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明明关家大厅内,有大小官员多人,每每关靖问话,就会有人一五一十的答话,但是除此之外,就是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静。
沉香看得出,这些人的恐惧。
杀鸡足以儆猴,眼看渤海太守身首异处,大门前那滩血还湿润着,官员们更戒慎不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甚至有人紧压着胸口,怕剧烈的心跳声,会传进关靖耳里。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渐浓时,最后一个官员才退出大厅,双腿虚软的离去。
大厅里更静了。
倚卧在榻上的关靖,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再度落到,身旁的素衣女子身上。
「过来。」他说道。
沉香走到榻旁,长睫垂敛,静静立着不动。
「人人见了我,都会跪下。」他又说。
「恕我不懂规矩。」沉香还是站着,怀中抱着陶薰炉,沉静轻语。「我为病人诊治时,从未是跪着的。」即使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关靖,她仍是意态娴静。
「好,不须跪下。」深邃的黑眸中,幽光一闪,旋即消失。「我也不要你跪。」因为,他曾珍宠的那个女子,也从未向他下跪。
「那么,请中堂大人伸出手来。」在他的注视下,那张神似的容颜,用不同的声音说道。
关靖不动声色。
「为什么?」
「医诊时,需得望闻问切,才能知病症、知轻重,由此对症下药。」
「喔?」他挑眉。「你要为我治病?」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是。」
「先前你没有替我诊脉,却已预备燃香。」
「方才时间紧迫。」她说出缘由。「如今,时间很充裕。」逼她一入大厅,就快快燃香的人,被斩首时的血,已在门外冻成艳红色的冰。
而她更明白,即使自己想离开关府,怕也是身不由己。
不论是关靖所言,或是所行,她都知晓,他不会放她走了。从此之后,她就似被剪去羽翼的蝴蝶,只能被他彻底囚禁。
他以醇厚低沉的嗓音,对着她说道:「陈伟已经死了,你不需要再奉他的命令行事。」
「治病,是医者之职。」她话语委婉,却又格外坚持。
他莞尔的一笑。
「好吧!」他伸出手来,任由那纤女敕如水葱般的指,轻按在他的手腕上。那女敕软的指尖,有些儿冰凉。
仔细诊过脉象后,她收回手来,抬头望着眼前俊美无俦,却人见人骇,被形容为人间恶鬼的关靖,仔细的说明。
「中堂大人的症状是风寒束表,以至于汗不能出。您的脉浮于表,轻按即取,因风寒未入里,脉象还很有力。」她娓娓道来。
「该如何医治?」他斜卧在榻上,不改慵懒,彷佛主考官般问着。
她从容应答,没有半分犹豫。
「以丁香、辛夷、苏合香与佩兰及侧柏叶,研磨成粉焚之,就能使中堂大人出汗、通鼻窍,如此一来就能逼退风寒,自然痊愈。」
「好,就照这个方式来医治,让我亲眼瞧瞧你是夸大其词,还是如陈伟所说的,真的医术卓绝。」他撑着下颚,徐声下令。「动手吧!」
她没有应答,只轻轻点了点头。
白女敕的双手伸向陶薰炉,掀开了炉盖搁在一旁。那炉盖上双凤昂扬,一朝前、一回首,凤尾纠缠,刻痕细若游丝。
关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黑眸渐闇。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尤其是那专注的模样。
像。
像极了。
彷佛,就是他心中的那个她。
她取出几个随身香囊,一一轻解开来,难言的幽香飘散而出。
她捻着绣针,在一块暗色布料上,绣着精巧的图样。
她取出香料,用小巧而锋利的短刀,削成薄薄的片状。
她一心一意的绣着,精致的花样,逐渐有了雏形。
她削落的香料,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色泽,有的油润、有的乾枯,细薄的薄片两端微卷,香气更浓郁。
她绣的花样,是惹人怜爱的兰花。一叶又一叶的兰叶,尾端轻卷,细密的花样连结,绣在布料的边缘。
她改削为压,利用短刀,将薄片碾成粉末。
她站起身来,将暗色的布料抖开。
眼前的景象,与心中的影像一会儿重叠、一会儿交替,教人迷乱难辨,彷佛陷溺在半梦半醒的边际。
关靖没有移开视线,近似贪婪的静静看着。
她斟酌着香料多寡,逐一捻入陶薰炉内,而后点火焚之。各种的香料混合之后,再经由火焰的燃烧,化为缕缕轻烟,香气浓郁。
她缝制了一件男人的衣裳,不论领口或袖口,都有亲手绣上的图样。细长的兰叶,像是一个缠绵的拥抱,将会圈绕着穿上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将她的发丝、面容,镶了一圈淡淡的金边……
光影一闪。
不,不是日光,而是长明灯的灯火。
火光照亮她的容颜,直到确认了气味的差异、烟量的浓寡,一切都妥当之后,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沉默不语的关靖。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只要闻嗅此香,风寒就能被逼退,不适的症状也能痊愈。」她平静的说着,眼中没有恐惧,却也没有半分的笑意。
回忆,因他的时时温习,更是鲜明。
「哥,你怎么来了?」她笑得单纯甜美。
「中堂大人?」
她有礼的唤着,不解他的沉默。
幻影、回忆,都被浓缩在他深黯的眸中,那处深幽得不见底的地方,任何人都难以窥见,更无法知晓。
那张一模一样的美丽脸儿,正凝望着他。
关靖的神色,从头到尾,没有半分的改变。他多年以来,始终藏敛着,只有他才知悉的珍贵秘密。
她不是她。
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幽兰。
幽兰已经死了。
这个女人虽然酷似幽兰,却是渤海太守为了诿过,而特意送来的礼物。
「原来,你真的是个大夫。」他的语气一如先前,没有丝毫改变。
「中堂大人难道心中存疑?」
「先前的确是。」他伸手探向陶薰炉,任时浓时淡的袅袅白烟,缭绕着他的指掌。「我原本以为,那只是陈伟为了献上你,所编出的说词。」他怞回手,在鼻前闻嗅,感觉微辛的气味渗入鼻腔。
「所以,中堂大人想亲身验证?」她问。
「没错。」
烟雾盘桓,缕缕白烟从陶薰炉中飘出,有时如飘带、有时如丝缕,有时如掌如指,轻轻淡淡的拂过他俊美的轮廓、他领口与袖口,精工刺绣的柔美兰花、卷曲兰叶。
白烟笼罩着这个,权势擎天的男人。
他隔着淡淡的烟雾,问道:「我的伤寒之症,闻嗅你调的香,需要多久才能见效?」
「快则一夜。」
「好,我就等上一夜。」他嘴角微弯,重复她先前的话语。「如今,时间很充裕。」说罢,他懒懒扬手。
不知藏身何处的奴仆,无声无息的出现,恭敬的垂首站在角落,不言不语的等待吩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笔墨。」关靖说道。
仅仅两个字,奴仆就已明白,默默躬身退下。
才过了一会儿,奴仆们就搬来黑檀如意卷腿几,慎重的放置在榻上。几上笔墨砚台俱全,还点上灯火,如此一来就灯明几亮,更便于阅读与书写。
奴仆解开一卷,裱衬着暗色锦缎的素绢,摊放在关靖面前,再磨好了墨。布置好一切后,奴仆们一如出现时那般,全又无声的退出大厅。
他坐起颀长的身子,取笔蘸墨,落在素绢上书写,就此不再言语,注意力全转而集中在文字中。
灯光的光影。
缭绕的轻烟。
笔在素绢上划过的声音。
沉香在原地,静默不语,甚至不曾望向,素绢上的文字一眼。她长睫敛目,白女敕的双手叠于绢衣前,除了浅浅的呼息之外,再也没有半点动静,宛若一尊美丽的雕像。
窗外,迟迟钟鼓初长夜。
时间无声流逝。
直到三个多时辰过去,写尽素绢的关靖,才终于抬起头来。灯光照亮了,他俊脸上的汗滴,以及那双黑眸。
才只是刚伸手,悄如鬼魅的奴仆,已经送上绢帕。
关靖站起身来,先解开衣带,褪上的衣袍,才取了绢帕擦拭汗水。就连贴身的单衣,也被汗水濡透,烛火之下强健的体魄一览无遗。
「陈伟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善用香料治病的好大夫。」他似笑非笑,拿起陶薰炉,深深闻嗅着。「夜还未尽,我的不适已好了八成。」
美丽的脸上,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
她知晓自己医术卓绝,治疗风寒小病,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是,她没有预料到,关靖的身体如此强健,才能痊愈得这么快速。
眼睁睁的,她看着关靖走了过来,搁下香炉的男性指掌,抬起她的下颚。他的指掌上,有着她焚的香。
「既然治好了我的病,当然就有奖赏。」他靠得很近很近,近到每个字句间吐出的灼热气息,都拂红了她的脸儿。「你想要什么赏赐?」
连她都不解的事发生了。
她的身子,不知什么缘故,竟因为他的话语而轻轻颤抖。就连内心,也隐隐抖颤着。
耳畔,彷佛听见千万人的呼号警告,要她快快逃离。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放弃,心中埋藏多年的誓言,以及让她夜夜难眠的夙愿,飞奔远离这个男人,今生今世都别再妄想靠近他……
几乎。
她没有听从耳畔的警告。
「请中堂大人允许,让我游历天下,为世人焚香治病。」这几句话,是她对他的试探。
关靖的双眼,连眨也没眨。
「你想要什么赏赐?」他又问了一遍,对她的回答置若罔闻。
果然,他真的要留下她。
汹涌澎湃的情绪袭来,却被她以强大的意志,牢牢箝制住。她神态不改,只是垂敛长睫,避开那双锐利的黑眸。
「我有一个香匣,用来装盛各式香料,但是今日入府时未能随身携带,还留在渤海太守的府里。」那是她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次,他欣然应许。
「我会派人,替你取回香匣。」
「还有一件事,也要请中堂大人费心。」她说着。
因为她的容貌,暴虐残忍的他,愿意给予她极为罕见的耐心,甚至还和颜悦色的问道:「什么事?」
「自从征伐北国之后,各地物力维艰,香料难以运抵凤城,我香匣内所用的香料,已缺了一百一十余样,至今未能补齐。」
「列出你所缺的香料,我会让人去蒐罗齐全。」他一概应允。
「多谢中堂大人。」
「不用谢。」关靖的拇指,轻轻的擦过,她的唇瓣,笑得无比温柔,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真的,不用谢我……」
她难以呼吸。
瞬间,她以为,关靖要吻她。
他低下头来,男性的薄唇,悬宕在她的唇瓣上,只剩一个呼吸的距离。
虽然她早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但是事到如今,她却无法确定,是否能忍受他的吻。
白女敕的小手在身侧,悄悄握紧,连指尖都陷入掌心,她全身僵硬的等待着、感觉着,他慢之又慢的靠近、靠近、靠近……
就在吻上她之前,关靖蓦地停住,不再朝她逼近,薄唇弯成更深的笑。
两人靠得太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微笑的弧度。
「你,是一个很好的礼物。」关靖说道,缓步后退,走回绣榻旁。他背对着灯火,火光围绕着他高大的身躯,而他的脸庞却因为背光,让人瞧不清他的表情。「带她下去,好好伺候。」他说道。
奴仆们躬身,转身面对沉香,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更别说是碰触她,而是恭敬的朝大厅之侧的圆门伸手,为她引路。
沉香在奴仆的带领下,一步步的走出大厅,娇小的身子却始终僵硬着,难以行动自如。即使背对着关靖,她却还清楚的感觉到,他依然在看着她。
而她的唇瓣,也依然残余着,他呼吸的温度。
以及,他的那抹笑。
天还未亮,香匣就已经送到关家。
沉香在奴仆们的带路之下,被送入一处雅致院落里。楼外屋宇朴素简单,却不失风韵;楼内陈设精雅细致,但兼顾实用,看得出是专为贵客准备的住处。
进了院落后,就改由更细心的婢女伺候。
先是沐浴,而后更衣,当她回到花厅时,桌上已经摆放着四菜一汤,分量不多不少,恰恰适合年轻女子食用的菜肴。
等到沉香用餐过后,婢女才送上,她白昼时受到逼迫,不能随身携带的香匣,为她放置在收拾干净的桌上,确定她不再需要服侍后,才全数退出镜花楼。
陌生的建筑内,只剩下沉香独自一人。
她坐在桌旁,看着眼前的香匣。陈旧的香匣,是巧匠取万年楠木所做,内有八百八十八个小格,用来放置八百八十八种香料,楠木无特殊气味且防虫耐用,最适合收藏药材。
香匣里的每一种香料,都有不同用途,经过她的调配,就有千千万万种变化。
她掀开匣盖,纤纤玉手拂过一格一格香料。
干燥的桂皮、檀香的碎瓣、沁人心脾的荳蔻。高良姜、芫荽子、桂皮、辛夷、杜衡、佩兰、芳芷、梢楠、芳若、菖蒲、花椒、蘼芜、云木香、丁香、檀香、茴香、茅香,以及沉香……
虽然,有一百多种香料已经用尽,但是她确信,这些空置的小格,很快就会被全数填满。
关靖已经答应她了。
按照香匣送回的速度,就足以知晓,他行事快捷,接到他指示的人,也不敢有片刻耽搁,尽管在隆冬深夜,也冒着风雪取回香匣。如此看来,这些用罄的香料,也很快就可以补齐。
她从香匣中,捻出数颗荳蔻,在手中握紧、再握紧……
终于。
终于,她踏进关家了。
终于,她见到传闻已久的关靖了。
被紧握的荳蔻碎裂,化为艳红的粉末,有些许从她的指缝散下,落在她洁净的单衣上,为白色的衣裳添了艳红的颜色。
她用另一手拂去荳蔻粉末,单衣再度恢复洁净。这件舒适柔软的单衣,是用好的布料所裁制,却没有任何绣纹。
不仅仅是穿在身上的单衣,这间屋子里所用的布料,铺在桌上的、垂挂在花厅与卧室之间的、垫在床榻上的、叠在榻上的,所有的布料都没有绣纹,全以实用为考量。
回想起来,婢女们伺候她沐浴时,用的虽是暖烫的热水,却不像是渤海太守的家里,还特地在浴水里头,添加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玫瑰香露。
而送来的可口晚膳,连分量也讲究,尽量不造成浪费。
她环顾整间屋子,寻找奢华的痕迹,却是遍寻不着,甚至发现家具也是使用多年,是受到精心修护,才完好如初。
看来,让高官富贾敢怒不敢言的节俭之令,关靖非但是奏请者,更是实行得最落实的人。
高高在上的关中堂府邸,不论建筑摆设、吃穿用物,都远远不及寻常富商,或是位阶低下的官员家里,来得奢侈宽裕。
这个男人,就连律己也这么严苛。
南国就因为有了他,才能渡过沈星江,打退北国千里。南北两国长达百年来,隔着沈星江,相互牵制的战局,全因他一人而变。
这么多年来,她未曾听说过,他收受过任何一件贿赂,不管送来的是金银珠宝、刀枪不入的战甲、延年益寿的千年人蔘、闭月羞花的美女,他一律不收,且贿赂者全部处死。
直到今天。
渤海太守虽然也被处死,但是关靖却收下了她。
沉香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任由寒风夹带浓雪,吹灌入屋,扬起她的长发,吹得她全身冰寒。
她探手出窗,张开手掌。
风雪将粉末吹卷上天,艳红很快散入白雪中,如被饥渴的鬼魂们,争夺吞吃的祭品,很快就消失不见。
「别急。」她用最轻的声音,对着风雪呼号的天际,喃喃低语着。
就连她掌心的碎粉,也被风雪恬噬得干干净净。
「别急。」
她对着虚无的夜空说着,也对自己说着。
是的,不能急,也不须急。
她已经来到关家,被关靖留下,就算她想要离开,关靖也不会放她走。
如今,时间很充裕。
关上窗子,沉香走回屋内,坐到床榻上头。她拉起叠好的被子,覆盖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厚暖的被褥中,感觉冰冷麻木的身子,因为被褥的温暖,逐寸逐寸开始刺痛。
别急,这就要开始了。
她有充裕的时间,能够实行梦寐以求的计划。
纵然全身刺痛,她的心却是那么雀跃。但是,即使她心中雀跃,血色淡薄的唇瓣却始终未曾扬起,更别说是露出笑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好像早就忘记,该要怎么笑了。
娇小的身躯,在被窝里蜷缩得更深。
或许,只要达成心愿后,她自然而然就会再有笑容。
夜渐渐深了,风雪还在窗外呼号。沉香在幽暗的被褥中,多年来首度容许自己,稍稍享受喜悦的甜美滋味。
她的愿望,即将就要实现了。
「时间很充裕。」她轻声说着,慢慢闭上双眼,陶醉在欣喜中。
那是多年以来,沉香睡得最香甜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