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却往往又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或是根本想象不到的那一个。
五个月里,明翔王府里一共办了三次婚礼。
第一次,新娘子跟园丁私奔了;
第二次,新娘子带发出家了;
第三次,新娘子终于坐着花轿到了明翔王府的门口。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新娘子突然走出轿门,拉下盖头,用很平静很沉着很凝重很诚恳的语气,当着所有来庆贺的亲友们对明翔王说:“真对不起,其实我从小到大被父母当女孩子养大,其实我不该欺骗你,其实我对你的印象也不错,其实我很希望我们可以白头到老,其实我也是受害者,其实我也是昨天才发现这一事实,其实我想你应该不会太在意……其实我是个男人。”
等到乱哄哄的局面终于平息下来,明翔王的新娘已经不知所踪。
婚礼自然没办成,达密哲元慎这个“被诅咒的新郎”的名声不径而走。
再没有哪家肯许嫁,也不再有人敢去保媒。
玉绫公主来到金翅的王都是在第八个月的月末。
作为与金翅相邻,实力有一定差距的晗璋国第一公主,此次的来访一方面是为了加深与金翅王朝的联系,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和亲对象。
“知道我这么晚叫你来是什么事吧。”
达密哲元朗微蹙着历尖,神色有些凝重。
“猜到一点。”
英多罗红英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动摇。
“这里的事情有哪一点能逃得过听风楼的耳目。”
元朗苦笑了一声,“你应该知道今天元慎秘密造访玉绫公主驿馆的事情。”
“知道。”红英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知道他想干什么喽。”
元朗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如炬看着红英,“你是向朕打了保票的。元慎如果还是不能完全死心,出于自保,朕也就无法实现对你的话言。”
“我明白。”
红英垂下了眼帘,“陛下您一向英明果决,该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手软。就算是元慎是您最亲近的兄弟也不会例外。”
“你少拿这种话压我。”
达密哲元朗叹了一口气,烦恼地模了模额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晗璋动武。好不容易比较安宁,我希望百姓可以休生养息。晗璋虽然比我们弱,但真若起了冲突,我们还是会有比较大的损失的。”
“陛下您是担心明翔王会以和亲为条件,要求晗璋助他夺位?”英多罗红英摇了摇头,“他不会。”
“为什么?上次他不就已经勾结了燕山王密谋造反了吗?”
“上次是他的意气之争,但这次不同。”
英多罗红英道,“燕山王是皇叔,但晗璋是外族。如果让晗璋相助,势必会引狼入室。虽然元慎做事有时莽撞,但这种区别他还是清楚的。更何况他本来对皇位也没有什么兴趣,无非是为了宛如的事情跟你呕气。”
“我想,他可能是因为心情烦闷,想借机离开金翅去晗璋了吧。”
英多罗红英面无表情,好像在陈述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事实。
“你会同意?”英多罗红英抬眼看了一眼达密哲元朗又垂下眼没有做声。
“算了,随便你。不过你要记得你自己的承诺。朕要的是国泰民安,家相邦睦。你不要让我失望。”
行了一个礼,英多罗红英沉默着离开了皇宫。
他会只想离开金翅到晗璋当个驸马?不,当然不会。
抬头看了看天,黑沉沉的看不到星星。
英多罗红英深深皱起双眉。
那个玉绫公主,看起来也不是个太好对付的女人呢。
***
当晚,金桂一枝送到了明鸠王的王府。
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细小桂花捎来了做为晗璋使者的玉绫公主的亲笔手书。
洒着金粉的玉笺上,留下几行清秀的蝇头小楷。
“佳客闲听桂子落,风动疑似玉人来。”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英多罗红英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所以说,该来的总是要来。
僻静的别馆里,轻纱覆面的少女轻轻拨动琴弦,略嫌忧怨的曲调柔软而绵绵地绕在空中,久久不愿散去。
弦音渐高,一波一波越拔越上,至极处似已无音,突然十指将弦一按,原来已是一曲终了。
余音似乎还在耳边旋绕着,拢着面纱的少女渐渐将低垂的头抬起,露出一双光华四溢,寒芒灼灼的金碧色的妖异双瞳。
“玉绫公主果真琴艺超绝!”英多罗红英鼓起掌来,脸上似笑非笑。
“只是公主最后一章的乐音中有金戈之气,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你这么美的女子,胸怀了一点杀意总是有点煞风景。今夜月朗星疏,莫若把酒言欢的好。”
玉绫公主眸中厉光一现,瞬又隐了去。
“明鸠王说得哪里话,本宫随意抚了一曲,又有什么杀意金戈的。听说王爷身上有中原的血统,莫非也学了中原人那些歪七扭三的论理,学那些南蛮子,便是听个小曲儿也要牵强出什么抒怀感慨吗?”英多罗红英但笑不语,眼光却不自觉地瞄向坐在一旁的达密哲元惯。
元慎一脸木然,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
似乎自己从进来到现在,他都没有怎么动过姿势。
“殿下,殿下?”忍不住出言叫他,元慎还是没反应,英多罗红英不觉皱起双眉。
“明鸠王,我知道,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玉绫公主说,不过声音变得有些古怪,原本娇柔的女音变得有些低沉,极有磁性的嗓音真有些雌雄莫辨。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现在金翅的皇帝对你并不怎么太好,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来我们晗璋?”
“公主真爱开玩笑。”
红英突然笑了一声,清亮的眼睛直视那一双金碧妖瞳,“我现在怎么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翅实力远胜晗璋,我英多罗红英为什么要去晗璋那个异国?”
金碧双瞳中光芒流动,似乎有一种要将人心吸入的力量,玉绫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达密哲元朗后宫佳丽无数,你能被他宠爱多久?色衰则爱弛,你为他这些年得罪的人不胜其数,明鸠王,为何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若能有助于我,我可以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康乐安然。”
“自己的路自己去走,我最不喜欢受人指使,遭人差遣。要帮谁,怎么帮,一切都由自己做主。公主,不要再白费心机。奉劝一句,摄神之术最易伤身,你最好小心。”
英多罗红英双目中火芒忽现。
玉绫公主身体微微一晃,眼中的妖异之光渐敛,呼吸也变得粗重,似乎受了反击。
手抚着胸口,玉绫公主轻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道:“英多罗红英,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呢?如果你能像元慎一样乖乖听我的话,那该有多好……我是真的,很有些喜欢你……就算你坏过我的好事,我也想把你收归己有。”
双目一凛,英多罗红英蓦然站起:“你究竟是谁?!”
“杀!”一声厉喝。
腰上一凉,英多罗红英愕然看着身边表情木然的达密哲元慎。
闪亮的短匕没入腰际,而那镶金嵌玉的短柄上,元慎的手正紧紧握着。
“其实我真地不想杀你。”
玉绫公主轻轻揭下面纱,指尖在眼中柔了两下,露出一双带着惋惜的桃花眼,“你实在是太不听话了。不过能反击我的摄魂大法的,你算是第一个,令在下也不得不佩服。虽然杀了这么漂亮的美人有些可惜,但你的存在是我最大的威胁。在下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世子你可真会开玩笑。”
腰间的剧痛直冲上胸门,额上落下豆大的汗来,英多罗红英居然还在笑,“不惜扮成玉绫公主,只为了杀我。我是不是该说荣幸之至呢?”手出如电,红英冰冷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元慎的手。
“你们两个坏了我的大事,我的父王被你们害死,在下流落晗璋,这一切当然要找你们来赔。”
燕山王世子轻笑了一声,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得意笑容:“怎么样,明鸠王?被自己最爱的情人杀死的感觉如何?因为你是在下看上的美人,所以对你在下终归还是有些仁善。”
气力一分一分地流逝,英多罗红英立足不稳,只能靠在达密哲元慎的身上喘气,“你也要杀他?”
“用不着我动手。”
燕山王世子冷笑了一声,“当初是他怂恿我的父王,结果却又背叛了他。燕山王倒了,他却安然,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不会,让你动他!”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英多罗红英拔下头上的玉簪,突然狠狠扎在元慎的脖子上。
“啊!”元慎突然叫了一声,松开手跳了起来。
失去支撑的红英颓然倒在地上,而刚刚清醒的达密哲元慎一脸惘然地看着他。
“英多罗红英?你怎么在这里?”
“元慎,你看清楚。”
燕山王世子柔声道,“他快要死了,被你一刀捅在腰眼上,这里没有人可以救他……我知道,你其实心里很在意他,现在他被你杀了,你是不是很伤心,很虽过?”
“你在说什么?”突然看到不停流出的鲜血,达密哲元慎的呼吸骤然停止。
“你这个傻子,难道你不知道英多罗红英一直爱着你吗?你杀了他,他却还在维护着你,怕我对你动手!哈哈,达密哲元慎,记住,这个最爱你的人就是被你亲手杀的!”燕山王世子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怨毒。
“元慎,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不是跟我说过你也喜欢他吗?那你们就去做个同命鸳鸯,一同下黄泉去啊!”
达密哲元慎如泥塑一般站在那里,看着沾了血的双手一阵阵发呆。
燕山王世子站起身,从琴座下怞出一柄长剑来,幽幽地说:“元慎,我们总算是兄弟,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就让我送你跟他一起上路吧!”长剑递出,达密哲元慎没有闪避,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看着脸色灰白的英多罗红英。
心,已经察觉不出痛的,麻木了。
剑尖快抵到他的胸口时,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两道黑影,一边一个,击向燕山王世子。
大惊之下,他只能回剑自保,其中一人将地上的英多罗红英抱在怀里,另一人挡在了达密哲元慎的身前。
“尊主,尊主?”风影疾如闪电,将红英周身的大袕封住,不让血外涌,从怀里模出一只玉瓶,将瓶中的药丸一古脑儿全都灌入他的口中。
“怎么样了?”红英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正跟世子缠斗在一起的影卫,又看了看快失魂的达密哲元慎。
“元慎……”向他伸出手,掌中的血刺目的红。
看见元慎的后退,伸出的手又垂了下来,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
英多罗红英淡淡地笑,“终于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元慎,我、恨、你!”恨你,只是因为爱你。
恨你,只是因为无法爱你。
恨你,只是因为爱你却得不到响应。
恨你,只是因为明明知道你爱着我,却无法碰触你。
既然无法爱,那就恨吧。
既然无法去恨,那就相忘于江湖了吧。
伤口在痛,却远远及不上心口被撕裂一般的痛。
垂下眼,遮住近乎绝望的情绪,英多罗红英拉了拉风影的前襟。
“走吧。”
***
被燕山王世子控制的玉绫公主终于被解救出来,哭哭啼啼的公主带着侍从们如惊弓之鸟逃回了晗璋。
作为谢礼,晗璋国王进献了三百里属地和五千对牛羊。
燕山王世子被听风楼的影卫击成重伤,但终于还是被他逃了,自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英多罗红英的伤很重。
那一刀深及腑脏,几乎要了他的命。
调动了宫中所有医术高超的大夫,可达密哲元朗看到的全是一张张无奈和沉默的表情。
一个月里,反反复覆的伤势让朝野内外的气氛也随之变化着。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明鸠王就要不治了。
“达密哲元慎,我哥要是有个好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温婉的如妃跳着脚指着他的寝殿破口大骂,一边哭一边叫,仪态尽失。
“他也很难过了,元慎是受人控制,并不是故意的。”
紧随其后而来的皇帝陛下一脸苦恼地劝解。
“你怎么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从来不给我哥好脸色,一心一意跟他对着干……他一定是巴不得我哥早点死……呜……”哭得双眼红肿的英多罗宛如尖声哭骂,让声音随着风清晰地钻进紧闭的房门里。
“别闹了……有时间还是去看看红英吧……”达密哲元朗只能不住地叹气。
“还看什么!都只有出气没进气的了。”
哽咽一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只有哥哥一个了,偏偏他喜欢的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呆子。”
紧攥着双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天青色的帐顶。
他快死了,就快死了。
哭骂声渐渐消失。
闭上眼睛,鼻间似乎传来那淡淡的紫蘅花的香气。
“我一定会娶你的,再过几年,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一生一世只要你一个!”耳边似乎传来属于孩童时的清亮声音,很遥远的事了,却又是那么清晰。
紫色的花瓣,飘动的流苏状花芯,还有那漫天飞舞将空气染成淡淡金色的花粉。
还有,在那金色的光晕中盈盈笑语的少年。
“我的名字……英多罗……红英……”心脏突然一阵紧缩,巨大的沉痛感让达密哲元慎几乎无法呼吸。
猛地从床上跃起,达密哲元慎跌跌撞撞地冲出紧闭的房门。
为什么会忘记呢?所订的誓约,从很久的以前就有了牵绊了啊!眼前一片模糊,本以为早就干涸的眼眶里源源不绝地落着又咸又涩的液体。
“可恶!英多罗红英,别想就这么离开我!”受到惊吓的人们纷纷闪避,让那面目狰狞却一脸泪痕的年轻亲王从他们的眼前冲过。
这真是难得,从来没有人见过明翔王达密哲元慎流过泪。
原来,这无泪的男人也是有会流泪的时候吗?空无一人的素朴床铺,折迭得齐齐整整的棉被和安安静静横放在床头的羽枕,透露着冷清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丝人住过的温暖气息。
怔怔地站在床前,盯着那张前一天还应该躺着一个人的大床,达密哲元慎的脑中一片空白。
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待了许久,刚刚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另外两个人,正用一种有些怪异的表情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去理会刚刚如一团火一样扑进来的男人。
“他走了?”
“彻底灰心了,所以才选择离开的吧。”
“那么看来之前他那么重的伤势有可能只是个障眼法?”
“谁会知道?你哥哥的想法永远都没有人可以猜透。”
“你说他有可能去哪儿呢?”
“不知道。只是希望他在外面散散心之后,能有一天再回来。”
叹了一口气,有些忧怨的美丽双瞳斜斜地看着放在枕头上那只玉叶金冠和方方正正的王印,“若少了他,朕还真是会头疼啊……”
一阵风吹过,房后的那株高大的紫蘅花树响起了沙沙的声音,紫色的花瓣和金色的花粉飘飘扬扬地落了一地。
浓浓的甜香从敞开的窗口飘了进来。
“我一定会娶你的,再过几年,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一生一世只要你一个!”清脆的声音如魔咒般在耳边回荡。
哀叫着,达密哲元慎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双手不住地在自己的头上敲打。
“我一定会娶你的……一生一世,只要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