娶了-这个反复无常的小毒物,是他命中的劫难!」
闻言,殷小玄怎经得起人家说她配不上白藏?气得一双小手握紧,十只手指喀啦喀啦作响。
但她正要动手,水十遥却双眼一亮。「没想到我这姜太公钓鱼,也能有鱼儿上钩,真有意思!」
水十遥伸了伸懒腰方起身,喜好新奇事物的殷小玄立刻把刚才的过节抛在脑后,也忙凑到了船舷边,看看钓到了什么鱼。
男人的手一松一紧有节奏地拉动鱼线,过不了多久,一个小小红点渐渐变大,众人眼一定,吓了个心惊肉跳,哪里是一条大鱼?那是一个人哪!
那人入了水十遥的眼,他的刀剑眉心顷刻紧皱。海员们个个迷信的很,最怕这种触霉头的预兆,他为龙族之民,长年在天有不测风云的海上讨生活,自然也信几分。
「真不吉利,马上就要动身前往南洋,开船前却遇上流水尸,来人啊!拿一桶盐来。」水十遥一边说,一边仍是继续转动鱼线。
「水老大,你怎么还收线?把鱼线给切了吧!」殷小玄嘟嘴嫌恶地说道。
「这鱼线可是万年天蚕丝,难得的极品,坚韧无比,再顽强的鱼都拉得起来,我懒得再上回声谷讨这鱼线了,能回收多少算多少!」水十遥说道。
男人脸不红气不喘,轻松地转动绞盘,将那人吊离水面,提到五丈七尺高的船舷,正要怞刀断线,却听见一阵吃水的咳嗽声。
「咦?人还活着!给我、给我!」殷小玄兴奋地说道,一面假装没有看到水十遥的反对眼神,一面将人拉上船。
那人全身繁复衣物吸饱了水,殷小玄拉不住,只好松手让那人重重地砸在船板上。
水十遥低头一看,一个清秀女人一身大红嫁衣,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表情十分痛苦;但即使是这样,还是看得出来她十分美丽,瓜子脸蛋小巧秀气,楚楚可怜的神态,让人禁不住怜爱的心情。
可这美人是活的,活的人就要吃饭,海吟号可养不起废物……
水十遥心念一转,想到开支增加,单手提起女人的衣领,紧接着就要往外丢出,殷小玄连忙抱住水十遥看起来单薄、实则健壮的臂膀,阻止他将人丢掉!
「水首舵,这漂亮的姑娘还活着,就留着让我玩嘛!」殷小玄连忙说道。
「船上不缺美丽的装饰品,-要玩,拿一面镜子看自己不就成了?」水十遥摆明不同意。
此时,附近的船员们纷纷上前拱手。
「船老大,这姑娘穿着红衣死在船上,她会化成水底厉鬼,害咱们翻船哪!」
「她会死在海底,不会死在船上。」水十遥说道。
「首舵,万万使不得,她穿着红衣啊!」
「平时看你们杀倭寇,也不曾管人家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水十遥又说。
「水爷,不成不成,她是个穿红衣的陰人,龙族老祖宗传下来的吉兆啊!」
「殷小玄,-月兑掉黑色的衣服,去换红色的来!要有红色陰人还不简单,殷小玄也是母的。」
水十遥随口敷衍着众人,他剩下一只手没法捂着两只耳朵,船员们的碎碎念听得他有些疲惫,而且他一直提着个女人,实在有些懒了,想要尽早摆月兑掉这个「废物」。
大伙儿一点都不体谅他的辛苦,他是首舵,得负责船上的盈亏啊!
突地,在不可开交的吵闹声中,有个虚弱的声吟响起。
「您要吃了我也可以……」公孙晴幽幽转醒,努力地说道。
眼前这个如天神一般俊美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河伯吗?
水十遥手上的姑娘忽然张开一对水灵的眼睛,清澈透明得让人印象深刻,众人无不赞叹,正提着她的男人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真正引起水十遥的兴趣的是她眸光底层更强烈的情感,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只觉得有些特别。
「-在说什么?」水十遥问道。
闻言,公孙晴艰难地说:「杀了我、吃了我、毁了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是水神的祭品、河伯的新娘,我是属于您的人,是属于您的鬼……恶!」
公孙晴还没说完,便又吐出一口月复中海水,咳得如秋风中的落叶。
海员们一听,全都倒怞了一口大气。
祭品?神妻?首舵什么不好钓,没钓到加菜的鱼就算了,居然让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上船,众人皆不知所措。
「哇!水老大你真厉害,如此难得一见的事情,都能被你遇上!」殷小玄毫不隐藏地讶异说道。
水十遥打了声呵欠,既然她找的人不是他,他懒得再想。
「姑娘,-认错人了。」水十遥残忍地说完,便准备要松开五只指头。
神智不清的公孙晴一听,紧紧抓住水十遥的手,求生的意志让她爆发有生以来最大的力量,向来只拿绣花针的手指,在水十遥精壮结实的手臂上挖出十个窟窿眼儿。
「水神,我非嫁您不可!我什么都肯做,我要一辈子服侍您,不要抛弃我……我发誓,我眼中只有您,再也不会有别人了!」公孙晴求道。
要不是水患,她也不会被挑中成为河伯的新娘,她一定要嫁给他,这是她的使命、唯一的祈望……
水十遥懒洋洋的双眼中光彩一闪而逝,随即恢复淡然,却转向殷小玄。
「呵呵呵,殷小玄呀殷小玄,这是现世报,我可有个漂亮的脚凳子了。」水十遥笑着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说得快忘得也快,殷小玄早已忘却先前赌咒之语,天真浪漫地问。
「有人要嫁给我,她是从天而降的新娘,所以-找个良辰吉日,把-的头砍下来吧!」水十遥笑咪咪地说。
殷小玄瞬间脸色铁青,但公孙晴却笑开了脸。「水神,您真的要娶我吗?」
水十遥的眼睛一转,将周遭众人惊惶的脸色尽收眼底,不在乎地颔首。
她名唤公孙晴是吗?她的眼里将只有他一人,再也不会有别人身影是吗?
很甜蜜,也很诱人的条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没有比这个更昂贵的条件了,娶她又何妨?
「没错,我的妻子就是-了!」水十遥任性地说道。
咚!咚!咚咚咚……
海员们听见首舵答应娶水神河伯的妻子,有几个人当场吓晕了过去,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殷小玄,都为了这浪子男人的发言而震慑当场。
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她向来认定水十遥会终此一生就这么无根漂泊、游戏人间下去呢!
公孙晴闻言一笑,全身无力地挂在水十遥手上。
「那么……我……我有一个条件,请夫君一定要答应我……」公孙晴断断续续却执着地说道。
水十遥神情复杂,挑眉一笑,英武阔气地道:「说!」
「小女子姓公孙,单名一字晴,乃漳州光武乡人氏,乡民男女老少几百人,近几年来水患频传……」
「然后?」看她神情有异,水十遥问道。
只见公孙晴柔和的笑颜转为冰冷,眸光炯炯,如两朵火焰熊熊燃烧。
「杀光他们!杀光那些不伸出援手,却将无依无靠的孤儿推下海的乡民们!」
公孙晴语毕,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