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高下冷玲珑。斗芳树,绿陰浓。芍药孤栖香艳晚,见樱桃万颗初红。巢喧侞燕,珠帘镂曳,满户香风。罩纱帏象床屏枕,昼眠才似朦胧。
起来无语更兼慵。念分明事成空。被你厌厌牵系我,怪纤腰绣带宽松。春来早是,风飞雨处,长恨西东。玉如今扇移明月,簟铺寒浪与谁同。”
“青艾,青艾——”景之招手唤一旁采花的侍女。听到景之唤着自己,青艾忙丢下手中花草,奔到景之身边道:“太傅,您怎么又自个儿跑出来了呢?外面露冷风寒,您身子骨儿又虚,万一又受了风寒,樱妃娘娘和十六殿下问起,叫青艾可如何担待得起。”
景之微微一笑道:“什么太傅不太傅的。现如今我只不过是一介布衣,你且再莫如此叫了。”
青艾小嘴一噘:“太傅就是太傅,青艾叫了您这些年,早就惯了的,就算您现下辞了官,可在青艾心里,您还是那个任谁也比不上的太傅。”
景之摇首道:“罢了,随你唤去,只你为我这平头小民从宫里头出来,实是委屈了你的。待我病好了些,你再回去了吧。”
青艾听了,心下大急,眼泪差点流了出来道:“莫不是太傅嫌青艾粗手苯脚的伺候不周么,因何好端端的竟提着要奴婢离开呢?青艾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太傅您尽管提出来,只是切莫撵奴婢走吧。”
景之连连摇手黯然道:“我万万没有嫌你之意,你莫哭莫哭。我只是想着,一来你年岁渐长,总不能总待在我身边,若回得宫去,或太子殿下可早日为你安排,二来我这病一年比一年重,总不见得可熬过几日,若你回了去,等我去了,自可安心。”
青艾听了泪如泉涌,跪泣道:“青艾自小服侍太子殿下,恪尽职守,从不敢有任何差错,对殿下自是万分敬重的。自遇太傅以来,感太傅情重宽德,早将太傅视如兄长亲人一般。青艾在紫辰宫多年,对殿下与太傅之事亦有觉察,知太傅郁结情伤,见太子殿下情薄如厮,不觉心中常恨。太傅且想开些,又何必为此种薄情寡幸之人劳心耗命呢。青艾无他,只望太傅身体康健,福寿绵长,青艾能随侍终生便是青艾之幸了。”
景之闻言,心中百感交集,口中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青艾大惊失色,哭道:“都是青艾的错,口无遮拦的,竟激得太傅呕血——”言未尽便自嘤嘤哭泣起来。
景之喘了几口,将青艾扶起,温言道:“你且起,我的身体我自知晓,并非是你的错。不过是自个儿想不开,心中难过而已。”
青艾大哭道:“总是太子害您如此,奴婢是断不能回宫去了。”
景之将手在青艾手背拍了两拍道:“我并不怨他,若非当年他舍命救我,我怕早已活不到现在。如今他虽忘了我,总是活了下来,如今既已娶妻生子,你我皆该为殿下高兴才是——”言未及毕,又一口血喷于青艾裙上,吓得她惊叫一声,唤来四周婢女小厮。
“快快快,快回宫报与娘娘和十六殿下,太傅又吐血了,赶紧宣宫中的太医来看!”
景之一把扯住青艾:“不要紧,勿需惊动宫里。”青艾急哭道:“太傅莫再逞强,只此一次便听了奴婢了吧。今春天尚未暖,您已呕了三回,若再不找太医,只怕,只怕……”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
景之叹道:“痴儿,身已至此,纵是太医来看,有又何用?只虚耗气力,徒增伤怀而已。”
青艾忿然道:“难道便让奴婢眼睁睁见您一心求死不成么?”言毕,唤两个大力小厮,将景之抬了送入房中。
景之也不挣扎,只长叹一声,随了他们去。
沉沉睡了两日,方自醒转,却见别馆闹得炸开了锅。却原来,自景之呕血昏迷,十六殿下崇义便搬至别馆,说是要陪着太傅,坚持不肯回宫。
而鲜少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樱妃娘娘竟也到了别馆陪了景之两日。
武帝朝旭更遣了特使不时前来探望。
见景之得帝后恩宠若此,又见景之虽辞高官,然不归故里,反居于崇义别馆之中,加上联想起三年前,景之以弱冠之龄擢提正二品太子太傅,一时间,京城之内沸沸扬扬,众人纷纷猜测杜景之的身份背景,传言四起,不一而足。于是乎,朝内百官蜂拥而至,借探病之由,行拉拢献媚之实。也有贤者,感叹景之年轻才高,却名乖寿短。中有二人哀叹之余心中又暗暗庆幸,却是那左右宰辅,见景之命悬一线,不觉大感景之当年拒婚之恩,竟免了自己女儿年青守寡了。
眼见门庭若市,终日鸹噪难安,崇义索性闭了馆门,谢绝一切访客让景之安心静养。一日,内侍来报,言及太子崇恩受皇上及樱妃之托前来探玻
崇义虽不情愿,但晓得必是父皇母妃见景之气弱,特地安排崇恩见他最后一面,只得让崇恩进了门。
弟兄二人见了面,崇义自是少不了冷言冷语一番。崇恩虽心下恼怒,但虑及皇命只得忍了。
进得门来,只见景之恹恹卧于榻上,双目深陷,形销骨立,竟不复当日之风采,不觉恻然。景之见得崇恩来了,也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他,似要将他容貌刻于肺腑。二人相对莫然。
良久,景之忽尔绽颜一笑,崇恩见了,如逢雷殛一般,心中乱跳,虽景之已病容枯槁,然笑入崇恩眼中竟自有娇妩万端之意。
景之未及开口,崇恩已冲口喊出:“桂、桂元……”。景之面色大变,胸中如万穿心,目中惊疑悲喜,颤声道:“殿下、殿下唤我作甚?!”
崇恩心中惶惑,问道:“杜先生竟是叫桂元的么?”
景之听了,不觉大失所望,目阖身软,竟不答话。崇恩又问:“敢问先生,崇恩与你之间可是有何纠葛的?”
景之举目望向崇恩,见他神情切切,不觉心灰意冷,心中长叹一声“罢了”,摇了摇头。
见景之否认,崇恩又道:“既是并无纠葛,因何先生见我总是愁眉不展,崇义见我总是怒目相向,就是父皇及樱妃娘娘见了我也总是语带玄机,其意所指均是先生呢?”
景之心中郁苦,又如何同崇恩说去,只摇头道:“殿下莫问,只怕是您多虑了。”
崇恩连连摇头道:“断不是我多思多想,实是崇恩心中对先生似有别样感觉。就说刚刚,先生对我一笑,我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我应是见过先生笑容的,只是思来想去,竟是一片空白。崇恩常闻身边内侍讲,先生自殿试折桂后便在我身边任太子太傅,我二人感情极为亲厚,算来应有三年,可我只有后两年记忆,而且我二人亦只君臣、师生而已,并无特别之处。缘何头一年与先生之事竟都忘却了呢?若说是失忆,可偏偏与先生无关之事俱记得清清楚楚呢?”
景之听了,心中怅惘,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当下哽声道:“殿下毋须多虑,前尘之事既想不起又何需多想。景之早将往事忘了,殿下也只当是醒梦一场也就事了。”
崇恩见景之落泪,心中万分不舍,待要上前搂住抚慰,又想起二人身份,怕景之着恼,只得立于原地暗自忧虑。
景之喘息数下,抬手将面上泪痕拭净,对崇恩言道:“景之多谢殿下拔冗前来探望,得见殿下一面,景之平生之愿足矣,纵是离去,也无憾恨了。请殿下回去替景之拜谢君上,景之感念帝后美意,谢今上宽厚,不究景之失德之罪,景之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但求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万一罢。”
听得景之如此说,崇恩心中大恸,也不知如何安慰,不觉泪如雨下。
景之见崇恩落泪,知他伤怀,不由微微一笑道:“景之死前能得殿下之泪,何其幸哉!”言毕,轻言低吟道:“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原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人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李白《长相思》)
崇恩如痴如醉,心中似有所悟,正待开口,却见景之一口热血喷于床前,面如金纸,倒在枕上。
房门被人一脚蹬开,崇义冲了进来,见景之如此,不由放声大哭,边将崇恩推出门外道:“人已被你害成这样,偏偏还来招惹。他若真去了,我断断饶你不得。”
崇恩神思恍惚,立于门外,只听得崇义在内啼哭道:“太傅、太傅,都是崇义不好,见你与四哥相互爱慕,偏又碍于世俗之间,总不肯认,愿只为成全你二人,偏偏有想戏弄四哥,所以不听人言,非要给你下‘月舞青荧’,谁知事竟到了这般田地,四哥前情尽忘,你又伤病如此。若你死了,叫我如何有面目再活于世。太傅醒来,太傅醒来!”崇恩听得,只跌跌撞撞奔回宫去。
不表别馆内众人慌作一团去救那杜景之,单说这太子崇恩。崇恩心中似明非明,昏沉沉似醒非醒,一路愣呆呆回转皇宫大内,也不去雪樱阁覆命,直奔了紫辰宫而去。
入了紫辰内殿,见小瑞子迎出,一把抓住,问道:“小瑞子,你可瞧见我的桂元儿了么?”小瑞子不明所以,迷迷登登问道:“殿下要找什么桂圆?要吃么?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准备。”
崇恩瞪眼道:“哪个要吃什么桂圆,我要找的是那个桂元儿!”小瑞子如坠云里雾里,胡猜了许久,放悟道:“敢情殿下要找的是那杜景之杜太傅么?”
崇恩喜道:“正是正是,他现在何处?因何见我回来了不出来接我?”小瑞子哭笑不得道:“殿下难道忘了么?杜太傅因气衰体弱,早就在年后辞官出宫了啊,殿下不是方去探视才回转的么!”
崇恩惊道:“哪有此事?我分明叫他等我,只等我伤好了……等等,我伤好了么,何时可以走的?”
“伤?殿下指的是胸口的刀伤么?殿下早在两年前就好了呀!”小瑞子不解地望着主子。崇恩大惑道:“两年?不是昨晚方刺的吗?”
小瑞子小心翼翼地举手模了模崇恩的额头,吐舌道:“殿下莫不是发热了,怎么竟说些胡话,若不信,太子可看看您胸前的伤痕,看奴才有没有骗您。”崇恩听了,连忙褪下外袍,解开上衣,见胸前光滑平整,只心口处有一道三分长的小疤痕,色泽已淡,几不可见。
崇恩猛抬头,直视小瑞子道:“两年,你说两年,那这两年我都做了些什么?”耳畔忽响娇声,崇恩转身,见一华服丽人,拜伏于地,形容端丽,举止娴然。崇恩指她,问道:“此姝为谁?”丽人起身,讶然道:“殿下难道不识臣妾了么?妾身周氏,是殿下的结发妻呀!”“结发……妻?我何时有了妻室?”
小瑞子急道:“殿下难道都忘了么?您新婚刚满三月,是您自个儿向择的太子妃,年后结的亲,已诏告天下,普天同庆了啊!”崇恩如五雷轰顶,往事历历,尽皆浮于眼前。“诏告天下……诏告天下……他必不谅我,必不谅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崇恩向后直挺挺地倒下。
小瑞子和新妃周氏齐声惊呼,一时间,愁云惨雾,将紫辰宫绕了个密密匝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