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里阳盛陰衰,平日三餐都由兄弟们轮流打理。多年来不曾出现过善厨的人,好在大伙儿向来奉行以"能吃"为原则,对食物味道没有太大的要求,最多就是趁每月一旬的休假日回家打打牙祭。
今儿个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教人眼花撩乱。
众人目光停驻在看起来不错、闻起来又很香的菜上,压根没注意到难得跟他们一起用餐的庄主也在饭厅里。
李管事踱进饭厅。必恭必敬的跟苏放及巧笑倩兮的杜微行礼,瞧见旁边众人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暗暗摇头。继之回以最凶恶的目光谴责。这群没用的家伙!要害庄主认为他管人无方啊!
口水吞咽再吞咽,大伙儿依依不舍的把眼光从桌上的菜肴移开,恭敬的行礼:"庄主好、杜姑娘好!"
苏放向来不拘小节,难得大家对微儿的手艺这么捧场,看见她笑靥灿烂的样子,他就跟着高力了。
"大家别客气,都坐下来吃吧!"
"谢庄主!"
苏放牵着杜微落坐之后,李管事跟众人也依序坐下。
碍于庄主还没动筷子,大家也尴尬地僵着。
突然,一道细微的声音传出来,"现在咱们还等什么,谢天吗?"
李管事瞥一眼发声地,低斥:"小狗子!"
"哈哈哈!无妨!"苏放哈哈大笑,"大伙儿别客气,开动吧!"
"谢谢庄主!"
众人有志一同的将筷子齐往颜色红艳的鱼身上进攻。
"这明明是河里常见的鱼呀!怎么染上这般艳丽的色彩?"李管事问。
"红麴。"清脆的嗓音回答:"不过我给它改了名字叫'红糟'。"
嘎?最近没有酿红麴呀,不会是——报废的那些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随意臆测桌上红麴的出处。
看见漫天的问号,杜微好心的公布答案:"就是搁在发麴房的废红麴呀!我看它颜色鲜红、味道又不错,干脆拿来当调味料。"她热情的招呼呈现痴呆状况的李管事,"李管事,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李管事为难的看着筷子上红艳艳的鱼肉,眼神飘到苏放身上。
庄主,这能吃吗?他以眼神询问。
接收到庄主无言的恫吓,李管事环顾桌上众人,目光所及除了杜微睁大无辜的双眼凝视着他之外,其余人皆不谋而同的争相回避。
"李管事不敢吃?"杜微睁着水眸问。
正要忙不迭的点头,突然看见她身旁庄主凌厉的眼神,硬是将满月复的不愿吞回肚里。
"怎……怎么会呢?我只是……只是突然想起我对鱼过敏……"李管事吞吞吐吐的说完。瞄见一旁讪笑的小狗子,迅速的将筷子上的鱼肉塞进他嘴里,"小狗子很喜欢吃鱼。"
被塞了满口鱼的小狗子正想反驳,咀嚼之后竟然高兴的嚷嚷:"好好吃喔!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他匆匆的咽下,无视于呆愣的其他人,迅速地又夹了一块鱼肉,"杜姑娘的手艺真棒!比我娘强太多了!"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桌上的鱼即将被小狗子攻击殆尽,纷纷加入抢夺的行列。
三两下盘子里就只剩零星鱼刺。
杜微开心的拍手,"难得大家捧场,厨房里还有几条煮好的鱼,我再去端来。"
众人立刻点头称好。
望着杜微飞奔的背影,李管事哀怨的睇着但笑不语的苏放,"庄主吃过鱼了吗?"
"有!微儿刚煮好的时候,我们就分食了一条鱼。"苏放笑得开怀。
那——您刚刚怎么没说!李管事悲愤的指责。
"我要你试试看,谁知道你连试的勇气都没有!"苏放摇头。
初时,他也是不忍拂逆了微儿的好意,才勉为其难的轻尝一口,没想到鲜美的鱼佐以酸甜的红糟,竟融合出不可思议的美味。
在众人都还没认同红糟鱼的滋味之前,要他率先承认跟猪抢食?当然不!
杜微端上几条的大鱼,有了刚刚的经验,大伙儿无不尽情大啖。
李管事数次想混水模鱼,却总在即将触及鱼身时让杜微发现,她好意叮咛:"李管事不是对鱼肉过敏吗?快别勉强了,来,尝尝看新鲜的青蔬,多吃青菜也不错!"
一点都不勉强哪!他只好无限哀戚的望着尸骨无存的红糟鱼,试着说服自己嘴里的青菜是美味的鱼肉。
小狗子意犹未尽的吮指回味,拍拍肚子,"杜姑娘明天还会煮鱼吗?"真的好好吃喔!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啊?
遇到知音人,杜微高兴的正要点头。苏放平淡的声音响起:"可以让杜姑娘把作法教你们。"
开玩笑!窖里里每天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食,微儿要花多少时间做菜?这种事偶而为之还可以忍受,每天这样当然不行!
揽着杜微走到门边,苏放突然转头交代:"李管事,往后废红麴就别再给人喂猪了,把它装入坛中,卖给客栈店家吧。"
"对对对!"杜微赞同的加上一句:"这红糟啊,不只可以煮鱼,还能拿来腌肉、煮汤喔!要记得告诉人家!"
小狗子兴奋的鼓掌:"我要跟我娘说,让她全改用红糟做菜,我们家就改名为'红糟之家'!"
苏放无奈望天,将跃跃欲试的小女人带离。
学习酿酒才是他带她到窖里的目的啊!
小狗子涎着口水,窝到李管事身旁,"李管事,我明天先带两坛红麴回去给我娘试试可好?"这个新口味包准会大发利市呢!
"不好!"李管事冷冷拒绝。刚刚就属他鱼肉吃得最多、最狠!
"可是……"殃及池鱼的狗仔无辜悲鸣。
"除非……"
小狗子伸长耳朵。
"你带回两道菜给我吃。"
"没问题、没问题!"狗仔爽快应允。娘做的菜最好吃了!
"要有鱼、有肉,而且都要用红糖调味!"
做猪真是太幸福了!
内院只有苏放和杜微在此休息。其余的人都睡在外围仓房里。
杜微正爱不释手的品玩着苏放送她的白玉壶,苏放走进房里,温柔问道:
"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酒窖里浓郁的酒味使然,她觉得浑身晕陶陶的,心情一直很亢奋,就连身子都觉得有些漂浮。
"像在做梦呢!"她笑。
苏放拿出一瓶酒,"要不要跟我喝两杯?"
"好喝吗?"空气中充斥的酒味让人闻得都想醉了,不知道真正喝醉会是如何?
苏放打开瓶口,递给她,"这是葡萄酒,你尝尝。"
"葡萄美酒夜光杯吗?"杜微灿烂的笑,"葡萄产量稀少,不是从汉朝开始,就只有宫中才得以品尝?"
"天下间的酒尽在酒庄,宫中的酒也都是由这里供应的。"
杜微轻嗅瓶口,"闻起来甜甜的!"她试探性轻啜一小口,莹莹眸子睁得老大,"好好喝喔!"
再喝一口,"真的很好喝耶,一点酒味都没有!"舌尖轻轻略过双唇,将残余的汁液吸进嘴里。
苏放倒怞一口气,将这磨人的小东西抱进怀中,粗嗄着对着毫无所觉的杜微说:"我来帮你。"
杜微仍莫名其妙,正开口要问,却教他不由分说地攫住唇瓣,狠狠的吻个过瘾。
这次的吻来得狂烈,像宣示似的,苏放饥饿的像是想把她吃进肚里,却又无可奈何。
一吻方歇,苏放邪肆的说:"我也要喝。"
嗄?杜微愣愣地拿起刚刚搁在桌上的酒瓶交给他。
苏放摇着头,大手覆上小手,直接将酒喂进她嘴里,又在猝不及防之际低头从她口中抢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
一整瓶酒就这么让他们依着这种暧昧的方式共同饮完。
瓶空酒尽,杜微无力地偎着苏放火热的胸膛,连自己怎么坐在他腿上都不明白。她眯着眼睛,细看苏放俊朗的脸上毫无半点醉态,嘟着嘴:"不公平!你的脸都不会像我这般红!"
似火烧的颊上明白显示此刻她的脸必然红透了。
"我饮酒向来不会脸红。"苏放低笑,"我喜欢你的脸红。"
有些人喝了酒,即使醉倒都不会脸红;有些人整张脸红如关公;有些人脸色没变,脖子以下却红如虾子,径渭分明教人不免好笑;最教人莞尔的是,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睛周围环绕出一道红色区域,像极了蒙面怪客!
他从来不会见过脸红的这么漂亮的,自自然然地像抹了层胭脂!红滟的颊又粉又女敕的让人想咬一口。
他真的咬了。
"喂!"杜微不依的瞪着他:"你晚膳没吃饱啊!做什么咬我?"虽然不痛不痒,总是怪怪的。
"你没醉!"苏放赫然发现,这小妮子只是累了,思绪还清楚得很哪。
杜微不解的望着他,"我应该要醉了吗?"纤纤细指比着斜倒在桌上的空酒瓶,"不过就是一瓶酒而已呀!"还是他们两个人共喝的呢!
苏放轻笑,搂住他珍爱的宝贝,"这壶酒不是寻常的葡萄酒,它叫作'瑶琮',是上好的陈年葡萄酒,一般有些酒量的人喝了一杯也该醉了……
而你——未曾喝过酒的人居然喝了半壶还意识清明,"他捏捏杜微红通通的颊,抵住她的额头爱怜的说:"微儿,我想你有千杯不醉的奇异功能!"
酒的确有安眠的效用。
一夜好眠,杜微惬意的起床。
昨夜苏放说她千杯不醉,她还奇怪的问:那怎么会有晕眩的感觉?
打从在酒庄开始,她每每闻到酒味便觉得整个人老是晕陶陶的,醒酒药退了之后步履浮乱,像踩不到地似的。像她这样闻到酒味就晕的人,怎么可能千杯不醉?
她不相信,苏放也无法解释。她明明喝下瑶琮酒的呀!
最后,苏放又去找了坛清华酒出来,结果……
她醉了!
最后苏放只得相信,她对于果露酒之类的甜酒有极大的免疫力,至于对属于蒸酒的清华酒,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一场酒醉,还证实了她的酒品极佳,既不会拖着人漫无目的、唠唠叨叨说心事,也不至于放声痛哭、尽情发泄情绪。
杜微在喝下一杯清华酒之后,眼神开始涣散,然后声调缓慢的说一句:"我——想——睡——觉!"接着就软软的躺在苏放怀里,沉沉睡去。
软玉温香在抱,苏放只有轻柔地将她放在软褥上,并细心的盖好丝被,然后在忙了一切之后,理所当然地跟睡美人讨了个晚安吻,便君子的回到隔壁房间。
无论有多么地情不自禁,苏放都要求自己一定要坚持到洞房之时。这是身为男人负责任的表现。
谁教世俗人总在新娘子产下未足月的孩子时,背地里讪笑!这个难堪在没有新的闲言闲语出现时,都可能一再地被拿出来讨论。更甚者,有些穷极无聊的妇流之辈,还可能将这样的事情加油添醋,然后变成一个谣言!
流言远胜毒蛇猛兽,在苏放很小的时候就深信不疑。女人的长舌让他敬谢不敏,谈到兴起时的火鸡般笑声更让他头疼欲裂。这就是他始终不近的真正原因。
坦白说,当初发现救起来的是一个女人时,他原本闪过些许的不情愿。相处之后才发觉,杜微不同于自己印象中表面端庄秀雅,实则尖酸刻薄的大家闺秀,这才萌出共度终生的念头。
说他杞人忧天也好、笑他顾虑太多也罢,总之,洒月兑的苏放不在乎世俗人对他的看法,却无法坐视微儿成为谣言中心。
或许微儿也不在乎,但她何其无辜该承受这一切?除非他拴住她,牢牢地保护她不会接触到任何女人。因此,他会忍,忍到拜堂完毕,不落一丝把柄供人咀嚼。
一只手指在苏放眼前晃动,结束他的神游太虚。
"大清早的发什么呆?"杜微清灵的脸庞出现。
苏放老实不客气的拥她入怀,顺道欺上细致的脸:"想你呀!"
"贫嘴!"
直到结束深情款款的一吻,苏放才牵着杜微的手走出门外,"我们今天开始学酿酒!"
酒庄能独占天下鳖头是有原因的!
杜微总算见识到苏放的不妥协。她叽叽喳喳的问着:"即墨老酒一定要用即墨生产的大黄米,这我能理解,因为麴是酒的灵魂嘛!但是绍兴酒为什么一定要用鉴湖的水呢?窖里周围明明有个大湖,水质又十分甜美,你们也汲来酿其他的酒,不是吗?"
一早苏放带着她来学酿绍兴酒,孰知区区一种酒就添入了近十种的药材,这倒罢了,最后居然一定要远从数百公里外的鉴湖运新鲜的水来酿绍兴酒,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他们不知道这样非常浪费人力吗?
苏放开怀的大笑,这小妮子越来越不拘谨了,居然当众质疑他。
他喜欢有主见不会唯唯诺诺的女人。
"不只是鉴湖的水,还一定要冬季湖心的水才能用!"
澄澈水眸瞪的老大,"真奇怪!那绍兴酒不就一年才酿一季?"
"是只有冬季才能酿,不是只酿一季,封坛的时间将长达十数年。"苏放笑着指正:"酿酒的期限将决定酒的醇厚与否。而必须取冬季水的缘由在于,唯有天气寒冷时的水最清澈无杂质,连一丝丝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都没有!"苏放汲取一构鉴湖水及另一杓水分别让杜微尝尝,"味道有差吗?"
"嗯!"杜微眼睛发亮,为自己的发现雀跃不已,"鉴湖水比外面那湖的水来得甜,还有点鲜美的感觉。"
苏放赞赏的点头,"你说的对极了!"将杜微拥入怀里,"你每天每天都带给我新的惊喜。"
苏放用力的汲取她的发香。微儿真是上天最恩厚的赐予!
她的个性活泼反应敏捷,正是女子中所罕见的。难能可贵的是,她还拥有特别敏锐的感觉,能得此佳偶,是酒庄之幸、自己之福啊。
温驯的娘与宽厚的爹也算美眷,然而娘的无心参与酒庄事宜,对爹爹而言确实是种遗憾。试想,身为酒庄庄主,必须经年累月的留在窖里指挥,娶到了不喜欢酒、不懂酒的妻子,该是多大的遗憾?
他因为喜欢安静,多半留在庄里独居,可还是亲自参与了验收谷类及药材的工作,并且常常需要上窖里巡视。毕竟,只能守成而无法发展新酒,酒庄将何以独霸天下?
独霸天下并不是他的野心,重要的是,既然遗传到苏家历代特有的独特品酒的天赋,怎么能不善用自己敏锐的判断力加以发扬?
历代庄主都曾研发出新的酒,他也不例外。苏放微笑望着身边娇小的杜微,有了她的帮助,他们这一代将会突破所有的极限。
一场小火带来一个灵感。
一坛正准备送至宫中的青莲酒,因为搬运不小心而砸个粉碎,四散的酒液不巧接触到火种而起火燃烧,所幸起火点在空旷的院落,并未酿出灾祸。
苏放与杜微赶来的时候,工人们正要铺上沙子灭火,望着蓝色的火焰,杜微惊讶的喊:"好美呀!"
因为火势不强,微弱的火焰像莲花般的美丽。杜微看的目不转睛,苏放于是示意大伙儿不要灭火。
杜微在火堆边兴奋的跳跃,闪烁的火舌映照出酡红的脸蛋。古有幽王为褒拟点燃烽火台只求换来美人一笑。苏放同样不惜耗尽窖里的酒,为她晶亮灵动的欢颜。
"这是什么酒?"
"青莲酒。"
小巧的鼻子努力地闻:"为什么?没有莲花味道呀!"
苏放笑着回答:"名之为青莲酒是因为它易燃,火舌又极似莲花之故。"
杜微不服气的说:"哪有人取这种名不副实的酒名来蒙骗?青莲酒就应该用莲花来酿呀!想想,有莲花味道的酒该有多么的诗情画意!"她双手托腮,一脸向往。
苏放宠腻的笑:"莲花不能酿酒。"
"为什么?"杜微手叉腰不服气的说:"木槿可以酿酒、西凤花可以酿酒,还有郁金香、杏花、桃花、梅花都能酿酒,为什么独独莲花不行?"
苏放笑看她的抗辩,轻轻摇头:"莲花易腐,真的无法添入酒里。"
水亮眸子骨碌一转,"有了!咱们用莲花,取其汁液就行啦,这样酒中既有莲花香味,又不必担心花瓣容易腐烂,岂不两全!"
就这样,浓郁莲花香味的"碧芳酒"问世了。
杜微思路之敏捷教苏放望尘莫及,在窖里短短几个月,她先后发明了"碧芳酒"跟以卤肥猪肉为主要原料的"玉冰烧",其他还有"百花醉"、"枣酒"等等。
她还缠着苏放教她酿千日醉,酒庄里各种酒的秘方,只要苏放提过一次,她就牢牢记在脑里。
苏放相信,杜微真真切切是酒神杜康赐给他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