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位于厨房后方,是间偌大的长屋,酿酱师傅们,以及家眷孩子们,都是在这儿用饭。
酱场里人口众多,做的又是粗重的活儿,为了喂饱每张口,养足大伙儿的体力,所以厨房里炉火长年不熄,任何人只要肚子一饿,随时都能到食堂里,吃着热腾腾的食物。
酱场里所有人,都在此用餐,就连唐十九也不例外。她不肯独自用餐,坚持跟众人吃一样的饭,佐一样的菜,丝毫没有富家千金的架子。
她先在庭院里,用清冽的井水,把脸儿梳洗干净后,就带着宫清颺去用餐。食堂长屋里人来人往,一见着她出现,连忙殷勤招呼,纷纷搁下手里的饭碗,抢着要替她张罗早膳。
「去去去,吃你们的饭,我自个儿有手有脚,不需要人伺候。」她豪气的摆摆手,坚持不让人代劳,迳自走到大锅旁,舀了一碗白粥,挑了个空位,就在长桌旁坐下。
厨娘连忙送上酱菜与脆炒青蔬,还主动替宫清颺送上碗筷、添了一大碗的白粥。送粥上桌时,厨娘还不忘偷瞧了这俊美男人,眼里都是好奇。
不只是厨娘,食堂内的二、三十人,全都嘴里用餐,双眼也没闲着,都忙着打量宫清颺,虽没人敢多问一句,但是每张脸上,那既兴奋又好奇的表情,可是全都藏不住。
宫清颺气定神闲,也走到长桌旁,挑了个离唐十九颇远的位子,撩袍坐下,好整以暇的举筷用餐。对旁人注目的眼光,他已是习以为常,嘴角始终挂着温淡的礼貌笑容,从头到尾未曾改变。
他因为一句承诺,被困在龙家,而龙家做的是客栈生意,他这个大掌柜的,深知和气生财的道理,就算是心里火冒三丈,气恼得想杀人,他也能不动声色,始终笑脸迎人。
只是,那笑意虽然让人如沐春风,却也像是一张面具,完美的遮掩了他的情绪,让人看不穿他的喜怒哀乐。只有极少极少的时候,真实的情绪,才会穿透那层面具,浮现在他的眼中。
例如昨晚——
温定的眸光,有了些许改变,宫清颺抬起头来,望向几尺外的小女人。她已经吃完一碗粥,起身又去舀了一碗,回桌时才发现,他隔着大老远,坐在长桌的另一端,静默的瞅着她瞧。
「你干么坐得那么远?」她不客气的问,对他挑的座位很有意见,还用力拍了拍身旁,示意他该乖乖的滚过来,到她身边坐好。
宫清颺神色未变,眼里却闪烁着笑意。
「这里人多,」他不卑不亢的说道,嘴角微笑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我想,我坐在这里会安全些。」
她举起筷子,挟了一块酱腌菜心,正准备扒粥入口,一听见他的回答,柳眉微微一皱,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我可没有当众表演的兴致。」哼,这家伙是以为,她会在众目睽睽下,扑过去侵犯他吗?
「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宫清颺嘴角笑意更深,先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在桌旁嬉闹的几个孩子,接着鹰眸略转,又看向十九。「毕竟,我实在不愿意吓坏孩子们。」
喀啦!
她眯起眼儿,用力嚼着嘴里的菜心,暗暗考虑,有机会「办事」时,是不是要找块破布,塞住他那张嘴,省得他再有机会罗唆。
只是,按照昨日的经验,酱场里随时有事要她忙,她最多只能推倒宫清颺,扯开他的衣裳,还没能月兑掉他的裤子,就会有人找上门来,打断她的「好事」。
她跟龙无双只外借了宫清颺三天,昨儿个已经浪费了一天一夜,却还没能云雨上半次。
唔,她总不能不管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带在身旁,趁着工作的空档,拉他到无人的地方,偷空再试试看。反正,昨天翻看了那几本书,也让她长了一些见识,知道了做那档子事,不一定非要在床上。
主意既定,她搁下筷子,起身走到他的身边。
「喂,你是吃饱了没?」她直率的问,一手撑着桌子,看着那张宛如剑刻刀凿的俊美侧脸。
「唐姑娘有何吩咐?」他搁下碗筷,起身问道,当厨娘收拾碗筷时,还倾身微笑道谢。那迷人的一笑,让厨娘老脸发红,差点打破了手里的碗盘。
「今天呢,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许离开我的视线,听懂了没有?」她伸出指头,警告的戳戳他的胸膛,心里暗自打定主意,非得要趁剩下这两天,善加利用他不可。
「宫某明白。」
她偏着脑袋,眼儿又是一眯,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他嘴角的笑,似乎跟先前有些不同,但至于是哪里不同,她却又说不上来——
「小姐,」一个酿酱师傅,恭敬的走上前来。「酱房里头,准备要开缸了,请小姐过去确认那缸酱的味道。」
「知道了,我立刻过去。」她挥挥手,示意师傅退下,也顺便挥去了脑子里的些许狐疑。「姓宫的,跟上来。」她朝宫清颺一勾食指,接着身子一转,迅速往门外走去。
他又是一笑,撩袍举步,亦步亦趋的跟上去,顺从她霸道的命令。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高大斯文的男人,跟在那纤细修长的身影后头走出食堂,逐渐远去。
清晨的阳光,撒落酱料房外的广场,宫清颺跟着在十九身后,走进唐家酱场,还没进门,各种酱香便扑鼻丽来。
酱房外的广场上,几名妇女正在晒着上好的清城芥菜,另一旁竹制的竿子上,则垂挂着一条条风干的鱼料,一名师傅专心的调整竿子,让正反面都能均匀风干。
十九先进了酱房,监督颇傅们开了一缸酱,仔细尝过后,确认滋味足够,这才命令师傅们封缸,贴上唐家酱场的封条,放进地窖里,等着买主来取货。
酱场里开始忙碌,事情接踵而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全都凑过来找她,询问她的指示,她也不厌其烦,逐一处理。
赵师傅来问。「小姐,河北李老板,派人送来十斤做酱的头等香菇,是先搁着或晒干,还是炒香?」
管帐的陈先生来报告。「小姐,上旬去江南送货的小张收帐回来了,他带了秋水楼齐老板的口信给你。」
小山子来请教。「小姐,林师傅要我来问,这次酿的桂花酱,各缸是否再加个三两桂花?」
在酱场里头,职位最高的欧阳师傅亲自来请示。「小姐,太少爷要您一会儿去窖里,尝尝要送去宫里的酱料。另外,御厨派人来问,询问今年的酱料,需要再等上几天才能入宫?」
宫清颺静默的站在一旁,看着她像个陀螺似的,在屋子里转啊转的,从东忙到西、从前忙到后,甚至一次处理数件事,她也能条理分明,逐一做出正确的处置,不出半点儿岔错。
酱房里的人们,全都敬她怕她,对她所说的话,更是奉为圣旨一般,听从她下令行事,皆不敢有分毫误差。
人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娃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在广场上玩着官兵捉强盗,但是一见着她,纷纷停了游戏,争先恐后的蜂拥而上。
「姨!」
「姨,来玩来玩。」一个娃儿,扯着她的裤脚,笑得好开心。
「不行,姨还要忙呢!」她弯下腰来,拍拍那娃儿的脑袋,眼里唇边的笑,软化了她指挥众人时的严肃。
京城里的孩子们,只看过她追着人打、策马过市的剽悍模样,从不曾见过她这时好脾气,自然不晓得,她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所以只要一见着她,就像是看见猫的老鼠,全吓得拔腿开溜。
其实,只要与工作相关的事,她的确严格得像是个统领千军的将军,但是与小孩们相处时,她却耐心十足,嘴角噙着微笑,任谁都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小孩子。
另一个娃儿,期待的凑到她身边。
「姨,糖。」她年纪还小,说得不清不楚,还摊开肥嘟嘟的掌心。
「乖,今儿个没有糖,下回再给你。」十九放软声音,看着小女娃的眼神很温柔,让人压根儿难以想像,眼前好声好气的小女人,跟那位人见人怕的京城悍女,会是同一个人。
娃儿们围着她,缠着她不放,其中一个没抢着好位置,被同伴推得跌倒,当下趴在地上,立刻痛得哭了起来。
十九连忙走过去,随手就抱起那嚎啕大哭的娃儿。她轻拍着娃儿的背,好声安慰着,一边继续跟欧阳师傅谈事情。
娃儿哭了一会儿,因为背上那又缓又柔的轻拍,哭声逐渐微弱下去,细瘦的双臂圈绕着十九的颈,挪了个舒服的位置,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也不介意,任由娃儿趴在肩上呼呼大睡,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那平日里,持着木棹四处揍人的手,继续轻拍着娃儿的背。
「需要帮忙吗?」宫清颺主动开口,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抱着娃儿的姿态与神情,瞧得更仔细。
「不用。」她顺口答道,一回头,却看见他似笑非笑,深邃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你看什么?」她板起脸孔问道。
宫清颺却但笑不语,还是直盯着她瞧,仿佛刚刚发现了什么,让他十分感兴趣的景象。
那别有深意的笑,让她觉得有些古怪,忍不住蹙眉,还想要再开口,一旁却有人咚咚咚的跑过来。
「啊,小姐,我来抱就好了。」妇人匆匆跑来,满脸抱歉的将睡熟的孩子接过来。「真是对不起,昨儿个小鱼肚疼,闹了一晚上没睡好,所以才这么失礼,在小姐身上睡着了。」
「没关系,小鱼也没多重。」十九不以为意,关心的又问了一句:「去看过大夫了吗?」
「没有。」妇人摇头。「只是吃坏肚子而已,我想——」
十九一拧眉。
「不行,得让大夫看看比较安稳些。」她回过头,朝着另一个妇人喊道:「王妈,你带着小鱼和林婶,回唐府里去找赛华陀。」
「小姐,不用了。」
「赛华陀闲住在唐家好些天了,你带小鱼去给他看看,刚好让他有些事做。」说完,她不让人拒绝,伸手就催赶林婶出门。「甭罗嗦,坐酱场的马车去,就说是我交代的。」
林婶也不再坚持,毕竟是自个儿孩子病了,做娘的哪会不担心。有了十九的命令,她抱着孩子,连连道谢,满心感激的同王妈一块儿出了门。
确定妇人抱着孩子上了马车,十九又转回来,先在井边,用清水洗净双手,确定一身洁净后,才又跟着等在一旁的欧阳师傅,走进酿酱油的酱房。
只见酱房里,一缸缸比人还要高的酱缸,沿墙排放着,宫清颺缓步跟在后头,看着她和那位欧阳师傅,身手俐落的爬上竹梯,靠在酱桶旁谈论着。
他从未见过,有哪个女人,能像她如此能干。从出了食堂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她不曾停下脚步,更别提是坐下来休息。
那修长的身段,像是蕴着用不完的活力,她就像是个发光体,举手投足间,都能吸引旁人的视线——
宫清颺也不能例外。
他注视着她,察觉酱房里温度燠热,她忙得久了,脸上晕着两朵酡红,连那玉琢般的耳,也透着淡淡粉红,几络乌黑的发落出乌玉发束,垂落在她的脸畔,削弱了她的霸道、她的英气,反倒让她显得明丽娇柔。
在酿酱场里的灯光下,那认真的神情十分亮丽,别有一番韵味。
他的心里,掠过一阵微微的撩动,像是某一根埋藏得很深的弦,被稍稍触动,拨出了几个只有他听得见的音符——
突然,一张大脸凑过来,遮住远处缸上的那张丽颜,也遮断了他的注视。
大脸上有着浓眉与大眼,和一大把的黑胡子,还贴得很近,近到鼻尖都快撞了上来。
宫清颺镇定如常,眼也不眨一下,直瞧着身前这位黑胡子大汉。
「你就是龙门客栈的大掌柜?」对方先开了口,粗声粗气的问。
「是。」
他微微一笑,客客气气的微一颔首。
另一位青衣打扮的文士,慢条斯理的走进来。「十九找你来生女儿?」
他看看两位,仍保持着宜人的淡笑,再回道:「是。」
「嗯嗯,体格不错。」黑胡子大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将他给打量一遍,满意的点点头。
「样貌也不错。」青衣文士也满面笑容。
「十九眼光颇好嘛!」黑胡子大汉嘿嘿笑了起来。
话刚说完,又有一位打着赤膊的精壮青年,也跟着走进了酱房,朝他们靠过来,眼睛也直盯着宫清颺瞧。
「是呀,看来体格挺精壮的,我怎么听别人说,十九找来的家伙气虚体弱,特地要厨房炖鸡汤进补吗?」
「气虚体弱?没那么不中用吧。」青衣文士一挑眉,伸手就要搭住宫清颺的手腕。「我瞧瞧。」他是赛华陀的入室弟子,对方身子如何,他一出手就能知晓。
宫清颺笑意末变,手上却陡然一翻,轻易避开。文士一挑眉,闪电般就施展了几招小擒拿手,却连连被他给全转开了。
「好!」文士赞了一声,却没有停手,左手也跟着出招,执意要探他的脉音听听。
毫无疑问的,这三个男人,肯定是十九的哥哥们。这一家子的兄妹,虽然长相不相似,但是那蛮缠的性子倒是如出一辙。
两方匆匆过了几招,宫清颺全数闪过,在手影交错间,他翻手一握,反倒扣住对方脉门。文士略显诧异,还来不及反应,脉门上的压力已散。
宫清颺举步一退,就闪身到了几尺外。「谢谢兄台关心,在体还算强健,是唐姑娘误会了。」他拱手说道,语气平淡。
「嘿,你身手也不错嘛!」精壮青年露齿一笑,看出这场交手,是自个儿兄弟落了下风。他嘿的一声,存心再试试这斯文男人,不由分说的,凝力于掌,出手就往宫清颺肩背一拍。
这一掌可是聚足了力道,谁晓得,那斯文的男人却不避不闪,任由这一掌,重拍在背心上。
「还好。」宫清颺不动声色的受下这掌,连嘴角的笑,也没有半分改变,转头静望着兄弟三人。
青年微微一惊,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啊,你不错!行!行!不愧是小妹看上的人!」
黑胡子大汉和青衣文士,见状也双眼一亮。他们心知肚明,知道十四那一掌非同小可,若只是一般习武之人,早被拍到吐血了,看来这银发男人不只身手好,底子够厚,胆识更是十足。
蓦地,酱桶上传来一声喝问。
「七哥、八哥、十四哥!你们在做什么?!」站在缸上的十九,终于发现这儿情况不对,当场一跃而下,跳到宫清颺身前,像是保护小鸡的母鸡似的,防卫的瞪着三位哥哥。
「做什么?」唐八皱着眉头,伸手抓了抓满脸的胡子。「当然是来看看,你挑了什么样的家伙来生孩子啊!」
「你们闲着没事好做吗?」她气恼地瞪着几位哥哥,回身就去拉宫清颺。「别理他们,咱们走!」
「小妹,别那么小气嘛!借看一下,又不会少他一块肉。」唐十四嘻皮赖脸的往前一跨,挡住了两人去路。「要知道,往后你和他生出来的,可是唐家的宝贝呢,咱们当然要先来瞧瞧啊。」
「对啊,要是你胡乱挑个男人来,生出个笨女圭女圭怎办?不过,这家伙不错,八哥我同意了!」唐八冲着宫清颺直笑,笑得眼都眯起来了。「呵呵,小子,有什么需要,甭和咱们客气啊!」
唐七还从衣袖中,掏出个瓷瓶,塞进宫清颺手里。「这是难得的补药,助益生女,记得,早午晚饭后各一颗。」
唐八输人不输阵,掏了个更大的瓷瓶出来。「我这瓶呢,叫十仙回春大补丸,男女都可吃的,你们要是到了一半没力气呢,吃了这一颗,保证精气神十足啊!」
「还有还有,」唐十四也是有备而来,走到酱房外头,拿了个包袱进来。「来,这些呢,是十三交代我拿来的书——」
「呿,小妹之前已经和十三拿了一叠啦!」
「这不一样,十三说,这几本上头,标了红色记号的那几招,听说是较利生女娃儿的,非得让小妹跟这家伙试试才行。」
眼看几位兄长挡住去路,又轮番上阵,哇啦哇啦的说个不停,唐十九烦不胜烦,终于受不了的大喝一声。
「你们吵死啦!」
三个大男人,一听见这声吼,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话,还急急退开三步,紧张兮兮的看着小妹,留意她手里的木棹,怕她一恼火,又要开打。
十九瞪着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
「那些东西我早就准备好啦!要生孩子,也要有时间啊!你们这样罗罗嗦嗦的,全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生得出来才有鬼啦!还不给我让开!」她噼哩啪啦的骂了一顿,把他们全骂得闭了嘴,这才抓着宫清颺,举步就要离开。
只是,才刚走了两步,她却又停下,猛然回身,抓起十四哥手里那几本书,塞到宫清颺怀里。
「喂,你拿好,别掉了。」她吩咐着。
唐十四窃笑。
「不是说都准备好了吗?」
「你有意见吗?」十九扬眉,瞪向唐十四。
「没有,当然没有。」唐七连忙出手,抡拳往十四弟头上一敲,赏这不识相的弟弟一颗爆栗子。「你忙你忙,我们不打扰就是了。」他冲着小妹陪笑。
十九冷哼一声,发辫一甩,再度抓着宫清颺的手,大踏步离开。
唐七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嘴上没再多说半句,心里却是直叹气。
唐家三代,全把十九当成宝,从小宠到大,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不像是别家的姑娘娇娇软软,有如桂花酱般的甜,反倒像是一缸子的辣酱,让人一沾口,就辣得直想喊救命,才会把姻缘大事,延宕到如今。
这会儿,小妹虽是挑了个不错的男人回来,但是瞧那男人温吞淡定的模样,实在让人有些忧心,就怕这男人斗不过小妹的坏脾气。
唉,唐家上下,想抱女娃儿的心愿,究竟还要等上多久呢?
十九扯着宫清颺,一路走出酿酱房,把那三个吵死人的哥哥们远远抛在脑后。两人愈走愈远,走到了酱场的最角落,四周渐渐没了人影,就连酱场里的喧闹声音,也逐渐模糊。
她抓着他,走到一处转角,还回头察看,确定无人跟踪。
于是,她抬脚踹开一扇紧闭的门,先把宫清颺推进去,接着火速入内,反手把门关上。
这是一间储存陈年酱料的屋子,除非到了要开缸的时候,否则平日根本不会有人进来。
陰暗的屋子,只在高高的墙上,开了一排小小的气窗,为了防止日光人内,影响了酱料的品质,窗上遮了厚厚的绒布。
她老早模熟了酱场里的每间房,迳自走到角落,模出了油灯跟打火石,没一会儿就点亮了灯,搁在墙壁上。微弱的灯光,提供了些许照明。
「好了,快快,让我瞧瞧!」她迫不及待,急急嚷着,一把抓过宫清颺手上的书。「刚刚十四哥是怎么说的?是哪几页的招式,比较有利生女娃儿的?」
他一脸莞尔,徐声提醒。
「标了红色记号的。」
她低着头,猛翻书页,却怎么也寻不着。「红色记号?哪啊?」
「这里。」他伸手指点。
经他指点,她才晓得,红色标记是在书页上。她瞪大眼儿,翻看到几页,却发现图画上的男女,全像麻花卷似的,或坐或站的纠缠在一块儿。
「哇,这样也行啊?」这样子扭拧,不怕伤了筋骨吗?
「大概吧,」宫清颺轻描淡写的带过,巧妙的把话题转开。「为什么这么想生女儿?」他柔声问。
「我们唐家多生男儿,爹爹又想要抱外孙女,成天哭丧着脸,我除了生个外孙女儿给他之外,还能怎办?」她边说边翻看那些图画,表情愈来愈诧异。
「如果,你这回生了个儿子呢?」宫清颺试着想点醒她。
「那就再生啊。」她却头也不抬的说。
「那么,你要找谁?」他再问。
「再说。」她随口敷衍。
再说?
幽暗的黑瞳,陡然间一眯。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听进耳里,却像是带了刺似的,让他打从心里不舒服。
这一回,是龙门客栈欠了债,龙无双才拿他来抵帐。那么下一回呢?下一回她是不是要找另外一个,欠了她唐家债款的男人,来帮忙生孩子?
意思是说,会有另外一个男人,进了她的香闺,躺在她的床上,被她抓着手,触模她软女敕的腰。会有另外一个男人,看尽她半果的绝美姿态,跟她一块儿,逐一做遍书上的招式——
不悦的情绪,穿透他滴水不漏的自制,呛涌上心头,他只觉得喉间蓦地一酸,大手不觉捏得更紧。
十九太过专心,没有察觉他神色有异,直到把所有标下记号的图画,全数读过后,她满意的合起书页,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好了,来吧!」她故技重施,又去拉他腰带。
宫清颺却也挡得极快,瞳中还有些许来不及敛去的不悦。「来什么?」他问。
「生孩子啊!」好不容易终于偷得空闲呢,不乘机赶紧利用一下,实在太浪费了,她仰头看着他,满脸认真的说:「女儿。」
「这我不能控制。」
「我不管!」她睁着乌黑大眼,蛮横的说。
宫清颺先是一愣,喉间的酸意化去,转为滚滚的笑声,在他胸中累积。终于,下一瞬间,他仰头大笑出声。
这小女人的直率,实在是人间少有,比起一般小家碧玉与千金小姐,她爽快厉能干,总是直来直往,说一是一,绝不和人拐弯抹角,不会要小计谋,更不似他最惧如蛇蝎的龙无双那般爱作弄人。
心上那根弦又响了,这一次,他听清那阵乐音,某个决定已在他脑中成形。
十九却搞不清楚,他为何笑得那么开心,反倒气他不肯「合作」。「喂,你笑什么,快点啊,咱们来生女儿。」她怒瞪他,跺了跺脚。
「这种事情得慢慢来的。」宫清颺仍抓着她的手,慢条斯理的笑着说。
「没时间啦!」她懊恼的喊道。
龙无双只把这家伙借她三天,今儿个已经是第二天了呢!
「时间是人找出来的。」他轻笑着,放开了她的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退开,反倒伸手,轻轻抚模着她细致小巧的下巴。
她时常傲然的仰着下巴,让人觉得她傲、她蛮,简直就要忽略,她的下巴这么精致,像玉雕出来那般滑润,教人爱不释手。
「可是,明天你就要回客栈了,不是吗?」他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她更是迷惑。
「我回去——」瞧她那茫然的可爱模样,宫清颺不禁微微一笑。「难道你不能来?」
「我去?」她眨眨眼。
「嗯。」他点头。
「你要帮我生女儿?」
「嗯。」他笑意盎然的再点头。
她瞪大了眼,突然醒悟过来,连忙伸手揪着他的衣襟。「等等,你的意思是,不只这三天吗?」
「对。」
「你要帮我,直到生出女儿为止吗?」
「对。」他薄唇微扬,嘴角眼里都是笑,对着她保证。「直到生出女儿为止。」
唐十九杏眼圆睁,红唇微启,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真要帮她生女儿?不只这三天?直到生出女儿为止?
他这是缓兵之计,还是真要帮她?
看着眼前那张带着笑意,俊美如仙的面容,她不知道为何,胸口突然一紧:心跳莫名加快,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
「你说真的?」
「真的。」他抬起她的小脸,缓缓的低下头来——
那张俊美的容颜,愈靠愈近,她陡然间无法反应,甚至无法呼吸,觉得自个儿连人带心,全都揪紧了起来。
这感觉好——好——好怪——但是,却又不是不好。他靠得那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好闻的麝香味——
薄唇俯近,只是在她的发上,落下轻轻的吻。她光滑柔软的发,被他触碰的瞬间,像是突然有了知觉,让她心头一跳,被一阵热烫的红潮淹没,从发根直红到了脚尖。
「我等你。」宫清颺望着她那张愣得可爱的脸,唇角噙着笑,留下这一句,说完转身就走了。
十九站在原处,丝毫无法反应,更无法阻止他离开。
她只能嫣红着脸儿,呆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好半晌仍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