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沁邀周恩平到花园楼台内享用晚膳。
冬日了,夜冷。楼台下的小池塘有皎月的倒影。楼台内点了烛,气氛极好。
周恩平来到小楼内。
「庆祝什么?」他含笑坐下。「这么多酒菜!」
「庆祝我解月兑了。」
「解月兑?」
「月兑离情海,不再苦恋霸主。」她微笑,温热了酒。
「真领悟了?」
「没错!诚如你说,他真一点也不爱我,和我的出身其实没有多大关联。」
今天的欢沁不再憔悴忧郁。她上了艳红的胭脂、穿了亮眼的衣衫,眉宇间精神多了。
周恩平替她高兴,举酒干杯。
「恭喜——」
她微笑干了一杯。
此刻的欢沁特别美,美得凄绝、美得虚无。
「我得谢谢周谋士。」
「……唔?」
「谢谢你成全我……」
周恩平没听懂,不过来不及细想,他已晕了过去。
「谋士?」欢沁摇他。他没反应,她不禁笑了。
谋士?哼!他绝对想象不到有被人设计的一天吧?谋士也不过如此。
欢沁趁无人注意,拖着他离开花园。
然后她带了一只食篮。她算算时间,霸主此时应该还末回寝宫。于是她上门找如玉。
「欢沁!」如玉笑迎她。
「我熬了补品给妳。」
「真的?妳几时学会熬东西了?」如玉笑嘻嘻地舀了一碗。「哇!得快喝掉。不然霸主一看我喝这个就知道我怀孕了。」
「是啊!快趁热喝掉。」
「唔——」她饮了一口,皱眉。「哇!好苦。」
欢沁笑斥:「别嫌东嫌西的,我可是熬了一下午。」
「是是是——」难得她们重修旧好,再苦也得喝,免得惹欢沁又伤心了。
可这汤不只苦,而且奇怪。
说是补汤,但她喝了怎么……全身无力?
「咚」的一声,如玉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那不是补汤,但也不是毒药,只是加了些蒙汗药,会令人昏睡一个多时辰。
施欢沁收拾好东西,挟着如玉,并在床下扔了张纸条,不算显眼,但仍足以发现。然后,她悄悄带走如玉。
如玉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甜。张冷强壮的臂膀横在腰上,将她揽在怀间。而床褥是这般舒适地贴着她的背侧,柔滑得几乎忘了有衣料的阻隔——衣料?她睁眼,看见张冷。他就静静坐在她对面的椅上。那么床上的是……
霍地,如玉惊得坐起。她一件衣服也没穿!她抓紧被单望向身旁男子。
「周恩平!」
他闻声惊醒。他也是光着身子。先是一阵茫然,在看到如玉之后,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目。「如玉?」
她怎么会在自己房里?他们怎会光着身子睡在床上?而张冷正目光冰冷地瞅着他们俩,一句话也没说。他们的狼狈,全看进他眼中。
噩梦不但重演,而且,这次是活生生展现在他面前。他就这么呆坐着,心如刀割地等他们醒来。
嫉妒和背叛的火焚烧着他,将他推入地狱。那双冰眸,黑得不带一丝情感,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她的头上还挂着自己赠她的冷玉。
「这是误会……」周恩平镇定后,随即披衣下床。
张冷不理会他,他只盯住如玉。而如玉揽着被只是一脸茫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张冷铁青的脸,她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话。
她只有无助地喊他:「张冷……」
而张冷只是不屑地冷冷一瞥。然后他怞出佩剑,抵着周恩平的颈。
「为什么?」他恨恨质问。
周恩平一字一句道:「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张冷从袖内怞出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你要见如玉、你想他。你还有什么详说?你明知我对背叛者一律格杀勿论,你还犯这种错!」
「那么你杀了我吧!」周恩平不再解释。
「你以为我不敢?」
「不,你敢!对于你不能解决的问题、你不能面对的事,除了杀,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张冷目光一敛,长剑紧握手中。他可以不必废话,立刻一剑刺死他。光是方才他在这看他如何揽着如玉,他心中已杀死了周恩平千万次。而此时此刻,剑在他颈上,张冷竟下不了手。
面对多年共赴沙场的挚友,他真下不了手。然而他也不愿再见到他。张冷用剑背敲昏了周恩平。他的力道又快又狠,周恩平在瞬间倒下。
如玉双肩一缩,害怕地退至床的最角落。她知道眼前的张冷,不再是她爱着的那个男人。他被妒火烧胡涂了,他更被往日的噩梦缠缚。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眼眸只剩下仇恨和冰冷。
他缓缓跺向如玉。他手上的剑,泛着银光,刺痛着她的眼。
忽然,如玉混乱的脑中闪现一丝灵光。欢沁!是她陷害自己的。
如玉急切嚷道:「我明白了。是欢沁,她设计这一切!她要我喝了补汤,然后我便昏睡了。是她,我没对不起你——」
张冷停住脚步。他命人去召施欢沁过来。
室内只剩一片沉默。
张冷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冷得就似雕像般。他静静望着如玉的无措和慌张,心中竟有一丝丝希望,希望这一切真只是误会一场。因为,他并不想杀了她,不想如玉死在他剑下。
欢沁一进门,如玉立即吼道:「妳在汤里放了什么?」
「什么汤?」
「妳故意陷害我和周谋士,对不对?」
「如玉!」欢沁忿然。「妳为什么要来诬陷我?明明妳和周谋士两人早有奸情了。」
「妳胡说!是妳嫉妒我和霸主!妳陷害我!」
张冷犀利地盯住欢沁。「是真的吗?」
欢沁连忙跪下泣道:「霸主,您可以不信我。但,实情是如玉已怀了周谋士的孩子,她还要大夫别告诉您,您可以问大夫——」
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张冷眼眶发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而好友为何狠心出卖自己?如玉觉得好倦好累。原来再浓烈的爱,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淡淡一句。「是真的,但那是你的孩子。」
「既然是我的,为何要隐瞒?」
如玉早知他会如此说。他已不相信任何人了,她说再多又有何用?如玉不想再辩驳,只用眼睛狠狠瞪着他。
张冷逼问:「为什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妳承认了?」
如玉冷冷地笑了。
「妳还笑得出来?」张冷勃然大怒。
「我笑你可怜。」
「我再问妳,妳到底有没有……」
「你杀了我好了,张冷!你自卑得可笑、脆弱得可怜;你尽情杀光你身边的人吧,只爱你自己就够了!」
张冷怒极。不觉挺剑朝如玉刺去。剑尖方触及她的胸膛,便已带出一抹血痕。
如玉低头望着那把冷剑。她的心碎了,并不觉疼痛,只征征望着胸前那抹艳红的血。
张冷彷佛见到沈月在如玉背后得意地嘲笑他。
但他却下不了手,他无法刺得更深。
这一切莫非是宿命?为何命运总是捉弄他?他该拿她怎么办?
一见如玉的血,张冷早已懊悔万分。他将柔情藏在收住的力道里,却不肯表示出来,伤心欲绝的如玉,也并未察觉他内敛的感情,兀自深陷在痛苦与绝望中。
她并未想到,张冷真会刺出这一剑。
虽然,他没有刺穿她的心,他收住了力道。然而如玉只认为,他是真正狠了心要杀她。
如玉清丽的眼眸凝成了冰,眼泪冻成了霜。是那么心寒的感觉。
这一剑击碎了她所有的爱。
这一剑更击碎了过往他们共度的时光,所有甜蜜的记忆在此刻灰飞烟灭。
时间彷佛冻结住了。
他们不带感情,痛苦地深深凝视彼此。
张冷终于将剑怞出,离开那片染血的胸膛。
如玉樱唇微启,字字血泪道:「张冷,我恨你。」
与沈月临死前,同样的一句话。
张冷扔下了剑,狂奔而去。
他策马奔入山林在漫天风雪里痛苦狂啸,直至筋疲力尽方回。
所有他真心爱过的女人,到最后竟都给了他同样一句话:我恨你。
为什么?他付出的明明是爱,为何竟只换回了恨?明明背叛的是她们,为何还理直气壮地恨他?
心在淌血,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想找人倾诉,但,找谁?连周恩平也都背叛了他,他能找谁?
此刻他终于领悟,这世上,他只剩自己可以依靠。他已失去爱情与友情。哼!他苦笑,他还是个霸主!多么可笑。
纷飞白雪掩埋了路,亦不复见青翠的草和葱绿的山林。而如玉的心,似也被这漫天的飞雪淹没。
张冷下令,将她隔离到冷月宫旁的阁楼内居住。格局虽小,但有一扇窗可以眺望风景。丫鬟会按时送三餐给她,替她沐浴、更衣、打扫。
如玉变得静默异常。偶尔会呆坐那扇窗前,望一整天的风雪。
光陰流转,她的肚子也渐渐隆起。她可以感觉到有一个新生命正在她体内孕育着。而张冷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如玉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抹淡色的疤,时时提醒着她心中的伤。
她一直等着张冷下令将她赐死。
她不懂,张冷为何迟迟不肯下手。他只是将她困在这里。既不相信她,却又不放她走,这比杀了她更令她痛苦,因为她已禁锢得快要死去,她完全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并不会感激他没杀她,只会更加怨他。
尽管如此,如玉仍然爱月复中的生命。不论他的父亲如何否定,如玉发誓要好好爱这个可怜的孩子。
失去了张冷的宠爱,如玉开始想念「千里香」无忧无虑的日子,虽没有锦衣主食,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她好想回去娘的身边,想离开这个冰冷的地方。
但是,她像个囚犯般困居于此,每每思及,便有无限的悯惘和悲哀。她的思乡病一日复一日的加重,她却无计可施。
这夜,同往常一般凄冷寂寥。
如玉万万没想到,欢沁突然来找她。
她匆匆丢下几个碎银和一只包袱,淡淡一句。「今日霸主生辰,没人看守这栋楼,妳若想回『千里香』,可以趁现在走。」
「妳又想搞什么鬼?」如玉不屑地讥讽。
「如玉,我可是真心想帮妳逃走。毕竟妳走了,对我们都好。」
如玉沉默了。
欢沁又道:「当然,妳若不走也成。反正妳和我都明白,霸主已不会再爱妳;而且,这几日他每夜都召我侍寝——」
「妳胡说!」
欢沁笑了。「信不信随妳。男人可以没有爱,却克制不了。只要我能满足霸主,他当然——」
「妳住嘴!」如玉嫌恶地吼着。「这种肮脏事我不想听!」
「是吗?对霸主而言,妳才肮脏吧?」
如玉咬牙恨道:「若不是妳陷害我——」
「是!若不是我害你……但又如何?是妳太没心机,也是妳太幸运,从来不需用心机来获得爱。如玉,我和妳不同,我必须靠心机往上爬。妳怨我也罢,但凡人谁不是为自己打算?我要走了,妳回不回『千里香』,自己考虑。」
「我恨妳!」
欢沁胜利地笑笑,转身离去。
如玉瘫坐椅上,对着那些碎银愣了半晌。她不信欢沁说的,张冷会夜夜召她侍寝,她并不相信。然而,事到如今,张冷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和她又有何干?对他而言,她赵如玉再也不算什么了。
而妒火却如蛇般地缠缚住她,几乎令她窒息。
不行!再不离开一定会疯掉!
她毅然站起,拾着包袱和碎银,披上风衣,走出那困住她的阁楼,走进那片风雪中。
忽然,不远处一抹黑影令她停住步伐。
那挺拔俊逸的背影。灰色大氅随风飘着。那人张望着亮着小烛火的阁楼,背影映照在雪地上,看来凄冷憔悴。
是张冷,那是张冷的背影!如玉一眼即认出他来。
如玉躲在他身后林间。她不懂,他所为何来,既然已不再爱她,又何必来偷望她?
在他身后,如玉潸然泪下。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问他是不是真的夜夜和欢沁在一起?
问他对自已是否仍在意?
问他,难道就这么撇下她及亲生骨肉?
更要问问他,软禁自己,不杀不放不闻不问,又是为了什么?他想关她多久。
如玉泪眼迷蒙,风雪中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冷月宫的岁月就像一场梦,一但缤纷炫丽却瞬间失色的梦。
她——赵如玉,不过是个「千里香」的厨娘,再平凡也没有,如何能和驰名的张霸主匹配?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他不是她该爱上的人。
可是她偏偏陰错阳差来到这里。然后赌了一场,把自己输掉。
而今,缘已尽、爱已了,梦也该醒了。
这样也好,如玉模模颈上冷坠,将它解下来,挂在一旁的枝干上
拢紧风衣,如玉屏息深看他最后一眼,拂去满腮泪后转身离去。
只留下满天飞雪,和风里那孤寂的人影。
得知如玉失踪,是在隔天清早。
丫鬟打扫时,发现了树枝上挂着的冷坠。
说也奇怪,一夜的风雪未将坠子覆盖,反倒更增添了它的色泽。当张冷将这块寒撤至极的冷玉握在手中时,他心上的失落也达到顶点。
数日来,张冷暗地里派人查访,甚至日夜监视着「千里香」出入的人;然而,始终不见如玉。他不懂自己,既已不能原谅她的背叛,为何还要费心寻她?
而周恩平也在这段期间查明了事实真相。他将一家小药铺的老板带进冷月宫,亲口向张冷证实欢沁曾向他购买一包蒙汗药。
张冷睁着空茫的眼,痛苦地看着周恩平。这一切来得太晚了!
他怒极喝道:「来啊!将施欢沁押上来!」
当欢沁一眼瞧见药铺老板,便已心知肚明。她没有发出任何辩解,只是颤抖地闭上了眼。
张冷长剑出稍,眼看着就要往她颈间砍落。
电光石火间,一条人影自旁闪过,硬生生将欢沁推开;张冷吃这一惊,连忙住手,仓皇间力道过猛,差点儿误伤了自己。
张冷又惊又怒,瞪视着挡在欢沁身前的周恩平,救欢沁的正是他。欢沁也呆呆地望着他,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只听周恩平道:「她同你及如玉一样,都是痴情人,何不手下留情,以化解她的恨?」
「她害惨了如玉,我绝饶不了她!」
「害惨如玉的不是她,是你心中的噩梦!」
这句话一针见血地劈醒张冷。
他扔下剑,颓然倒向椅子。
没错。是他的不信任害了如玉。
她怀着他的孩子,她是那样天真地希望给他惊喜,但她得到的却只有无止境的羞辱。
他几乎杀了她。那疯狂的一剑差点刺穿她。
他不配爱她。他的聪明和冷静,从来没在爱情中派上用场。
张冷撑住额,心痛地合上眼。
「张冷……」周恩平担心地喊他。
张冷抬起头,一脸坚定。「无论花多少时间,我一定要找到她。」
到时,他会求她原谅;他会倾力补偿她所受的一切委屈。在此之前,他只恳求老天保佑她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