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台北郊区一栋洋房的地下室,传出清脆的声响。
身穿拳击背心、手缠绷带的杨女圭女圭,正在练习场中挥汗练拳,皮制的沙包被打得晃动不已,随著她凌厉的攻击而摆荡。任何人要不是亲眼目睹,绝对想像不到,那纤瘦的身段,竟可以挥出这么强而有力的拳头。
车声由远而近,一辆吉普车疾驶入内,在中庭停妥,高大的年轻人跳下车子,拉开欧式的镶花门上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屋,迫不及待的往地下室冲来。
“小胖!呦厚,小胖!”还没下楼,他已经嚷起来了。
砰!
又是一声巨响,女圭女圭没有答腔,反倒蹙眉扬腿,猛踹沙包一脚,这才眯著眼睛回头。
“你叫谁小胖?嗯?”她轻柔而甜蜜的问,手臂半弯,随时准备改换攻击目标。
“呃──呃──我是说、呃,女圭女圭──”杨爱国连忙改口,举高双手以示无条件投降,就怕一时失言,惹恼了小妹,会被她当场踹趴在地上。“那个──那个──事情进行得还顺利吗?”为求活命,他火速改换话题。
清丽的脸儿上,浮现陰霾的神色,她咬著红唇,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叉开始痛扁无辜的沙包。
噢喔,看来情况不妙!
又是一辆车子驶入中庭,与先前那辆并排,两部吉普车上,都漆著「杨氏保全”的字样。几个样貌神似的男人,俐落的下车,也循著弟弟的前进路线,直冲地下室的练习场,个个神情紧张。
“怎么样?压倒他了没有?”
“张彻一开口约你了吗?”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三个大男人连珠炮似的发问,把女圭女圭团团围住,急著想知道最新的发展。
“他根本不理我。”她面无表情的宣布,圆亮的眼儿瞪著沙包,又挥出几下力道强劲的重拳。
四个大男人同声声吟。
“唉啊,你可以打昏他啊!”杨爱国用手指扒过头发,像是被困住的熊,在屋里猛绕圈子,气恼小妹的不知变通。
杨忠国叹了一口气,可不像小弟这么乐观。“我老早跟你说过了,她看上的可是张彻一呢!论起身手,那家伙可不比咱们差。”
耍是拳头能对张彻一管用,他们这一大家子,何必耗上这九年的时间?只要在第一时间动手把他打倒,再强迫他喜欢小妹,那不就得了?
“那现在怎么办?咱们费尽功夫,辛苦了九年,好不容易才有这种‘成果’,”杨爱国伸手指著女圭女圭,比被退货的业务员更激动。“难道,就因为他不上钩,咱们就放弃吗?”
倏地,女圭女圭挥出一拳,强劲的拳风在四哥下巴前,惊险的停住。
“谁说要放弃的?”她化拳为掌,用软绵的小手,轻轻拍著四哥的脸颊,用最轻柔的语气强调。“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只要给我时间,我就能修正它。”
那些媲美修罗地狱的减肥课程、肌肉酸痛的美姿美仪训练、令人神经紧绷,外加荷包大失血的化妆讲座,诸如此类的艰苦试炼,她全都咬牙熬过来了。
她花费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心血,就是为了掳获张彻一的心,怎么可能因为这小小的挫败,就举白旗投降?
中庭外再传车声,发鬓灰白、双目炯炯有神的杨奕走进地下室,身旁则跟著容颜娇美的妻子,两人手上都提著大包小包的“战利品”。
“啊,女圭女圭,你回来了!”如意愉快的低呼,接过丈夫手里的大纸袋,捞出一件精致绝轮的白纱礼服。“快来试试这件礼服,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回去给设计师修改。”她抓起礼服,在继女身上比试,愈看愈满意。
公布栏事件后,如意展现惊人的行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举家迁徒到台北定居,还大显身手,把人见人怕的大姊头,教成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两人早已培养出独特的革命情感。
“小妈,你手脚也快得太离谱了吧?”杨爱国啧啧有声,蹲在纸袋旁东翻西翻。“连八字都还没一撇,你就开始筹备婚事了?唉啊,居然连婴儿玩具都买回来了!拜托,那个张彻一根本就不甩她──哇啊!”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挨了一脚,哀嚎著飞出去了。
“大义灭亲”的杨孝国,含蓄的报告发展。“小妈,很遗憾,事情并没有我们想像中顺利。”
如意微微一愣,揪著白纱礼服猛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张彻一没有向你求婚?”
“没有。”女圭女圭摇头,忍不住又揍了沙包一拳。
“那,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他要我让开。”这次,沙包被揍得激烈摆荡,悬吊绳索的钢架更是不耐重击,在攻击下发出嘎嘎的惨叫。
想起在会议室内发生的种种,女圭女圭就胃部紧缩,难受极了。
没错,张彻一冷酷的态度,的确让她大受打击,但是这么一点程度的挫败,可打不垮她坚强得媲美铜墙铁壁的爱慕之意。
真正让她吓得落荒而逃的,是凌云的那句话。
小胖,你一点都没变。
没变?!
那个男人居然说她一点都没变?!
就是这句话,吓得她夺门而出,飞奔到最近的一面镜子前,冷汗直流的猛端详,非要再三确认,小妈对她的多年教,没像灰姑娘的魔咒般失效,这才能冷静下来。
噢,该死的凌云,他是眼睛瞎了,还是眼睛太好?居然说她一点都没变?她原本以为,除了兄长与双亲之外,绝对没有人可以认出她的“真面目”的──
眼看落在沙包上的拳头愈来愈多、愈来愈快,如意搁下礼服,大受打击的坐下。她一手扶著额头,不解的频频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他见到你了,却还开口要你让开,你确定他不是深度近视吗?”凭著那张清丽的脸儿,再加上无懈可击的化妆技巧,她实在很难相信,会有男人面对如此美色,还能视而不见的。
倒在角落的杨爱国,挣扎的起身。他不死心的凑过来,想加入讨论。
“那个──”
他才刚说了两个字,所有人就同时开口。
“闭嘴。”
“我想──”
“闭嘴。”
“我──”
“闭嘴。”
“喂,起码也听我把话说完啊!”他抗议著。
杨孝国瞄了他一眼。
“你要是还想活命,最好就把嘴巴闭上。”
“你们听听我的意见嘛!”他不怕死的咧嘴而笑,坚持要提出“精辟”见解。“我想,张彻一应该不是近视,说不定他是个同性恋,所以──”
这次,他遭到兄长们的围殴。在杨爱国的哀嚎声中,如意稍微提高声量,对著女圭女圭谆谆教诲。
“你先别心急,反正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往后就同在一间公司,你先模熟他的喜好,再对症下药就是了。”她不厌其烦的面授机宜。对于这桩“追夫”大计,她总是比任何人都关心。
“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女圭女圭拆掉练拳用的绷带,露出一双白女敕小手。
“原本?”
“有个人让我分心了,害我错失机会。”她不情愿的解释。
要不是凌云突然拦住她,毫无预警的掀了她的底,害她一时方寸大乱,她老早就追上张彻一,开始跟他“相处”了──
“喔?”杨孝国停下拳头,诧异的挑眉。“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在张彻一面前让你分心?”
“只是一个没用的绣花枕头。”想起凌云的俊雅模样,她不以为然的耸肩。
“这么说来,那家伙不足以造成阻碍?”
“当然!”女圭女圭回答得斩钉截铁。
哼,那个绣花枕头,虽然外貌挺称头的,但是举手投足间,斯文得没有半点杀气,那双修长的手,大概不曾握过比筷子更重的东西,这种货色,她只要挥出一拳,就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哪里还会造成什么阻碍?
“你们放心,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的,张彻一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双眼发亮,握紧拳头,再度变得斗志激昂。
噢,她一定要排除万难,逮住张彻一,俘虏他的心,成为他的妻子。她不会放弃的!
绝不!
清晨,阳光普照。
坐落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上的蓝色大楼,涌进大量的上班人潮,女圭女圭拎著公事包,穿著翠绿色的春装,照例打扮得娇柔可人,昨日痛扁沙包的狠劲,这会儿早已荡然无存。
才经过一夜的时间,办公室内的景况已经彻底改变。所有的设备,全数都已装设完成,职员们也抖擞精神,各就各位,整间公司充满著朝气。
看来凌云的出现,的确带给员工们不小的压力,公司内的气氛比先前更紧绷,全体进入备战状态。
女圭女圭走到座位上,熟练的打开电脑,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英国总公司传来的文件。不同于其他人的战战兢兢,她还趁著列印文件的空档,模出粉盒补妆,准备再接再厉,积极的展开“攻势”。
一会儿之后,她抱起热腾腾的文件,开始寻找“攻击目标”。
办公室虽然占地广大,但是仔细“巡逻”一遍,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细的绕了一圈,还打开每一间房间搜寻,却还是寻不见那高大挺拔的身影。
怪了,张彻一是躲到哪里去了?
向刚走进办公室时,刚好看见那娇小的身影晃过来晃过去,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像只忙碌的小蜜蜂般绕个不停。
“你在找什么?”他出声问道,一脸好奇。
“没、没什么──”女圭女圭连忙转身,双手递上文件,在外人面前不忘保持柔弱温柔的模样。“经理,怎么没看见那位张先生呢?”她期待的问,还朝他身后猛瞧,就希望能够瞧见心上人。
“你别担心,那家伙是工厂的负责人,必须在中部坐镇。”他露齿一笑,以为这个消息能让她如释重负。
女圭女圭只差没哭出来。
“意思是,我在这里根本遇不到他?”
“一个月大概一次。”他补充,察觉出她的沮丧。
女圭女圭真的要哭了!
真是糟糕啊,她根本没料到,张彻一会留守中部,这么一来,就算是他偶尔北上开会,她每个月也只能见他一次,情况只比牛郎织女稍微好一点,哪里还有机会可以跟他“相处”?
呜呜,她该怎么办?申请调职吗?要是工厂那边没有空缺呢?那、那、那她干脆辞职,丢下这个金饭碗,一路追回故乡去算了──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男人踏步入内。
“向刚,英国那边的资料到了吗?”凌云问道,金边眼镜后的黑眸异常深邃温和,一瞧见那个闷头苦思的小女人,他勾起嘴角,无声的绽出一抹笑意。“小胖,早安。”他友善的问候著。
小胖?
向刚困惑的挑眉,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就卷起一阵狂风。
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室内瞬间清场,只剩他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凌云跟女圭女圭同时消失了。
砰!
门被用力甩上,女圭女圭拉住凌云的领带,急呼呼的冲进会议室,重重的把他推抵到墙上去。
“我郑重警告你,不准再那样叫我!”她凶恶的揪住他的领口,一字一顿的警告,恨不得撕烂那张好看的薄唇。
“为什么?”凌云礼貌的询问,即使面对她的怒火,仍是一脸似笑非笑。
他是那种静水深流、藏而不露的人,英俊的脸庞上戴著金边眼镜,言行举止都中规中矩,像是从没闯过红灯。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她气得差点喷火,沮丧的情绪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男人的气恼。
该死!她原本以为,这柔弱小女人的形象,能维持到张彻一上钩。哪里知道,这颗半途冒出的绣花枕头,就是有办法戳破她的伪装,只凭著三言两语,就让她当场“破功”。
俊雅的脸庞上绽出浅笑,那双温和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她。
“如果我同意的话,你可以放开我吗?我很怕你会弄痛我。”凌云的声调不疾不徐,醇厚的嗓音里藏有一丝笑意。
没用的家伙!
眼看警告已经发挥效果,女圭女圭冷哼一声,不以为然的松开双手,转身准备走人,拒绝跟绣花枕头共处一室。
她一心只想离开,压根儿没发现,身后的男人正默默打量著她,将她曼妙的曲线尽收眼底。
金边眼镜后的黑眸微眯,高深莫测的视线,一吋吋的滑过她的背影,不错过春衫下的任何起伏。那娇小的身影举止轻盈,一举一动都像舞蹈般赏心悦目,只有极少数的人看得出,那是有武术底子的人才会有的平稳脚步。
“你的名字跟以前不同。”凌云轻描淡写的说道,黑眸中闪过灼热的火簇,与温和平静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对比。
“我去改了名字。”她敷衍的回答,小手已经握住门把。
这是小妈坚持的,她说,“信国”两个字太过生硬,实在不适合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
“喔,这也是为了张彻一吗?”他问得一针见血,眉目低敛,掩饰著其中跳跃的光芒。
轰!
粉女敕的脸儿,一下子变得红通通的。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她火速转过身来。
“你昨天看著他的神情,像是想吞了他。”他简单的回答,毫不松懈的追问:“你喜欢他?”
她的脸快著火了。
“关你什么事?”
太可怕了!这个男人莫非知道她的所有秘密?!
女圭女圭悄悄握起拳头,漂亮的眼儿眯了起来,很认真的考虑,要不要杀人灭口。
凌云倚靠在办公桌旁,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化万千的神情,俊脸上始终保持著最温柔的微笑。半晌之后,他用吟咏般的语调,对著她轻声宣布:“他不会喜欢你的。”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她哭了。
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她激动得想揍人。
“你说什么?!”愤怒像是岩浆,在女圭女圭的脑子里咕噜咕噜的沸腾,她跳过办公桌,杀气腾腾的扑回来,揪住凌云的领口,把他压回墙上,两人再度恢复成三分钟前的姿势。
这个该死的绣花枕头说了什么?
他不会喜欢你的。张彻一不会喜欢她?!
这怎么可能?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化身为绝世美人,这柔弱的模样,能激起所有男人的保护欲。
任何男人一见著她,总是仔细的宠著、呵护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面对她说话时,还会主动降低声量,转为轻声细语,就怕会吓著她,想把她娶回家呵护的男人,可是不计其数的。
“请注意你的力道,千万别弄痛我。”凌云神情莞尔,温柔的解释。“当然,你的美丽让人印象深刻,你的温柔也让人──”他聪明的选择闭嘴,抿唇一笑,才又继续往下说:“只是,很可惜,张彻一喜欢的是火辣香艳的成熟女人。”
世界在她脚下崩溃了!
女圭女圭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脸色唰地转为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揪住凌云领口的小手,也不自觉的松开。
不会吧,原来她搞错方向了!这柔弱小女人的模样,根本不合张彻一的脾胃。啊,难怪他见到她时,非但没有一见倾心,立刻求婚,反倒酷著一张脸,要她让开──
呜呜,完蛋了完蛋了,这么一来,如今就算是近水楼台,她也未必捞得著张彻一的心啊!
凌云体贴的扶住她,还勾来一张椅子,让她坐好。
“你先别绝望,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他也拉了张椅子坐下,修长的十指交握著,一副准备跟她促膝长谈的模样。
“什么转机?”她喃喃的问道,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娇小的身子难以遏止的颤抖著。
“我跟张彻一是多年好友,他的偏好,我最清楚不过。”凌云慢条斯理的伸出手,那宽厚的大掌,温柔的包拢她的小手。“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制造机会。”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抬起头,绝望的情绪稍微消褪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狐疑。
“我只是想为好友的终身幸福略尽棉薄之力。”他露出普渡众生般的温柔笑容,头上仿佛浮著一轮光圈,而背后还有著圣洁的纯白翅膀。“他已经有个论及婚嫁的女友,而那个女人只是贪图他的财产,并非真心爱他。”
女圭女圭像被针刺著,整个人跳起来,激动的就往外头冲。
“我这就去告诉他!”顺便痛扁那个坏女人!
“别冲动。”温暖的男性指掌揽住她的纤腰,止住她冲刺力道,随即立刻放开,没有多加逗留。“当局者迷,他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她握紧拳头,不情愿的承认,凌云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我有个建议,”他直视著她,温和的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辨认的光芒。“不如,就由我来开班授课,为你做‘重点加强’,等到你准备妥当,再安排你们见面与约会。”
她咬著红女敕的唇瓣,看著那张俊脸。
为了“修正”方向,她亟欲寻找同谋,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就是最佳人选,他提出的建议,实在让她难以抗拒──
“好,我跟你合作!”
“很好。”他微笑。“但是,我有个条件,希望你能配合。”
“说吧!”这倒是很公平,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也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平白无故领受他的恩惠。
“我的特别助理刚刚离职,如果你愿意顶替这个职位,等于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他委婉的说道,眉目低敛,眼镜的反光,让人难以看清他的眼神。
女圭女圭毫不迟疑。
“成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