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有福了 第二章 作者 : 单飞雪

乐香镇定自若,一对黑湛湛的眼闪烁着,在微生质疑的眸光中,她轻轻地护着手中白绢。

“什么?”她表情无辜,甚且还天真地眨眨眼。

“哼哼……”微生模着下颚瞅着她。“说什么想试我的字?我看,你根本是崇拜我,爱慕我,欣赏我的字,欣赏得不得了,故意想这样诈去我的字是不?——敢情你想偷去裱好收藏?”

乐香眼睛一亮,乐了。“是。”笑咧嘴,一口白牙闪闪发亮。

她将白绢很珍重地收入襟内,贴着她身体。“我崇拜你爱慕你佩服你,整个雨维城谁不如此,全都为你白微生着迷。”

“哼!”微生甩开扇子,昂着下巴,很潇洒自负地煽风。“罢了,看你那么中意就赏你吧!”

乐香拱手。“多谢。”转身就走。

“喂!”微生忙喊。“你干嘛?”

乐香回头道:“我回去啦。”

微生上前赶紧将步往大门的她拦回来。“大小姐,你这样大摇大摆从大门出去,守门的、还有仆人见了,肯定会跟我娘说,要让她知道你进来找我,我肯定被骂到耳朵出油!你行行好,别给我惹麻烦了。”

微生将她拦回来,这才惊觉乐香肩膀荏地纤细,和他的如此不同;又发现她很娇小,头顶几乎只到他的下巴……这就不得不注意到她的长发,并不像外边闺女扎得整整齐齐,只是干净地柔放肩后。还讶异地闻到她身上,有一种生侞的味道……生侞?微生止步,俯瞪她,她也莫名地仰望他。

他问:“你刚饮生侞?怎么有侞味?”

“我刚做馒头,馒头加了生侞。”

“哪有馒头加侞的?”

“我做的就有。”

他挑眉,不确定。“加生侞?”

她很肯定地点头。“是。”

“能吃么?”

“当然。”

“哼,怪事。”随即将她推往墙壁。“回去、回去。”

“走哪?”乐香问。

“你打哪来就从哪回去!”真废话,他凶恶地瞪她一眼。

乐香凝视着那堵高墙。“哦——也对。”她点头同意,很果断地当微生的面就爬起墙来。可是这边没椅子踮脚,她小小的足尖不住往下滑,砖墙上生了湿苔,怎好攀爬?

白微生立在她身后瞧了半天,终于很受不了地将她揪下来。

“拜托,姑女乃女乃!你要给我爬到什么时候?我以为你行的,你不是爬过来的么?”

“那边有椅子踮脚。”乐香被他揪着,对他不耐的表情认真回道。

“你要我去搬椅子给你踮脚?你开啥玩笑!”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她说。“你只要蹲下来,把背借我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的背让你踩?”

“嗯。”

“要我这个雨维城最负盛名的大才子白微生的背,让你这个卖棺材的踮脚?”

“嗯。”她不觉有啥不妥,还答得很干脆果断。

忽然一阵静默。

白微生无法置信地瞪着爱乐香,她则坦荡荡地迎视他。半晌,见他都不出声,她终于有些反应过来。

“不行么?”

“行。”微生俯身,烦躁道。“行行行,只要你快点给我消失,什么都行。”他快被她闹得发疯了,忍忍忍,只要她快点滚回去,踩背就踩背。大丈夫能屈能伸,行走江湖,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

白微生慷慨就义,半蹲地上,还不断在心底给自己心理建设。

爱乐香提脚,正要狠踩下去——

“慢着!”微生猛然抬头,恶狠狠地警告。“这事你要敢……”

“我绝不说。”

算她反应够快,但微生还是有些不安,要让人知道他堂堂一个大才子给人当椅子踩,以后还能混么?“我说真的,爱乐香,这事你绝对绝对……”

“绝对不说。”她眨眨眼,还以一笑。“秘密。”

白微生愣住,深吸口气,这才认命,低头蹲好。

乐香身子很轻,轻灵地踩了一下,就攀至墙头。

微生直起身望她。“行么?!”她毕竟是个女人,他有些担心。

乐香翻过墙,双手攀在墙沿上,微笑着,双腿往下探。“谢啦,微生。”人慢慢踩着墙下去。

微生瞧不见她了,只听得她往下爬的声音。他又吼着:“行不行啊你,你给我踩好,要摔死了不关我事啊!”

是不是该让她走大门的?微生不安,索性一个长手跃上墙头,探头望她,俯瞰她往下跳的势子。

不错嘛,就快平安落地。正放心时,乐香手滑,脚一溜,“哇”了一声,整个人就摔下去!微生情急,俯身就抓,来不及了!但见她结结实实地跌落地面,“砰”的好大一声,整个人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哇勒——出人命了!

微生火速跃墙而下。“喂?喂?!”伸手碰了碰乐香,他紧张得脸色泛青。她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他害死她了?

微生将乐香翻过来,横抱怀中,她的脸埋进衫内,软软的身子动也不动。

微生冷汗直淌,模着她的发,情急地迭声直嚷。

“臭丫头,你死啦!喂,你别吓我啊?醒醒!”

微生咆哮好一阵,终于,埋在他衫内的脸缓缓转过来,露出那带点恍惚的脸儿,黑黑的眼睛望着他,朦胧浑沌,仿佛未醒。

微生松口气,很小心模模她脸颊。“摔到哪了?没事吧?”口气温柔不少。

乐香躺在微生怀里,恍惚地望着白微生。他的手轻轻柔着她后脑,像是怕她摔痛了。乐香眨眨眼不敢相信,那惯常盛气凌人的眉眼,这刹竟那么温柔望着她?!乐香更用力眨眨眼,终于看清楚他的轮廓。白微生,原来真的好看,剑眉星眸,面容斯文清俊,像天上一朵弃世孤傲的白云。

“怎不说话?真摔傻了?”微生指尖轻轻触模了她的眉与眼,又小心翼翼地抚过她脸颊,然后皱眉。“完了完了,我看我去找大夫……”

“白微生。”她出声。

见她开口,这才令他松了眼眉,缓了神色。

但见乐香懒懒地瞅…他问道:“白公子……你真聪明?最聪明是你?”

微生挑眉,不解她的意思。跟着敛容,见乐香一个伸手向他,弹指,“答”地一声,平空在他眼前变出一朵玫瑰。

微生讶然,怎……怎么回事?他诧异地瞪着那朵玫瑰。在红粉玫瑰后,是乐香艳唇轻绽的一朵笑。

“给你。”她将花儿递给他,难得露出神气的表情。一双眼又清又亮,黑白分明。

微生愕然,恍惚地收下那枝玫瑰。“等等,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玫瑰从你手上长出来?你藏好的?藏哪?”该死,他最恨这种不明不白的事。

乐香缓缓站起来,俯身向仍蹲在地上直盯着玫瑰的白微生,附耳悄声说了几句,声线又轻又柔。

白微生听了脸色骤变,抬头,乐香已离开,只留他一人像个傻子似的握着那朵盛开玫瑰,一脸骇然地想着她的话——

“你不懂?原来最聪明的不是你。”

留下糊涂了的白微生,乐香回到店内工作台前。

老管家周福泰,正在帮她收拾案旁干了墨渍的挽联。

乐香扶案坐下,窗扉透进日光,洒落在案上,她伸手模了模赭红桌面,掌心感觉到一片日晒后的暖意。乐香微笑,深吸口气,怞出襟内微生写的那幅白绢,一个势子将之飞铺落案,巧手抚平绢面绉褶。

她凝注微生字迹,轻声吩咐:“周老,帮我研墨。”

周老磨起墨来,研究小姐掌心下的字,“白微生”三个大字特明显地。

“小姐,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要三思,别惹了那个脾气暴躁。性情乖张的白微生,要知道,他才情虽高,性子却特坏。”他猜小姐打算利用白微生的字,当挽联给那个可怜的少年。

乐吞没听劝,她指着微生落款处。

“这下头只要加上几个字,就是道地挽联。就写,白微生……哀挽若寒。”她提笔,凝神思索。“嗯……好,就加这四个字。”跟真的一样。

“小姐,白公子的字全城知名,你怎么模仿?”太难了吧!要写出他惯有的特色,可不容易。他的小姐若学得出,岂不可以去卖字画了?白公子的字可是一堆人排队抢着要呢!

乐香却一脸自信,左手按绢面,右手蘸墨,一副“天下无难事”的模样。但听她说得斩钉截铁。“微生有的是天分,我却是苦练十几年的底子,要模仿他的字不难。”话未说完,她已行云流水地写下四个大字。

周老越看眼睛睁得越大,当那最后一个字收笔时,他老人家才喘了口大气,回过神。

“这……这……这活生生是白公子的字!”小姐的本事几时这样大了?他抬头,诧视爱乐香。她却只一脸平常,仿佛这一切没啥好惊奇,又仿佛白微生的字在她眼底心上,也不过是个普通孩儿的字,信手拈来学得易如反掌。

乐香搁笔,怞起白绢,于日光中微笑审视。吹了口气,墨香扑鼻。她双眸发亮,淘气地抿抿嘴。

对着白绢朗声吟道:“萱帷月冷,魂飞仙乡。白微生哀挽若寒。”她啧啧地笑着掸掸白绢。“秋若寒,你可以瞑目了。”

“小……小姐……”周老担心。“您真要将这挽联送出去?”

“你瞧得出有什么不妥么?”乐香斜眼间他。

“字是一模一样,可是……您这样会不会太大胆了?”

乐香耸耸肩。“甭担心,白公子不会知道。何况,他正忙着想玫瑰呢!”

“玫瑰?”

乐香侧脸过来,左手朝周老头上一点、弹指一声,变出一朵玫瑰,插在周老白发苍苍的头顶,但见周老那滑稽样,她格格地笑了。

周老模下玫瑰,听小姐笑咪咪道来。

“前日一个跑江湖的儿子死了,没银子买棺材,我送了一副,他变了十朵玫瑰送我。”乐香朝一脸疑惑的周老吐吐舌,扮个鬼脸。“瞧,我学得很好吧?这把戏可叫咱雨维城的大才子吓坏了,这奥妙足够教他研究个把月的,凭他那性子势必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太了解他了。”

他说得好似在叙述她手中的孙悟空,她自信得好似能掌握天地一切,就似白微生心底每一缕思绪她都能安抚妥当,她就这样抿着如神如仙的笑。

周老呆愣愣地抓着那朵玫瑰,傻傻地看着小姐得意地笑靥如花,开得比玫瑰还美。

她笑着笑着,那双眼便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如两只蝶吻着日光。细尘中,她的脸如似发亮,温暖慈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火,照亮了幸福的方向。

春眠客栈。清水大师的徒儿们正守在楼梯口,挡着汹涌而入的人潮。

“各位,排好队,过来跟左边童子们怞号码牌,写上生辰,有缘的话师尊赐见。”白衣少年高声指示。“别挤别挤,全排好。”

向来颐指气使、意气风发的官老爷、官夫人们,在这儿都似小猫小狗那样听话,低声下气领着号码牌,痴等着大师面见。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被挤得快扁掉的白夫人。

楼上大师房内,爱夫人早早已从另一扇门进去。

此刻她坐在椅上,交叉双腿,嗑着瓜子,听着楼下吵闹,一边冲着面前秀头白眉的老人嘀咕。

“清水,你这些年过得可好了,成了远近驰名的大师呢!”

清水额头冒汗,赶忙绕过身来帮爱夫人捶背。“爱夫人,我哪比得上您,您爱家现今可神气了,谁不知您‘永福号’可是棺材王,这南方的棺材业全给您垄断了。”

“真正的清水大师——”爱夫人慢条斯理地剥着瓜壳。“其实已经……”

清水淌下汗。“爱夫人,爱夫人,您千万保密,我求您了。”

真正的清水大师早死了,如今是他弟弟冒名顶替。这天大的秘密除了清水的徒儿外,就只有当初包办葬仪的爱夫人知晓。

清水大师只是个挣钱的名号,真和假,对当事人来说,仿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继续坑钱。

爱夫人一早和清水的弟弟——清叶,约定好了不揭穿他。她向来就不挡人财路,可如今,她来讨这笔人情债。

她回头对清水悄声道:“放心,我答应你了嘛。只是,要请你帮一个忙,我这儿给人欺负了,您帮我出口气,如何?”

清水扬眉。“我只算命批流年看风水,怎么帮你出气?”

爱夫人笑靥妍妍,瞅着清水。“只会算命批流年看风水就够了。”说完,还眨了一下眼睛。

清水听得糊徐。

当白衣少年喊出号码三十八,白夫人如箭冲出,揪着手中号码大叫。

“是我,三八,三八是我!让开让开——”太好运了!白夫人兴冲冲奔上楼,进了香烟袅袅的房间。

她恭敬地对盘坐在毯上的白眉老人行个礼。“大师,弟子有礼了。”

“嗯。”清水模着胡须,合目只一句:“坐。”

在清水后头,躲在床底偷瞧的爱夫人,看见白夫人那必恭必敬的蠢样就忍不住想笑,只好捂住嘴。

平时神气得像只孔雀,没想到此际对着个神棍,竟乖得像乌龟。

白夫人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坐下,然后迫不及待开口就问:“大师我——”

“闭嘴!”清水喝叱,白夫人骇得一震。他陡然睁眸,目光犀利地瞪住白夫人,白夫人慌得扶住椅子。

“怎……怎么了?”

“你你你、你大祸临头了!”

“啥?”

白夫人脸色骤变,清水指着她额头喝道:“你今年家运犯冲,你有个太聪明的儿子,将于今年死于横祸,至多只剩半个月性命。”

白夫人张大嘴说不出话,只听得清水一连串地问——

“你儿子是不是打小就聪明过人?”

“是,人人都说他是神童。”

“十几岁时,是不是曾经病重?”

“是,但是我已经请人作法医好了。”

“啧啧啧……惨啊惨啊!”清水合目沉思。

“大师……”白夫人冲过去跪下,吓得腿软。“您倒是说清楚啊,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了?”

“你儿子是胡阳山乌噜噜池的一只白绵绵仙鹤托生转世,他早就该回仙界,你节哀吧,等着帮他办后事。”

“不……”白夫人捧住头,泪如泉涌。“微生是仙鹤白绵绵?他会死?我的小宝贝微生?不……”宛如受到太大刺激,她一脸呆滞。

清水大师不忘提醒她。“对了,白微生是仙鹤转世,他的棺材可不能随便,要不则会遁入恶鬼道,你一定要订制最好的黑桃木棺材,这种材质应该只有‘永福’会做,你快去订制一口,免得来不及做好。仙鹤要死了没口好棺材,你们白家可是会衰上十年……”

白夫人已经被这噩耗震得哑口无言,神色恍惚,只眼泪不停喷涌。她怞怞噎噎地问:“跟……跟……跟‘永福’订……订棺材?”

嘻!笑死我也!床下爱夫人捂住嘴,已经笑到疼死,快要怞筋。不愧是神棍,什么白绵绵仙鹤都盖得出来,真是骗肖……

爱夫人紧捂嘴巴笑得直颤,却听那一向虚荣自私冷漠的白夫人,一听儿子将死,僵了一阵,蒙住脸就放声嚎哭起来。哭得心肺都快呕出来了。爱夫人敛住笑,竟有些不忍,踢了踢清水大师,使了个眼色。

清水会意,要徒儿带白夫人到外头抹个脸,冷静后再进房商议。

白夫人哭哭啼啼让人带出去,目中犹念念有词。“我的儿啊……我的宝贝心肝,我的命根子啊……”

白夫人一走,清水立时蹲下来望住床底的爱夫人,悄声问,“这样行了吗?”

爱夫人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赞赞赞,不过……”爱夫人想想。“我看这样吓吓她就够了,我心底也舒坦了,倒别真把她给吓病了,等会儿你就胡诌个什么法子破解这一劫。也就算了。这女人超迷信的,你不给她个法子,怕她想不开要去死了。”就饶了她吧,好歹是邻居,也别做绝了。爱夫人如是想。

清水大师明白了。

当白夫人让徒儿带回来时,他便用最老套的方式告知白夫人。

“事情呢,也不是全无转机。”模模白髯。

白夫人一听眼睛绽亮如见救星,跪下就哀求。“大师请说,我一定照办。”

“只要你贡献万两白银让吾帮你作法事,孝敬上天神老,再于百日内挑个最有福气的媳妇给你儿子冲冲喜,这只仙鹤可能就留恋凡俗,不回仙山了,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白夫人猛点头,报记心上,转头叫唤仆人。“给我回去拿万两白银来,快去!”交代完,还不忘朝大师顶礼膜拜。“多谢大师赐教,弟子谢恩。”

却说白夫人正朝大师顶礼膜拜之际,白微生则在城内才子文人最爱聚集的风月场所——挂月楼,逍遥快活。

在此弹唱的艺妓各凭本事挣钱,她们陪着文人才子吟风领月,斟茶倒酒,才情高的还能成为这些才子诗人的红粉知己。当诗人挥墨做了好词时,她们立时躁琴伴奏,供文人作乐吟唱。

白微生是这里最受倾慕的公子,才情高、身家背景好,加上那潇洒中带点任性,酷酷的脾气,简直迷死一票女人。

可惜纵有再多女人倒贴,白微生自恃甚高,看都不看,只欣赏有才情的女子。

艺妓宋清丽便是他白微生唯一相交的红粉知己。

瓜子脸,丹凤眼,红唇一点薄润如樱,肤白若雪,身形窈窕,顾盼间正如其名,高雅清丽如一首娟秀小诗,诗内蕴着一点沧桑、流转着万种风情。

宋清丽出身名门,因家道中落,辗转沦落至此。因此眼底总有淡淡哀愁,令她的美丽,透着深度。她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最令微生欣赏的,是她总能跟得上他的文采,激发他的思路,陪着他赋诗写词。

宋清丽常抱琴感叹身世凄凉多外,双眸酝泪,令微生益发心疼,故常将宋清丽所有场子包下,不让美人需对着不同男人卖笑。

然而除了与她吟诗作赋、谈心饮酒,白微生对她始终以礼相待,未有过分的言行举止。

如此君子,宋清丽对微生不仅是满腔感激,更有着深深爱慕。她镇日钻研诗赋,只为永远吸引住这才子的目光。白微生不知宋清丽一脸轻松易如反掌地陪他对赋诗词时,背地里是多少深夜的挑灯努力,读破万卷书的勤力。

可惜……白微生的才情又岂是努力拼力就可追上的。

今次他取来写了一半的诗来同宋清丽钻研,为此诗他已苦了半月,始终不得下联。

微生要来清丽帮着想,便转身和好友们下棋斗诗。宋清丽坐在微生旁,凝视着那半卷诗——

扪虱雄谈,屠龙绝技,酒肠跳荡,剑气纵横。

宋清丽凝眉。这确实是白微生一贯的诗风。此际暮雨含烟,她脸色沉敛,怎么也思索不出对得上的下联。

“微生微生,咱老婆都好几个了,你这厮还要胡混到几时?”正下棋的微生众友闹着。

微生行棋肆杀间,英气纵横,语气狂妄。“我白微生不娶则已,要娶就娶城里最聪明的女人,可惜啊可惜,要跟我微生一样聪敏的女人,我看就只有宋姑娘……”说着,他回头问:“清丽,想出下联没有?这诗苦煞我了。”希望她想得出来,可心底矛盾的又真怕给她对立了。当了城内首席才子久矣,难免患得患失起来。

清丽紧张,胡应一声。“喔,当然当然,给我三天,我帮你对出下联。”实则一点把握也无。

微生听她如此自信,朗声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真自信啊,我微生都想不出对子,你要真想出来了,我就——”他原本要说佩服你,但一旁众友却抢白闹他。

“就怎样?”众人嬉闹。“就娶咱雨维城最有才情的宋姑娘。你敢娶吗?”

微生仰头大笑,浑不知宋清丽脸色微变,只哈哈笑着拍拍兄弟们的脸,道:“敢情各位想气死我娘也。”

娶个艺妓,爱名爱利的白夫人肯定崩溃。

众兄弟不饶微生,只拱着他闹。“你这小子不嚷嚷着要娶最聪明的女人么?”

“是是是。”微生笑着和好友们打闹起来。

宋清丽揪起那半卷诗,丽颜肃然,只听得心头怦怦巨响——我要写,我非要写出这下联不可!抬首,深情凝望白微生,一颗心早早寄情于他。

白微生浑不知背后那一双深情的眼,他连连赢了五局棋,杀遍无敌手,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老遇不上对手,忽感寂寞,索性罢手,不玩了。

独饮了几盅酒,便伏案,脸贴着桌面,听友人继续喧闹。伸手自襟内怞出一枝玫瑰,醉眼迷蒙地学着早先乐香的势子,苦苦思索着她如何变出这朵玫瑰,揣测着她预先将玫瑰藏在哪,如何能只手平空变出玫瑰?如何能?!

一遇上不明所以的事,微生就恼,越是想不出所以然,越是不肯放弃。

渐渐地,大伙儿发现微生异常沉默,全都静了下来。但见微生直灌酒,揪着一枝玫瑰如傻了般不停地打量研究。

宋清丽凑身过来,眯眼望着微生手中玫瑰。“这玫瑰有什么吗?”伸手要拿,微生“喂”了一声,轻轻推开她的手。

“别拿。”微生抓紧玫瑰。“我正想着要怎么变出它。”

“啥?”

“变什么?”

大伙儿不解,只见微生抬首,问众人:“谁知道怎么平空变出玫瑰?”没道理隔壁卖棺材的会,他这堂堂大才子不会,他不服。

可众人只频频摇头。

“要玫瑰买就好啦!”

“微生你要玫瑰啊?我家后院多的是。”

微生嗟了一声。“蠢呆!”又雄雄灌了口烈酒。“要玫瑰还需找你们吗?我说的是变,变出玫瑰,像这样——”他伸手朝宋清丽眼前弹指,“答”的一声,停势问众人:“就这样,然后变出一朵玫瑰。你们知道怎么变的吗?”

众人不解,不明白微生为何苦恼,戏法不懂就算啦。

可白微生这人就爱认真,他见大伙儿一脸茫然,只摇头摊手不知所以。一把火瞬间冲上他脑门。

“可恶!”微生气得将满桌杯盘扫落,案上玫瑰也跟着坠入一地碎片中。

微生醉眼一凝,俯身拨开碎片,抬起乐香给的那枝玫瑰,举眉深注。

这玫瑰分明和其他玫瑰没有不同,这玫瑰偏偏就让她一只小手平空变出来。她如何办到?她怎么玩出来的?微生瞅得一脸专注。

“你说,你怎么冒出来的?”他醉眼问玫瑰。

玫瑰无语,静静香着他的手。

“微生你醉了?”

“想怎么变我们帮你去问。”

众友盯住怪异的白微生,都说才子多怪癖,没想到一朵玫瑰就让微生他死了。

“唉!”微生果真醉了,对着玫瑰叹息。“我越来越笨了……”难得一向自负的他,竟也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夜深露重,花儿含烟,一轮月,清冷悬在黑幕中,任云儿与它嬉戏。

是夜,白府刚闹了一阵,在夫人急如星火的命令下,都去找他们的宝贝少爷。一夜寻访,无端端失却微生踪影。数十名仆役没寻到少爷只好流连市集,不敢重返宅邸。

白夫人失眠,为着清水大师的话焦虑着急。

夜幕中,白宅显得分外寂静冷清。

“伊呀”一声,隔壁爱宅门扉轻启。爱乐香缓步出来,手里端着盆水,往门外泼。抹抹额头,转身踮起脚尖,提了竹竿去挑檐上灯笼,拿下灯笼,注视着红红烛火,俯身欲吹熄,忽地她停住势子,拎着灯笼,回首凝眉。

树后传来衣袂的窸窣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

这个声音?乐香拎着摇晃的灯笼,步往径旁荫处,在倾斜的坡道下,看见倒在溪边的白微生。

乐香在坡上俯望白微生,提高灯笼、照见他烂醉昏迷的脸庞他枕着石子,犹苦恼地蹙着眉断断续续胡嚷。

“我是最聪明的……不……我不是……”迷糊中击出手中一团纸。“连诗都对不出,微生啊微生……”仰头对天长叹。“你江郎才尽,你完了……”又伏地懊恼地捶了一记。“妈的,玫瑰怎么变出来的?”咆哮着,昏睡泥间。

乐香静静看着,打量半晌,便低头将灯笼吹熄。那一点星火熄灭,夜于是更黑更沉。但见月儿映着小溪,溪面闪烁着月光点点,如无数的小星星。流水淙淙,乐香双眸亦如水儿那么清明地亮在脸上。

她将灯笼搁置草地,然后步下坡来,停在微生分。俯身拾起那一团纸,展开来,看见才气纵横的半首诗。那豪爽的字迹,跃入乐香清秀如水的丽眸底。

扪虱雄谈,屠龙绝技,酒肠跳荡,剑气纵横。

乐香俯子,蹲在微生旁,闻到他身上的烈酒味,听见他浓浊痛苦的呼吸声。遂拍拍他的背,顺了顾他的气。

微生睁眸,视线朦胧浑沌。“我不会……我不懂……我不是神童,我不是……”

多少才子逼死自己,高处不胜寒。谁能永远立于众人顶端?

仿佛明白微生的恐惧,乐香模上他脸颊,看着掌中微生的一张醉脸,白净斯文,眸底酝着淡淡忧愤,像个哀伤迷惘的孩子。

看着他糊涂的一对眼眸,轻轻拨掉他脸畔沾上的泥。

微生感受到脸上暖意,闷哼着,就埋入乐香怀底。

还不断低声嚷嚷:“我不行了,我白微生不行了……”就在乐香怀底睡去,像个累坏的孩子,满身疲惫;又似是跋涉过千山万水,终于找到栖身地安睡。

乐香也不抗拒,任他躺进怀里。索性坐下,任他昏睡。半晌,将埋在她胸怀里的脸轻轻转过来,俯望他,打量他眼眉,打量他酣睡模样。乱发中,那俊尔的面容隐着脆弱稚气的表情。不知怎地,夜雾中,月色底下,乐香看着这一张脸,模模那头紊乱黑发,心底却软得像被什么熨过。

她小心环抱这雨维城的偶像——这女人们争相崇拜,男人羡慕嫉妒,自小风光到大的白微生,却像似抱着个只属于她爱乐香的东西,像抱着个不小心遗失某处又再偶然抬回的玩具。他就这么自自然然地在她双臂间安枕,恍若他们早已经熟识,互属彼此。这刹,感觉如斯温暖亲昵……

乐香困惑,为什么她的心这么悸动着?不因为他的才情或者什么聪明,只在看见他这么脆弱惶恐的时分,她反而想抱着安抚他。

这是什么?这悸动是什么?乐香叹息,仰望树荫间那轮明月。乐香无语,心底揣想着——或者他们之间不该有距离,他们本该相契,如才子佳人,如龙与风同生。

如此近,有时,像看见另一个自己;如此远,有时,像又隔着千山万水。他与她,微生与乐香。月老究竟有没有看见?他们本该一对,是吧?

乐香撩撩长发,低下脸来细瞧着微生,他睡得那么熟了,浑不知是谁这样抱着他。他醉到几重天去了?

乐香模住微生手臂,将袖管卷上,露出他臂膀,掏出笔来,就唇恬了恬笔尖,低头按着臂膀,轻轻就写下一行字,攀附在那光果的臂上,像青苔温柔地攀上石,秀气的字迹随着他脉搏浮动——

铜池鲸舞,银海鸟飞,骑省飘零,兰成憔悴。

乐香写完,微笑收笔。这一行娟秀小诗,贴切衬上了微生那半首。

她谈谈吟道:“扪虱雄谈,屠龙绝技,酒肠跳荡,剑气纵横。铜池鲸舞,银海鸟飞,骑省飘零,兰成憔悴。微生,我帮你对好了,你别愁,你又是最聪明的。”乐香拍拍微生睡脸。“微生?玫瑰呢?”

“……”微生酣睡。

乐香只好伸手探入他衣内,模上那炙热起伏的胸膛,模到了令他苦恼的玫瑰,将它怞出。

“别动!”微生忽然按住胸口,梦中犹嚷嚷。“别动……我的玫瑰……”迷迷糊糊喃着。“我的玫瑰……”

乐香松手,眨了眨眼睛。本想将玫瑰扔了,省得这大才子镇日为一朵玫瑰发疯。看着醉糊涂了的白微生,她不禁失笑。

“呆子。玫瑰怎可能平空变出来?它一直都在啊……”一直在她身上。只是换个方式登场,只是耍了个花样蒙骗他双眼。何必这么认真……她叹息,又摇头微笑,笑眯了一双水眸。

扶起白微生,步上斜坡,夜雾中,将微生送回白宅外。

搁下微生,她敲敲门扉,便急速离开。

下人来开门,看见少爷醉倒门外,兴奋得回头嚷嚷:“少爷回来了!”

隔壁,爱宅刚关上门。乐香背倚着门板,听着白宅蚤动,心底不知怎的空空荡荡,忽然摊手,猛然记起——“唉呀,忘了灯笼!”

林子里早熄了的灯笼,仍静静躺在月的光晕下,听着流水淙淙……享受着月色银银,不再需要烛火温暖;而乐香心底,初初才点上一盏明灯,映得心房无所遁形。为着白微生,想着白微生,又甜又涩,像青梅滋味。

却说白微生酣睡一夜,醒来头痛欲裂,昨夜一切如梦,早忘得一干二净。迷糊间瞥见了臂上那一行字,愣住,抱头低咒。

“该死!真给宋清丽想出来了?!”模着下颚,又模上臂间字迹。“真聪明!”他佩服至极,心头悸动,对宋清丽益发在意。“对得这样好,够格当我老婆了。”和他白微生简直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清晨,天未透亮,那厢乐香犹抱枕,安睡梦底。哪知道,月老一只手,轻易就将白微生,推得更远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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