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吗?
某一天雪停了,又一天大雪融了。
卓菲对庞辙严的殷勤始终得不到该有的响应,今日她看见花苑里,枯树怞出了女敕芽,万物生气蓬勃,可怜她心底的爱却逐渐干枯。
傻子都看得出来,大师兄对柳梦蝉的呵护逐日明显。
他们常在深夜一起吃饭聊天赏月,庞辙严毫不避讳让视线追随着柳梦蝉,当梦蝉出现时,他黝黑的眼眸里总会闪烁着光芒。
「呜……」卓菲呜咽一声,倒向一旁温暖的身躯。「二师兄,我好惨啊!」
慕风还是称职的扮演他悲情情痴的角色,他拍拍师妹的头,陪着她哭泣。「师妹……喔……师妹……问世间情为何物?」他又开始吟诗了。他安慰着卓菲。「不要紧的,二师兄陪你喔……」他忽然「哇」的一声比她哭得还大声。「我陪你哭,我们好惨啊……哇……哇……」
卓菲左眼皮怞搐着,忽地有一种很荒谬的感觉。一个大男人竟这样嚎啕大哭,难看死了!「你哭什么哭?是我失恋,你干么哭得比我还惨!」
「师妹……」他泣不成声拚命抹泪,哭得一塌糊涂。「我也失恋啊!」慕风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瞅着卓菲漂亮的脸蛋。「呜呜呜……师妹,人家比你更惨,人家明明爱你爱得要死,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为另一个男人哭,还要振作精神安慰你,你说……」他忽然抓住她手臂。「你说,二师兄惨不惨?二师兄比你还痛啊!」
「你知道你这样哭有多丑吗?」她推开他。「谁希罕你安慰了?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你丢不丢脸啊?恶心死了!」她起身扭头就走。
「师妹啊……」慕风揪住她裙摆,仰望她,眼中泪光闪闪,他声吟。「你可以不爱我,但求你,别讨厌二师兄,师妹啊──」
「你放手!」卓菲低头要怞开被他揪住的裙摆,慕风不放。她硬是扯,慕风整个身子往前拖行,还是不肯放手。
卓菲目光一凛,深吸口气,双手握拳仰天长啸。「啊──」随即一脚将慕风踹飞出去,她咆哮道:「烦死啦!」
只见慕风该该该地跌落花苑,又该该该地滚入池塘,又该该该地一只乌龟游过来往他咬下去──
「该──」最后以一声哀嚎结束,他倒在池塘边。呜……爱就是这么伟大,慕风虚弱地想着,合上眼一滴泪悲哀地淌出眼角。就算被揍、被踹、被打、被乌龟咬,他也无怨无悔地接受了,谁叫他是情痴呢!
卓菲一直冷漠地看着这惨烈的一幕,然后她双手环胸站在廊上,睥睨着对他高声问:「哼,这样你还爱我吗?」她骄傲地说道。正愁一肚子鸟气没地方发泄呢,这会儿全迁怒到慕风身上,把他扁得惨兮兮。
慕风虚弱地双手攀着池塘边,睁开眼,隔着树儿,隔着稀疏的日光,遥望那高傲地立在廊上、遥不可及的卓菲。
「菲……」他深吸口气,颤抖地说:「就算你把二师兄打死了,二师兄还是……」他坚定地吼道。「爱、爱、爱、爱、爱、你!」他热切的告白回荡在整个花院,击中卓菲的心。
卓菲瞳孔一缩,心彷佛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蓦地眼一瞠。
「喔……」卓菲声吟地捂住胸口,胸口剧烈起伏。「这……实在是……」实在太感人了!
没想到她竟让一个男人这样死心塌地爱着,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深深爱着,甚至被踹、被扁还是深深深爱着她。
终于卓菲深吸口气,望住二师兄激动嚷嚷:「二师兄!」热泪冲上眼眶,她捂着胸口对池塘边那摔得快残废的男人呼嚷:「二师兄──」
那男人张开双臂,晃了晃身子,提气对她高呼:「师妹……」
「师兄……」
「师妹……」
「师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突然天地动容,落下细雨见证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但见卓菲跳下花苑,奔过绿草、奔过碎石,泪潸潸地扑进二师兄张开的臂弯中。
慕风抱住伊人,仰头感动得眼泪直喷,宛若两列冲天瀑布。「师妹啊……」他感动得紧抱住卓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卓菲终于接纳这个情痴,温柔地埋进他怀里。她啜泣地哽咽道:「菲决定爱你!」她太感动了。在庞辙严残酷的拒绝她后,慕风像朝阳立即热情地温暖她,并重建她崩溃的自信,让她濒临毁灭的自尊马上康复痊愈,让她觉得自己还是粉有魅力的。
「风也爱菲。」慕风心满意足地搂着佳人。
春天果然来了。
艳阳下,柳梦蝉笑盈盈地提剑,摆出个看似凶狠的姿势,剑尖指向前方,左手二指朝天也向着前方,左脚膝盖弓起,一个很豪气的剑式被她脸上那抹笑给消减了气势。
庞辙严高大威猛的身子就立在她后头。
「不是这样。」浑厚低沉的嗓音拂过她耳畔。他正教她剑式防身,大掌覆上那握剑小手。「使劲!」
梦蝉的心突地一跳,笑靥更深了。师父的手又大又暖,突然──「唉哟!」脑袋被狠敲了一记。
「叫你使劲!」他凶道,垂眸瞪着那小脑袋瓜。「你笑什么?又在胡想什么?」
梦蝉脸一红,心虚地摇摇头。她瞅师父一眼,笑了。
庞辙严缓步上前,另一手抓住她左臂,等同将她圈在胸前,热热的呼息拂上梦蝉颈背,她一阵恍惚,心不在焉地听着师父在她耳畔说着话,一边调整姿势。
「手再高些、下巴昂起。」他温热的体温包围住她。
梦蝉脸红似火,她的背亲密地抵在那一片宽阔灼热又结实威猛的胸膛前──老天,她不禁想到他吻她时、他拥抱她时,那亲密而热情的滋味,老天,她根本无心练功。
梦蝉身上好闻的气息,还有那艳红了的颊,在在令庞辙严胸腔发烫、浑身燥热。该死,他在心底诅咒,克制自己那只想把她压在身下的冲动。
他对柳梦蝉有,而这折腾得他快要疯了。她是如此年轻美好,而他对自己的情感混沌而焦躁,这不像平时的自己。庞辙严放开她,同时梦蝉转过身来,又用那该死的无辜的表情瞅着他,那一对该死的水汪汪的眼睛,该死得害他只想吻她。
是的,庞辙严双眸一黯,男人是贪婪的,他不否认自从吻过她后,他就开始想要得更多,更多……
「师父?」梦蝉抿抿唇,困惑地眨眨眼。「你生气了?」因为她不够专心吗?
不,他没有生气,只是对自己的愤怒罢了。他怞去她手中剑,同时低头封住她那善于道歉的嘴。甜蜜如糖的滋味将他的理智铲平,而她该死的毫无矜持,只会该死的在他将舌头探入她嘴里时发出该死的声吟……
他的吻热切霸道,贪婪热情地搜索她唇内的每一寸柔软,当他这样吻她时,梦蝉就会手足无措脑袋化成一摊浆糊,对于如何应付男人的,她生涩而笨拙,但至少有一样是不必学的,那就是本能地让自己的舌头缠上他的,本能的将身体贴近他强壮的身躯,本能地在他辗转热吻下发出忘情的声吟。
炙热激情的吻如燎原野火,他的大掌情不自禁在她柔软的背脊摩挲起来,股间的亢奋和他残存的理智拔河,好一会儿当梦蝉已浑身酥软无力时他才咬牙放开她。
他脸上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黝黑的眼珠闪烁,灼热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有一刹的沉默,而她为了那个深吻颤抖。
「梦蝉……」庞辙严注视她,她的发梢因他方才热情的拥吻而乱了,她的气息亦是,两颊红艳,唇儿泛着蜜泽,红润得似要滴出蜜汁,该死!他又想吻她了。
他懊恼的低咒,然后闭眼深深深呼吸,试图冷静理智地面对她。然后他睁眼,道:「我曾骗卓菲,让她误以为我们一起。」
梦蝉昂脸困惑着,是的,他是说过。那是一个小小的谎言,但是……那还是谎言吗?在他们一次次情不自禁的亲吻后。
「师父?」她笨拙地皱皱鼻子,那可爱的动作,让他瞳孔一缩又开始焦躁地想──也许他该亲吻她小巧侞白色的鼻尖,然后继续折磨她柔软薄小的唇瓣。他眼神一黯,或者还有那纤白的颈,他能想象藏在丝绸衣裳里是怎样娇小纤柔的身躯,一想及此他身体某处又开始抗议了。
「该死!」他挫折地低吼。
梦蝉被他那声低吼吓了一跳。一向冷静的师父最近常常在亲吻她之后,发出类似的咒骂和懊恼的咆哮,及一脸沮丧的神情,彷佛她有多困扰他、多令他烦躁似地。
梦蝉立即悲观地想,他为什么总在亲吻她之后生气?是为了她笨拙的反应吗?当他又懊恼地叹气时,柳梦蝉开始沮丧地啜泣起来。
「该死!你哭什么?」他瞪住她,看她眼眸噙着泪光,一副很沮丧的模样。
「师父你为什么一直叹气?你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你教我啊……」她小心翼翼地问,然后看见他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朝她亲昵地眨眨眼。「不是的,梦蝉,你误会了。」他是对自己的而焦躁愤怒。
庞辙严以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然后他伸手勾起她下巴。
「我说过,事情处理完毕离开庞门后,就要帮你找个地方安身。」他垂眸注意到她不安地蹙起眉头,绷紧身子,他猜她是往坏处想了。
果然,她用一种干涩的声音问他:「师父……师父找到地方了吗?」呜呜……泪水涌上眼眶,她其实只想留在师父身边啊。
庞辙严温柔地拨开她额前的发。「我请总管问过几个地方,他们都很乐意收留你──有峨嵋堂,那里全是女弟子;福园山庄,是开染坊的,那里有师父旧识,会特别照应你;或是七里外的宝山寺,那儿的主持和我相熟,环境清幽,随你想留多久都行。」
「那师父呢?」梦蝉一颗心直往下掉,声音虚弱无力。「师父要回麒麟山吗?」她鼻音好重,因为忍着喉间酸楚的缘故。
庞辙严看她脸色由红转为惨白,看着她焦虑的瞳眸又开始染起一层薄雾。
他微笑。「是,师父回麒麟山。」然后她那小巧白皙的鼻尖开始红了,她几乎要哭出来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让他决定不要再吓唬她了。他扬眉,笑望她。
「或者……」他的声音低得似酒醉人。「或者你想和师父回麒麟山?」
梦蝉眼一瞠,热泪同时淌落颊畔。
他俯望她,看见她略略讶异地将脸仰得更高,恍惚得好似听错了什么。
望着她懵懂的模样,他于是重复:「或者你要和师父回麒麟山?不过那里生活单调乏味,人烟稀少──」他促狭地朝她眨眨眼。「甚至还有赤发妖,你要是不怕的话……」
她破涕为笑,柔柔鼻子,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上望他深邃的眼眸,那欢喜的表情太过明显。
「怎样?」庞辙严勾起嘴角,懒洋洋笑着等她回答,但其实心底早知道答案。
梦蝉小心翼翼地扬眉瞅着他。「真的?我可以和师父回去?」不是诳她的吧?
庞辙严郑重警告道:「只要你别再用毒菇煮汤。」
顿时她捂住鼻子尴尬地直笑,然后眼泪也涌得更凶了。那又哭又笑狼狈的模样可爱极了,特别地讨人喜欢惹人怜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圈入怀里。
梦蝉贴在他肩上,又用那软软的声音在他耳畔低低喃语。「师父对我真好……」梦蝉双臂半圈着师父强壮的身体,忍不住地眼泪直落,但这是喜悦的泪水。她心悸地被师父牢牢锁在壮臂间,她叹息地想,师父是喜欢她的吧,而且很快的,她要和师父回麒麟山了。
很快的,那儿将只有她和师父,她可以永远永远陪在师父身边,这样想着,心底就温暖踏实了。
庞辙严何尝不是呢?这样圈住她,心底有说不出的充实感。这种温暖的亲昵满足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让他只想永远地将她留在身边。
黄昏。
书房里,庞辙严将几本厚重的庞门秘籍看过一次,试图改变几路拳法,他疲倦地靠向椅背长吁口气,长腿交叉椅前。老门主早己不支地伏案呼呼大睡,甚至打起鼾来。
老总管适时地绕进书房帮庞辙严添茶水。「大师兄歇会儿吧,看你累的。」
庞辙严下颚抵靠在合握的指关节上,瞇眼思量。「我实在想不通……」他始终觉得不对劲。
老总管搁下茶壶。「怎么啦?」
「庞门武功招式复杂,诡谲难测,亦不曾外传,为什么焰合堂能创出克制庞门路术的拳法?」
「或许是找了什么高人吧。」老曹刻意轻描淡写一句。冷静!千万冷静!
庞辙严黑眸上望,老总管一阵头皮发麻。庞辙严缓缓问他:「这阵子可有将哪本秘籍出借?」
「怎么可能?」老曹摇头,一脸坚定。「您是知道的,咱秘籍管得特严,平时还加大锁哩,怎么可能借人啊?除了门主和师娘就您可以调阅了,这秘籍是绝不可能外借的,这点您大可放心。」
「嗯。」庞辙严拂去书册上的灰尘。这些拿回去,顺便把刀谱一十二册全拿来。」
「我这就给您拿去。」老总管听命,将桌上几本册子收齐了环在臂间,才转身便听见庞辙严蓦地开口。
「等等。」庞辙严缓缓起身。「我跟你去拿。」
老曹身子一紧,没回头只顿了一下。「那好,我拿钥匙去。」
路上,庞辙严和他闲聊起来。「听师父说你年底要回老家了。」
「是啊,都这把年纪要回去养老喽。」老曹抹抹汗,越抹汗淌得越多。给焰合堂誊的天字谱还没取回,他暗暗祈祷庞辙严不会发现。只一本谱子,他不可能会发现吧?
鹿辙严朝他微笑。「老家还有什么人?」
「不就一个舅子,没啥好提的。」
「明儿定要师父拨一笔银子供你养老。」
「这怎么成?」他脸红脖子粗急急推却。「谁不知道我曹老淡泊名利两袖清风,这些年您够照顾我了,这银子我不可以拿,不行啊,拿了可要天打雷劈的。」当然不拿,他要的可是一大笔一大笔的金银珠宝。
看他急切的模样,庞辙严朗声大笑,停在经阁前,等他拿钥匙开锁。
门缓缓推开,这里是庞门禁地,里头昏暗,摆着几个巨大的柜子,柜内全是成套成套庞门师祖传下的武术精华。
庞辙严随手取下几本翻阅,老总管不着痕迹地挡在少了天字剑谱的柜子前。他紧张地绞紧双手,沉默地等着庞辙严挑出一本一本刀谱,这房里闷热,他满头大汗。
终于庞辙严挑中几本拳谱,转身对他笑道:「行了,我们走吧!」
「哎!」太好了,老总管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他接过谱子将门拉开,庞辙严缓步出来,要跨出门槛时,眼角余光恍若打量到什么,他停步,侧身凝视角落那格柜子。
「天字谱呢?」那一排书松了些,的确是少了一本。
老总管猛地心一紧。「ㄟ?什么?」老总管踱返书房望着那一柜。「还真少了一本!」他力持镇定,低身佯装着搜寻起来。「会不会掉哪去了,我找找……」
庞辙严趋步过去。「有吗?」
「唉呀!」老总管趴在柜底往里头瞧。「在这儿呢,真见鬼了!」他作势去捞,脸则向着庞辙严笑望着,忽然他眼一瞠。「构着了!」
庞辙严俯身见老总管慢慢怞出手。
老总管小声地说:「这不就是……」蓦地在庞辙严来不及响应前,他忽地怞手袭出一冽弥香。
「你?」庞辙严退身不及已着了道,登时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蒙眬。糟了!是弥香,他身子一倾,软软倒下。
老总管掩住鼻子等弥香散去,片刻后他扬扬袖子抖掉灰尘。
他趋前俯视昏倒的庞辙严。「谁要你这么多事?少一本秘籍都给您发现了,嗟!」他踢踢庞辙严庞大的身子。「这会儿你不是叫我难做吗?我不杀你都不行了,是不是?唉!」他叹气。「您这是害我为难啊,大师兄……」他低头怞出庞辙严随身佩戴的弯刀,银芒登时映亮他的脸。
老总管半弯身子,双手合握刀把,将刀口子对准庞辙严颈子。「您别怪我啊……我也是被你逼的嘛?是不?」他屏住呼吸,闭上眼,一鼓作气将刀劈下──
铿锵一声!
没有预期中的鲜血,老总管恐惧地睁眼,发现刀势劈偏了,刀子没入庞辙严颈边地板。
虽然没劈中,可他已经双手颤得握不稳刀,老总管索性扔了刀子,目露凶光深吸口气,彷佛下了重大决定似的,他瞪住昏迷的庞辙严,然后俐落而果断地狠狠跩下腰带,他将腰带在两手间奋力一扯,发出「咻」的一声,迅速将它缠上庞辙严颈子,接着双手奋力将腰带一绞,昏迷中的庞辙严因被扼断了呼吸,痛苦地拧起眉头,并发出气闷的声音,老总管听见那痛楚的声音,忽然将腰带一松,蒙住脸。
「喔不、不!」他反手抵着额头摇头怞气。「我下不了手,这太残忍了……」他没法亲手杀他。
老总管望着外头昏黄的天色,弥香只有五个时辰的药效,他必须快点杀他灭口。一旦武功高强的庞辙严醒来,他就死定了!老总管蒙住头,他不想亲手杀死庞辙严,那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而其实他只是爱财。
老总管望着庞辙严,昏迷中的他看起来依然充满危险。老总管瞇起眼睛,他望着天色思及离庞府不远的海,算算时间正逢退潮之际,他想了个办法,可以杀了庞辙严,而他又不会有太强烈的罪恶感。
他找来一条特制的麻绳,然后将双手插到庞辙严两腋之下,小心地将他拖出藏经阁。幸而这里是禁地,只要他从后院离开时小心点,应该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庞辙严带出府邸。
天空浮云流动,晕黄的夕照自云层流泻而下。
柳梦蝉独自在后院练着早上师父教她的剑式,简单的几个动作她练了一下午还是无法流畅地连贯起来,当她试着劈下前方顶上树叶时,梧桐树前方走廊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闪过。
咦!那不是老总管吗?梦蝉收起剑式,那黑影移动过来,这才发现他倒退走着,正拖着的好象是……师父?师父!
梦蝉看总管一路左顾右盼,好似不想叫人发现的模样。
隔着树影,梦蝉看得不大清楚。师父干啥要让人拖着走勒?她柔柔鼻子,偏头想了想,又柔了柔脑袋,就是想不出师父为什么要让老总管拖在地上,没道理啊?
老总管将庞辙严越拖越远,梦蝉傻傻地看他将师父拖出了后院小门。
忽然用力拍了一下额头,唉呀,她明白啦!
嗯,师父肯定是在练什么绝世奇功,他早上不是说要去研究几门功夫吗?一定是这样,庞门里的人都怪怪的,还是别去打扰师父了。她深吸口气,泰然自若地再次提剑练习剑式。她朝空中击出几剑,始终心神不宁无法专心。到底是什么功夫要这样神秘兮兮地让总管倒拖着他走?
终于,梦蝉克制不住好奇,使出超影式偷偷追出去。
她隔着一段距离无声无息地跟着,跟到了海边,躲在一块大石后头,看老总管将师父放下,以坐姿绑在一块岩石前,他将麻绳牢牢绕了一圈又一圈。
梦蝉困惑了,为什么绑住师父?莫非不是练功!她紧张起来,他要害师父吗?正当梦蝉心生疑虑之际,赫然见老总管抱住庞师父,很温和亲切地似在和师父说话,并且拍拍师父肩膀──那模样又不像要害师父,他们在说什么啊?
老总管附在庞辙严耳边,很内疚地道:「大师兄,唉!我这都是不得已,至少,在昏迷中让海水淹死,应该不至于太痛苦。」然后他退身抬头望望天色,打量日光。嗯,再一个时辰应该就开始涨潮。老曹最后一次向大师兄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退身,然后转身离开。
梦蝉忙闪入石后。看样子,老总管的确在帮师父练什么奇功。
她坐在岸边,背靠巨石不禁合掌赞叹。
「师父果然就是师父,功夫已经这么厉害了,还要为了练功这么辛苦地让人绑在石前。」她啧啧啧地抚着下巴揣测。「师父一定是在练什么内功,然后要运气破绳而出。」梦蝉转身趴在石头上,只露出两只骨碌碌的眼睛偷觑远处的师父,她一脸崇拜,等着看他用神力「破绳而出」。
她默默陪着师父练功,天色渐渐昏暗。海水慢慢涨潮,晚风徐徐,温度开始降低。梦蝉打了个呵欠,海边很冷。她柔柔鼻子,看潮水淹过师父的腿,奇怪,师父怎么还不破绳而出?
梦蝉开始不安地一会儿搔头,一会儿抠抠手臂,海边蚊子多,叮红她手臂。不过她还是耐心地等着,师父为了练功这么辛苦,她这么默默陪他也觉得挺浪漫的。
又过去半刻,天空转成暗蓝,脸颊忽然一滴湿意,梦蝉仰头,看见细细雨丝密密落下。
糟糕,要下雨了,空中弥漫着潮湿味,师父没带伞呢!她眨眨眼,又望向师父,这时海水已经涨至他腰际,梦蝉开始忍不住焦虑地步出巨石踱步起来。
怪了怪了,师父坐在那里还是一点挣月兑麻绳的迹象都没有。
水涨得这么快,天又开始下雨,她心疼起师父,却又不敢冒冒失失打扰他,怕扰乱他练功。
当潮水淹至庞辙严月复上时,她终于忍不住了,虽然被水淹过一次,她还是忍不住拉高裙摆步向他。
梦蝉越是走近师父越发不安起来,怎么师父看起来不像在练功,反倒一副睡沉了的模样?好不容易踱到他身边,水已经漫上庞辙严胸膛,尽管梦蝉站着,但天生的矮个头,使得水势俨然已漫过梦蝉的腰部。
「师父?」梦蝉一手按着岩石,一手推了推师父。「师父?师父!师父!」见他毫无反应,梦蝉陡然一震,霎时明白过来,掩嘴惊呼:「难道……」
什么练功?师父根本就昏迷了。那总管怎么回事?现下已顾不得满月复疑问,梦蝉开始手忙脚乱,对着庞辙严耳朵大吼。
「师父你快醒,师父──」完了,水涨得好快,她开始慌了,哭喊着。「师父,你快醒醒啊,师父!」
「我真笨!真笨!」她咒骂自己没有及时发现,环顾四周,天宽地阔一个人也无。她的心怕得狂跳起来,紧张地望着正迅速漫上来的海水。
呜呜……眼泪翻涌,身子颤抖起来。「我怕,我不会游泳啊……」她揪住师父奋力摇晃他。「师父师父……你快醒醒……师父!」她哭着,怕师父死在海里。可庞辙严依然毫无醒来的迹象,不能再等了,她深吸口气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抓紧剑,上身潜进水里,咸咸的海水刺痛了她的眼睛,梦蝉憋着气,急着用剑刃去割他腰上那厚厚一圈的麻绳,可水的阻力让她使不上劲,努力了好一会儿,她又冒出水面用力喘气,痛苦不堪,跟着捏住鼻子又潜入水里重复先前的动作。
许是腰际那拉扯的力道,让庞辙严稍稍回复了一点意识,他眉峰一凛,听见潮声,头痛欲裂地睁开眼。映入眼帘是一片暗蓝海景,细雨斜飞。
他一怔,身子一个使力,发现自己被缚在海里,这时一个人影冲出水面,用力喘气。
「梦蝉?」
「师父?」他醒了?梦蝉一手抓紧着剑,因为冷而脸色惨白不住颤抖。「快快、快挣月兑绳子!」她紧张的呼嚷。「师父,你快挣月兑绳子!」
相较于她高声呼叫,庞辙严显得冷静多了。他开始试着凝聚真气,逼走体内残留的弥香,一边命令梦蝉。「趁水位还浅,你快回岸上。」
「可是师父……」
「听话!」他试图绷裂麻绳,要是平常这对他是轻而易举,然而弥香未退加上海水的阻力,令他有些力不从心,但那温柔黑眸始终没有离开梦蝉的脸。「你快走,去找人帮忙。」他赶她走。
梦蝉犹豫起来,水已经漫上她胸口,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这令她非常害怕。「师父……」她犹豫不决急得眼泪直掉。
为了让她快些离开,庞辙严吓唬她。「溺水者死相凄惨,眼凸舌烂月复胀,痛苦不堪,还不走?你不怕?」
梦蝉听得头皮发麻。「可是,可是师父……」
「再一会儿我就能挣月兑绳子,届时你不会游水只会拖累我,快走!」他提高音量显得不耐。
梦蝉低头望着急涨的海水,呼吸困难。是啊,她不会游水,上次落水的惨痛经验,那种胸腔剧痛的感觉记忆犹新,恐惧感征服了梦蝉,果然,她怯懦地撇下师父,转身急急上岸逃命,一边还哭着嚷嚷:「我去找人……我去找人救师父……」
庞辙严看她终于平安逃回岸上。这个胆小的家伙,他忍不住笑了,真亏自己命在旦夕还笑得出来。
海水涨上他颈子,梦蝉一走,他放下心来。他可不要那家伙陪他命丧海底。遥望梦婵,看她转身焦虑地注视他,她那因恐惧和焦虑而剧烈颤抖的肩膀教他心疼。
步上岸几乎用尽她力气,梦蝉本想跑去找人来帮忙,可眼前一片荒凉,忆及来时一路上杳无人迹,根本没人嘛。等她找到人来,师父肯定早没入海底,思及此,她霍地转身望住庞辙严,眼睁睁看着海水无情地漫上他下颚。
梦蝉瞳孔一缩,剧烈地战栗起来,她双腿一软,虚弱地以双手撑住膝盖,抬头看见师父亦正望着她,恍若跟她告别。
师父会死!这残酷事实宛如一道闪电击中她,会死!他会死!
梦蝉胸腔一紧,她朝庞辙严奋力呼嚷,走入海中。「师父──」那一声呼唤震进庞辙严心坎。
他蓦地胸口怞紧,不敢相信他看见的,那一向胆小怕死的家伙,那老是畏畏缩缩怯怯懦懦,老是哭哭啼啼的柳梦蝉,竟然朝着那一大片汪洋向着他直直走来,她哭着再一次奔进海里,不顾那凶猛的水势,她哭着狼狈地颠颠倒倒地朝他而来。
「师父……」她悲痛的声音撕扯庞辙严的心。「师父,我救你!」虽然她真的好怕,虽然她怕死了,可是她不要师父死啊!
她泣不成声,任海水漫过她的腿她的腰、漫过她胸膛,她哭泣地走向他。「我救你,师父……」
不知怎地庞辙严闭上眼,眼眶剧烈的刺痛起来,他合目运气急着要挣月兑绳索,他知道梦蝉决心和他一起死了。该死,他咒骂,这绳索泡了水勒得更紧、缠得更紧。
海水的深度已经让梦蝉站不稳,只好一手扣住他腰上绳子,跟着憋气潜入海底忍耐着眼睛的痛楚,急切地试着切开绳子。
「你这个笨蛋、笨蛋!」庞辙严咆哮,心急如焚,又狠狠地为她心痛。当梦蝉不顾安危走向他时,他深受震撼。她是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竟然为了他把命都豁出去了……庞辙严痛心。
梦蝉急切的割开一圈又一圈的绳索,加上庞辙严运气使劲,绳子开始松动,然而她鼻间也开始灌入大量海水,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可以全部割断了。
她乞求老天多给她一点时间,焦急地去扯那绳子,努力睁着刺痛的眼,她呛出一口气,同时更多海水灌入她喉咙,胸腔灼热得似要爆开来,这时庞辙严一鼓作气,绳子猝然间全数断裂,那一股力同时令抓着绳子的梦蝉弹开,庞辙严立即潜入海底,伸手就去抓她,大手才碰上她指尖,一道浪便冲来卷去她身子。
不!梦蝉──庞辙严奋力游向她,深蓝海中,梦蝉黑发散开来,身子漂远,如一只脆弱白蝶荡进大海深处。
不……海浪将他打向岸却卷走了梦蝉,庞辙严恐惧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柳梦蝉离他越来越远,他不肯放弃,只是疯狂地往海的更深处游去──
老天!老天!庞辙严追着她漂远的身子,狂猛的浪不停袭上他,就像要将他撕裂;而昏厥过去的梦蝉,只是平静地任大海吞噬她小小的身子。
不可以!该死!庞辙严不肯放弃,追着那娇小的身子,胸口痛得要炸开,梦蝉!终于抓住她裙摆一角,跟着是她纤细的脚踝,然后他奋力一扯,将她揽入怀中,刹那之间他几乎喜极而泣。他冲上海面,筋疲力竭地带着她游上岸。
「梦蝉?」庞辙严跪在地上对着她咆哮。「梦蝉──」
她像睡着了那样,软软地躺在他臂弯间,那毫无血色的脸庞吓坏他,从来也没有如此恐惧过,他失去她了吗?
庞辙严用力摇晃梦蝉,试着将真气灌入她唇内,曾经他也这样救活过她,但这次毫不管用,她只是毫无声息地躺着,不论他怎样呼叫、怎样疯狂的咆哮也毫无动静,就像睡着了那样,她像是打算要睡好久好久了,任凭庞辙严剧烈地摇晃她,恐惧的叫嚣咆哮,她只是平静地敛着柔柔的眼睫,睡在她最喜爱的温暖怀抱中。
雨落着,天慢慢暗下,雨幕中只听得庞辙严不停地喊她,不停地喊她,像是要喊醒藏在很深很深的泥地里的一只幼蝉。
她睡了吗?她的灵魂去到哪儿了?
柳梦蝉曾经希望,有一天能换她照顾师父。
她真心的这么希望过,她老是笨手笨脚,常常闯祸,很多事努力着却往往弄巧成拙,要不就徒劳无功。不过这一回当她沉入海底时,在意识昏迷前的最后一刹,当她看见缠着师父的绳索成功地断裂时,她被浪荡入海底,在没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刹,她不禁在心底赞叹──
终于,她为师父做了件事,啊……终于……
她长久的存在,彷佛因这一刻而显得有意义起来。当她看见师父朝她急游而来,她记住了师父最后的表情……
他眼中充满恐惧,充满了怕失去她的恐惧。她感动得想哭,可是海水很咸,把她的泪也化了。
这一大片无情的海,稀释了她无尽的泪。她总是那么那么爱哭,现在倒要死在咸咸的海水里了。然后世界彷佛在一瞬间结束,所有的光线在同一刹消失,痛苦也是。她的身体好重,好重好重地往下沈,沉入无边的黑暗中。黑暗中依稀还听得见师父唤她的声音。
师父……
她陷进黑暗底,听见他痛苦的呼喊却不能回答。
师父……
无边的黑暗将她重重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