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一种不可能错认的季节,每天早晨,在双眼还没有张开前,皮肤上的汗水就足以提醒着人们,这个季节已以一种悍然的姿态君临天下。
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是一年之中最热的三个月……不,在亚热带的都市里,这恐怕要拉长到六个月。
萧言楚睡昏了,手无力的在脸上抹着,神智归位之后,她才感觉出那凝涩的液体并不是汗,而是泪。
为什么哭成这样,无声无息的眼泪,多到枕头都湿了一半,但她已不记得自己究竟作了什么梦。
虽然心很痛,但是她真的不记得了。
在现在如此幸福的生活中,她已经连刻意要想起那些痛苦的事都非常困难。
幸福,是的,她肯定自己是幸福的。
她的手不由得伸向身旁的空位,在床单上轻轻抚模着。
那儿没有温度,也没被睡皱的迹象,不由自主,她内心月兑口埋怨,想要刻薄的质问,为什么齐天衡没有睡在她身边。
当她幸福却哭着醒来时,他怎么能不为她拭泪?
今天是他三个月的取材之旅结束的归期。
从少年时代起算,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她最近才开始真正思念他,为了他的离去而哀伤,连工作时都常失神。
那个曾经是死对头的人,从何时起进驻了她的内心,左右着她的心情?
约莫一个月前,她有一夜在齐母怀里哭到睡着,醒来后,她就有了这种想法。
之后,她在小霓身上看到自己所没有的活泼天真,在齐母身上得到比太阳还温暖的亲情,还有在齐父身上,她初次明白什么是父爱,她就更无法停止这份思念。
她想问他,她太笨拙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被他们温柔的对待。
齐天衡会有答案。
他是唯一握有答案的人,因为他带她来到这里,短短三个月,她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各种情绪和情感,她全都不曾体验过,可是那三个人,她的家人,就是这么毫无保留的疼着、爱着她。
好丢人,好害臊,她明明很高兴,但又慌成一团,想要回报,却不得其门而入,唉,她真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所以,她无法不埋怨他不在身旁。她不想承认,但她真的需要他在身旁,帮忙她习惯这些悸动。
而她同时有种预感,他也将带给她更大的悸动。
齐天衡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连好人都称不上,只要不作怪就该谢天谢地,她恨透了他老爱整她,他也是她最大的敌人。
但在这漫长的人生中,有了他这个对手,她将不会寂寞。
好胜和渴战已经不是一种偏激的想法,而是一种乐趣,一种挑战自我极限,用来了解自己的一种手段。
虽然她还是很讨厌输……
她好想、好想赢他一回,那会使她更坦诚一些。
不是从朋友开始的感情麻烦得无以复加,她的情感值太少,没有办法将敌对顺利的转化为其他情绪。
很像个放不开的小女孩,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好强得无法放段的年龄,但是她就是没办法嘛!
一方面是想胜利,一方面是想在胜利之后,自然而然的呈现出自己,那个极为别扭,看似强悍但盼望有人陪伴的自己。
或许这就是爱吧,她从没有过的情感,在她蓦然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了。
过去,她和他是棋逢敌手,现在,她和他仍旧不分轩轾,而未来会是怎么样呢?在无知的情况下产生的情感,将要开启什么?
他们是否还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如果需要一个理由,在还无法诚实说爱的时候,以「想要分出个高下」这个拙劣的说法作为借口可不可以呢?会不会太过矫柔造作?
萧言楚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睡得饱饱的更令人满足了。
她心里又甜又苦,因为初次生长的爱苗,也因为思念。
在他将回来的这一天,她对他如此心心念念,胸口流动着一股暖意。
她的确期待着两人未来相处的日子……
一家四口,慈祥的父母和一对美丽的姊妹花,是齐天衡打开家门时第一个感想。
他老妈肯定已经吃掉楚楚了。
「老爸,老妈,我回来了。」齐天衡以局外人的声调,不冷不热的道。
说实话,除了雀跃的小霓,还有一脸娇怯的楚楚,他实在感觉不出爸妈有任何欢迎他的意思。
「喔,回来啦?」齐母淡淡的说道,一边将水梨塞进身边人儿的嘴里,「楚楚,来,吃吃看这块梨甜不甜。」
她直接当萧言楚是女儿,连媳妇这层关系都省掉了。
而齐父则连声招呼都没有,手一摆了事,不过他身边的小精灵却开心的一跃,咚的一声跳下沙发。
范青霓兴奋的跑到他面前大喊,「天衡哥,你有没有带东西回来给我啊?」
齐天衡苦笑着。
他就知道,连小霓都不是为了他回来而高兴,她是为了他身上的重责大任,但是……
「小霓,」温柔的模着她的头,他歉疚的同时,心中盘算着未来如何恶整大弟。「天衡哥对不起-,天印那个死老粗什么都不肯给我,他说-还不到戴首饰的年纪。」
原以为范青霓会猛地大哭,没想到她只是嘟着嘴,不知是否在思考那句话,失望的溜回房间里去。
齐天衡正摇头苦笑,方才开开心心的坐在母亲身边吃水果的萧言楚,悄悄来到他身边。
「瑞典冷不冷?你有没有感冒?」萧言楚轻声间,表情有些害臊,但又带着期待。
她脸色红润,看来爸妈有好好照顾她。
齐天衡看着好似月兑胎换骨的萧言楚,知道老妈已将缠在她心上,让她无法喘息的那层束缚剥下了。
唉,他老妈有恋女情结,可怕的是,她一个女儿也没生,连生了三个带把的。
他从小被耳提面命,绝对不可以变成同志,一定要帮她带个女儿回家。
有没有搞错,是他要娶老婆,可不是帮她拐女儿回家给她玩的。
「很冷。」看见萧言楚担忧的表情,他连忙接着道:「幸好后来夏天到了,渐渐变得暖和,所以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萧言楚点了点头,「那就好。」
可以感觉她松了一口气,齐天衡血气上涌,唯一的心愿就是立刻抱她进房,什么都不管。
只可惜,心愿之所以是心愿,在于它很难心想事成。
「我要去赶稿了,楚楚。」他说得扼腕不已。
「嗯……你才刚回来,可以晚一点再写吗?妈今晚做了凉面,很好吃,你要不要先吃点?」
「不了,我等会儿在书房吃就好。」
「连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这三个月取材,最大的失策就是和琅琅同行,快被她逼得跳楼,我答应一回来就赶稿子给她。」
虽万般不舍,齐天衡怕自己再待在她身边会疯掉,只好马上将自己关进书房,不让自己失去理智的扑向她。
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他除了思念,还有更多欲念想要满足,他从不是君子,为了满足自己,他完全不介意当只野兽。
齐天衡一心想逃离萧言楚的诱惑,却没注意到她依恋的眼神。
接过任琅琅带来的系着白色缎带的蓝色纸盒,纵然不爱吃蛋糕,萧言楚也知道这是最近在护士间流传,一家极昂贵且非常美味的蛋糕店。
她记得多年前去巴黎时曾经吃过总店的糕点,除了稍微甜了些,完全挑不出缺点。
看着绑着马尾,看来精明干练的任琅琅,萧言楚微笑着送上一杯茶,「琅琅,谢谢-,让-破费了。」
任琅琅俏皮的翻了个白眼。
「什么破费,反正是报公司帐。」她偎靠在萧言楚身边,压低了声音,「重要的是天衡稿子写出来没有?」
此话一出,萧言楚无言,许久后,她才支吾着开口:「嗯……他还在赶工,好像还差一点点。」
她不敢直接说齐天衡最近懒病发作,曾在书房里狂睡了一天一夜,而且有一天她值班回来,发现他竟然离家搞失踪,两、三天后才回来。
任琅琅用力往椅背一摊,表情又臭又苦。
「这个家伙,为什么不能有一次给我乖乖的交稿呢?我如果写得出来也不用求他!我好想剥他的皮,-他的骨,恬他的血,把那个徒有外表,下半身成就卓越的男人先奸后杀!」
听任琅琅愈说愈可怕,萧言楚只能苦笑。
幸好爸妈带小霓出门去了,要不然他们听见这一串儿童不宜的发言,脸色大概会有点难看。
「他应该快赶完了,-再等一等。」
任琅琅叹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至少守在这里,他没种给我跑出去。」接着,她突地转了下眼珠,「他忙着打字,那蛋糕就我们两个来吃吧!」
萧言楚笑着点点头。
她在餐桌铺上桌巾,因为蛋糕是焦糖和古典巧克力风味,所以她泡了一壶阿萨姆红茶,配上全脂牛女乃,另外简单的做了些三明治,并准备些饼干,让味觉能有些变化。
没多久,一切准备就绪,萧言楚看着桌上的茶和点心,有种能够好好享受下午茶的感觉。
「琅琅,-喜欢红糖还是方糖?」她来到厨柜前问道。
「只要有糖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啦,快点坐下,蛋糕的女乃油都快融化了!」任琅琅向来不拘小节,快人快语,说着便径自大剌剌的坐下。
萧言楚将糖罐拿过来,轻笑着就座。
装在小盘子上的精致巧克力蛋糕就像珠宝,令人爱不释手,忍痛划下一块,一送进嘴里便化开,浓郁的巧克力香比村药还要勾人心魂,让她绽开灿烂的笑脸。
再不爱甜食,这么完美的蛋糕还是会带来最大的口舌满足。
「真好吃,味道很香,巧克力味也很足。」萧言楚月兑口赞美道。
当她仍细细品味时,任琅琅早就将蛋糕解决掉,开心的笑了。
「-每次都吃这么慢,才能这样好好的讲评,不像我,只觉得甜、好吃,就这样而已,蛋糕便不见了。」
任琅琅的说法让萧言楚笑了出来。
之前,她一直好奇段子豪那个贵公子是爱上任琅琅哪一点,相处久了之后她便明白,任琅琅的大方直爽,豪气中仍带着细致的温柔,的确让人无法不多爱她几分。
「这样就是对蛋糕最大的赞美啦!」萧言楚笑道,相信被琅琅吃下肚的美食一定很开心自己能让人这么满足。
食物美味,气氛温馨,心情也大好,萧言楚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却没有注意到任琅琅在茶杯后的那对又大又圆的大眼正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
半晌后,任琅琅忽然开口:「楚楚,-是怎么想天衡的?」
这突来的问句让萧言楚咳岔了气。
好似被人看穿了心思,她红了脸急忙撇清,「什么怎么想,-问的是什么怪问题啊。」
任琅琅的大眼骨碌碌的一转,之后以手臂蹭着她的肩。
「楚楚,那我换个问法,天衡在-心里有多少分量?总不会像空气一样轻吧?」
萧言楚并不爱别人唤她楚楚,但打从齐天衡这么叫她后,所有人都跟着这么叫,让她常常又羞又气,又不好意思。
可是,她现在羞怯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我也不知道……」
她没骗人,她真的很难好好解释那种种复杂的情感,虽然直接回答「重」也可以,但她并不想草率的论断自己的心意。
任琅琅鼻子里一哼,很有大姊大的架式。
「不知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她这个太监。
虽然她并不想帮齐天衡这个恶劣的家伙,但倒是满想帮萧言楚一个忙。
再说他曾经因为子豪和她的事,向子豪讨过人情,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扯平,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萧言楚并不明白任琅琅为什么突然积极的试探,她的脸热辣辣的,只好一直假装忙着喝茶。
喝完了一杯,当她要再倒一杯猛灌时,任琅琅索性一把夺走她的杯子。
「-也说句话嘛,别光喝茶呀!」
也真亏齐天衡那个大魔头可以造成先结婚后谈情的情势,萧言楚太纯情了,连爱不爱都说不出口。
萧言楚下意识的嘟起嘴,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娇羞。
「我要说什么?」她低下头,让人看不见表情,只有低低闷闷的声音传出,「我不知道……」
任琅琅幽幽的一叹。
「言楚,我虚长几岁,从天衡国中时就认识他了,-别害他太寂寞啊。」
她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出版社,原本是想进言情小说的部门,怎么知道陰错阳差被调为异色小说编辑,那时候她是个新手,正好负责新进的作家们,其中一个便是齐天衡。
也是他的文字,让她对情色文学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情与欲,本来就是一个纷乱而无序的世界,只要拿下世俗道德的眼镜,便会看见他藏在肉欲下隐晦难明的深浓感情。
琅琅在他国中就认识他了……
萧言楚反复思索着她的话,之后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不复红润。
「琅琅,他第一次投稿通过之后,就是-负责他的吗?」她语气又轻又淡,彷佛要消失在空气中。
任琅琅一笑,回忆着过往。
「是啊,我的编辑生涯,和他的作家资历一样长,」虽然她在齐天衡高三时才亲眼看到这个小弟弟。「也因为他,我才会认识豪子,天衡那个糟糕到家的家伙,居然只因为在他们俩初识时,豪子轻鄙的看了身为高职生的他一眼,就鼓动我去戏弄豪子,没想到这一玩就结下不解之缘了。」
也正因为这样,她要赶快还清子豪欠天衡的人情,不然她夜夜睡不安枕,担心着那小子不知会变出什么花样来整子豪和她。
萧言楚听着,觉得内心似乎破了一个大洞,浑身的血液好像全从那个洞流失了。
「他说过,他从国中开始单恋一个人……」
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任琅琅吗?
任琅琅闻言大喜,以为自己点通了眼前的小女人,因此忽略了她眼中的惶然。
「嗯,但是,那个人不会爱他,所以他只好一直把这份感情藏在心中。」她补上一句说明,希望能让萧言楚更清楚。
和萧言楚相处一段时间后,任琅琅才懂齐天衡对这份情隐而不宣的原因。
端起杯子浅啜一口热茶,被烫痛了舌头,萧言楚也不管,因为她忽然觉得好冷,需要一点热度好让身子温暖。
是啊,任琅琅不会爱齐天衡,因为她爱着段子豪,所以齐天衡只好退让,成全他们……
萧言楚的心里下起了大雨。
「这是稿子,不送了。」
「喂,你怎么推人出门啊?喂……」
任琅琅的破口大骂声渐渐远去。
齐天衡好不容易打完最后一个字,将稿子丢给任琅琅,并且将她赶出家门,终于得以和萧言楚独处。
他走进饭厅,看见一道身着白衣的身影坐在椅子上,端杯独饮。他定定的望着她,眉眼染上了笑意。
终于把工作赶完了!
刚拚完述说暴力女同志间的小说稿「爱与虐」,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会有一种精虫冲脑的感觉。
「楚楚……」
他的细声呼唤,让她缓缓仰首。
萧言楚有些看不清楚,眼前所有的颜色似乎都消失了,在情感被冲击的时刻,感觉迟钝又封闭。
可是,他抚模着她脸的手好烫。她心头一酸,接着蓦地一震,身子往后退,远离了他触手可及的范围。
齐天衡皱眉。
「楚楚,怎么了?被我吓到了吗?」
萧言楚只是摇头。
然而他接下来的接近和触碰,都被她一一阻挡,
一丝精光掠过眸子,他沉稳地停止动作,立在她的面前。
「言楚,-怎么了?」
萧言楚闻言,心头又是一阵剧痛。
不知是愤怒或是哀伤,抑或是失望和迷惘,她明白了什么叫作感情无法传达的痛。
原来,齐天衡之所以能够原谅吕季文想要传达爱意,是因为他无法说出他爱任琅琅!
知道这件事使她好痛苦,心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一般,痛得她快要发疯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哀痛至极,萧言楚无意识的笑出声来。
那是冰冷而空洞,没有意义的笑声。
齐天衡觉得那笑声好刺耳,她的脆弱让他心惊,俊眼一。
「言楚……」
没让他把话问完,她霍地起身,用力一推,他措手不及,踉跄着向后倒去。
反手撑住桌沿才没有摔在地上,齐天衡不解的望着她,发现她的身子比他摇晃得更厉害。
笑声不停逸出口,萧言楚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动手推他,但她真的再也不想听他叫她的名字。
她不要心碎!
她的父亲不爱任何女人,却还是将她们留在身边,所以母亲才会因为心碎而疯狂!
「你爱任琅琅对不对?」萧言楚咬着牙问道。如果他真有所爱,她就必须下定决心。
闻言,齐天衡深吸了口气,定定的注视着她,眸子里充满复杂的光芒。
半晌后他才开口:「如果我说对,-打算怎么做?」
萧言楚冷然一笑。
「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